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馈赠(中)
午觉起来,已经接近晚饭时间,我和姐姐突然想吃烤玉米,但是院子里自家种的玉米还没有成熟,于是妈妈推出自行车,说带我们下田地里看看。
家里只有两辆自行车,妈妈和姐姐骑车走了,我这个五谷不分的人,也不会分辨玉米成熟与否,只能负责看小孩,我牵着小外甥女慢慢走去寻妈妈和姐姐,小外甥女没走两步路就累了,我只好把她背在背上。还没到自家的地,我就发现路边地头上停着妈妈和姐姐的车,这说明他们肯定在里面。我走进玉米地找到她们。
“这是谁家的地啊?”我问。
“不知道。”妈妈答。
“那就这么进来摘不好吧。”我说。
“有啥不好的,不管是谁家地,掰几岁苞米都能让。”
不一会,姐姐和妈妈捧着几岁早熟的苞米出来了。妈妈还顺便割了一筐野菜准备回去喂鸡鸭。
“大地里的苞米都上化肥,没有自己家院子里的香,不过现在院子里的苞米还没下来,先凑合吃大地里的吧。”妈妈说。
回去也是按照来时,姐姐和妈妈骑车回去,我领着小外甥女步行溜溜达达回家,在村中的沙石道转弯处,是村里唯一的小卖店,小卖店是我小时候就有的,现在的经营已经传给了下一代。现在购物异常方便,空间有限的小卖店也很难满足大家的日常需要,生意并不是很好,但是因为在村里,谁家临时缺个油盐酱醋,或者来客人家里刚好没有烟酒,都会过来采购应个急,便利性是小店还存在的理由。
走到店门口,外甥女突然蹲在地上不走了,嚷着要吃雪糕,怎么哄都不动。我不想给她买,不是因为不舍得花钱,而是外甥女肠胃不好,吃凉的容易坏肚子,所以姐姐严禁她吃雪糕等寒凉食品。
我想把外甥女抱走,结果她剧烈挣扎,大哭大闹,于是我拗不过,只好给她买了一根,心想偶尔吃一下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叮嘱她回家不许说吃了雪糕。
回到家,姐姐已经将院子里的炉子生好火,一颗颗金色的玉米已经架在炉火上烤了起来。香味弥漫到院墙之外,偶尔有玉米粒在火上炸裂,发出啪啪的响声。
妈妈将带回的野菜剁好,活上一点玉米面与饲料喂鸡,这时她刚从鸡窝那边出来。
“整点饭啊?”妈妈问。
“不用!”我回答。
“光吃苞米能行吗?”
“没问题!”
太阳西斜了,西边的天空红彤彤的,堆积了一片火烧云,院子里暗下来了,蚊虫开始活动了,我拿出驱蚊水给自己和外甥女喷了喷,第一波玉米烤好了,我迫不及待的拿了一个吃了起来。
真好吃,猫出去溜达一圈也回来了,看见我在吃东西,竖直尾巴在我周围转来转去,喵喵叫,我搓下几个苞米粒给她,她闻了闻,然后失望地走开了。
我,妈妈,姐姐,一人一个小板凳,外甥女靠在姐姐的怀里,几个人一边闲聊,一边吃着烤玉米。
外甥女突然说:“妈妈,我肚子疼。”
我心里暗叫:“不好。”
果然姐姐一追问,她就把我出卖了,把我给买雪糕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姐姐不高兴,但也没说我。
前前后后跑了几次厕所,姐姐有点担心起来,要去医院,但这个点,村里卫生所已经下班了。我推出自行车,去镇上药店买了点药回来,吃了药,外甥女好多了,大家也都放下心来。
外甥女睡着了,天也完全黑了,虽然才八点多,但是农村很多人家也都熄灯了。我们三人坐在屋门口,啃着早已经凉透了的苞米,说着闲话。天空中一弯月亮。天空深蓝色,充满了星星,虽然没有开灯,但是夜色把周围照的亮堂堂的,我看得见妈妈和姐姐的每个表情。
第二天是个雨天,雨从早上醒来就在下,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出不了门,只能在家待着,非常的无聊。我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纱门后面,看着外面的雨,就像小时候碰到下雨天一样,外面潮湿的空气时而被风吹进来,将自己包裹,雨滴落在水泥地上,落在屋檐上,落在泥土里,落在水洼中,落在叶子上,落在仓库的彩钢板屋顶,发出不同的声音,滴滴答答,叮叮当当,好像一阵交响。
妈妈非常开心,今年比较干旱。所以这场雨下得十分关键,可以让苞米长得更加饱满。
但是明天就是给爸爸迁坟的日子,这天明天会不会晴呢?上午给阴阳先生打电话,他说如果雨今天晚上还不停,那么即使明天天晴了,路面也会太泥泞,也没法迁坟,得改日期了。改日期可不是简单推迟一天就可以的,要看下一个合适的日子,这就意味着我要多滞留在农村老家几天,那么就要额外的请假,领导可不是那么容易说话的啊,心烦。我发呆的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心想,难道是爸爸不想“搬家”吗?
