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不记得化学方程式,忘了微积分,丢了电阻图,但却记得月光下的少年闰土、百草园中的桑葚……对于很多人来说,语文老师比数学老师抑或英语老师更容易被追怀。不仅是课程内容、教师才华,更与学生一生的成长记忆有关。
在这个意义上,说中小学语文的学习很重要,影响学生一辈子,一点都不夸张。
我们经常会遇到这样的成年人,他们能有声有色地讲述生活中各种大、奇、趣、巧、险的经历,但是如果你听得来劲,要他们用笔写下来,结果总是令人失望。
因为他们写在纸页上的句子是那样刻板老套、矫饰空洞,读起来味同嚼蜡。更有一些企业白领,平时说话、办事生龙活虎,一旦要做汇报写发言稿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最后在会上读出的陈词滥调实在令人生厌,而让他们丢开讲稿随口讲,情形又立即好转。
是他们不会写作文吗?倒也未必。他们的文稿句子通顺、语法无误、词汇恰当、段落清晰,一看就知道具备语文根底。
但有了根底,却写得如此乏味,表明他们从一开始就把作文的基础打歪了,就失去了人格建构期的天真和活跃。
我说“从一开始”,多半是指小学时期,因为除了极少数例外,绝大多数人只会在小学时期接受一次比较系统的作文训练,以后很难再有从根本上矫正的机会。
由此可知,作文教育对于人的一生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人们的一般想象。
长期以来,我们的中小学作文教育存在着不少问题,必须大刀阔斧地改革。这一点,现在社会各界几乎已经形成共识。但是应该看到,产生这些问题的根本原因,在于与教育环境和社会背景有关的整体观念,而不能苛责广大语文老师。
传统意义上我们只是把作文当作一种工具、一种简单的文字游戏,甚至是小中高考得分的拦路虎。
但是其实,作文训练是一次生命的释放和修行,是生命与生命之间表达和沟通的训练,是修言、修行、修身心的生命过程。
作文是在思维、人格与文字三者之间寻找的一个生命交集点,这个交集点凝聚着语文知识、文学趣味、思想美感、文化建设、道德人心、意识形态。
总之,牵涉广大,关乎着孩子的一生。
首先让我们建立一个观念:说话即写作,动笔即写作。
作文训练既可以用口头说话的方式进行,也可以用书面动笔的方式进行。相较而言,书面方式更加正式、周密、清丽、隽永、柔婉和精致,因此可以对口头方式进行辉映补益;而口头方式常常因生动、率性、鲜活、应时、应景而补益书面方式。生活中孩子在各种场合说什么,怎样说,都会在别人心中“写下”这个孩子是个什么人,未来会是什么人,构建什么人格等价值定义。如果孩子说话时赋予身边的人和事什么价值,别人也就定义了孩子的生命价值。
吃饭聊天、微信微博、中考高考、开会演讲、求职面试……生活中哪一处能离得开语文?
家长要想孩子超越自己,比自己更幸福、更成功、更逸兴遄飞,就要在生活中多引导孩子的“生活表达”,也可以称为“生活语文”。
例如,一日下班,接上孩子回家。突然滂沱大雨造成前方一辆车被水淹熄火。这时家长停住车自然有一番言语。你会怎么与孩子交流呢?
“看看老爸多厉害,我们的运气真好,我们的车没有被淹。”
“我们能否去帮帮他们,他们真可怜。”
“为什么最近老是下雨积水?我们的城市排水系统怎么了?”
“这几年气候变幻无常,为什么经常下百年一遇的大雨?”
“江西赣州城是宋代人修的排水系统,竟然从不淹水。”
“孩子,我们一起来听听音乐,你喜欢哪首曲子?心中宁静,纵使外面大雨滂沱,那也不过是伴奏罢了。”
“老子说,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福祸不是绝对的,祸与福互相依存,坏事可以引出好的结果,好事也可以引出坏的结果,用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看来,车子被水淹是矛盾的对立统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就是生活中的语文,我们引导孩子关注他人、关注心灵、关注哲学,修言、修行、修身心。
以中高考为例,考试是优秀学生与优秀学生的比赛。数学、英语、物理、化学这些学科分数会有3~5分的微小差距。但语文的差距往往在30~50分,语文学科往往是进入一本线的决胜学科。与理科不同,语文与音乐和美术相似,是一个关于孩子未来成功和幸福的学科。
如果仅仅关注语文分数,忽略了语文在生活中的运用和生命中的地位,那就失去了语文本来的意义。每一个文字只有与孩子的生命亲密起来,才会有生命。
“先天下之忧而忧”,文字彰显了范仲淹的胸怀;“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文字展现了伟人的气魄。文字一旦结合孩子的思维、人格、个性以及生命特质,孩子就能洋洋洒洒地写出好文章,就有“文人范儿”。但是如果我们用文字做工具,去训练孩子的思维、人格、个性以及生命特质,孩子就不仅拥有“文人范儿”,而且拥有了“人文范儿”。
《金刚经》把人的大智慧分为五类:识相的智慧、境界的智慧、文字的智慧、方便的智慧、眷属的智慧。这些都可以用语文的方式来达成。
少时学语苦难成,
只道功夫半未圆;
老来方知非力取,
三分文字七分天。
这讲的就是“文”与“道”的关系。韩愈说:“文者,贯道之器也。”贯道的意思是“文”把“道”穿起来,就像做糖葫芦,用个小棍,把山楂穿起来。“道”是山楂,“文”是小棍。“道”就比“文”重要多了:小棍不能吃,能吃的是山楂。
所以,平时家长多教孩子一些有用的“道”,文章自然就非同一般。
《金刚经》中还有一段著名的师徒问答:
弟子问,如果给别人须弥山那么大的一块金子值钱吗?
