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的观念主要取决于我们自己的看法
Que le goût des biens et des maux dépend en bonne partie de l'opinion que nous en avons
古希腊的一句格言说,人不是受事物本身,而是受自己对事物的看法所困扰。如果这个论点可以到处通行,这对人类不幸的处境极有裨益。因为如果说坏事只是由于我们的判断而出现在我们中间,那么我们也就有能力去对它们不屑一顾或避凶趋吉。如果事物可以由人支配,为什么就不能掌握它们,为我所用呢?如果我们心中的恶与烦恼,本身不是恶与烦恼,只是来自我们任意对它们的定性,那也由我们来改变吧。
如果不受任何束缚做出选择,还让自己终日烦恼不已,被疾病、贫困、嫌弃弄得愁眉不展,我们真是蠢得出奇了;我们可予以乐观对待,命运仅是提出内容实质,形式则可由我们确定。那样,我们所称的恶事,本身不是恶,哪怕就是恶,至少也可由我们使其不成为恶,因为原来就是同一回事,从另一个角度和体会来对待罢了。
如果我们害怕的事物从本质上说,都是我们无可奈何要接受其支配时,那么大家都是一律待遇。人人属于同一物种,程度上虽有不同,都具备同样用于思考与判断的机能和天赋。但是我们对同样的事物有不同的看法,清楚说明事物进入我们内心经过重新组合。纵使有一人接受了事物真正的本意,还是有千人会给予它一个新的相反的歧义。
我们视死亡、贫困、痛苦为大敌。
有人称死亡为怕中之怕的一件事,不是还有人说它是苦难人生中的唯一避风港吗?大自然的善良主宰?自由的唯一支柱?医治百病的速效医方?有人等着它来心惊胆战,有人觉得它比生还更好受些。
有一人抱怨死亡来得太容易:
死神啊,但愿你放过懦夫吧,
只向勇士索取生命的代价!
—— 卢卡努
且不说这些光荣的勇气。狄奥多罗斯面对以死亡相威胁的莱西马库说:“你再厉害,也不过是斑蝥一刺!”大部分哲学家不是对死亡早有准备,就是加快促成死亡的到来。
大家几曾看到多少普通人,像苏格拉底一样走向死亡,不是一般的死亡,而是掺杂耻辱,有时甚至怨愤的死亡,那么从容不迫,或出于顽强、或出于磊落,跟平时一样神态自如,处理家事,嘱咐朋友,唱歌,向大众宣传主张相互交谈,有时甚至谈笑风生,向相识的人敬酒。有一人要被押往刑场,还提出不要走某条路,因为很可能有一位高人来揪住他的衣领讨一笔旧债。还有一人对刽子手说不要碰他的脖子,他怕痒痒,会颤得笑了起来。还有人听到忏悔师说他那天可以与天主一起用餐,对他说:“您自己去吧,因为我守斋。”另一人要求喝水,见刽子手喝了再给他,就说不愿意在他后面喝,怕传染梅毒。
大家都听说过庇卡底人的故事,他已上了绞刑架,有人带来一个少妇(我们的法律有时允许这样做),他若娶她,就可以赦免不死。他对她细看了一会,发现她走路跛脚,就说:“套绳子吧,套绳子吧,她是个瘸子!”
据说同样在丹麦,有个人被判斩首,已上了高台,有人向他提出同样的条件,被他拒绝,只因为送来的那个姑娘脸太扁,鼻子太尖。图卢兹的一个仆人被人控为异端,说他这样信仰的唯一理由是参照了他的主人,一个与他同牢的青年学者的信仰而来的。仆人宁可去死也不听信他人说主人犯了教规。我们还读到阿拉斯人的故事,当路易十一攻下该城时,许多市民就是吊死也不愿喊:“国王万岁!”
