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特殊的早晨

其次,我还没有向喜欢的人表白,第三,也是最后一点,我还没有开始实现自己满腔热血万丈豪情的梦想——我就要面对一个如此残酷的事实了。

哆哆嗦嗦地从白衣服手里接过病历单,毫无头绪这怪病的源头出自哪里。十岁那年的许愿被命运理所当然地提前了十年――整整十年,这个现实搞得我措手不及,这意味着我要么在几天之内完成我用十年才能实现的梦想,然后心平气和地,心满意足地离开人世;要么放飞自我放弃梦想,心怀不甘意犹未尽地离开人世。我现在只能在暗自神伤的同时为十年前的决定感到后悔,没错,我当年的愿望之一是三十岁的时候去世。也许是在我睡觉的时候,全世界的人都商量好了把时间调快十年,于是我在世界的时间里,走丢了自己。三十!三十!一个多么美好的数字啊,可是现在,这种决定自己走向死亡时间的权利,都是空想!是不切实际的妄想!

医院门口的板凳凉凉的,在臀部接触平面的刹那,我感到自己的思维被瞬间冻住,直至顺着马路走到家里,我难过得大气都不敢出。我机械地从脖子上取下房门钥匙插进钥匙孔,机械地向左转一圈向右转两圈,机械地推开门,原以为在推开门之前我需要做大量的准备工作去迎接我妈目光的盘问,可没想到还没等我开口说话,我妈就好像知道了这个消息。在我们俩目光相视的瞬间我明显读到她眼神里的愧疚与不安,以及若影若现的担忧。就在我转身准备迈进另一间房子时,沙发上的女人被余光捕获,跟随这个女人一起进入视线的,还有她旁边的十八岁大的儿子,我多瞟了几眼她儿子并不是因为他长得不错,恰恰相反,这人胖的出奇。我起初并不明白她们看我的眼神为何如此复杂,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这眼神确实来得有理有据。只是此时我急于进入自己的房间,这事儿的详细缘由,稍后向你解释也不晚。

刚推开门我就看见了床前茶几上摆的蓝莓,它们看起来颜色诱人,湛蓝可爱,没准刚从树上摘下就被我妈装到我的盘子里,我丝毫没有进食的欲望,但它们得为自己的新鲜劲儿买单,至于刚才所见的两人,我一点都不奇怪她们出现在我的家里,因为那个男的也生了和我一样的怪病,由此也就不难理解两人见到我时目光里显示出的感同身受的怜悯。我保持机械的动作将蓝莓一颗颗放进了我的嘴巴里——索然无味。

我敢保证,我还没有表过白。我努力去想我们班那个叫做智慧的男生,可美丽却总是摇着黑色长裙在我的脑子里转来转去。黑色长裙转出玫瑰;转出牡丹;转出高贵典雅气质非凡姹紫嫣红。聚光灯打在美丽身上,作为不合格的观众,我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黑色的海洋,羡慕与嫉妒蠢蠢欲动。我在心里愤愤不平,美丽身上的那条黑裙是我的,是我专门为智慧准备的。

美丽借走了我的长裙借走了我的吉他顺便也借走了我的运气,于是在一个新学期的开始顺理成章地劫走了原本属于我的智慧。教室里没有老师也没有课本,美丽的长裙温柔深情款款而摆,荡来荡去也当走了智慧的心神。在这个世界,强强联手本就合情合理,即便我多么不愿意参与美丽表白的全过程,可人总需要点什么东西刺激自己,况且那个时候我才八岁,我还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

当最后一颗蓝莓消失在我口中的时候,我才注意到至始至终,那两个外人都没敢大声出气,唉——我是个要死的人了,她们也许是想施舍我最后一点点同情吧,又也许是感同身受,毕竟,死者为大算是活人对将将死之人最后尊严的维护了。可这也不能完全怪我,我毕竟还是想活下去的。在第二遍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当着医生的面,我利落地把病历单撕成了碎片。这种做法在你看来恐怕过分了,也是徒劳,日后证明这种看法确实是正确的。

在这家医院我一共检查了三次,第一遍查我是完完全全健康的,不到一周按照规定再检查报告单上就显示了癌症,我极度怀疑这与国家的人口控制政策有关,首先在生命病症上恐吓你,让你消退自我存在的确证;其次,依靠精神的折磨造成愤怒、震惊、失眠等慢性身体病症;再次,通过身体与精神的双重肯定,用另一张医疗单告诉你,你已经病入骨髓,无法医治……不敢想象其中蕴含的巨大阴谋。愤怒的我无法相信,我还没有开始去实现我的梦想,我的生命就要戛然而止!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定是你们搞错了吧!

