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勇气
1
“丹，我有两张周五万圣节夜场的票，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叶秋端着手机的手犹豫了好久，才终于摁了下去。那段编辑的文字已经被来回增删过好多次了，他在想怎样的邀请才容易不会被拒绝，怎样的表述才能既表明自己心意又不会让人觉得唐突。
不多一会儿屏幕便亮了起来。
“我那天要上班诶。”
“没关系，我已经安排好了，海燕姐会帮忙来代一天班。”
“可是……”
听说聪明的女孩在拒绝人的时候都是会找理由的，那样不会伤人面子，而聪明的男孩也总能听出里面的画外音来，从此各走各路，不再叨扰。
眼睛里的光几乎是和手机屏幕的光芒同时暗淡下去的，叶秋攥紧了手心里捏着的那两张夜场票，随后又缓缓松开。他决定先去洗澡。
之后便没有其他回复了。其实不用想这些，那句“可是”便代表了一切，他照例把阴郁的文字写进了说说里，这是他的习惯，随后会获得一些朋友们的评论留言，而他，则照例在那留言中汲取着自己想要的些微温暖。
“大秋……”，回来的时候看到屏幕正亮着，上面的信息文字是只有丹才会这样称呼他的，“你真的很想去吗？”
是询问不是拒绝，叶秋感觉心脏猛然剧跳了几下。
“我可以陪你去，但是……晚上九点钟之前就得回来喔。”
“恩恩。”
叶秋的回复几乎是和那段讯息同时，他简直快控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了，这种在绝望之后重新灌注的希望总是比任何东西都更能振奋人心。至于为何丹前后的转变会这样大呢？叶秋想，大概她是看见了自己发在空间里的文字吧——大概她也是怕那拒绝会伤害到这个男孩吧——真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孩。
不管怎样，她已经同意了，似乎只要结果是让人欢喜的便已经足够了，叶秋不能自已，洗衣服的时候也总是洗洗停停，不时望着镜子发着傻笑，那晚他该是睡得特别香的了，因为次日便是约会。
次日叶秋起了个早，今天的课不多，但他得留出时间提早去约好的同学那儿取票。来送票的人恰好是海燕姐，拿好票临走时海燕姐还不忘在其身后交代一句：“记得请我吃糖呦。”叶秋羞红脸点点头。
一路欢欣。回到宿舍，从兜里掏出手机，发现上面的屏幕正亮着，怀着疑惑，叶秋点开那条未读信息。
“大秋，我不能陪你去了，爸爸说他晚上下班后要过来接我……”
是丹的。
手约莫僵硬了几秒钟，叶秋缓缓把手机放下，包裹眼珠的睑皮快速对着天花板眨了几下，苦笑着自言了一句：“没关系，就当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苦涩的笑容在嘴角一点一点往两侧牵拉，当牵拉到极致的时候就忍不住痉挛两下，随后停止，僵硬在空气里。
他也把这句话的前三个字发给了丹：没关系。
但多买的票总得处理掉吧，毕竟仅当日有效的夜场票价格也并不便宜。手指慢慢把睑边粘黏到一起的眉须牵理整齐，眨巴眨巴眼，叶秋低下头又发了一条动态：
“有没有今晚要去夜场的人，我买了两张票……”手指停顿了一会儿，他在那句话的后面又加上了一句“但是……我可能去不了了”。
2
几乎每到特殊的日子学校都会举办相应的晚会活动，不管是一个月后的双十一还是今日的万圣节。组织这些活动的多是一些学生社团，在学校的监管和审批之下交由学生去自主举办活动，不仅能锻炼学生们的实践能力，也能为学校省下大量劳务费用。走过舍区篮球场的时候就看见那儿已经簇拥了好些人了，人影攒动着，球场中间有一群人在忙着布置着什么。天色还未黑透，应该还有很多人在吃饭，待会儿这里只怕会有更多的人。
但不管有多少人今晚都与叶秋无关了，他只匆匆看了一眼便继续向五栋女舍的方向走去。
空间里来消息了，在那条说说的下面已经多了好几条评论。
海燕姐在下面问道：“那你还买？我说了不去可以退哎。”
叶秋回复道：“没关系，我已经说好了要的。”
“你不要了也没关系，我也不是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
“不想让你为难，没事啦。”后面是一个微笑的表情。
“我再找人买就行了。”
“没事……”
“你要是转不出去，看你怎么办。”
看你怎么办……
叶秋把那条说说又改了一下，最后那句话被换成“不需要你花钱，我请客。”
有一个请假回家了于今日返校的男生在下面留言：今晚可以一起去。叶秋记得此前和他关系还不错。
“追女孩子要大胆一点儿嘛，鼓起勇气，放手去追。”叶秋偶然翻到了上次的话，下面依旧是朋友们的“加油”：小翠说“我觉得你俩挺般配的，对感情的追求一致，待人的善良纯粹一致”、海燕姐嘿嘿笑道“事成之后记得要请我吃糖呦”……
