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其他的大人会在睡前给小朋友们讲什么类型的睡前故事,我小时候的睡前故事是我爷爷给我讲的。现在回想起来故事里面的内容已经模糊不清了,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万花筒内的世界。唯独记得的是故事里面出现的都是森林的动物,因为爷爷出生在抗战期间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在那个动乱的年代接受教育本身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因此爷爷能够给我讲出来的故事也十分简单甚至可以称得上简陋,但即便如此,那时候的我听上几句也能很快安然入睡。
我想象中,我们现在这个年代的大人,睡前应该会给小朋友们讲童话故事,或者充满魔法冒险的故事,亦或者讲充满生活小常识或者小技巧的故事。那里面的世界应该是浓郁的水彩画一般,人物颜色明亮鲜艳,笔触简单圆润。我给然然讲的故事和上述我想象的风格却是截然不同。那里只有无数的老旧发黄的照片,那里只有无数实验,那里只有很多充满遐想的设定,就是那本书——《时间之箭》。
我不清楚然然是否真的喜欢这本书,是因为没有选只能被动接受,或是因为里面有很多想象话题和内容,我们可以一起讨论从而使得她真心喜欢。我从未问过,她也从未和我谈论过。给一个五岁的小朋友讲解这本书对我而言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虽然作者已经对里面物理学的东西做了很多降低难度的描写和叙述,但是还是有大量硬核部分没办法进行简化。这块我自己理解就已经很吃力了,转换成小朋友理解的角度就更加的困难,更难的是这部分内容充满了学术上的单调——算法和公式。遇到这部分内容我尽量将可以转换为有趣的内容这部分进行讲解。在双缝实验这一篇,我直接在小破站上面搜索实验的视频放给她看。在热力学定律上,我用我们去过的沙滩这个场景,把热力学第一和第二定律及熵的概念一起揉进去讲解。
记忆的片段就像正在对焦的镜头,从模糊逐渐过渡到清晰,也像一组老旧的照片从冷色调逐渐过渡到暖色调。作为一个中部地区的内陆人第一次见到真实的沙滩和大海是非常兴奋的,无论是五岁的小朋友还是五十岁的大朋友。那是我和大伯第一次来到海边,这个时候我们俩都忘记了年龄,赤着上半身,穿着大大的游泳裤。我忘记了裤子的颜色了,甚至我不记得我穿的到底是游泳裤还是沙滩裤了。记忆场景里面沙滩的颜色好温暖,海水打在脚上、小腿上、小腹上好温暖。大伯的眼神很明亮,很开心,很温暖。我们一起往海里奔跑,大伯不会游泳,所以奔跑得很小心,很慢。我则迫不及待的往前奔去,一个大浪过来我俩都坐到了海水里。那是第一次真正尝到海水的味道,很苦涩,很咸。就这样我们花了好几个小时泡在海水里,享受海面上吹来的海风。从水里起来的时候,由于我俩的裤子都没有系紧,一个浪过来我俩同时提着裤子,互相看着然后大笑。这个时候我们都变成了五岁的孩童。
在我所在的真实的物理世界中,人们提出了各种各样的理论,人们创造了各种各样的信仰。逐步的长大,逐步的去理解这个物理世界,再次温故热力学定律时候,也从一个有神论者变成坚定的无神论者。世上能超脱热力学定律的只有两样,想象和回忆。回忆的温度可以不由回忆里面物理场景所决定,回忆的温度,可以是人为的,可以是唯心的。接下来的回忆从暖色调变为冷色调,而整个场景跟随他的体温一起逐渐冰冷。
今是大伯入院的第三天,还是一大早我收拾好了自己,在楼下便利店买好了一天所需要的食物和水,然后上楼就换姑姑回家休息。提前两天我也请好了假,准备从这天晚上开始一直到端午节假期最后一天,晚上都由我来守护大伯。这天我早上起床的时候,看到姑姑凌晨三点多发的监控仪照片,大伯血氧饱和度下降到80%左右,我觉得可能是手指那里没有夹好,我也明白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到病房坐了一会,血氧饱和度就下降70%左右。直到这个时候把前两天我建立起来的——也许真的这一次大伯能撑过去的信心给彻底击垮了。医生过来查房看了一下,告诉我要我们做好准备,可能就是今天。我放弃了所有的奢望,我明白这次,真的完了。我等医生走出病房后,伴随着血氧饱和度不断快速下降我颤抖的拿起手机,通过电话、微信通知家人做好准备,收拾好自己,一起来陪大伯走完最后一段。
