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味道

  去木子店镇的路程是漫长的,远处的山清晰可见,车上的人们说说笑笑着,摇头晃脑,高速路两道的植株左右摇曳着,咿呀咿呀呦,仿佛是哼着歌欢迎来往过客,路虽曲折蜿蜒一点,但终归是欢喜的。木子店是故乡的边陲老镇,吃食自然也算得上经典,尤其以吊锅与老米酒闻名,自然来木子店的多数是好这一口,毕竟“口之千味,有同嗜者”好吃的东西大家都爱。

  木子店的吊锅、老米酒不是没有传到故乡的其他地方,只是各地后起之秀的风味总是不及原产地,缺少点正宗的意思。木子店人去别处吃吊锅,总是觉得不够爽快,吃食界常言“没去木子店,不要说你吃过正宗吊锅”。这本源地的味道被传得神乎其神,引得多少人专程前来一探究竟。

  坐几小时的车,最后在木子店车站停下,下车,是另一番风景。镇上的街道算不上繁华,各店铺的招牌悬挂高度不同,显得参差。门店装潢的多是简约朴素,街上摊贩也多,一眼望去,那是一股人间烟火气。边走边看,吊锅,老米酒的门面尤其多,招牌的字眼也是放大版,极容易映入眼帘。这么多店面,选择也是难题,要说哪个店铺味道最好也是不好说,毕竟都是原产地应该也差不了多远。于是到了看眼力见儿的时候了,凭感觉挑了一家原住民,就这样进去了。门口的香味早已刺激了味蕾,进屋更是感觉全身漂浮着香味因子。一个大石炕,中间是深火塘,编篮状的大铁锅,铁篮绊手用挂钩被木棍高吊着,稍稍盖住火塘的火苗。锅烧热,切两块腊猪油一煎,烧刺棘棘的响,把笋干,腊肉,或酸菜,萝卜,或青菜豆腐放置锅中,浇灌熬制的高汤。其实这吊锅放置食料颇有讲究,自家吃饭一铺一盖,一层萝卜青菜,一层豆腐千张;一般朋友来,两铺两盖;有朋自远方来,则要三铺三盖,为一铺新(新鲜菜蔬),二铺银(鱼块鱼片和豆制品),三铺金(肉类和鸡蛋);“四”因谐音显得不吉利,故不上席;新生儿出生,五铺五盖,意为五子登科;女儿出嫁回门席,六铺六盖,为福禄双全,六六大顺;老人亡故,七铺七盖,与亡灵七七合轨。丧宴的吊锅第七册用豆腐千张覆盖,以示哀悼之孝意;老人庆寿,新居落成,亲家上门和新婚大宴,必是八铺八盖,山珍海味俱全,“若要发,不离八”,第八层用煎好的一个个荷包蛋将全部菜肴盖上,意味着“元宝堆成山,福寿大如天”;九铺九盖以前只能皇帝用,现在人人可体验。

  九铺九盖,层层叠加,菜蔬是新摘的,需要新鲜肉类的,便要大早上去集市采,像腊鸭肉,腊羊肉,腊猪肉这样的干货都是早早晾晒好的就挂在钩儿上的,干货里不得不提柏树夜和陈皮烟熏的野猪肉,乃是乡间一绝味。每铺一层料,淋少许香油,自制的香油味道要浓烈得多,好重口味的,还有秘制的辣椒油可以叠上。木子店山多,水雾也多,当地人多是吃辣的,辣油,辣酱是必需品,说无辣不欢也不为过。调料配备完毕了,就静候了,说是静候,还不是三五友人谈笑风生,喧闹地很。柴火渐旺,松木的清香如水一样流溢,吊锅的热气也在升腾,模糊了对面人影的轮廓。由下至上,锅底的味道瞬间涌上鼻腔,有些上头。火气也大,食物煮熟的速度也快,上层的物料随着浓汤扑腾,跃跃欲试。开吃第一口,脸上必是挂着享受的表情,“快活,快活啊!”还要边吃边感叹。光吃菜哪里够,必须来点儿酒才算得痛快。木子店人好饮老米酒,几乎家家做酒,自家饮用或送朋友亲戚,最后多产的酒还可以拿到街上卖赚点零头儿来花。虽是卖到街上,但绝不弄虚做假,不做掺水的欠道德的事儿坏了老米酒的名声。酒是好酒,老米酒的制成要历经十二道工序,从择选优质糯米到最后的沉淀过滤,每一步都不容懈怠。李贽曾赞誉木子店老米酒“聚龟峰之灵气,吸巴水之精华,承上天之甘露,师杜康之工艺”;梅之焕也曾发出“酒香发千里,东山户户春”的感叹。好酒配好菜,老米酒陪吊锅是绝配,喝老米酒用瓷器最有风趣儿,敞口青花瓷碗是为最佳。长嘴壶口倒出,满上一碗。青花图纹清雅,碗沿瓷釉极白,老米酒呈淡黄色,犹如琥珀般清亮透彻。老米酒饮用之前须加热,这样味道才极尽散发出来,浓郁的酒香,微微淡淡的蒸熟糯米和金银花的香气在瓷碗里盘旋,再流转,再上升。满饮一大口,自是惬意。饮酒者的豪气爽快,瓷具的清致婉约,两者不曾有什么突兀,反倒是一刚一柔,亦为中庸之道,恰到好处。乡间民谣唱到:“老米酒,兜子火,除了皇帝就数我”。这种意趣也只有此时才能真正体会到。

    人生得亦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来木子店,就得尽兴。厚垒的食物逐渐减少,低层的食物味道依旧浓烈,老米酒还是醇厚而略带鲜甜,一筷一筷的仙味倾入皮肚,一盅一盅的琥珀倾灌肠胃。虽说老米酒属于低度酒,可未尝没有人醉过。醉者说着糊涂话,天马行空,犹似仙人,而脸颊两侧泛起红晕,却半点儿没有仙人不醉的姿态。于是,至锅中尽,壶中尽,碗中尽,才算圆满结束。清醒时分,再回味一番,意犹未尽……

    梁实秋先生说:“食物,是回溯那个迷人时代的一座桥。”当然,食物也是我回溯故乡记忆的一座桥,远行的时候,尽管尝尽他乡珍味,终抵不过一句味是故乡浓。无论脚步多远,在人的脑海里,只有故乡的味道最为熟悉,它就像一个人的味觉定位系统,一头锁住千里之外的异地,另一头则永远牵绊着记忆深处的故乡。吊锅老米酒算不上顶级珍馐美馔,但它的味道,它的印记已经镌刻在这一方土地,烙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里。

    恍惚恍惚,仿佛老米酒刚沉淀出淡黄色,吊锅的温度也刚升起,醇郁的,浓烈的……我心中不可替代的味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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