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烦人,又是一个拼多多广告!害我不小心又点了进去!”
——小方桌对面,看西瓜视频的母亲自言自语起来。
我停下手中的网课看着母亲,呆住了: 慵懒的微光经旧玻璃折射进入小屋,将瘦小的母亲稳稳当当地镶了起来,一如镀了金的陈旧画像,画像中,母亲不仅仅是母亲的样子。
从我记事开始,为了养家糊口,卖小百货就成了我们一家的副业之一,这一坚持就是二十几年;与此同时,我们家也养成了每次赶集(边远村镇上商品交易的主要途径)必须记账的习惯,小镇上每三天赶一次集,我们家就每三天记一次账。
近日的黄昏总是来得晚,落雨也晚,花们慢慢地开,树慢慢地发芽,鸟们慢慢地飞回来…日子仿佛也因为新冠疫情的蔓延而变得陈旧、疲惫不堪。
几个小时前,父亲关掉冷清的门店,母亲娴熟地掏出青布小西装(只有赶集才穿)里的账本:记账、除账,算卖得多少钱、花了多少钱…和往常一样。
记账,清贫日子里养成的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最初是为并不富裕的小家精打细算过日子用的。
裹挟着柴米油盐酱醋茶、陪同我们一家颠簸飘摇、记录着小家这些年恩格尔系数波动历程的,是我们家的账本。
母亲没上过一天学,很多字都是父亲教授的。账本上,父亲的字体流畅浑圆,一如他的人一样敦厚坚毅,母亲的字迹笨拙瘦小,却丝毫不缺平日里的认真细腻;这一来,胖瘦分明的字迹就随着岁月稳稳当当地被镶嵌在我们家的账本上了,相濡以沫的细节随着年岁在方块汉字间被打磨成型。
小家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味道,总在清贫日子里被品尝得刻骨铭心。
乡镇上一年中最热闹的时间段,要数年关。我们家总趁年关在街上摆地摊卖明星海报、春联、福字、风景纸画。
同一个地摊,母亲在右边负责卖海报和风景纸画,父亲在左边负责卖春联和福字,我攥着提前准备好的钱袋子,在地摊的左右两头来回收钱,同时安抚等待的顾客;大多数客人并不因为我是一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小丫头片子而为难我,都很客气地回应着,而这期间,也总是有不少意外发生。
有的客人喜欢“顺手牵羊”。这样的人总在小地摊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时间段混在人群堆里,趁我们不留神“牵走”小摊上的东西,当母亲回过神来跟上半街去追问,“牵东西”的人总是很不好意思地强调:“哦!我忘记付钱了,不好意思哈,下次一定记得!”。这样的人不乏中年人和老年人,甚至是同一个人多次“牵羊”,而类似的事一旦发生在孩子身上,我们都有一种默契:不必追。因为孩子不会圆谎,也拉不下脸来再掏钱,孩子“牵东西”后往往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所以母亲总是告诫我:忙起来的时候大部分人只是凑热闹,要小心偷东西的人,要懂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有的客人三番五次讲价,货比三家后再悻悻回到我们的小摊上,付钱时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包裹在深布里的钱扣出来,还不忘向父母亲重复:“过年了,这些东西一年也就买一次,明年再来我就是老顾客了,明年来找你们,你们一定要给我多打点折!”然后再满脸自豪地离开。同样是小老百姓,我们懂得他们的苦楚,所以但凡卖东西,我们家一定会在市场价格的基础上下调很多,再加上我们总是很平易近人,所以回头客也多。
有的客人是“空巢老人”,他们的儿女外出务工,有的长达十几二十余年不回家,近年关,这类老人总是日复一日地等,年复一年地盼,彼此打招呼的桥段也是惊人地相似:“你家孩子回来了没?”。这些老人买海报几乎不选择明星海报,他们更侧重于选择婴儿海报、主席像、十大元帅人物像、风景画等,大部分老人攒了一年的零钱,只为在年前过一个“热热闹闹”的中国年。
父亲说很多说我们卖的东西都是“吉祥”物件儿,算是给家家户户送祝福、添热闹的东西,所以每每记账,不论多和少,一家人都很开心,很少计较意外被“牵走的羊”;对待“回头客”我们总是像对待老朋友一样,一如既往地诚恳、体谅;我们也会送东西,遇到条件着实困难的“空巢老人”,我们总是会送他们春联、福字,包括他们盼望的“胖娃娃像”。
我是家里的姐姐,爷爷奶奶最大的孙女儿,所以从小不得不在摸爬滚打的环境中长大,学习之余,多是陪爸妈种地、看货、同客人讨价还价…很小的时候,自己就是一个不爱在人前哭的小大人了。
与同龄人相比,我算得上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母亲给我系红领巾时,总是强调:“笑脏不笑破,要保持衣裤整洁!”数年来,我将两套旧衣服轮流着换洗着,牢记母亲的教诲;在生意场上长大的我,喜欢把心事闷在心中,但却也懂得保持温和谦逊。父亲说一个人要懂得保持温和谦逊的态度,不仅仅是生意场上。我想,正是如此吧,自信就会温和,温和就会坚定,坚定所以强大。
关于母亲没上过学,很多字写不上来,曾经还闹过不少笑话。有一年,贵州的黔西北地区在初春下了冰雹,母亲的白菜被毁尽在地,导致我们家的白菜支撑不到仲春便无菜下锅。后来我们作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买白菜。
偶然的一天,父亲哭笑不得地拿着账本去追问母亲:“账本上怎么全是小人画?”我们蹭过头去看,原来账本上尽是一连串画的“白菜”、“小饼干”。母亲的脸刷一下子红到耳根,告诉父亲:
“我忘记你教我的‘菜’字了,我想了好多天都记不起来,又不好意思问小卫,所以只好用画的方式记账了。”
“我也不会写‘熊字饼干’孩子们馋这饼干,俗话说‘麻筛不漏米,鸡儿长不大’(黔西北农村的方言),我就买了,我想我自己画的‘白菜和饼干’,自己一定认得出来的!”
母亲“象形文字”的故事被一家人用来当饭后谈资,笑了十几年。我讶异于不会写“菜”字的母亲,这几十年来,她究竟是怎样操持一家人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不得而知。
漫画家朱德庸先生曾说:身在爱情里的人是仙人,身在婚姻里的人是超人。
几十年来,因为种种原因,我们遗失了很多账本,包括母亲画“白菜、熊字饼干”的账本;庆幸的是,后来又有了新的账本,日子仍旧清贫。
新冠肺炎的这一年,生活再次放慢了前进的脚步。整理我们的记忆,他们带着背后的岁月,闻讯赶来,像极了七月的洪流,奔赴剩下的盛夏,笑意在眼角画了个圈,而余温,仍然跌宕动人。
时间的账本,一直在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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