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白猫蹲在地上,把身体上的骨头折成一朵花。我拿起手机,打算拍下这奇观,手机却响了,白猫吓一跳,越身上了台阶,接着前腿一伸,扑到围墙上,回头拿眼睛瞪我。
我笑着朝它做鬼脸,然后才低头看铃声响起的缘由。来电话的是伊然。她说,她想和两个男人纠缠不清。
那是美好的五月,我独自一人在树城养病。居住的民宿因为春天的到来,长出一副崭新的面孔。五颜六色的格桑花,像一个个小太阳迎风微笑。设计成心型的池塘,水波荡漾,红色的锦鲤摇曳着半透明的尾巴,如精灵般在水中嬉戏。莫奈的睡莲铺在水池中央,成了锦鲤躲迷藏的道具。我撒下鱼食,边看锦鲤争食的样子,边笑着跟伊然说,可能是春天来了。
伊然却说,我的欲望与春天无关。
伊然从不掩饰自己对男人的欲望,我觉得她很酷。
这一点,倒很像院子里的白猫。此刻,它正卧在围墙上晒太阳,用舌头清理自己的毛发。猫身通体洁白,像个修行的修女。瞳孔是蓝色的,如制作精良的玻璃弹珠。肌肉轮廓清晰,走路的样子像个战士,魁梧有力。最重要的一点是,它从不需要压抑自己的欲望。我看惯了客栈里圈养的无欲无求的阉猫,不由觉得稀奇。
刚来时,我还问过客栈老板,你怎么不给它绝育?我看别人养猫都做绝育。
客栈老板叫雷诺,是个肤色黝黑,面容英俊,戴绿松石耳环,扎小辫子的多情男人。他整日穿件道袍一样的黑色长风衣,下面配工装裤,脚上是一双棕色切尔西靴,那副打扮既野性又英伦。雷诺听到我的问题笑了。他说,“女王”要听见你想阉了它,肯定会伤心的。
“女王”便是那只白猫的名字。雷诺看我还是不解,又接着解释道,所有动物天性里都有欲望的部分,但好像只有人类觉得欲望是不洁的,才会像皇帝那样,把动物阉割成太监,然后变成宠物。我不愿意那么做,我不能为了我的快乐,剥夺了猫的快乐。
不知为什么,雷诺说这话时,我立马想到了伊然。我想她就是那只快活的,不愿意被道德阉割的猫。
伊然认识江楚的时候,19岁。那时,我们在不同的城市读大学,课业不多,就把时间消磨在爱情故事上。只是练就一身的浪漫细胞却无处寄托。伊然大学时谈了个男朋友,是她中文系的师哥,但跟小说里讲的理想爱情相差很远。伊然总在电话里跟我叹气,说她认识了一个木头。伊然后来跟我说,如果不是江楚,她会以为现实中的爱情就是木头的样子。江楚让她体验到爱情的美好,纯洁,不沾染一点世俗生活。
也是从那时起,伊然的电话总会提到一个名字——江楚。她和江楚去三亚浮潜了,她和江楚去阿勒泰滑雪了,她和江楚去雨崩徒步了,她和江楚去延吉喝米酒了……伊然从不在社交媒体上发她和江楚,她只打电话告诉我,然后从遥远的地方给我寄一张明信片。
一年后,伊然才告诉我原因,江楚是有妇之夫。
我刚听到这件事时,十分震惊,苦口婆心劝伊然分手。她却说,如果爱情是世上最伟大的感情,我们为什么要设定那么多的条条框框。爱就是爱了,喜欢就是喜欢了,我从来没想过伤害谁,爱一个人没有错,更没有罪。前面的话她说得还很激扬,只是到后面却开始哭。
我劝她的话一时堵在嘴边,像是融化在夏天的雪糕,再也没理由说出口。
可是今天的电话,伊然却跟我说,她发现她可以同时喜欢两个男人。伊然告诉我,她最近遇到一个很喜欢的人追她,喜欢到想和他在一起。她再次遇到了让她激动的,纯洁美好的爱情,她整个灵魂都在为此震颤。但是她并不想因此放弃和江楚的关系。伊然最后总结说,伟大的爱情不应该是排他的,而是海纳百川。
我问伊然,这就是你从江楚身上学到的吗?身体和灵魂在不同的地方流浪。
伊然说,我没有在流浪,他们都是我的家。
我说,一个人不可能有两个家。
伊然说了一句“你很无趣”,便挂了电话。
我看着院子里那只快活抓鱼的猫,思考着人和猫的区别,也许只是人规定了道德。
后来几天,伊然没再来电话。我照旧躺在春天的摇椅里,安然养病。没事摸一摸白猫柔顺的毛,在脑海中描摹江楚的样子。我从未见过江楚,听伊然的描述,那是伊然见过的最好的男人,是所有女人都抵挡不了魅力的男人。可于我而言,那只是一个名字和很多故事。
你能理解伊然吗?我又去问猫。猫被我按摩着后背,发出幸福的咕噜声。它四肢舒展地躺在阳光里,像个天才的瑜伽运动员。每个细胞都张开着。粉红的舌头,在雪白的毛发上舞蹈。
我感受到脚下的木地板微微地抖动,知道是新来的客人在往我这边走。猫先受了惊吓,从我的掌心溜走。那男人是昨天来的,戴鸭舌帽,背一个很小的斜挎包,白T恤,外面套一件黑色的廓形夹克衫,下面是灰色西装裤,腰带上的大标志我不认识,只觉得金光闪闪。他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神秘兮兮地问我,“你知道雷诺不在客栈住的晚上,都去哪里住吗?”