师父说值钱,但还没有给人一句唤醒他灵魂的话更值钱。
如果我们把它拿来对应现实,什么事才是“值钱”的事,而什么事又是最为“值钱”的事呢?
教育。
也正因为如此,教育需要我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去从事。
百丈禅师每日上堂,常有一老人听法并随众散去。有一日却站着不去,师乃问∶“立者何人?”老人云∶“我于五百世前曾住此山。有学人问,大修行人还落因果否?我说不落因果。结果堕在野狐身。今请和尚代一转语。”师云∶“汝但问。”老人便问∶“大修行人还落因果否?”师云∶“不昧因果。”老人于言下大悟。告辞师云∶“我已免脱野狐身,住在山后。乞师依亡僧礼烧送。”
次日,百丈禅师令众僧到后山找亡僧,众人不解,师带众人在山后大盘石上找到一只已死的黑毛大狐狸,斋后按送亡僧礼火化。
当年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心里一惊,一个法师因为讲错了一个字被罚做五百世狐狸,这些年我说了多少话,教了多少课,不知其中的错误该有多少,真不知要被罚做多少世狐狸!而那些以谋取暴利为目的,不惜败坏世道人心的教育、出版和传媒工作者,如果真要被罚,恐怕不止五百世吧?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事实,那就是:教育是危险的,教育是一种修行。
古罗马唯一一位哲学家皇帝马可·奥勒留·安东尼有一本反省笔记——《沉思录》。这是一本克林顿总统放在床头天天阅读的书。这本书最有趣的地方在于,马可·奥勒留并不是为出版而写的,而是他写给自己的精神修炼的修行集。在他看来,写作本身就是修行。而领导人反复阅读此书,其实也是在修行。
今天教育的结果,大家只是把读书当作一个工具,通过它实现功利性的目的。其实,读书不仅是一种人文思想的精神训练,而且是个性人格的形成助推器。虽然我们已经失去了这个传统,但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恢复它,找一本书去修炼自己,在辽阔空间和漫长时间的浇灌下,追求自己内心的变化,淬炼高贵生命的质量。
我从事生态语文教育大半辈子。我最担心的学生,不是成绩掉尾的同学,恰恰相反,我最放心不下的,竟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
因为无论是家长还是教师,最难的一课,我们往往并没有教给学生。
在孩子的求学过程中,大多时候,我们只教学生如何考第一名,如何过五关斩六将在大小的考试中胜出。几乎没有人告诉孩子,考不上“好”学校,找不到“好”工作之后该怎么办,如何勇敢站起来面对挑战。
从来没有人认认真真地鼓励孩子:寻找自己独特的天赋能力,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尝试自我生命的真实表达,获得独特表达个体生命的本领,发现独属于自己而非随波逐流的生命价值。
相反,孩子从小经常听到的童话故事是,王子好不容易历经千辛、排除万难与公主结婚,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然后呢?就没了。我们从没有告诉孩子,王子公主可能吵架啊,诸事不顺啊……人生的本质就是无常的变动。如果有一天,公主离开了,王子该如何?
因为,没有人教过我们,我们也从来不会教孩子。关于人生种种的真实与艰难,种种的难堪与不堪……这些,才是我们在历经人生后,最想要献给孩子的礼物。
如何做?其实很简单,提前把这些人生问题丢给孩子去想,让他们“从一开始”就思索,有心理准备,提前为他们灌注一些力量,而不是哪一天他们突然面对时,徒有手足无措的份。
人生不会永远顺遂,悲欢离合总无情,毕业之后的人生更不会有标准答案。我们想教会孩子的,是如何为自己找寻答案,甚至能不能在犯错后,鼓起勇气进行改错,而不是沮丧放弃,做到“不迁怒,不贰过”,做唯一的自己。
人生说穿了,就是由无数的大小考验组合而成的,懂得为自己找到“人生导师”,绝对可以为自己的人生加分不少。
而什么是人生导师?“他”,可能是一个信仰、一场演讲、一部电影、一本好书,重点是里头的精神,能不能让你在历经悲欢离合时,多一点力量与勇气,继续朝着能发挥自己最大价值的方向走下去。
语文学习的过程,就是帮助孩子寻找“人生导师”的过程,是帮助孩子养成人生经验、文化品位和精神境界的过程,是一个修心的生命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