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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安尽管也作皮带、配钥匙,偶尔也做双便宜皮鞋,主业只是补鞋,所以,他应该算是补鞋匠。至于他的老顾客,有的当面称呼他“老安”,有的当面称呼他“安师傅”,在背后,一般都称他“补鞋的老安”。
混迹市井的老江湖往往被周围人用籍贯称呼,比如老广、老山西云云,江湖习俗,也传神,最主要是方便省事儿。老安姓安,却不是安徽人,四川人,他老婆是安徽人。老安快六十岁了,说一口正宗四川话,想必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四川人。按说,他这个岁数,四川人应该娶个四川老婆,他老婆却是安徽人。因此,一些中老年顾客熟人私下里瞎揣摩,然后传开了:老安这货有故事,年轻时候肯定也是个混家子。
谁也没见过老安老婆或,只是每隔三两个月,老安那个位于香山南河滩公交车站附近的补鞋棚子就要关几天门。顾客提溜着旧鞋来了,问一边卖包子的:“补鞋的老安呢?怎么没开门?”卖包子的头也不抬,“回老家喽!”
几天后,补鞋棚子又开门了。顾客问:“安师傅,这几天去哪儿了?就等你来补鞋呢!听卖包子的说你回四川老家了?”
这些时候,六十来岁的小老头儿总是神采飞扬地大声吆喝:“不是回四川老家,是回安徽我老婆家了!”
一般人儿弄不明白老安老家和老婆老家为啥不是一个家,也没兴趣打听老安的安徽老婆为啥不在四川老家,不过,看到老安来往奔波却年轻了十岁一样的高兴劲儿,顾客相信,这老头儿果真是去约会什么人了,不管啥身份的人,肯定是女人。有人因此说老安这货不大正经,六十岁的小老头儿了,还像二八蛋孩子一样在江湖上浪走,能有啥好事儿?
不过,老安在南河滩这边儿补鞋十多年了,许多南河滩老户儿是老安的顾客,老安身上到底有没有故事,老安到底正经不正经,故事是个啥样子,不正经到啥程度,一个四川老头儿咋着弄了个安徽老婆,安徽老婆多大了,谁也不知道,谁也没听说过,全是他妈的瞎猜,猜测一阵子也就失去兴趣了。老安人缘不错,不过,谁也没工夫花精力用力琢磨这个补鞋的小老头儿,当成茶余饭后的笑话扯几句可以,再往深里去,没劲。
老安很喜欢说话,北京话叫瞎掰活,一边补鞋,一边和男女老少顾客不停地扯啊扯聊啊聊,上至天文,下到地理;大的中日美关系,小的国家大事、北京城里的事儿,啥都说,语速还蛮快,结果,弄得他老是满嘴喷沫儿。他那口不知道四川啥地方口音的四川话,不少人听不全明白,所以,一般情况下,基本上是老安的独角戏。但也有能听出大概的,人家也就一边等着穿鞋,一边和老安扯两句。
有顾客说,老安不停说话是出于生意需要。顾客多了,为了防止没耐心的顾客等不及走掉,用话头儿拉着顾客,顾客就不那么心焦了,也不好意思走开了。补鞋的也竞争啊!顺着香山南路分别再往北走两百米,往南走两百米,红旗村和门头新村那块儿都有一个补鞋摊。也许正是因为老安的这种小把戏,他的生意蛮好。
经常到老安棚子里补鞋配钥匙偶尔做根儿皮带的老顾客知道,老安这样做固然有生意上的考虑,更主要的,还是老安这个人的确爱唠叨,比一般人都爱唠叨,北京话叫“话唠”。一个六十来岁、一辈子不停地走南闯北的江湖中人、身上有故事的小老头儿,唠叨起来,不愁找不着话题。话题也往往事关民生大事和百姓生活琐事,因此,顾客们、包括年轻顾客们并不讨厌这个老头儿的唠叨或称啰嗦。
“安师傅,您这个棚子搭在路边,没人找你要房租吧?”一个坐在马扎上等着拿鞋的小美女玩了半天手机,可能是腻歪了,主动和老安搭话。刚才,老安和她聊,她只顾玩游戏,没功夫搭理他。
“不要钱?”老安从夹在两膝间的鞋子上抬起头,从老花镜上边瞅着小美女,“年轻人嘛,还是年轻唦!这年头儿,你就是在荒郊野外搭个棚子,你病死在那儿发臭了没人理你,但保管有人去收租金。一月一千五!”