好在午饭过后,雨就小了很多,没多久就停了,午后三点多的时候,太阳居然出来了,我和姐姐都松了口气,这下迁坟能够按计划进行了。
妈妈却不太放心,说爸爸的坟在田间的地界上,我从来没下地干过农活,对雨后地里的泥泞程度不了解。他找出了好多叔叔的衣服和鞋子,让我明天穿,免费把我的衣服和鞋子弄脏。
叔叔是我妈妈在爸爸去世后又嫁的对象,妈妈再婚时我虚岁三岁,姐姐虚岁九岁,因为种种原因,妈妈只带着姐姐去了新组建的家庭,而我先是去了爷爷奶奶那里,后来又去了姑姑姑父家。因为我没有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叔叔于我既无亲情,也无养育之恩,所以我听从了爷爷奶奶姑姑姑父的建议,一直称其为叔叔。
在我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中,我是经常回来看妈妈和姐姐的,一般情况在叔叔也都是在的。但是这次回来他刚巧不在家,那一年还是国内房地产行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叔叔作为一个木匠,在新开发的楼盘里面做装修,每天收入不菲,那段时间,外面到处都是建筑工地,开发建设的楼盘一个连着一个,活很好找,本来叔叔已经退休了,但看到同村的木瓦匠一起去外地打工赚到了钱,也按捺不住,出去干活了,要一直到秋收前才能回来。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我们早早地起来,但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阳光明媚,但是天气十分凉爽,院子里的积水散了,水泥地面也干了,我想地里应该也没有那么泥泞了吧。
吃过早饭,三个大人一个小孩出发了,我们先去亲戚家叫了几个人来帮忙,顺便把小外甥女寄在亲戚家里,然后去到阴阳先生的店里,把准备好的东西带齐。
我们要先去找爸爸的坟。农村的耕地一般被一排排的树趟或者田埂作为地界,分为很多大大小小的地块。就在这窄窄的地界位置,一般是当地人用来选做坟址的地方。沿着田地之间的界限,零零散散的分布着很多坟茔地。
我们沿着大路来到一个非常寻常的路口,接下来就要开始走田间小路了,因为有“父子不能相见”的说法,我一直被禁止来到爸爸坟前,所以我对坟的位置完全没有概念,姐姐和妈妈走在前面,我则跟在后面。
我没有穿妈妈给我准备的旧衣服和鞋子,因为我觉得经过昨天一夜的风干,地里不会特别泥泞,但当我第一脚踩到地里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错了。
路异常湿滑,尽管我听从妈妈的话,尽量往有草的地方踩,但是总有没有草的地方,那些地方土壤疏松,一踩下去,脚就会陷进去大半,费劲把脚拔出来,鞋子上已经沾了好多泥,沾了泥的鞋子,又重又滑,地里的小路只容得下一个人行走,周围的玉米已经长到一人多高,妈妈姐姐快速地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本来想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结果我把身后的人全都堵在了后面,大家在后面慢慢挪步,都在等我,大家都很好,不仅不催促我,还让我小心,我竭尽所能,以最快的速度赶路,杂草叶子,玉米叶子,时不时的划到我的胳膊和脸,偶尔有蚊虫叮到我的脖颈,手臂。玉米地里没有风,太阳在上面烘烤着,土壤里的,以及玉米和杂草上的水汽蒸腾上来,非常湿热,没走一会,我的身上就被汗水和空气中的水汽包裹,衣服都湿透了。
快到爸爸坟前,妈妈远远地指了指,就去附近寻了一个凉快的地方待着了,接下来就是我和姐姐的工作了。
我第一次来到爸爸坟前,环顾四周,两侧各是一片茂盛的玉米地,这是一个做为地界的狭窄的田埂,沿着田埂一字分布着很多坟,据说这个田埂以前种着一排整齐笔挺的白桦树,这些坟与白桦树相互交错分布,但是后来树都被砍倒卖钱了。只剩下了这一排的坟。田埂相对开阔,有一丝丝风吹过,让人感觉很凉爽,爸爸的坟冢,跟其他的相比,显得有点小。
大家都到齐了,围绕坟冢站好,按照阴阳先生的指示开始工作。先由两个人撑起很大的遮阳布,据说以前这种活动只能在晚上没有阳光的时候进行,但现在移风易俗,这种丧葬也向着简单和人性化的方向发展,遮阳布象征性的遮挡一下阳光,也算是在“没有阳光”的时候进行了。
