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浸没

玉凝睡意朦胧间听见钟声,并不比云雀的啁啾沉重,在山的羽翼中,所有的声音都像隔了层水雾般漂浮着,被山峦尽数吐纳,于是玉凝翻身又睡过去。

再睁眼时室内仍未大亮,灰蒙蒙,暗沉沉,“沉水香消人悄悄,楼上朝来寒料峭。”玉凝不知怎得沉吟起这句,推开房门,院中井旁已积了一小堆枯叶,去到井边,一泓清浅,中心也摇荡一小片叶子,半青半黄的,倒像是还未到应落的季节,无端地受累了,在一方圆满的中心气若游丝地打转。

玉凝望了一会儿,仍觉得如在梦中,将醒未醒之际,忽听得院门被什么轻撞开了,玉凝忙扭头查看,只见一个人高的背篓挤进门来,接着才望见一个青袍的人影后退着闪进来,又行两步,江流猛一抬头,见是玉凝,几乎趔趄了一下,忙要行礼,

“罢了罢了,”玉凝摆手道,见他额头亮晃晃一层细汗,不知他大清早这般负重是去做甚,便上去帮他卸下背篓来,细看原是许多柴火,还有日用杂物和菜蔬。江流迭声谢过,抹一把汗,麻利地将篓中物什归置了,方道:“回主子,先生前日说您要过来,让我下山采买些厨具并些好菜来给您接风。”

玉凝听出他语气中风风火火的快乐,不由得笑了,他发觉一阵子不见,面前这孩子倒比在府中时脸色红润开朗了许多,瞧着眼神也不似从前那般木讷阴沉。瞬间玉凝腹诽,是否自己府中治下过于不近人情,自己的影卫跟着梅清和来了山中几月,竟露出这种天真憨直的烂漫神情。什么接风好菜先生说,嗯,倒像是先生会说出的话。

玉凝眼看着江流抱了锅碗瓢盆甚至还有陶罐到厨房,心想这也未免太过夸张,难道不能随便问香积厨借一个?又想到如今才买这些器具,想来之前这里是不单独开火的,他竟日日跟着众僧食斋,能吃得惯吗?锦衣玉食着尚且三病四痛,这不是胡闹么?!

便伴着一阵丁零当啷纷乱地念着,末了才想起自醒来还未见念着那人的人影,着实有些气急败坏地冲着正做着清洗洒扫活计的江流道:“你那好先生,他人呢?!”

“是叫我么?”清越的一声似从云间翩然降下。玉凝忙转身而望,那青袍的,乘云骑鹤而来的仙人,梅清和修竹一般颀长的影临门而立,秋山秋水一般的眼眉微笑着,秋风秋月秋星秋晴就从他的身侧寂然流过,散作细碎的萤,界乎无情有情之间,疏淡的一抹。

当他第一次向自己解释他的名时,玉凝便这样想到,这个人之于天地大化中的所有季节,都该是和谐得如同鸟儿挥一挥羽翼,彩云飘曳过天际,而不应如那场离奇的初见那样陡然地,令他失语至而后如今,此地此时。“他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这般夺了你的心神,竟不知是神还是邪了。”

便连玉凝自己也不知,与他一面结缘究竟是何因何果,他也不晓梅清和多年来对于神佛的虔诚,是不是也为求一个确切的答案,还是只为一份心神的安稳。然而无论是确切抑或安稳,为何不能由自己处汲取,而要一再地发愿,一再地求向虚无呢?玉凝不解,只是全身心浸没于巨大的幸福中,只有全身心浸没于巨大的幸福中,而后仙人和他对望微笑。

“怎么净站着不说话?”梅清和走近来,关切地端详着他的脸,“几时醒的?昨晚睡得可还好么?”“你去哪儿了?”玉凝支吾道,这般突然被人盯着,他大约是由出神到面红,前尘飞越至目前,不过须臾刹那。

“平旦至日出要上殿诵经,”梅清和望着玉凝忽而几欲泫然的样子,不由顿了顿,愈发和缓轻柔了声音道:“之后我便无事了,”玉凝抬抬眼睛,又移开了视线,去盯梅清和停留在他颈侧领口的指尖, 只听他道“去披一件罩衣,寺里不比府上,会冷,”近乎耳语的叮咛让他骤然放松下来,果真感到微微的寒意,玉凝望着他,

“昨晚便睡冷了吧,今早我醒时瞧你,缩得像那巢里的小雀鸟似的,”梅清和笑着捏捏他的后颈,便要带他进房中添衣,玉凝望着他的侧脸,清瘦依旧,然而一点笑纹漾在颊上,温润极了,梅清和道:“我已惯了早起,你若是困乏就再去睡一会儿,”玉凝静静听了,恰合其时地打了个哈欠。梅清和一副了然的神情笑望他,又道:“公子一会儿赏脸尝尝我的手艺?只是要委屈你跟我一起食素了。”

“在这里还叫公子做什么?”玉凝不大在意吃素与否,只不高兴他平白于只他二人的时侯仍“公子”这般那般,令他无端地烦躁不安。梅清和有些诧异地望向他,继而为他披上衣服,玉凝便握那对纤长的手于自己掌中,轻轻地交叠,玉凝的掌心很暖,梅清和垂下眼睫,叹道:“小凝,”

玉凝忽地为自己孩子气的执拗笑叹了,心中那股释然的柔情驱散了起初那阵脆弱的微寒,于是轻吻一吻仙人玉白的指节,又大着胆子,轻尝一尝他唇间的芳泽,惹得彤霞在仙人耳际依偎着。

“佛门重地,不可胡闹,小凝,”话音愈发微不可闻,仙人竟也犹疑了,“或许也并非胡闹”,玉凝心想,他满心向着三千红尘虔诚发愿,亲吻他的神佛,消弭自身的虚无,亦是坦然迎向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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