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意

十二点过一刻,楚瑜披上外套,飞快地下楼,溜出旋转门,在写字楼前毫无遮挡、令人晕眩的阳光里疾步穿梭着。行过数排俄罗斯方块一样的亮晃晃的楼群,是一处有喷泉的街心公园,喷泉的中心被一个锈蚀了的天使铜像托举着,几级供人坐卧的阶梯错落地庇荫于天使脚下。

没有约的时候,楚瑜和许多附近的上班族一样来这里吃午餐,一边享受此地安静的荫凉,一边闲看着引颈漫步的鸽子,和看起来圆滚滚、冒冒失失的雀鸟渐渐聚集于脚边。一天中,难得有这样左顾右盼的时刻。

陈家轩的车毫无征兆地停在街边,在一棵半黄半绿的树下。刚过红绿灯楚瑜便看到了,才在等待时有所平复的呼吸又振奋起来,他这才觉出初秋的阳光,虽不似夏天那样炙烤,却仍有丝丝缕缕的燥热,不至流汗,却要等待的人等待着,仍然是心焦啊。楚瑜难以掩抑这样的心绪,快步经过陈家轩的车时,无意识地替他拂去落在车前端的一片叶子。

坐在靠窗的老地方,陈家轩能够清楚地望见楚瑜的身影出现在巷口。楚瑜脱下杏色的西装外套拿在手中,白色针织质地的圆领短袖,和介于白色与杏色之间,浅米色的长裤,这些使得楚瑜像极了一幅秋的画布,只消随便点缀些秋风秋叶,他看上去如此动人,露出的光洁的小臂,和金属表带上流溢的秋光,以及他的笑。

楚瑜不晓得自己不经意间的笑是极动人的。家轩心想,如同蝴蝶经停于身畔,偶然的一瞥。正如现在:楚瑜注意到了窗内的张望,他愣了一下,随便挥挥手,脚步不停,一抹笑意就从他微红的脸颊上升起来。常来的这间餐厅门上挂了一串闻风作响的铃铛,楚瑜推门时,那清脆的声音如同琴弦铮铮传至家轩的心头,正是这种快活的、悸动的瞬间令等待变得如此甘甜。

“点了菜吧?”楚瑜坐下来,微微气喘着。“点好了。今天有你喜欢的虾和芝士蛋糕。”家轩接过楚瑜的外套,慢慢在怀中叠好。楚瑜发出夸张的一声:“嗬,”笑道:“希望你没有点太多,中年男人可没有放纵的权利。”一边打量陈家轩的肚子,那里至今还没有自我堕落的痕迹,并非陈家轩多么自律,而是他报复性吃喝与报复性锻炼勉强维持平衡的结果。显然结果是不错的,而楚瑜每每嘲笑的过程,出于爱与担忧的劝告,无一不在向家轩昭示着:“我是多么了解你。”

“总说我放纵,你的克制才更致命吧,我不来找你,你的一日三餐能有一餐按时按点,还是正经饭吗?”楚瑜不答话,挑沙拉里的鹰嘴豆吃。只能说应对令人丧气的中年生活,他们虽然方式不同,但总归是不甘妥协的卖力。他想象家轩在健身房中挥汗的样子,要用多么迅疾的脚步,才能阻拦那些不断下滑的生活的泥沙;又要用多少耐心地克制,才能迎来这样的一个普通的午间的相对。

只求相对,犹嫌太短。短得容不一杯饭后咖啡的时间,又要离开荫蔽的窄巷,到亮晃晃的丛林中去。陈家轩打包了几份蛋糕和饮料让他带到办公室作下午茶,楚瑜仍旧拿着外套,跟他一前一后走出窄巷。扶着降下的车窗,在树的阴影里,陈家轩盯着楚瑜的脸,那里燥热的薄红褪去,餍足的笑意浮上来,楚瑜轻叹一口气,同他接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家轩扬扬手:“走了!”