在纳森克国,即使今日还是,教士的妻子要随同死去的丈夫活埋。其他妇女则在丈夫葬礼上活活烧死,不但要神色平静,还要高高兴兴。当国王驾崩火化时,他的所有后妃、宠姬,一大批官员奴仆,兴高采烈扑向火堆,跳入火中,他们觉得给先王伴驾是极其光荣的事。
在阿谀奉承的弄臣中间,有人临死前也不放弃装疯卖傻。有一个人,当刽子手要推他时,大叫:“开船啦!”这是他的口头禅。还有一人躺在火炉前的草褥上,快要断气时,医生问他哪儿痛,他回答:“板凳与火之间痛。”那位神父要给他做终敷仪式,摸到他因病而缩回的双脚好涂上圣油,他说:“您可以在我两腿的头上找到啊。”那人劝他把自己托付给上帝,他问:“谁上那里去?”
“上帝愿意的话,您不久就可以去了。”另一人回答。
“那我明天晚上到那里……”
“您要把自己托付给他,您不久就要到了。”
“那样的话,”那个人说,“不如我自己跟他说吧。”
我听父亲说,最近跟米兰的几次战役中,城市几次失而复得,老百姓实在忍受不了命运反复无常,决心不惜一死,盛传至少有二十五个家族族长在一周内自杀身亡。克桑西城也发生相似的事,在布鲁图斯围城时期,城里人不论男女老幼,纷纷冲出城门,怀着那么急切的欲望,只会做一切去找死,决不做什么去偷生;以致布鲁图斯好不容易才救出一小部分人。
任何观念都很强烈,让人不惜一死也愿意去接受。在米底亚战争中,希腊人立下和遵守的庄严誓言,第一条就是每个人愿意以死亡换取生命,也不以希腊法律换取波斯法律。在土耳其与希腊的战争中,我们看到多少人宁可接受残酷的死亡,也不愿放弃割礼而改行洗礼?
这说明没有事情是宗教做不到的。
卡斯提尔国王把犹太人赶出了国土,葡萄牙国王若昂二世向他们出让避难所,一人收八埃居,约定在某天要离开;他答应提供船只把他们运往非洲。到了日子不服从的人沦为奴隶,但是船只提供不足,上了船的人受到水手粗暴虐待,除了各种各样侮辱以外,还有意在海上戏弄他们,船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后退,直至他们吃完随身所带的干粮,被迫向水手购买,价格昂贵,行期拖延又长,当他们终于上岸时,除了身上的衬衣以外已一无所有。
这一非人待遇的消息传到还在陆地上的人的耳朵里,大多数人决定做奴隶,一部分人做出样子要改宗。
曼努埃尔一世继承王位,首先让他们恢复自由,后来又改变了主意,限定他们时间离开,指定三座港口供他们出海。据近代最杰出的拉丁历史学家奥佐里乌斯说,国王让他们恢复自由,却没能叫他们皈依基督教,于是希望他们像同胞那样走上艰难的旅程,遭受水手的掠夺,离开他们习惯奢华生活的故乡,到异乡僻谷去过日子,这会使他们回心转意。
但是他哪里知道,那些犹太人都决心渡海,他又撤去他已答应的两座港口,让旅程的时间长而不便,促使有的人重新考虑;还把他们集中在一个地方,以便更容易实施他已拟定的计划。这就是他下令从父母手里夺走全体十四岁以下的儿童,送到他们看不到、接触不到的地方,在那里让儿童接受我们的宗教教育。他们说这种办法造成的景象惨不忍睹。父子亲情,再加上对他们古老信仰的热诚,对这个粗暴的命令进行抗拒。到处可见父母自杀身亡,更为可怖的是在爱心与同情的冲动下,把他们的孩子推入井内逃避法律。这时他给他们预设的期限已到,还是没有其他解决方法,他们又沦为奴隶。一部分人做了基督徒。至今一百年过去,尽管习惯与时间长久会比任何压制更叫人俯首帖耳,还是很少葡萄牙人相信这些犹太人及后裔改了宗。“多少次不但我们的将领,还有全体士兵,奔向肯定的死亡!”(西塞罗)
我自己就有一位好友,他视死如归,在他心中有一种真正的热情根深蒂固,我用种种理由也无法说服他打消念头;一旦戴着荣誉光环的死亡机会降临,他如饥似渴投身过去。
在我们这个时代也有许多例子,大人甚至孩子害怕些许的挫折就不惜一死。对于这样的事,一位古人说:“懦夫选择作为避难所的地方我们也怕,那还有什么我们不怕的呢?”
