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弟弟

我很少跟外人说,我还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同事问我是不是独生女的时候,我总是点点头。

我们家的户口本上确实只有我和我妈两个人,至于我弟弟,他和他爸在他们家的户口本上。

九岁那年,我妈带着我嫁给了隔壁村一个穷酸老实的建筑工人,第二年的农历九月,我弟弟出生了。

落地时八斤八两,他父亲脱下了身上的红黑条纹衬衫包着他,笑嘻嘻的抱过来给我看,

“你来看看他。”

我站在走廊里,他被皱巴巴的衬衫裹着,真丑,脸怎么皱成这样,又黑又红。但我还是说了句,

“他真可爱。”

他父亲脸上的笑容更甚了,抱着他急忙往病房走去,我跟在他身后,他越走越快,影子拉的老长,我踩着影子,一步一步往前挪。

我知道有些事是注定的,就如同他的出生。

有一天我妈突然把我叫去厨房帮忙,厨房是我们家的谈话圣地。我坐在小板凳上,时不时的用铁钳子往灶台里添木柴,火光从四四方方的口子里跑出来,映在我脸上,炽热浓烈。

“乖伢,我跟你港个话浬。”

“你港哒。”

“我跟他结了婚,肯定要再生一个娃的。到时候,你莫要生气,不管是男伢女伢,你都要好好照顾他。”

我抬头,看见我妈站在灶台旁边,旁边切好的土豆丝堆的老高,她正在切辣椒。

“多切点辣椒,我喜欢吃辣的。”

那晚的土豆丝并不辣,我妈说她要忌口了。

我不知道怎么去描述我和我弟弟之间的关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我只知道比他大整整十岁六个月,他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就已经是个四年级的小学生了。

我妈是我们村有名的“赌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在麻将桌上,包括怀孕的时候。所以弟弟出生后,基本上是我在照顾他,我妈出去打牌后会把他放在摇篮里,叮嘱我,如果他醒了,就轻轻摇一摇他,再把他哄睡,饭点到了,就给他泡奶粉。如果我实在搞不定,就抱着他去麻将馆。

每天早上吃完早饭,我就在摇篮边坐着,写写作业,或者看电视。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就看着他。他被红被子层层包着,只露出一张黑黄的小脸,头上戴着顶小帽子,看上去就是像没胡子的圣诞老人。

“你真丑。”

“丑八怪。”

“为什么你是我弟弟?”

我对着他一个劲的说着,尽管他睡着了。过了一会,他睁开眼,冲我笑了,

“你笑起来也丑。”

他笑的更厉害了,嘴角张的更大,口水从他的牙帮上流出来。我把放在一旁的围嘴拿出来,替他擦擦。

他一直傻笑着,我不好意思再接着说他丑。我停下来,可是他却哭了,身子一直扭着,脸开始变红。

“你别哭了,丑八怪。”

我俯下身子,把他抱起来,他突然又笑了。

那段时间,我叫他丑八怪。

五六岁的时候,他不再是丑八怪了,我叫他丑八怪,他不会傻笑了,而是转头告状。

“你小时候超级丑,真的我没骗你。”

“你骗人。”

“真的,骗人的是小狗,不对,你比小狗还要丑。”

“妈妈,姐姐说我丑。”

转头扎进母亲的怀里,鼻涕眼泪流了一脸。

时间过得真快,他十岁了,我们除了拌嘴,还拳脚相向了。我踢他一脚,他势必会打我两三拳,拳拳用力,招招致命。

时间陆陆续续的往前走着,在这段关系中,一切都在变化。

他十三岁了,我毕业了。

我们没有再吵架了。

我妈和他爸离婚了。

我也不知道他不知不觉中长成了一个大男孩。

16年大年二十九的晚上,他父亲,也是我继父,来我们家闹事。

站在围墙外用石头砸我们家玻璃和屋顶,母亲让我别搭理他,之前发生过很多次,报警也于事无补。我和母亲,还有弟弟缩在房间里,电视机的声音被关掉了,我们对着彩色屏幕发呆。

过了一会,他在门口大骂,农村里泼妇骂街的脏话从他嘴里蜂拥而出,句句脏话都对准母亲。

我和弟弟忍不住了,开门跑出去,让他赶紧离开。

“你个白眼狼,你是我儿子,你帮着她说话。”

“还有你,你也不是个好东西。老子白白养了你十年,你吃我的穿我的。没想到现在是这副屌样子。”

他开始对弟弟不依不饶,也数落起我来。母亲终于忍不住了,跑出去,一盆水倒在了他身上。

他一下子跳起来,眼睛直盯着母亲,像饿了几个冬天的狼,我一看他试图翻墙进来,就连忙把她们拽了回来,赶紧用刀封住大门门栓,又躲回房间里,把房门锁上。

我们三个坐在床沿边,弟弟哭着对母亲说,

“我和姐姐,以后再也不说让你们复合的话了。”

明明前一天,我和他还讨论着,把他父亲叫来一起过年,团聚团聚。

那天晚上,他爸折腾到两三点才回去,我们哭了一个晚上。

后来,他偶尔出现在我家里,他的名字再也没出现在我们家的户口本上,连他也没有在我的口中出现过。

他逐渐远离我的生活,我不再提起他,只是偶尔想念他。但一想到他,就是整夜整夜的想,从他刚出生那会儿开始想。

前些日子,打电话给母亲,正好他礼拜天也在。又让他接了电话。习惯性开口第一句就问了他的成绩,他说挺好的,就是英语差了点,和我以前读书的时候一样。

我笑了笑告诉他,英语学好只要好好背单词就行,我当初中考一百二十多分就是这样来的。

又问他穿多大码的鞋子,母亲在旁边小声嘀咕,你姐姐刚工作,别让她买鞋。

他对着话筒响亮的说了声:“我不告诉你。”

“你别跟妈那样,让你说就说,大男人了,干脆点。”

我语气生硬下来后,他明显顿了一下。

“41码。”

“行,我知道了。”

我痛快的答了一句,母亲在那头急忙说着不用,不用,我说了声,“我还有事,先挂了。”

挂完电话,我心里有点舒坦,又有点悲凉。

我和他的关系说不上亲密,仔细想想会觉得淡漠,就像只是靠着血缘纽带维系的感情而已。

但总有那么一瞬间在提醒我,就好比这鞋,提醒我,安慰我,我们是姐弟,他是我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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