楚瑜沉浸在一个短暂的吻所激起的无数细小涟漪中,流连于温和的幸福里。这种幸福来源于秋日的发现,来源于神对它内敛却忠实的信徒的嘉奖。在路过街心公园的时候,他信步走向那铜塑天使的羽翼里,感受空气中上升的热气和下沉的水汽,以及鸽子扑扇翅膀的轻响,直到觉得身体内那细小涟漪引起的强烈的共振慢慢归于一条平滑的流线,这才快步朝那喧闹的所在走去。

楼后的阴凉处,三三两两吞云吐雾的人们,像光照不均的高杆植物似的佝偻着,彼此倚靠着,脸上呈现出一种颇为不耐又高深莫测的神情。楚瑜摸摸鼻子,他戒烟有一段时日,与其说辛苦,倒不如说是禁不住趋之若鹜的愿望,也想要加入这你挤我挨的片刻。同他们中的某个似乎打了招呼,在扭头挥手的瞬间,又一次被神秘的引力吸入旋转门,周遭的空气立刻冷凝下来。

还未到上班时间的大楼沉重又困倦,难以言明的陈腐味道(印刷品的味道:冷的,呆板的;人的味道:暖的,沉郁的)和冷气机的嗡鸣声胡乱搅拌在一起。楚瑜屏住呼吸快步穿过这团气流,走进自己的隔间,仿佛感官重启,一切令人不快的气流慢慢升腾,继而缓缓下降。

楚瑜的柜子里有一面镜,有时感到心绪不宁,他便长久地站在镜前,凝视自己的表情。刚才那一个吻勾起了他心中所有的,玫瑰色的海潮。想到这里,他端详自己眼角,他想那是一道笑纹。像鱼的纹路,燕的剪影。他望了一会儿,细数自己的心跳声。直到那镜中的人影无端地令他不快起来。楚瑜合上柜门,镜也消失了。

外套仿佛还蕴藏着方才的热意。楚瑜披上外套。是领口么?还是袖上,手肘的位置?还是正中间那颗钮扣?无端地轻嗅着,脑内浮现出陈家轩将它接过,抚平再折叠的样子。楚瑜慌忙脱下外套,又将它蒙在头上,还有时间可以小憩一会儿,楚瑜心想。

楚瑜睡得不沉,陈家轩的味道,丝丝缕缕,若有似无,一端系着他,便怎么也跌不到梦乡里。朦胧间倒想起另一个梦,仿佛和家轩起了争执,真实极了,也严酷极了。梦里他又抽起了烟,掩饰长长的叹气。家轩站在对面,面目狰狞,那是一个控诉的声音:“你怎么把她关起来!” 怎么能?还是怎么敢?楚瑜试图辨别,不能确定,那张脸一分为二,一个是双目眦裂的,受害人的脸;一个是毫不留情的,审判者的脸。“你怎么把她关起来!”

楚瑜猛地咳起来,午间结束了。下意识去摸手机,和家里阿姨的对话框,从来只是简单的照片而已,真有什么事便打电话。这样心照不宣的默契又仿佛一种共谋的证据。楚瑜强压下心口的狂跳,点开最底的照片:光线有些昏暗的餐桌上,正对上母亲一双沉郁的眼。“你怎么把她关起来!”

楚瑜将手机扔进柜子里,过了一会儿,将外套也团起来一并扔进去。外间陆续热闹起来,人们的脚步声又恢复了健康的轻快。楚瑜将一沓不用的文件丢进碎纸机,一格一格拉开文件柜,最下层压着几包烟,楚瑜看了一眼,拿起来又丢回去。这时门被推开了,提醒楚瑜记得开会,正是刚才楼下“高杆植物”中的某个,楚瑜长叹一声。

自己为何不辩解呢,整个下午,即使在工作中,楚瑜都时不时心悸般地想起陈家轩在梦中对自己的控诉,而这梦的荒唐之处恰恰在于:“这和家轩有什么关系呢?” 一种惩罚,一种谴责,一种预言,管它是什么,楚瑜已听见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拖曳在地的锁链,每走一步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磕碰声,愈来愈响。“你怎么把她关起来!”

楚瑜闭上眼睛,仿佛家轩手拿钥匙,而自己披挂锁链,母亲站在栏杆外用力地,大笑着朝自己吐口水。自己被推搡着,用力擦去脸上的黏浊。身后落锁的声音传来。“你怎么把他关起来!”楚瑜听不到是谁在说话了。

楚瑜想起一次出差回来,家轩竟去机场接自己,这是少有的体验。难以按捺激动的心情,在被拥入怀中时忘情地流泪,那是一种怎样雀跃的失重感。家轩亲热地揽着自己,隔着衣服相贴的身体,多少升腾的热意,原先不过体内冷凝的水。一上车便尽数爆裂成烟花。“锁上门。”楚瑜听到自己说,失控的宇宙里,唯有这样一个安全舱。楚瑜想,自己此刻的嘴脸,又有多么可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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