护士小姐的脸看上去硬如坚冰还带着点冷漠。

――怎么不可能,机器又没有思想,它不会因为不喜欢你,就说你有病,它能骗人吗?

――可是……可是我前几天……

可是什么?!别可是了,我们一天检查这么多人,你这是耽误大家的时间,挡着了后边的人,人家比你还着急!

我回过头去,身后的队伍,确实很长,他们面色灰黄,双眼无神,神情恍惚。出于内疚,我的脑袋马上颓丧下来,挪动脚步移到了左边。他们等着被这个检测过我的机器检测,右边的门口边上聚集了一列显示正常的人,左边门口站的是检测单上显示不正常的人,不论正常不正常,都要接受正常教育。

――“不能晚睡不能不喝血不能不吃饭,还有不能干嘛?”

“不能……”那一列正常的人兴高采烈眉飞色舞,激动的用手指头掰着数正确的生活作息,我曾经也是属于他们那边的,而我现在只能站在左边奄奄一息垂头丧气。

窗户外一片漆黑,我机械地抬手拉下了电灯,我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被暖黄色灯光包裹的感觉。从我会写字开始,我妈就让我写日记,用普通的数学演算本,最先是记录当天发生的事,后面开始写一点在七杂八的情感,然后又开始长篇大论,毫无保留地填写个人情感,以及书写梦想。我一度想象自己就是神笔马良,用最粗糙的铅笔写出最美妙的文字,救助饥饿的人,治愈痛苦的人,帮助受难的人,如果还没有发明手机,我还可以用笔写信,写一封很长很长的像瀑布一样流不尽的信,它飞流直下,它气势如虹,它势不可挡,它是洁白的明亮的,也是耀眼的欢快的,更是真诚的动荡的激动人心的,我要把这封信托给天上的月老,让他代我寄给智慧。智慧一定会被我的信感动的一塌糊涂满脸鼻涕,最后抛弃美丽飞奔向我的怀抱。而我又是一向善良心软,在智慧一步步走近我时,我早就心跳加速面红耳赤,一会捏捏衣角,一会捋捋头发,一会又擦擦因为紧张而流到鼻翼上的汗珠了。总之,可能什么都看起来不对劲儿,不过相信我,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忘记向智慧露出对着镜子为他练了十年的微笑。

“这将是你最宝贵的一笔财富!”如此看来,我当年完全顺从地听了我妈的话,把那些模糊又可爱的记忆写进只属于自己的本子里,的确用处不小。它记着人的悲欢离合,记着月的阴晴圆缺,记着天的广袤无垠,记着地的博大精深,我通过这个本子发现自己喜欢上智慧完全只是因为喜欢这两个字的内涵,于是,在确信自己真的活不久了,在第三遍检查报告上依旧显示我的生命症候即将消亡时,我竟然为我还留下几行文字而感到几分释然。

日记本坦坦荡荡,向我敞开胸怀:

一、要成为一个作家――我当年在本子上写下这几个字时,一定是疯了。成为作家最起码的要有时间,可现在的你还有时间吗?这条岁月的长河不似瀑布湍急飞驰,它缓慢而深沉,柔软而硬气,你想用自己的生命去撞击河流的生命,用血肉和灵魂去激荡你的眼睛浮肿到认字困难,没过几天你就要完全失忆,再然后是行走困难,要知道从医院到家,你就走了整整一天——从清晨走到黄昏。你的手,大概也会一点点腐烂,从指甲盖开始,生疮化脓,出血掉肉……最后,你将颓然到一丝不剩,化作一缕青烟,成为生死簿上另一个碌碌无为平庸无奇的新鬼。读到这条愿望的时候,我发现曾经的自己果然是幼稚得出奇。

