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农夫”的日常

曹瑞敏

出门上班在六点过半时。风大,雨刚停,落叶铺了一地,黄、褐交叠,又随风飘起,仿佛不情愿过早的融入泥土。路人紧了风衣的领子,疾走,似乎要躲避与厉风间的过多撕扯。

向左拐过,上了一段短坡后,看到那个菜摊又摆出来了。还是老妇人看摊儿,花白发,褶皱脸,坐了木质矮凳,目光温暖地投向路人。“大姨,这样的天也出来呀?”“啊嗯。雨小,不耽误。老头子不到五点就上山啦,这不,都沾着水呢!要吗?鲜得很。”地皮还是湿的,一层雨布上放了那一堆菜:几颗白菜、上十个萝卜、几十块地瓜,再有的是几样绿叶蔬菜,都油绿、鲜亮,透着泥土的香。老人家嘴里说着手中也不闲着,不停地清理着菜根上还沾着的湿土。

我急着坐车上班,没法买些带上。不过有清晨散步的人专找了这样的菜摊选新鲜,已围在摊儿旁挑选了,老人家给秤好了菜总还要添上些坠头。“自己地里的,没有污染,吃着放心。多拿点。”

我知道那些地在哪里。旧村改造,原来散居的平房变成了聚居的楼房,原来农民的身份变成了市民的身份。可这变身份、住楼房的喜悦没持续多久,问题就来了。居住地变成了社区,覆盖了原有的大片土地,外来入住者几倍于原住民,各种身份的人各有一份活路把个社区搅动得风生水起,一部分村人逐渐地被边缘化。年轻人可以安置或者外出工作,种了一辈子地的老人家失了土地,身体和精神都无处安放了。虽然和城里人一样,有了退休的待遇、有了不错的养老年金,在这样的时候颐养天年应该是好的选择,但是他们曾经寄放在那片土地里的魂灵却得不到安抚,半吊在楼房的丛林里不知所措。

陆续的就有老人家到山上去开荒,拔了野草、刨开地皮,拓出一片、两片的园子来。细细地耕耘后,撒下种子,就有了这样、那样的收获。围了栅栏,养上了鸡鸭,鸟鸣伴了禽类的咕咕声,就有了捡蛋蛋快乐。山野原有的生气加了老人家的开垦、耕犁与养殖,就在城区周边营造出了一片自我的天地。和土地粘连的情感越发浓烈,有的老人家就干脆搬出楼房,在山坡上搭了简易房住进去,喂了鸡、锄了地、拔了草,坐在坡顶看楼房、看风景。

逐渐地那些老人们就都操持起这样的营生,他们在新生的楼群与原有的山野间交替着身份,俨然生成了一个新的族群—-城市农夫。这些“农夫”们的欣喜就是在山野里释放了身体的轻松、从土地里捧出来的那些收获。

大自然总会给这些不愿离开她的老人们以丰富的馈赠。地开得多一些,菜收得自家就吃不了,社区菜市场外那条长街的一侧就成了老人们的菜摊儿。这菜市场的里外成了两重天,里面是菜贩子的大量的、流水线上产出来样子都一样的漂亮着的大棚菜,外面是这家、那家的,各自不同的、大小不一的、模样甚至有些丑陋的自产菜。这些“城市农夫”们每天早晨四、五点钟上山,不到六点就摆好了摊儿。这时候的老人们乐着,互相地说着收成。那些时令菜被他们码得整整齐齐,各家的比着大小、样式,并不急着卖出去,仿佛只是满足自己的心意罢了。

也有选择偏于一隅的地方摆放地摊的,像早晨的那位老人,独自一家,更有些逍遥味道。那次休息日里我几次经过那菜摊,竟发现一天的时间里摊儿上会变换出很多次新花样来。老先生在山野与楼间来回着,就把上山的新收获带下来,一桶、一筐的。老太太笑着接过,仔细地放好,静静地守候,很安心的样子。

山里那一片、两片的园子给了这些老人们链接城市与乡村的缓冲带,也让他们的心慢慢地落地。他们日渐苍老的身体里爆发出强大的能量,只要能上山,能拿起镢头和那些泥土打上交道,就不觉得那是操劳、辛苦,只感觉是上天对他们的眷顾,让他们的身体从麻木中苏醒,给了他们精神上的寄托了。

白天又滴了几次雨,天也更凉了。下班回来时看到摊儿前换了老先生,看我走过,扬手招呼,“你不是斌子媳妇吗?”我忙点头。“斌子和我儿子同学,打小一起玩……”我选了萝卜、花生和辣椒,他忙着给我挑好的、称过,又往里加进几颗。“山上还有菜吗?”我问,“有,还多着呢!秋天还有一阵子过。地瓜还要几拢,白菜、萝卜刚开始收……”老人干瘦的身体在风里缩着,脸上却灿烂着笑。“这么冷了,还不收摊儿呀?”“嗨,不着急,家里活也用不着我,楼里呆着不舒服。”

在山野里长大的心自然是不愿意锁在楼房里的,这些“城市农夫”的摊儿每天都会摆到很晚,菜总是不断更新。“摆摊儿”是显性的事实,而隐性的是山中的劳作。那开出的地在山的半坡、在沟渠边角,浇水要到水库里挑,运菜要用胳膊肘拐,其中的辛劳自不必说。在春天的花季里,我到过那些菜园子。篱笆隔出园子的边界,地耘得细腻到不见土坷垃,一家一家的像在做着件什么艺术品,用的是绣花般的功夫。可见这份劳作于他们倒像是对旧有生活方式的召唤,对新生地带的链接了。在这样一个空间里找见了自己的生活,这是“城市农夫”们由农村走向城市生活的过程中寻找到的最自在的日常。

秋的暮色已向深,守摊儿的老人还在忙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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