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轩后来引以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娶头房媳妇时白家轩才十六岁,媳妇比他大两岁,那是西原上巩家村大户巩增荣的头生女,一年后这个女人死于难产。第二房娶的是南原庞家村殷实人家庞修瑞的奶干女儿。这个女人从下轿顶着红绸盖巾进白家门楼到躺进一具薄板棺材抬出这个门楼,时间不足一年,是害痨病死的。第三房是北原上樊家寨一户同样家境殷实人家的头生女,这个像一团绒球的女人在他怀里缠绵不到一年就瘦成一根包谷杆子,最后吐血而死,死了也没查出什么病症。第四个女人娶的是南原上一户人家的女儿,她也是病死的。
连死了四个女人,原上谣言白家轩命硬,就在白家轩父亲又要与他张萝婚事,白家轩要求父亲缓缓再说,父亲却不容商量:“再卖头骡驹。”就这样白家轩又娶了一个穷人家的女子,她后来纯粹是被谣言吓死的。
母亲要他再娶,白家轩说缓缓再说,母亲却说:“女人不过是糊窗子的纸,破了烂了揭掉再糊一层新的。死了五个我再给你娶五个。家产花光了值得,比没儿没女断了香火让旁人占如心甘。”
在那个年代,女人就是几担粮食,一头骡驹,男人看不起女人,就连女人也看不起女人,女人就是糊窗子的纸,破了烂了再换一层。就这样白家轩又娶了第六房媳妇胡氏。
胡氏是个十分美艳的女人,可是她却在看到前五个女人的鬼魂之后一病不起,最后也归天了。
香草是白家轩的第七房媳妇,她不仅给白家延续了香火,给白家轩生了三个儿子,白孝文,白孝武,白孝义,还生了个奇女子白灵灵;白家也从此家运好转。
香草最后死于一场温疫,据说这场温疫是死去的田小娥招来的。香草面对死亡所表现出来的镇定超出常人,而素来遇事稳重的白家轩知道了香草染上了温疫之后却慌了手脚,他奔过去拉着香草的胳膊唔哇一声哭了,然后孩子一样仰起脸可怜的问她:“啊呀天呀,你走了丢下我咋活呀……”香草反倒温柔的说:“我说了我先走了好!我走了就替下你了,这样子好。”
香草平静的捉着剪刀,咔嚓咔嚓载着自己的老衣,然后穿针引线把裁剪下来的布块缝成衬衫夹衣棉袄以及裙子和套裤,在这其间仍然一天三晌为丈夫和鹿三做饭,饭菜的花样和味道变换频繁,而白家轩和鹿三吃着嚼着就掉下泪来……
田小娥的死一直是个谜。
田小娥本是郭举人的小老婆,其实她就像富人家的丫鬟,即要洗衣做饭还要伺候锅举人和她的大老婆,她本不是穷人家的女子,那样的遭遇也很可怜,她本来是该同情的,可是她不甘寂寞,勾引上了还不谙世事的黑娃,至使两人都被赶出了郭家。
黑娃倒是铁了心喜欢田小娥,费尽周折把田小娥领回家,结果家人和族人却容不下这个声名狼藉的女人,把他们赶出村子,他俩只得住进村外一孔破窑洞里。
后来黑娃因为闹革命被追捕只得逃离田小娥,鹿子霖贪恋田小娥美色趁人之危霸占了她。田小娥又为了报复白家轩父子用刺刷打她之仇去主动勾引白孝文,谁知这个原本神态端庄,外表持重,处事练达,绝无放荡不羁言行,在白家轩心目中是统领家事继承族长的最佳人选,却喜欢上了田小娥,而且为了她变成了一个变卖家产挥霍无度的败家子,在闹饥荒的时候所卖家产一个子儿也没给老婆孩子,都给了田小娥,这时候的田小娥已经变成遭人痛恨的害人精。
本是田小娥的公爹鹿三,在目睹白孝文从一个地位高贵的少爷轮落到一个败家子的不太长久的生命历程,这个本来忠厚老实的人起了杀心,对于这个不仅害了他家黑娃更害了他的恩人白家轩的害人精他痛恨不已,终于在一天深夜敲开她那破窑洞的门,把毫无防备的田小娥杀了,又锁上窑门,让田小娥之死成了一个谜。
在《白鹿原》中所有死去的女人当中有两个女人很可怜,一个是白孝文的女人,在白家她被称作大姐;一个是鹿兆鹏的媳妇冷先生的大女儿。
白孝文最初与他的女人感情也是很好,如胶似漆。可是后来经不起黑娃媳妇的勾引,又中了鹿子霖的记谋,在闹饥荒时变卖家产,却不管不顾妻儿的死活,整日与小娥鬼混,他媳妇问他要卖房子的钱买粮食:“我眼看要饿死了,还不能问你买不买粮?”白孝文却说:“不买,你要死就快点死。”
仙草看不过给儿媳偷偷送点饭,这个钢强的女人却觉无颜咽下,看着家涂四壁,她也心恢意冷,只有等死,临死前她鼓起勇气走到白家轩面前说:“我想过这想过那,独独没想到我会饿死……”
鹿兆鹏的媳妇更是一个悲剧,从结婚开始没享受什么是幸福,鹿兆鹏追求婚姻自由却没给她自由,而是让她守了活寡。在公公一次醉酒后被侮辱,却激起了潜在的渴望,这渴望被压制久了,暴发了,她却疯了。父亲冷先生说是给她抓药治疗,可是那药却是治她命的!这个一生都在给人治病的冷先生却治死了自己的女儿,因为她的疯病丢鹿子霖的面子,更丢他的面子!
白家唯一的女儿白灵是被活埋的。
这个从小就聪明伶俐招人喜爱的女娃娃,真是让白家轩宠爱之极,她不仅细皮嫩肉的,还有一双忽闪水灵的大眼睛,白家轩不仅阻止香草给他的宝贝女儿裹脚,还让她上了学堂。
灵灵跟着父亲大模大样的走进学堂,招来一街两行人看希罕,她没有羞怯,反到很得意。白灵聪慧过人,不仅过目不忘,一遍成诵,而且毛笔字极好,自成一家。这让白家轩想起白鹿原上那只通体白色的白鹿。
后来白灵不顾白家轩反对去了县城上学,白家轩找去的时候居然以死威胁。
白灵目睹了国民党缴杀共产党的惨烈,主动要求加入共产党:“你们人少了,我来填补一个空缺。”后来的学生殴打陶部长事件中她就是那个第一个跳出来抛砖头的女学生。
白灵是在革命根据地被肃反小组当作潜伏特务抓起来,在困着她的窑洞里她大骂毕政委,三天三夜,她依然嗓子洪亮,精神亢奋,双眼如炬,她在等待时机,她等到可以和发起这次事件的毕政委直接说话的时间,那一刻她就像一头拼死的母狮猛又沉静的咆哮,就像痛骂国民党陶部长,就像她当初加入共产党时一样试死如归,只是她死在了自己手里。
白灵死后那个下雪的夜晚,她真的化作白鹿与她的父亲白家轩托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