雷诺爱去哪里去哪里,关我什么事?我看着在院子里昂首阔步的猫,对这问题有些无语。
他看我不说话,接着说道,“我看过不只一次,他带着不同的女孩子,在村子另一头的客栈订房间。”
我说,“哦。”
他问我,“你不吃惊吗?”
我看出那人话语间的羡慕,便说道,“有什么吃惊的,你羡慕他的艳福,也自己去努力便是了。”
他拿眼神上下打量我两次,好像我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似的。
沉默像废墟横垣在我们之间。那只白猫在我旁边转悠半天,似乎确定没有危险了,又躺在我脚边,等我给它按摩。
“你下午想不想出去玩?”那男人突然问道。
我看到他鸭舌帽下面的半张脸很白净,只是看不清眼神。
“我男朋友一会过来。”我拒绝了他。
那男人没再说话,又沉默了一会,便离开了。
胡斌是我在树城刚交的男朋友。我们原本是网友,心里互有好感,在树城见面后,便很快确定了关系。胡斌长相普通,但胜在风趣幽默,每天和他出去玩都很开心。
我把这些告诉伊然,她嘲笑我清汤寡水的约会,打赌我不敢进入下一步。
因为伊然的刺激,胡斌约我去他住的地方玩时,我便去了。
他住在离我3公里远的村落,房间看出来打扫过,起码是整洁的,只是那烟臭味突如其来,我一进去便想出去。但伊然的话突然响在我耳边,我屏住呼吸,以为我能忍受这一切。
可是躺在那样的枕头上,就像一个老烟民在抱着我吐气,我快窒息了。
第二天天没亮,我便起床离开,路上给伊然打电话。伊然似乎整夜没睡,那时不过早上6点,可电话才响一声,她便接了,她问我战果如何?
我说我想起学生时代短暂交往过的一个男朋友,以及我那滑稽可笑的初吻。我已经想不起那男孩的样子,只记得他的舌头像一个脏扫帚,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胡乱打扫我的口腔。别人都说初吻很甜,很美妙,我却觉得嘴巴脏了。我回去刷了很久的牙,依然难掩恶心。后来随便找个理由和他分手了。和胡斌的交往,像是那个故事的狗尾续貂。胡斌也是个横冲直撞,不遵守交通规则的新手司机,到处闯祸却还自鸣得意,觉得自己终于开车上路了,很厉害。我在那间房里看到我以后的命运,因为吸太多二手烟得肺癌。
我控诉到后面,有些无奈地问伊然,这就是爱情故事里没有出现的背面吗?在那些让人心悸的牵手、拥抱、亲吻后面,只有臭不可闻的空气?
伊然说我太矫情了,爱情不是请客吃饭,一个烟臭味的房间就把我击溃了,还怎么去面对那些解决不尽的琐碎。她说爱情的真相就是浴缸里的肥皂泡泡,它看起来绵密结实,但只要时间够久,终会消散。那时你将看到生活的真相,没有爱情,只是欲望。
那你为什么可以沉浸在爱情中,并把它当作时间最美好的糖果来品尝。我不解,说出这样话的伊然,自己还在红尘中浮沉。
伊然说,糖衣里面虽然包着苦,可糖衣还是甜的呀!她贪恋那点甜。
我想,如果欲望是一班列车,那我们都是需要上下车的乘客。只有伊然,她从不下车。
挂断电话,我给胡斌发了一条短信,直说我们不合适,分手吧!
然后在路上吃过早餐,便回客栈补眠,我是被猛烈的敲门声震醒的。
我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打开门,看到怒不可遏的胡斌站在门口,他控诉我对他用完即弃,始乱终弃。我听到客栈其他房间门打开的声音,那个戴鸭舌帽的客人穿着拖鞋,双手抱胸站在不远处,一脸好奇地看着这里的冲突。
我困得睁不开眼睛,意识很难聚焦在胡斌罗里吧嗦的话里,只是盯着他张张合合的嘴巴,朦胧中,好像看到一个又一个的烟屁股从里面掉出来,很诡异的一幅画面。我不由自主想起伊然对江楚的形容。她说江楚很优雅,她和江楚在一起的每一秒都像坐在云上,悠闲地读散文诗。他阅读她的样子,胜过世间所有的情话。
胡斌骂累了,便离开了。我睡意全无,便给伊然发信息,想要知道江楚的样子。我想知道,那是个怎样三头六臂,优雅与成功集一身的男人。可伊然说什么都不肯。
我重回单身,便有了更多时间看猫。它背对着我行走的时候 ,尾巴微微翘起,像个勾人魂魄的小勾子。猫白天的活动范围都在院子里,要么在吃,要么在睡,要么在发呆,要么在爬树上墙,又悠闲又忙碌,晚上倒没那么纠结,直接找一堆猫去鬼混。
雷诺见我天天一个人发呆,怕我无聊。每次有出游计划,便招呼我一起。有一次出去玩的路上,雷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不要留在这里做老板娘?