这样的勇气不应该被丢失，如果说上次面对婷时自己的犹豫和怯懦已经足够让他感到后悔的话——有些事，犹豫可是会让你遗憾一辈子的。
不去做，就永远不会知道最后的结果。
这样的念头是已经产生了好一会儿的了，叶秋已经极其痛恨上次自己的那份怯弱，所以在心中有着一些畏缩开始萌芽的时候他就已经将其牢牢地箍住，随后，集中一切力量去抹杀，像是免疫系统对侵入的病毒总怀有的敏感的特性。
因此，他今晚多了一个行程上的安排，趁傍晚丹还没有来得及回家。
夜幕降临，篮球场上搭建好的活动场地已经闪烁起了五颜六色的灯光，欢快的音乐吸引着大群学生源源不断地赶往。叶秋迈着步子穿过逆向的人流，他的手心里攥着手机，而屏幕上是一条刚刚发出去的信息：
“丹，你还在学校没，可以下来吗？”
走到宿舍楼下的时候暗下去的屏幕才又亮起来。
“还没呢，有什么事吗？”
能够感觉到周围欢欣涌动的人流，正像一片流曳的海洋一样，时刻迸发出强烈的欢快来。叶秋吸了一口气，在屏幕上敲下：“我有话要对你说。”这样的话几乎就已经寓指了那种事，对于一个在上大学的成年人而言，要理解其背后的意思并非难事。
接收信息的那边在这之后便没有了回信，叶秋心道：果然。
他抬头望着偌大的宿舍楼，在漆黑的穹顶之下，有无数耀眼的白光从四四方方的格子里穿透出来，把整栋建筑贯穿，又照射进黑夜里，能够听到楼里女生的嬉闹声。
“就这样放弃吗？”叶秋攥紧拳，环顾四周，夜晚的女舍楼下总是一个充满温情的地方——他看见有好些男生也如他这般在楼下等待，等待着楼上那苦苦作望的人儿，有人看见自己等待的她终于下来了，穿着好看的衣服，悉心打扮过，像是待出嫁的新娘，随后男生牵起女生的手，二人一同踱步消失在夜色中，于是在这里等待的人中便少了一份苦苦作待的观望，多了一对依偎散步的璧人，他们远去的身影像是一对幸福远飞的娇燕，因为每次扇动翅膀离开树梢的时候，在他们幸福相偎的背影身后，都有着无数双目送离去的眼睛。
乘着幸福飞翔的燕儿临近了，近了，擦肩而过的时候能够听到他们之间欢乐的交谈，女孩笑起来把眼睛眯成了一对小小月牙，在男孩咧嘴的唇线一侧也总能捕捉到浅浅的酒窝，或许还能幸运地触碰到包裹在他们身上的小小幸福，从而攥下一把幸福的碎屑来，他们沐浴在暖光里，而观望的人则只能借着这碎屑的余温吸吮到一点儿幸福的味道。
那些观望的目光里，是有叶秋的，多次的擦肩而过已经让一种对那温暖的眷恋在叶秋心里蓬勃生长起来了，越是生长，那种对温暖的渴望也越是澎湃袭来，一丝丝、一寸寸地侵蚀着心脏。
等候良久，丹来消息了，问有什么话为何不在手机上说，她果然是知晓那些话里的意义的，但叶秋却不愿意退缩了，他的心已然和周遭欢欣悦动的音乐一起，随着肆意流曳充满激情的人潮一起，被催化，被激发，全部的对爱情的渴望。
他感觉胸腔很热，且那种热度在很短的时间里便窜上大脑，那由心底升起的最纯粹的念头便随即夺走了身体对理性的控制，他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只知道有些话现在不说出来就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
“丹……我想当面跟你说……如果，你不下来的话，那我就把想对你说的那句话大声吼出来，就在你们宿舍楼下。”喉结来回滚动了两下，叶秋把手机举到嘴边，发了一条语音过去。这或许会被视为要挟，但他已经别无办法了，本来那些话是要留到游玩时再说的，可事情突变，他害怕这次错过以后就真的再也不会有机会。
这次并没有等待太久，丹下来了，浅金色的卷发披在肩上，发梢上还挂着水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和丹一起下来的还有一个女生，但那个女生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只用手推了一把丹鼓励她走来。
丹走过来了，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叶秋看着她的身影从背光的阴暗面里走出，一次次地迈着步子，走进光里，直到临近了叶秋才发现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长裙，而此时裙袂上也早已褪去了那背光处的昏暗，在灯光下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砂，在这绚丽的华景之上却是女孩满是羞怯的脸庞。
不止有羞怯，还有躲闪、彷徨，甚至尴尬。
