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灵魂的速写


我从远宏先生那里,总会感到一种为某一类型的知识分子所特有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深深的痛苦。这对于我而言,本不奇怪。但每当我看着有着一个痛苦的灵魂的远宏先生和一些也许根本就不关心甚至没有灵魂的人坐在一起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掩饰不住的如坐针毡般的感觉时,我就不禁感慨万端。我总会这样想:灵魂是什么,人一定需要有个灵魂吗?

三月十日,远宏先生在读书会上做了一次介绍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流派的讲座。叨陪末座的我当然不免又被灵魂的问题给折磨了一回。

远宏先生介绍了许多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名家及其代表作。当奥尼尔的《毛猿》被介绍的时候我的脑门上简直就象挨了一巴掌。故事讲一个形貌丑陋粗壮的黑人杨克在一条船的底舱快乐地干着粗活,直到被总经理的女儿看见之前,他对生活一直充满了乐观的想法。当那位高贵的小姐冷不丁见到这么一个“东西”时,吓得晕死了过去。(远宏先生讲到这里感慨道:大师就是大师!)这惹怒了杨克。他愤然离开了船,来到纽约,用与资本家的斗争来寻找他的自我。在经历了种种失败后,他开始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以求得到别人的注意。但即使这样,在这个行色匆匆的世界上,也没人留意到他的存在。他有些绝望。在冲撞了一位绅士后,他被送进了监狱。从监狱出来,他感到唯一可去寻找自我的地方恐怕只有动物园了。果不其然,当动物园里的猩猩一见到他,就上前和他热烈地拥抱。可谁知猩猩的力气太大,一下就把杨克给抱死了。奥尼尔的这部小说据说获得了很大的轰动。当记者问奥尼尔谁是杨克时,奥尼尔说:“是你,是我,是我们所有的人”。

“是我们所有的人”,这是一个多么让人惊心动魄的概括!到底是什么东西象疯狗般咬啮着杨克们的灵魂,以至于驱赶着他们在这世界上横冲直撞?

一位到场的基督徒大姐似乎想提供一个答案。就象人们经常看到的那样,布道式的言语象瀑布般哗哗地流淌着,分不出颗粒,一泄千里,且久久没有结束的迹象。其中大意乃是指责中国人自古没有灵魂,缺乏认罪的意识。而惟有基督教信仰能带给中国人灵魂。我不知道她推荐给中国人的“灵魂”是不是真正的“灵魂”;我也不知道中国人是不是真象她说的那样没有灵魂。但当这种“灵魂”被喋喋不休地推销给灵魂太多而不是太少的远宏先生时,我发现远宏先生的表情简直就象不断攀升着刻度的锅炉房里的压力表般地越来越不耐烦了。远宏先生连连示意她不妨简短一点,用不着重复早已达成共识的常识,每个人的时间都是宝贵的。可这位基督徒大姐的话匣子就象开了盖的啤酒瓶般固执地喷着关于“灵魂”的泡沫,几乎没有收住的可能。远宏先生终于火了。厉声斥道:“别以为你们基督徒才知道什么是灵魂,而别人不知道。···我希望你们基督徒‘活出’基督而不是‘说出’基督。···”就这样,基督徒大姐的言说就象瓶嘴被盖上了盖般沉寂下来,脸色显出很憋闷的样子。我忽然觉得,这时候,这位基督徒大姐倒有点象小说里那位在街上横冲直撞的杨克,只是,用来证明其存在的不是肢体,而是同义反复的言说。并且,这位基督徒大姐其实也是一个急于给自己的灵魂找出路的人。只是,当她满怀热情地推销着一种自认为是唯一的出路时,全然不思考到底什么是灵魂,被推荐灵魂的对方到底有没有灵魂。

同样是对灵魂的寻找与等待,基督徒大姐的方式当然不是远宏先生的方式

我感到远宏先生介绍这部小说也肯定不仅仅是出于一种文学上的审美癖好,从某种意义上说,远宏先生从杨克的身上也看到自己的影子。或者说,作为一个灵魂的异乡人,他来到了不需要灵魂的时代。在这个陌生的时代,70年代以后出生的整整一代人不被远宏先生这样的老一辈的知识分子的灵魂吓晕死过去的人几乎是很少的。用流沙河先生的话说,人类文明到了这一代人,一切都简化成了两个字:“哇噻”。而远宏先生总结得更妙,就一个字:“ye”!

