糖衣(五)

室毅把父亲做的菜端到了大厅,泡菜的味道实在太重,像是把核反应堆从厨房转移到了大厅。

“对了小毅,离婚后你妈还留了点东西在卧室里,你待会儿帮我扔掉吧。”父亲端着两碗饭从厨房走了出来,下巴朝角落的那个塑料袋努了努。

离婚。室毅当然不会期待父亲说出这个词,可是这事就像订书机订坏了文件一样难以避免,若想要刻意避免,只会越发压抑。

其实离婚这个词的意思在他上中学一年级的时候就知道了。那时候他们班有一个同学,父母离婚的消息不知何故在班里传了开来,说是他母亲跟一个海军基地的外国兵跑到美国去了,于是班里的一些男生开始欺负他——大扫除的时候故意绊他一跤,往他课桌里塞满石子,把他的作业藏起来之类。那个同学好几次朝室毅递来求助的眼神,可是室毅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他,只能把头转向窗外。

慢慢的,那双眼睛里,只剩下愤怒而无一丝期望。


室毅深知自己在无数件事情上当了冷眼旁观的路人——每当遇到或听到发生在周围人身上的不幸,他不会嘲笑讥讽,也不会心生怜悯——也许这样的感受是有过的,只是如流星划过夜空般在他心里短暂停留,紧接着就转变成了那种站在不幸和嘲笑不幸的人们中间默默注视着他们的姿态,像是只有这样才能保持点安全感。

而有时候他也会从平衡感中获得安心:照片要拍左右对称的,牛排要从中间开始切,射飞镖的时候如果射不中圆心,就会尽量射到20或者3的位置。他习惯性地扶正他看到的那些不平衡的天秤,好像那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


吃罢饭父亲便说要去干活,室毅知道他准是又要开着挖掘机去把哪里的旧房子拆掉了,有时候感觉这种破坏者般的工作做起来应该还是挺爽的。

他目送父亲走出门后,将视线移到了通向后院的纱窗,这时幽静的后院里响起了蝉鸣。

室毅心想: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暑假应该就这么过去了吧。虽然想着多陪陪父亲,把原来计划好的毕业旅行推掉了,回来以后发现除了整天去海边冲浪钓鱼,回到家后拾掇屋子和后院,偶尔去舅舅家或是邻居家串串门以外,好像也并无别的事情可做。

不过农村生活本来就是这种节奏,心安理得地接受就好,而且再怎么说也比一年前家里出事后的那个支离破碎的夏天要好得多——那可是他度过的最漫长最聒噪的一个夏天。蝉鸣声从早到晚没有停歇,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小区或是在公园或是在海边,透过耳膜,摄入脑海,搅得他日不能安夜不能寐。那个夏天他几乎每天半夜都要喝掉一盒1000毫升的牛奶,可是那除了证明牛奶起不到安眠的作用以外并没有任何作用。他躺在床上一边打着嗝一边听着蝉鸣直到天亮,第二天接着去超市买牛奶。

白天走过那片小区的时候,他总能看到游客对着那幢把他父亲的愤怒昭示天下的被掀坏掉的房子,又是拍照又是像蝉鸣般议论纷纷,真是既可笑又让人难过。平时热海市根本没这么多人,现在又是旅游淡季,那些人肯定还是专门从东京赶过来的——难道现在的人都这么无聊了吗?还有好几次,他扛着冲浪板想去海边冲浪,却被记者堵在家门口,他们苦苦恳求他做一期访谈,谈谈他的父亲。那一刹那他真的想挥动手里的冲浪板,把那些打听他家事的人全部拍到到海里去。

一时轰动的事情总是会伴随某个休止符一样的事情戛然而止。夏天一结束,那幢房子一米开外的地方围上了隔离栏,还在四周竖上了“禁止靠近”的牌子,这些议论声、恳求声便和蝉鸣一起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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