但男孩已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也并未留意到隐藏在女孩脸上的其它情绪，他此时的心早已被火热塞得满满的，四周跃动的人潮迸发出强烈的欢快，不远处的篮球场四散五彩斑斓的灯光，清亮的歌声从场中飘散而出，感染着这里的每一个人，那种欢快而应景的热情也让叶秋迷乱其中，它们在鼓舞，它们在歌唱，它们在歌颂这个男孩对感情的执着，当全部的意识因陶醉而陷入麻痹，压抑在人心底的欲望就会变得无所忌惮。
节节攀升的火热终于蹦出胸腔，张开嘴，大声地对她说——
“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停止了，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声音，没有躲闪，没有畏缩，是坦坦荡荡、大大方方站在她的面前的——叶秋做到了。
眼睛对着眼睛，在这片静止的空间里就只剩下彼此的眼瞳里还转着灵动的光，但两道光却又是彼此凝望着，似乎是想从对面那眼睛的光里读出点儿什么东西来。不知隔了多久，丹的眼睛开始躲闪，瞳孔微微朝下，避开了迎面而来的视望，而随着她眼睛的转动寂静的空间仿佛这才重获了声音：周围的人群继续游走，依旧像海潮一样跃动着，迸发出强烈的欢快；五彩斑斓的灯光仍在扭动，如华美的绸缎散在球场上，欢乐的激情则带动着场上的每一个人。
“我……还没准备谈恋爱……”
寂静终被打破，丹埋下的眼光重新抬起，瞳孔颤动着，看着眼前的男孩。
“大秋，你听我说，我可以把你当成好朋友，很好很好的那种，只是……不能谈恋爱。”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似乎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叶秋早该想到会是这样子的，他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吐字的时候嘴唇都有些发颤。
“因为……我答应过一个男生，暂时还不能谈恋爱。”
一个男生？
怎样的男生，为何此前从未听她说起过？是她男朋友吗？那她为何还对自己这般关心？又或者，一切只是自己误会了。短暂的一瞬间便有亿万个念头从叶秋脑中飞速闪过，一种莫名的酸楚在心底发酵起来，越来越多。
“他是我高中时候的一个同学，我数学不好，他常给我补习功课，我很感激，后来他追求我，虽然我没同意，但他还是希望我这几年都不谈恋爱，我答应了……”
“……可能他也是希望我能够等他吧，虽然我对他也没感觉，但毕竟是答应过他的事。”
叶秋听着丹娓娓道来，心里百味杂陈，他该是有多羡慕那个男生呢，能够让丹仅为了一份承诺坚守至今，甚至于这样的羡慕里也同时掺杂了一份不小的嫉妒。
真是一个善良的女孩。
他想起丹和他一起在下班后奔跑回学校的时候，长长的秀发拍打在身后的风里，叶秋说“快跑呀，快跑呀”，丹便咯咯地羞笑着，更加欢快地在风里跑动。
有多少天是在怀恋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呢？第一次走进姐姐店里，第一次看见丹，在一起盛饭彼此不小心碰到手时，分明能清晰感触到丹手上的柔软滑腻，当和她说的每一句话一样，当和她的心一样。多像一个用温柔镌刻的女子，可是这样的温柔却不是属于自己。
叶秋苦苦地笑，苦涩的笑容里也同时搀和了无力和颓废，他仰头望着天空，看着绚丽的灯光直插入苍穹消失在黑夜尽头，他忽又感觉到了一种解脱。
流曳的人潮依旧欢快，五彩的灯色充斥激情，沉醉在欢乐中的人们纵情声乐，没有人会注意到发生在这背光角落里的故事。
那天以后，他们仍是朋友，也许，也只能作为朋友。
他应当是误会了，善良是女孩的本质，单纯是女孩的内心，不管有没有遇见他，女孩都一如既往地单纯且善良着，他不该把这份单纯和善良误以为是对自己的倾心，更不应该有去污染和摧毁的企图，能够守护女孩的，大有人在。
这罪过的源头当是自己心里的孤苦，像是有人说的那样，“你只是因为害怕寂寞而去恋爱，并非是真的想要爱情”，他现在也当是没有去承担一份爱情的能力的，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他自己的错觉罢了，杨柳如此，丹如此，他太留恋她们的关心，只是因为身边很少有人像这样关心过他。
懂了，醒了，也该收拾行囊，重新出发，下一站，随遇而安。
不过，他不会再为自己如浮萍般飘荡无依的心，急于寻找一处落脚扎根的归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