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岁月足够长】三浦紫苑


政与源

>> 干燥的风拂过,光线洒了下来,树丛的绿色愈发耀眼。烟气微微升起,和微阴的天空融为一体。

>> 国政把视线从自家紧闭的窗户前移开,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闪烁着耀眼光芒的一望无际的河流。

阳光透过白云的间隙,洒落在黄色、桃红色、淡蓝色的轻薄布料上,看上去就像是流淌着梦想的小河,美得让人如痴如醉。

>> 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师徒俩的笑容却如出一辙,表情看上去就像是淘气的小鬼跃跃欲试,一心念着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 “怎么了?”彻平歪了下头。

虽然他本人没有恐吓的意图,但小学生们看上去却有点胆怯。

一头黄毛的大块头彻平;身穿丧服的白发绅士模样的国政;顶着土星环般的红色头发,大白天在河滩上不知道是脱还是穿裤子的源二郎——就算被人怀疑也没话说的组合。

>> 他好像不打算抽烟了,把多出来的一支塞回烟盒。

>> 夕阳西下,风拂过江边,天空染上一层薄红。

>> 源二郎瞬间直直地看向国政的眼睛。这是和孩童时并无二致的清澈黑瞳。

>> 热好早上也喝了的味噌汤,浇在冷饭上吞进肚子。九点之前看电视打发时间,之后没什么可做的事,他便钻进了被窝。

>> 但是,就算到了新的一天,人也不会变得充满活力。像是慢慢死去的感觉。

国政把头枕在枕头上,仰视黑暗中的天花板。这就是所谓的岁月流逝啊。


国政闭上了眼睛,内心百味杂陈:像是有一股怒气,又像是有点可笑,还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 国政和源二郎虽然是发小,也一直住在同一个街道,但两人的性格却可谓大相径庭,不管是生活方式,还是思维见解都截然不同。

>> 不管怎么把他俩凑一起,国政和源二郎的气质都不搭,也正因如此,两人至今还在一起这件事才显得不可思议。

国政曾问过源二郎,为什么我们一直见面,却不觉得腻味?

源二郎笑着答道:“你啊,不知道这就是习惯吗?”

国政心想,说不定真是这样。

>> 像瀑布一样落下的纤细藤花、像烟花一样层层重叠绽放的菊花、在月亮上蹦蹦跳跳的兔子、青翠欲滴的松树新芽,还有可爱的红鲷鱼。每种图案都华丽美艳,很难想象这是一年从头到尾在家随随便便穿个浴衣的男人画出来的东西。

眼下摆在糊板上的细工花,不久也会被他用镊子一个个放到按图案裁剪好的底纸上。历经让人几近气绝的琐碎工序之后,一支细工花簪终于跃然成形。

>> 彻平脑子一热,说道:“就是就是,师父技术这么厉害,当然可以啦。”

他的眼睛闪烁着纯真的光芒,好像也不是在拍马屁。

国政觉得很没趣。自从彻平跟着源二郎学艺之后,自己的情绪一直都挺失控。国政内心默默检讨,我是不是有点乖僻啊。

>> 空虚,熟悉了就好;寂寞,习惯了就好。

>> 餐桌上摆放着加了鸡蛋的豆腐味噌汤、黄瓜酱菜、热乎乎的饭、竹荚鱼肉泥和章鱼生鱼片。

三人围着餐桌说道:“我开动了。”

>> 源二郎走上二楼,来到十平方米大小的寝室,干劲十足地从壁橱拿出客人专用的被单铺了起来。

“行了吧,你个浑蛋。”

“你还真能因为棒球那点事儿气成这样。”国政泡完澡,看着故意搞得尘土飞扬的源二郎感叹道。

“你这话啥意思?”源二郎钻进并排铺好的被单一边,背朝着国政睡下,火气直冒,“啊啊!太混账了。明天我的工作效率肯定会大幅度下降。”