我想起鸭舌帽说雷诺和小姑娘们的事,心中猜测雷诺心里的盘算:他自然是不爱我的。让我当老板娘,不过是希望我免费帮他看店打扫收拾,他好心无旁骛地跟外面的小姑娘幽会。再者,胡斌上次骂我的话,被他听到了,他以为我是放荡的,是可以和他一起玩的队友。
我笑着跟他说,最近在考虑出家,暂时不考虑当老板娘。
他哈哈两声,便不再说这个话题,也不再叫我一起出去。
时间在缓慢地移动,原本纠缠着我身体的那点不爽快,在日复一日的发呆中慢慢好了。我打算离开树城,开始我的旅行计划。胡斌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的计划,跑到我住的客栈,又把我骂了一通。说我是为了搞一夜情,才故意引诱他。
“引诱?”我愕然于他的粗俗和愚蠢。并问自己最初认识他时,怎么没有发现?我以为我们开始于一见钟情的错误。如今,他却站在被害者角度,把那一场心动,当作我对他的猎杀。我懒得解释,也懒得跟他纠缠,立马买机票飞往伊然的西城。我想见伊然,解我心中的疑惑。
伊然在机场等我时,刚送走来西市出差的江楚。那是他们半年来的第一次见面,你侬我侬,难分难舍。这是伊然从未在电话中告诉我的细节。
“你们的关系,就靠他来出差维系?”我不解。
伊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甚至反问我说,“要不然呢?”
“你不怕别的城市,也有像你这样的姑娘在等他?”
“不会的,他很爱我。虽然我们平常不联系,但我知道他爱我。”
“平常不联系?他说爱你?他有老婆?你还相信?”我从伊然的话里听出端倪。我看到伊然完美爱情后面的漏洞。那些她一直藏起来,不让我看的漏洞。就像胡斌那个臭到发烂的房间。
伊然看我越说越气愤,说了句,“我也没吃亏呀,我们各取所需。”
我不依不饶,“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是世上最好的爱情?”
伊然说,“谁说爱情只有白头偕老那一种,你去看看波伏娃和萨特,你会发现爱情的定义没有那么险隘。你天真地相信书本写的一切,按图索骥,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我不解地问,“这些都是江楚说的?”
伊然叹口气说,“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相信这些观点。”
那晚的谈话不欢而散,我无法和她达成共识。那是第一次,我没有鼓励她继续去破坏,继续去放荡。因为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当我踏入爱情这条河流时,我发现我以往积累的所有跟爱情相关的理论知识,都像过期药一样失效了。如果说爱情是信仰,以前的我深信不疑,而现在的我则半信半疑。我希望伊然可以成为我的精神导师,可她拒绝再分享她实践中的爱情。她说我太天真,太自以为是,不会明白的。
我千里迢迢来讨了个没趣。伊然不再见我,我只好拎着我的小行李箱开始大江大河的游历。每天赶车、赶景点,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再想情啊爱啊的小事。
那天,我一早起床去车站,打算去距市区4个小时车程的沙漠露营。临上车时,看到伊然发了新的动态。我边检票进站边给伊然打电话,可是对方始终不接。胡思乱想了四个小时,我到站了,才发现行李箱落在市区的车站。我心里乱糟糟的,又买了一张最快返程的票,脑子里反复咀嚼着伊然说的话,她写道:“我以为是我在游戏人间,原来是人间游戏了我。”
终于在客栈安顿下来,我再次给伊然打电话。这次接通了。只是她的声音不再高昂,不再活力满满。她像生了一场重病。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然后便挂了。
第二天我不放心,又把电话拨给她。她说她刚想给我打电话,她要去道观里做半年的义工,这段时间就不联系了,等她出山的时候请我吃饭。
我问她是不是跟江楚有关?
她没理我,接着自顾自地说,不要相信我过去跟你说的任何话,那都是我鹦鹉学舌来的谎言。爱情里我是个失败者,以后我再也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我又问她,是哪个道观?我能不能去看她?
她说时间到了,她要去赶车,便挂了电话。
我呆坐在房间,一时间竟不知做什么好。外面突然传来一声猫叫,我打开门柔声招呼那只小猫,我说“你好啊!你可相信爱情?”那只猫被我吓一跳,“嗖”地一下跳到树上,隐入黑暗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