我大概能猜出自己最近食欲不振腰酸背痛双眼浮肿头颅沉重的原因出自哪里,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症状,只不过还没有这么明显,或许护士说得对“量变引起质变,没有之前量的积累,能引发现在这么大的病变吗?”这几个月以来我这台机器确实日夜不停寒暑不休地往前运转,草长莺飞我在运转;绿意盎然我在运转;落叶凋零我在运转;白雪皑皑我在运转。我习惯了定最早的闹钟看最早的日出,习惯了乘最后一班地铁回家看看最明亮的夜景,习惯了在冬天的尽头怀念春天、春天的末尾哀悼秋天。我只是没有想到不经维修的自己竟会老得这样迅速。

二、要成为一个有良知的作家。我是从某位名不见经传的野史家书里看到这个名词的,事实上我可能还不知道如何定义良知二字,因为我本人就存在私欲,写作成名或暴富也是我的书写的愿望之一,至于良知,也许极少数的人是有的吧,而且这东西不好评判,人是不可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的,处理得再好的事你不可能要求从多角度看都符合良知。

我曾经一度羡慕某个大红大紫的作家,可事后发现这事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一次偶然的机会在书店的角落里碰见了这个作家,可我看他精神恍惚,双颊辉煌,身穿布衣,简直和每天早上收垃圾的大爷没什么两样。大爷长了一脸的胡须,夏天的时候,我能看见胡须上闪着的珍珠式的汗水,汗水顺着脸颊滴到垃圾袋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就像雨水打在芭蕉上。这是劳动人民的汗水,是我笔下值得关注的汗水。大爷的笑和着这汗水一只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我一直谋划着在某个时候把这个细节写到我的书里去。可是现在看起来不可能了,所以我只能粗糙地让他在我的文字里闪现一下。

三、要成为一个有良知且为贫苦大众书写的作家。这一条倒不是因为我对富人有什么偏见,也不是因为希望世界上的人一个个都变得感慨苦难、哭泣贫穷。我只是发现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从一开始就被命运审判――不具备书写能力。她们把大量的时间用在和机器相处上,资本家剥削她们劳动时间的同时又想方设法给他们建筑一堵高耸的围墙,你劳动越久,那墙越筑越高,最终让你终身囚禁,不见天日,即便劳役期满,放出城墙,你也丧失了重新学习其他技能的机会,或者说,丧失了去重新接受的勇气的信心。现实生活让他们吝惜于寸土寸金,我竟然希冀写给富人让他们看了后大发慈悲,高抬贵手,至少给她们多一点空余时间。然而我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新贵们是不会看这类杂七杂八的书的,她们关注的,永远只是报表上冷漠的数字与银行卡上数不尽的余额,除此之外,把剩余的经历集中在计算机、互联网、管理学与金融等等上。

……没等我看完,我仿佛有点儿明白命运要安排我提前衰老与死亡的原因了,因为我幼稚到洁白的梦想一点都不符合这个时代所需,我有点儿后悔在二十岁之前仿佛就没有过梦想这个概念,在那段时间里总是被人潮和西风裹挟进历史的洪流,于是直到我真正意识到的时候,我的梦想早已显得不符合这个潮流的发展趋势,所以判决书这样写也理所当然,如果不这样做,只会让多方徒增烦恼,至于哪几方,作者就不在此细说了。我想,我之所以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结局,只不过是心有不甘,不甘心我才二十岁,在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之前,就要毁灭自我走向冰冷的坟墓。

突然,一线光亮打在了我的眼睫毛上,在感受到光源的同时也听到了窗外传来的鸟鸣,睁开,闭上,睁开,三个来回之后我的眼皮彻底而又缓慢地抬了起来,正在犹豫自己是不是诈尸的同时动了动我的左手,左手移动的瞬间触碰到身下压着的床单,不过六十秒,睛逐渐适应了强光的照射,思维也从原来的混沌中逐渐清醒,就在为自己寿命不久而郁郁不乐的同时,我发现自己手中并没有收到病历单——就在此刻,我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快起床!——”,终于,我缓缓呼出了那口自接到病历单时就憋着的忧虑气,用手臂支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起了床。

当天上午,我穿上我的长裙背上我的吉他还准备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就去了学校,我想找到智慧,和他说:嗨,中秋节快乐。

首先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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