好好跟彻平学学,你才是需要成长的那个。国政拉了拉垂下的细绳,关掉日光灯。

>> 深夜在别人家走动是一件辛苦的事。国政两度往返于厕所和被窝之间,摸黑走在狭窄的走廊,睡眼蒙眬地确认台阶的高度。

第一次因为上厕所起身的时候,源二郎睡得甚是香甜,还发出“扑哧扑哧”的类似气泡迸裂的呼吸声。就连国政脚尖撞到门槛,痛得叫了出来,他也没有要睁眼的意思。

>> 源二郎却明显做了什么可怕的梦。

国政蹲坐在被窝一角,想了会儿该怎么办。

源二郎仰面躺着,像是忍耐着疼痛的猛兽一样,发出微弱的悲鸣。

虽然此时把他叫醒是亲切之举,但梦却是回到过去的秘密通道。和这世上再也无法相见的人交流的时间,哪怕是悲伤和痛苦的,也不想被任何人打扰。作为过来人,国政对此深有感触,该不该把源二郎从梦中叫醒,他感到犹豫不决。

>> 国政钻进自己的被窝,聆听着身旁的动静。还好,呼吸没有紊乱。这回,源二郎像是彻底从记忆的牢笼里逃了出来,获得片刻的安宁。

>> 漂浮着垃圾和木头的运河,并排搭建的临时棚屋上茫茫的天空,老家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国政却只是站着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就在这时,源二郎从角落的棚子里走了出来。国政二话不说便奔向源二郎,源二郎也放下手中的洗漱用品跑了过来。

在飘着泛白灰尘的小道上,两人紧紧地握住了彼此的手。

“你还活着啊,”源二郎感叹道,“你还活着啊,太好了。”

国政心想,这不是该我说的话吗。他咬紧嘴唇,顶着发烫的眼皮,久久打量着照在源二郎肩头的夏日余光。


>> 国政心想,我也没有忘记,或者说忘不掉。就算经历再大的痛苦,也会首先说出担心我的话的源二郎,还有他向我奔来时灿烂的笑容,以及握手时强劲的力度。

>> 他护着腰伤,在被子里滚来滚去,最后把身体蜷作一团,找到安定的姿态。

>> 也多亏源二郎和彻平的大嘴巴,这段邂逅佳话几乎传得街知巷闻,连没上过门的阿猫阿狗都知道。

>> 源二郎吃了一惊,手里的饭碗掉到了矮脚桌上。

>> 源二郎怒火中烧,额头至头顶的区间泛着和剩下的头发相似的红光。“敢打我徒弟,胆子也太肥了,哪个浑蛋干的?”

>> 厨房里摆着洗得干干净净的餐具,窗边晾晒着T恤。家具非常少,看得到的就只有直接放在榻榻米上的小电视机和折叠好靠在墙边的小矮桌子。衣服和做细工簪子必要的道具应该是收在壁橱里。空荡荡的十平方米房间,看上去出乎意料的宽敞。

彻平躺在铺在房屋正中的被子里,呜呜地发出呻吟。他的脸肿得像凹凸不平的岩石。

认出走进屋子的人的身影,彻平从被子里一跃而起。

“师父!”

“你就躺着吧。”源二郎大气地挥了挥手。

>> “坏事?”源二郎娴熟地挑了下右眉,“是强奸女的后把她卖了,还是把老人活埋后连人家的积蓄都抢得一干二净了?”

“不……我还没做那么坏的事……”彻平有些畏缩。

“也就是说,”国政试图把对话搬到正轨上,“你以前是小混混?”

“小混混……嗯……呃……是的。”

“然后,昨天袭击你的,就是你的弟兄?”

“是以前的弟兄。”彻平果断地答道,“我以前是在葛饰区混的,那帮家伙貌似是找我找到荒川这边的。谁叫我擅自离开组织,还一本正经地做起了事,估计他们看到这样的我就不爽吧。”

国政猛地吼了出来:“认真做事哪里有问题了?!”

源二郎、彻平和麻美的视线一下集中到他身上。

年纪大了可不能这么容易发脾气。国政清了清嗓子,为刚才的小题大做开启自我反省模式。

>> “啊?!”彻平和麻美一脸惊慌地看着他们俩,“说给他们听?师父和有田大爷?加起来都快150岁的两个人?”

“146岁好吧。”国政和源二郎异口同声地反驳道。


>> 方才还在水上小船里待命的源和政爬上护岸,又翻过投币停车场的铁网,动作怎么看都算不上敏捷。

彻平看向他们,眼神略显不安,像是在说:“师父,真要开战吗?”