小美女吐吐舌头。
老安作为职业补鞋匠,他闲聊的话题当然许多和鞋有关,和鞋主人有关,而且往往从鞋子升华到人生。尽管这样,你可不能因此把老安看成一位哲学家,连什么“民间哲学家”都不算不上。老安研究鞋,继而研究人生,不是因为长着哲思大脑,是职业影响。弄啥吆喝啥嘛!他的人生哲理来自职业——修鞋这种职业,因此,他的哲理与职业哲学家的哲理也就不一个味儿。至于谁是啥味儿,谁香谁臭,还真难说。但有一点,你不能因为老安的哲理启迪自臭烘烘的破鞋子而认为它们也有臭味;还有一点,老安发表哲学理论是免费的,职业哲学家发表理论是有报酬的。这个道理应该不那么玄奥。
“从脸面和衣服上看不真一个人,要想看真一个人,得看脚唦,得看鞋唦。”这话,老安不是对一个人说过。之所以经常唠叨这个主题,一是老鞋匠阅鞋无数,有感而发;再一个,还隐约透露着一丝丝的职业自豪。
“嗯,有道理。男看头,女看脚嘛!”一位中年男顾客说。
“也不完全是那个意思唦,那是旧社会。旧社会,男的盘头,官老爷、有学问的、经商的和种田的,盘着不一样的法式,看看脑瓜子,就知道高低贵贱。女的更简单,当然要看脚唦,大户人家小姐太太都是三寸金莲,劳动人民家的女娃子都是大脚板。”
“劳动人民家的女孩子大多数也裹脚,我奶奶我外婆都是小脚。”中年顾客笑呵呵地说,他口气温和,像是个教师什么的。
“你们这边劳动人民家的女娃子裹脚,我们四川那边,劳动人民家的女娃子都不裹脚唦。”
“不是吧?四川不是中国地儿呀?不守孔孟之道啊?四川穷人家的女孩子也裹脚。可能大山里的女娃子不裹脚。”
老安从眼镜片上瞄瞄顾客,想说什么,却没说。
“有的人,衣服穿得蛮高档,说话粗声粗气,看看他鞋面上的灰尘,就知道他不是金贵人儿唦。有的人,鞋面擦了油,鞋缝儿里没仔细擦,那也不是金贵人唦。有的人,皮鞋蛮高档,擦得马儿马虎,更不是金贵人儿,暴发户唦!”
有一次,老安和一个喜欢找他闲聊的南河滩租住户探讨鞋与人生。租住户是一个河北来的年轻人,看着不到三十岁,听说话文化程度不高,谁也不知道他干啥,谁也没见过他干啥,反正一天到晚就是在彩票站和小地摊上瞎混,有时候好多天不见人影儿。
听老安这么一说,年轻人看看自己的运动鞋。他的运动鞋是带网眼的那种,一看就不超过一百块钱,本色是白的,估计有三俩月没洗了,网眼上沾了一层黑油污。
老安也看看年轻人的鞋,说:“我说的是皮鞋唦,不是说的运动鞋。”
年轻人呵呵笑笑,像个不服气的小江湖,歪着脑袋对老安说:“老安,你这么大岁数了,应该听说过穷干净富腌臜呀!越是穷人,家里拾掇得越干净,把自己拾掇的越干净;越是有钱人,越是有本事人,越不在乎身上穿啥脚上穿啥。有钱腰里硬棒,有本事心里硬气。”
“你说的那是土财主,过去的地主老财。这会儿的洋财主不是那样喽!”老安一边补鞋,一边说。
“有啥不一样?不管啥时候,有钱就是财主,有钱就是有本事,啥土财主洋财主,都是穷鬼羡慕嫉妒恨瞎编排。”
老安摇摇头。他把一只补好的鞋拿在手中上下打量,拉着长音儿感慨:“年轻人嘛,还是不懂人生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