经过一些法事和程序之后,就开始铲土了,我铲第一抔土,然后大家抡起铁锹齐上阵,土地松软,加上人多力量大,没几分钟就挖开了。
本以为骨灰盒经过将近三十年,会烂得很厉害,但是出乎意料的,保存的很完好,这可能是由于当年葬下的时候,用砖和水泥砌的保护罩发挥了良好的防水作用。骨灰盒上贴了一张爸爸的照片,目测还很清晰,我很好奇地想拿起来看看,看看他当年的样子,可是那张照片见到空气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卷曲成一团,在我能够触及到它之前,便烟消云散了,就仿佛被置于烈火中一样,瞬间化为灰烬,散落在泥土中。
骨灰盒也是类似的情况,刚刚看着还是保存完好的,结果过了一会就烂成了几块,我在阴阳先生的指示下,在骨灰盒完全烂掉之前,迅速地将爸爸的骨灰倒入一块布中,这是我第一次见骨灰,跟我以前想象的那种粉末状的不同,这是一小片一小片的薄薄的块状,每块都呈扁平状,很薄,碰撞起来发出清脆的响声,在那个时刻,我想到了在海边拾起的贝壳。
刚刚倒完,原有的旧的骨灰盒就完全散架了,我用布把骨灰包好,放在了新的骨灰盒中,然后放在新的小棺材里。封好后,我在前面打着灵幡,两个人抬着棺材,其他的人将一个萝卜扔到原来的坑中填平后,便向新坟的地址出发了。
新坟的位置早就已经选好了,还要再向地的深处走大概一公里,路还是很难行走,其他人都是庄稼汉,在田间地头行走如履平地,但因为我打着灵幡走在前面,所以大家都走不快。我本来还想好好记着路线,别以后找不到了,但是为了不拖慢大家的进度,我一心在尽快赶路上,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太阳更高更大了,感觉地里更加湿热,有好几次我踩到了泥里面,抬腿时,只把脚抽了出来,鞋还结结实实地陷在地上,我只好停下来穿鞋子,后面的人都因此停下来,有点尴尬。好在在大家的指挥下,我终于领着大家到了新的坟址。
新坟坟址仍然是在两片农田交界的田埂处,这里的坟没有刚才那处的那么密集,我们选了一块空地,作为新的坟址。这里杂草很茂密,我跟姐姐先用镰刀把草清了一清,露出地面。阴阳先生主持进行了简单的仪式,然后准备破土,这第一锹土要由我开挖,我握紧铁锹,使劲铲了下去,土质酥松,我铲起一大抔黑土,把土卸到一边,从土里钻出一只小青蛙,“呱呱”叫着,赶紧跳开了。
“有灵气,好地方。”阴阳先生说。
接下来大家齐上阵,不一会就挖好了,仍然是由两人撑起遮阳布,然后将棺材缓缓地落到了地里。我仔细地,努力地看看已经安置好的棺材,然后填上了第一锹土。很快一个大大的坟包就起了起来。接着大家退到了一边,我和姐姐把贡品摆上,酒倒好,开始焚香,磕头。
“爸,修管道,要占用你原来的地方,我们来给你搬个家,在这好好安息,我俩离的都远,不能总来你的坟头上坟,逢年过节就在十字路口给你烧点纸,你别挑我们礼。我旁边的就是你的老儿子,头一次来你坟前,你好好瞅瞅。”姐姐接着说:“老弟,有啥想跟爸说的,就说。”
“嗯。”我本能的应承着,但是又不知道该说啥,最后想了半天,说:“爸,我一切都好,好好安息。”
跪拜磕头之后,就是烧纸了,我和姐姐买了几大包的“金元宝”,烧了大半天,其中来帮忙的亲戚朋友们站在一旁没事做,见整个过程接近尾声,就悄悄地回家了,阴阳先生也到了一定距离之外吸烟去了。
我和姐姐一开始烧得很仔细,但是看到这么多的纸钱,照这速度烧可能要到中午才能烧完,于是干脆就一整包一整包的往火堆里倒了。
“反正烧了就行,一个个烧,跟一整包一整包烧一个样,确保全部都烧干净就行,多拿棍子翻一翻。”姐姐经验丰富一些,说。
整包纸钱倒入火中,火瞬间大了起来,火焰烘烤的炽热瞬间逼的我后退了几步,我连忙换了一个更长的枝条来翻火堆,让它燃烧得更充分。
妈妈本来在外面等我们,这时也进来寻我们了。“我觉得应该差不多了,我来看看你们咋还没结束呢?”
正在吸烟的阴阳先生拦住了妈妈。
“没事!”妈妈说着走了过来,帮我们把剩下的都烧完。
阴阳先生把烟扔到地上使劲碾了碾,确保烟头熄灭后,说:“得了,带好要带走的东西,大踏步往回走,千万不要回头瞅。”
我突然想起了《千与千寻》里,小千离开异世界的时候,白龙也是这么告诉小千的,这种民俗文化,总喜欢搞点神神秘秘的东西,但我还是照着做了。
整个仪式算是结束了,感觉过了好长时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