混混们这时还没注意到试图从背后偷偷靠近他们的老头子。

国政和源二郎抡起手中的木头,朝着站在两侧的混混的肩膀突然一击。两侧的混混发出呻吟,当场跪倒在地。

站在中间的混混一时间没能把握状况,顿了一顿,才回头看到国政和源二郎。“什么啊,这些死老头。”

源二郎像是抓到了要领,没等他说完就朝着他的肩膀斜劈了下去。彻平小声喊道:“师父,有点过了。”

“哪里过了!”源二郎握紧木头,按顺序刺向蹲下的三人的腹部。

当然,国政也没有手软。要是他们站起来反攻的话,源二郎和国政两人体力上根本不占优势。他俩朝着混混们的小腿一下又一下,打得都起了一道道青痕。

“看你们整的那些屁事,瞧不起我们,啊?!”源二郎恫吓道,“现在知道对我徒弟出手会有什么下场了吧!”

“下次再让我在市里看见你们,可不会这么简单算了。”国政打完后,狠狠地放了句话,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但混混们也是要面子的。

“从背后偷袭,卑鄙!”位于中间的男人吼了一声,随即抱向国政的腿。

国政翻了个跟头倒了下去,接着痛击对方腰部。接下来就是众人的一通乱打。

“白痴,打架还分什么卑不卑鄙!”

“死老头还不退后!”

混混A做出反击,源二郎正面应战,不断用木头刺向对方。彻平使出搏斗技术,紧紧卡住前来援助的混混B的颈部。混混C横跨在仰面倒下的国政身上,对着他左脸就是一拳。国政却毫不畏怯,拿着手里的木头猛攻对方的屁股和后背。


>> “给我听好,现在赶紧给我滚,再也不要过这条江!”源二郎全身透着杀气,连空气都在颤动,“不听话的话,现在我就让这家伙血流成河。”

>> “回去才是良计。”国政怀着诚意继续往下说,“再这么打下去也没个头。乖乖回去吧。这个男人就是一条疯狗,以前战后趁乱还在黑市砍过五个流氓。”

真的假的?混混们之间流动着一股恐惧的气息。


怎么可能是真的。源二郎和国政对看了一眼,偷偷藏起笑容。

>> “反正老了也没几岁好活了。”源二郎狠狠地放话道,“在这里再砍那么一两个人也屁事没有。还没等到死刑,估计我就嗝儿屁了。”

“就是,有什么好怕的。”国政做出回应,“源二郎,你看这样如何,最后再尽情享受一下久违的鲜血的味道。”

“不错啊。”

源二郎把圆铲的刀刃对准混混C的喉头,不划虽然没伤口,但刀刃的线条透过皮肤传来的迫力,让他也感受到了刀具之锋利。

>> 源二郎默默地捡起木头,一手挥舞着拿圆铲的胳膊,表情狰狞,一副要追过去的架势。

>> 彻平像是灵魂被抽走了一样,呆若木鸡地看着故事走向,醒过神来,便奔向国政和源二郎。

“好厉害,师父!你以前真把五个混混……”

“这个嘛……”源二郎支吾着应了一句。

>> 网眼密布的航道在地图上根本没有标注,但在Y镇出生长大的人对此却都十分熟悉。家家户户窗前人头拥簇,余光映射在水面上,照亮了小船前行的道路。

>> “装弹!”国政说完便点燃了堆放在小船里的火箭烟花。

源二郎也兴高采烈地过来帮手。

“发射!”

从与道路平行的运河上,火箭烟花一根接一根地朝着混混们射过去。伴随着烟花发射的声音和光,以及火药的味道,混混们哇哇大叫,一个劲加速跑。

>> 波涛涌近,初夏的风习习吹来。混混们一到桥旁,就沐浴了一场盛大的火箭烟花雨。

>> 空气里弥漫着热气,一阵风吹过,沁人心脾。源二郎耸了耸肩,突然笑出了声。

“干吗啊,莫名其妙。”

“不是,我刚才在想,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家人、老婆都还要久吧。”

“嗯,虽然这不是我本意……”

“彼此彼此。”

国政看向门外一望无际的夏日晴空。白云朵朵,蝉鸣阵阵。

“真悠闲啊。”国政说道。

“以前也好,现在也好,Y镇都很悠闲呢。”源二郎答道。

在出生的这个城市,又和这个男人一起度过了一个夏天。也许会是人生长河的最后一个夏天。

国政心想,也没什么不好的。如果每天重复着的是这样的生活,那么就这样活到死也不错。

“我回来了!”

国政和源二郎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直到彻平笑容满面地回到家中。

他们聆听着从各家屋后流淌而过的潺潺水声。那是令人怀念的、温柔的,并始终等待着他们、牵绊着他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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