我很能理解远宏先生的痛苦。这痛苦就是当孤独的托斯妥也夫斯基遇到满大街把头染黄的哈韩之群“ye”时,还没来得及发出半点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就成了一个轻飘飘的笑料,淹没在一片虚无的“ye”之海洋中了。这是个托斯妥也夫斯基们只能是个笑话的时代。

那么这“ye”到底是什么呢?“ye”什么也不是。也可以说,“ye”什么都是。“ye”是麦当劳,是“超女”,是大众消费文化,是一切可以象商标一样贴在人的身上的东西,它给予了当代人每一个瞬间的作为表象的存在。但它拒绝许诺给人以灵魂。它就象稀释剂般冲淡了现实生活的痛苦,让人在“ye”之合唱中似乎忘却了冷漠的现实,却机巧地规避了一个灵魂对“人吃人”之残酷现状所应抱有之惊骇与严厉地追问。

在这一片“ye”之后面,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又好象有些什么。“ye”们似乎天然地憎恨一切有厚度的东西和关乎灵魂的东西。因为那玩意儿太沉重了,背负着整个历史的原罪,绝非这些个如泡沫般轻盈的“ye”们扛得起。所以,“ye”们拉起了一面“躲避崇高”的大旗。从而振振有辞地把人类有史以来所积聚起来的支撑人活着的意义一股脑地甩卖给了虚无。

可是,“ye”们就一定扛得起虚无吗?

虚无是饥饿的。虚无的本质就是“吃”。当意义象废品般一脚给“ye”们踢进了历史的垃圾堆,所剩下来的,就只有“吃”了。于是乎,在这无意义的世界上,群“ye”们伙同着他们历史上的所有前辈,举办起了一场空前的“吃人”与“自吃”的狂欢。“ye”们说:“干吗不吃呢?我们不是曾经被‘意义’给吃了个够吗?我们今天要吃回来!”

没有了意义的世界只剩下了“吃”,而对于不能没有意义的远宏先生那样的人,又将何以自处呢?

于是乎。远宏先生那不能没有意义来支撑的灵魂,只好独自在这“ye”之海洋中,去默默地寻找任何可以被叫做灵魂的东西。自然,号称有“灵魂”的基督徒们首当其冲地进入了远宏先生的视野。

前些时候,某个好象是有点“灵魂”的基督徒以一种不向这世界屈服的姿态赢得了远宏先生的好感。远宏先生仿佛从虚无的群“ye”之中,看到了一线意义的曙光。仿佛这雄辩地证明了,在7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的身上,灵魂尚未绝迹,生命仍有厚度。可是,这吊诡的世界总是和远宏先生捉着迷藏。不知怎的,那个被远宏先生寄予了极大希望的拿着手里的笔和“魔鬼”搏斗的堂吉柯德式的勇士忽然在一次超级会晤的聚光灯下打起了“市场细分”的小算盘。这对于远宏先生来说,不啻一个晴天霹雳。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在这个群“ye”的海洋中,就连可怜的这么几个有灵魂的人,也会在灵魂里搀杂个人私利的“添加剂”吗?远宏先生实在是想不通。他一连几个晚上没合眼,用他自己的话说,心乱如麻。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从此,在远宏先生的心目中,“基督徒”这三个字变得十分地可疑。基督徒们喋喋不休的“传道”在远宏先生听来,甚至比群“ye”还要空洞和不堪入耳。终于,远宏先生再也按耐不住,一篇洋洋万言的《基督教之在中国》出手了。远宏先生要捍卫灵魂之纯粹。

有人说,远宏先生的文章与其说写的是在中国之基督教,不如说写的是个别基督徒。但我却不这么看。我认为远宏先生的灵魂对发生在“圣殿”里的买卖,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反感。尤其在这个群“ye”乱舞的时代;尤其在这个连上帝的圣殿都纷纷变成了群“ye”的交易所的时候;尤其在这个人们需要来一点货真价实的灵魂却屡屡被耍弄最终彻底地丧失了对意义的信心的时候。

然而,生活在这个轻得不可承受的群“ye”狂欢的时代,在自己的脑袋瓜子里装一点货真价实的灵魂就那么容易吗?倘一个人真的把自己的灵魂变得货真价实会不会最终被意义吞吃而落个“自经于沟渎”的下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虚无的群“ye”之狂欢与假装成“灵魂”的样子以欺世之风盛行的今日,倘无远宏先生这样的真正的灵魂为这世界留下一点追求意义的底气,则这“率兽食人”群“ye”乱舞的世界,尚有什么值得留恋?

你可能感兴趣的:(一个灵魂的速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