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现在来的不是时候。”吕伯姬(晋献公长姐,吕氏主母)一到路寝就开始哭个不停:“可现在也的确是穷途末路了!我把在曲沃的武士、仆隶和侍婢全都放出去了,连带着申氏的家奴,拢共二百多人满城搜寻。可找了一个晚上,到现在都没有饴儿的下落……他可是我的心头肉啊!”
“饴儿不见了,寡人又何尝不是心焦如焚!”诡诸倚在案上,双手不停地在太阳穴上揉搓着:“可眼下这一连串的事情……寡人是殚精竭虑,却也毫无头绪!”
“我不过是一个被夫家驱逐的妇道人家,实指望着等饴儿长大了,也算能过几年安定的日子,谁知……”
吕伯姬显是伤心过度了,一时哽咽着竟说不出话来。子芸姜(姜姓吕氏女季姜子芸)在一旁手忙脚乱,也不住地哭泣着:“兄长定然会平安回来了,母亲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竟发生了这种事!”吕伯姬舒过一口气来,又继续哽咽道:“我都已经年过四十的人,也没几天日子可过了,就算是将来无人奉养,有你托庇着,也总是衣食不愁的。可若是你兄长他真的……真的被人暗害了,你以后……”
“不会的母亲!”子芸姜泪如雨注,不断安抚道:“兄长他吉人天相,只是一时被绊住无法脱身,他定会没事的!”
看着这对母女伤心欲绝的样子,诡诸的脸上也不禁挂满了泪水:“长姐这又是何苦呢?如今饴甥下落不明,寡人岂能坐视不管?可是你光在这里胡思乱想,又有什么用呢?若是你再有个什么闪失,寡人还有何面目去见公父?便是你一切不顾,也总该为饴甥想想,现在还不是放弃念想的时候!假如有一天他回来了,看到你如此伤心,他又该做何想呢?”
“长姐何尝不知痛哭无用?可亲生儿子下落不明,如何能安之若素,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呢?”吕伯姬满是忧戚地说道:“我在这国内无依无靠,全凭着父亲和你的照拂才走到今日。如今家里横生劫难,我这心里的愁苦忧虑不向你倾诉,实在是无处可以诉说了啊!”
“长姐的苦楚,寡人自然是深有体会!”诡诸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到吕伯姬身前,俯身劝慰道:“但这都需要时间!寡人已经将曲沃的兵马都派出去了,相信用不了多久,饴甥就会平安回来的!长姐若是实在不放心,只管在宫里住下便是,只要一有消息,寡人第一时间告知于你,可好?”
看着弟弟一脸憔悴的样子,吕伯姬也顿时心软了下来。她伸手摩挲着诡诸疲惫的面颊,无奈地叹道:“看到你如今的模样,长姐是真不忍心再给你添乱了!再说了,饴儿若是回了家却见不到我,也怕是会着急的!长姐只想问你两句,昨日的事情,果真是富氏那孺子犯下的吗?这背后可还有什么人在操纵?”
“对呀!”诡诸突然惊醒过来,他猛然站了起来,在殿中来回踱步:“寡人怎么把他给忘了?可他毕竟是秦国公子,若无实在的证据,又岂能随意逼问呢?”
“看来你心里已经有主意了!”吕伯姬轻拭双颊,默然言道:“富氏孺子与申氏向来交好,说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残害季姬(蔓生),我是断然不能相信的!我只担心饴儿平日爱管闲事,他若真窥见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事情,那可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长姐的这一番话,又叫诡诸顿生迷惑。但在眼下,他也顾不得多思多虑,只能尽力抚慰:“长姐这就多虑了!饴甥与富辰关系密切,曲沃城中谁人不知?倘若真有人暗中操纵,又岂能对此一无所知?幕后之人若真是要以饴甥的性命陷害富辰,怕是消息早就已经传开了,又何至于过了一夜都没有音讯?故此在寡人看来,饴甥是没有性命之忧的!”
“但愿如此!”吕伯姬不停地祝祷着:“只要饴儿能平安回来,我愿意余生都在宗庙中侍奉公父!若是有违此誓,定叫我口眼生疮、不得好死!”
“母亲!”子芸姜忙捂住母亲的嘴,哭泣道:“您这又是何苦呢?刚刚君上不都已经说了吗?兄长定会无碍的!”
“许是我德行有亏,上天才能降下如此惩罚吧!”吕伯姬拉着女儿的手笑着说道:“如今遭逢此等大难,若是不能再诚心诚意着些,上天又如何能知晓我是真心悔改呢?为了你们能够一生顺遂,母亲就是吃再多的苦,也都是应当的!”
“长姐这又是何苦来哉!”诡诸在一旁看着,心中颇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只要寡人有一丝气息尚在,便不能容人祸乱我邦国宗族,也决然不能允许他们拿寡人的至亲作注!长姐还是好好将养着身体,等着饴甥回去吧!”
“长姐始终是信你的!只要饴儿一日不归,我还是会继续派人搜寻的!但我也知道,这件事并不简单……”吕伯姬深深地叹了口气,又缓缓地站起身来,眼神中充满了期望,但却同时又流露出一股难以捉摸的恐惧:“饴儿的安危……终究还是要拜托你的!”
诡诸默默地点了点头。见长姐心不在焉地朝殿外走去,心中不由得一酸,遂呼叫道:“季姜!回去的路上一定要当心,到了家里也要好生照看,切莫再让你母亲受累了!”
子芸姜回头微微曲身应诺。吕伯姬也停了下来,头也没回地说道:“听闻姬氏正在生产,本该去看看她的,可眼下我这丧气的样子,怕给她带去晦气,就先不添乱了。如今诸事杂乱,看样子你也是一夜都没合眼了吧?也别光说我,你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了,自己也该保重好身子才是!有那么多人依靠着你,可千万别把自己累垮了!”
看着长姐离去的背影,诡诸心中突然感到万分落寞。
长姐的年纪比他大十一岁,自他记事的时候起,长姐便已经是一名人人爱慕的窈窕淑女了。然而为了联结强齐,以保得曲沃宗族的安宁,她不得不在父亲的授意下远嫁东方,以曲沃嫡长女的身份做了齐襄公的侧妃。正是因为有了齐国的强力援助,曲沃才顺利地走出了最为艰辛的几年,才在王室和虢公的围堵之下辟出了一片开阔的天地。可以说,没有长姐当年的付出,就没有后来曲沃统一晋国的这一幕,更不会有晋国今日的繁盛。
然而,在这十几年的时光里,长姐却是受尽了人间的甘苦。诡诸至今都无法想象,长姐在齐国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在返回曲沃的路途中,又究竟经历了多少险阻,遭遇了多少不幸。他只知晓,当他在曲沃的城头上再次见到长姐的时候,那时她才只有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可那蹒跚的步态和龙钟的模样,看起来却已经像是年过六旬的老妪了。
那时的长姐满身病痛,每到了夜里浑身上下都会剧痛难忍。先父武公得知后心痛不已,于是便满天下寻访高明的巫医前来诊治,可她为了当时尚在腹中的女儿,却坚持不肯用药。一直到几个月后,季姜终于平安落地,可她的病痛却早已深入骨髓,再也无法根治了。
这些年来,长姐每日忍着剧痛泡在药罐里苦苦度日,为的就是能够亲眼看着这一双儿女健康长大,看着他们都能够平安顺遂,找到深情挚爱的人,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可现实却总是不仅如此人意,有时就连这么一点卑微的念想似乎都不愿意给人留下。如今好不容易盼着他们长大了,却突然遭逢如此意外,又如何能让人不痛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