不同性别、不同学派中间都有各种各样的人,在较为太平的年代平静等待或者有意寻找死亡,寻找不但是为了逃避今生的痛苦,还为了逃避今生的满足;还有人希望来生过得更加美满,对这样的人我是说也说不完的。因为比比皆是,说实在的我还不如轻轻松松给贪生怕死的人列个清单呢。
且说哲学家皮浪,有一天在船上遇到大风浪,对周围最惊慌的人指出,并鼓励他们要以船上的一头猪为榜样,它毫不在乎风吹雨打。所以敢不敢说我们那么自豪和尊敬的理智,自夸有了它成为万物之灵、众生之王,其优点就是让我们在心中产生恐惧吗?事物不认识时内心恬静安宁,认识后会惊慌失措,使我们的处境比皮浪的猪还糟糕,那又何必去认识呢?我们获取知识是为了谋求更大的利益,而今用来违背自然法则和打乱宇宙秩序,岂不是在毁灭自己吗?宇宙秩序是要每个人利用自身的工具与手段得到福祉。
好吧,有人会对我说,您的规则适用于死亡,但是对贫困您又有什么说的呢?还有病痛,亚里斯提卜、希罗尼姆和多数哲学家都认为病痛是最后的苦难,他们嘴上不说,实际上是这么认为的,您又怎么说呢?波西多尼乌斯患了一种痛苦的急性病,受极大的折磨,庞培来看他,道歉说选择了这么一个不合适的时间向他讨教哲学问题。波西多尼乌斯对他说:“感谢上帝,还不致让病痛压倒我,让我连哲学也探讨不了。”于是他大谈蔑视痛苦这个哲学命题,可是疼痛还是不停地发作,使他难以忍受。他对着它大喊:“疼痛,我不说你弄痛了我,你就是发作也白搭。”这则故事被后人传为佳话,但是对疼痛的蔑视又带来什么呢?他只是在口头上论证,如果这阵阵疼痛没让他感觉,为什么不继续讲自己的课呢?为什么他认为不把疼痛称为苦难是件了不起的事呢?
其实这一切并不都出于想象。我们对其他各抒己见,这却是确凿无疑的科学在扮演自己的角色。就是我们的感觉也在做出判断,
感觉若不可靠,理智也就完全不成立。
—— 卢克莱修
难道我们能叫皮肤相信鞭子抽上来是给它挠痒痒?让味觉相信芦荟跟格拉夫葡萄酒一样味道?皮浪的小猪其实跟我们一样。它可能不怕死,但是挨了打也会叫也会痛。普天下所有生灵遇到痛都会发抖,难道我们会超越这个普遍天性吗?即使是树受到伤害也会呻吟呢。死亡只有通过理智才会感觉,这还是瞬时间的行动:
死亡不是过去就是未来,从来不是在现在。
—— 拉博埃西
死不及等死那么难受。
—— 奥维德
成千上万的牲畜与人宁可死,也胜过受威胁。其实我们说到对死亡的恐惧,主要是恐惧死前常会遭受的病痛。
然而,可以相信一位圣人的话,“死的痛苦全是死后带来的。”(圣奥古斯丁)而我说的话还更实在,就是死亡前与死亡后都不属于死亡。我们在为自己做错误的辩解。我从自身经验觉得,还不如说对死亡不可忍受的想象,才使我们对病痛难以忍受,还由于病痛包含死亡的威胁更使我们加倍地难过。但是理智责怪我们的怯懦,竟会害怕这么一个突如其来、无从躲避、无知无觉的事情,我们才去找出另外这个更可更可原谅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