我很难叙述那一个上午是怎么过来的。恐惧、焦躁、无力感,我在心里无力的尖叫着,我在脑海绝望的嘶喊里,各种负面情绪填充着我,它们像一台巨大的绞肉机一般,混合着我的精神,我的灵魂,我的气力,我的肉体。全部装到这台机器里面,接着开始发出巨大的噪音,开始不断地旋转、撕扯与切割,而后再把这些混合物重新填充回我的身体,替代我的脂肪,替代我的肌肉,替代我的骨头,替代我的灵魂。而我能做事情却很少——我抚摸大伯的头发,就像儿时我坐在大伯身边他抚摸我头发一般。我低身在大伯耳边说着鼓励的话,虽然现在的他和那天我发现的他是一样处于昏迷中,但是肢体已经没有入院第二天那么积极的回应了。当家人差不多到齐的时候,血氧饱和度已经下降到40%左右。大伯呼吸已经表现出无力感。我已经记不清楚后面大家在做什么了,好像除了哭泣就是哭泣。
我把优优和然然叫到大伯病床边,仔细的跟她们说大伯目前的状况以及大伯即将面临的死亡。两个小朋友在我讲述的过程中眼睛都红了。我告诉她们大舅姥爷一生没有孩子,他把我当做他的孩子,我就是他的孩子,他也把你们当做他的孩子,你们也是他的孩子,我们都是他的孩子。你们一定要记住大舅姥爷,一定要记住他,千万不要忘了。我以为我是在说给她们听,原来一直都是在对我自己强调,死也不要忘记这一点,不要忘记大伯,不要忘记那些在一起的瞬间,不要忘记给过的那些温暖,不要忘记在一起的笑容。
在描述原子概念的时候,我对然然列举了从大山到巨石到石头到石子到沙粒到一粒灰尘的概念。她问我,是不是就像之前我给她讲过的《蓝石头》的书?那是一本很多年前我看过的书,后来我尽可能的买了这些书。那是一本关于孤独、寻找和回家的故事。大学毕业时候,有同学喊我一起南下做一番事业。好像从小到大我都没有真正远离过家。当我懂事的时候,我就知道决定了,我要一直守护着他们,不管外面怎样都好。所以没有选择外地更好的大学,也谢绝了同学的邀请,除了因为读书少感到后悔,从未因为没有去更好的城市发展感到后悔——除了这一次。
今年的梅雨季节特别异常,2020是我经历过最糟的年份。那天雨好大,我爬上楼到房里和大伯一起收拾奶奶要去医院治疗的东西。很快东西收拾好了,我带着奶奶下楼,大伯缓慢的跟在我后面一起下楼。他跟我说跟奶奶买九块钱的烧梅,奶奶吃得饱。我到了楼下把奶奶扶上轮椅,跟大伯说你上去休息吧,我带奶奶去就行了。大伯思考了几秒说好的,然后转身慢慢走上楼。车刚开出去一会儿就跟我打电话说钥匙没拿,医院储存柜的钥匙我没拿。我调转车头回到楼下,淋着雨跑到楼下接大伯送出来的钥匙,未曾想这是最后一别,我甚至没来的及好好和大伯说一声再见。
混账啊,混账啊,你混账啊。你忘了大家说的尽量不要把大伯一个人留在家吗?你忘了要竭尽所能守护他们的誓言吗?这次你怎么能忘记呢?你怎么能大意呢???随着时间流逝,熵只会不断增加,你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你怎么会想不到越往后他一个人在家风险越大呢???你做了什么?你把他一个人留在家。你害死了他,害死了那个视你如己出的人。
然然问我熵增是什么意思?我告诉她,你还记得沙滩吗?你看沙滩上的沙子只会跟随着沙下面的地形,坑坑洼洼分散成一大片。除非有人去按照心里的想法堆出一个人偶的形状或者动物的形状。这个人偶或者动物造型越是精细,制作它的、维护它的难度系数会越大,而且面临的坏掉的风险也越大。比如风大一点儿就吹掉了耳朵或者鼻子,一阵一阵的海浪还会不断地去冲散它的身体。这就是熵增的表现,混乱只会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增加。熵越高,既你堆的玩偶越大,越精细。为了降低熵增的速度,你需要不断做功,既你需要花很大的力气,甚至需要使用机器来帮你维护这个玩偶不会坏掉。最后会一直到超过这个玩偶身体的承载,超过你所有的力气,超过所有机器能做的事情。最后这个用沙子堆起来的人偶或者动物最终会崩坏掉,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崩坏掉的碎片又和它们周围其他的沙子一样变成平均的四散开来。
所以我告诉她,这个世界除了童话和神话,现实世界是没有什么鬼神,因为那些东西熵太高了,超出了这个空间承受范围,就像在薄薄的纸上放上一台钢琴,会直接压破这张纸。这个世界也没有真正的超能力,因为那些能力意味着熵太高了,人体为了维持它,会超出人体本身承受范围。就像把一列火车放在人身上,会直接压扁这个人。
她懵懵懂懂理解着,我继续说,因此生命非常的脆弱,因为本身生命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是一个熵相对来说很高的集合体。人一旦受到了伤害要想恢复到原来的情况是一件要花很多功的事。比如要购买药物治疗,要吃很多蛋白质的食物促使伤口愈合。但是一旦伤害太严重,是没有办法去拯救的,因为那超出了所有人的能力。这个世界没有超能力的人,因此只能面临死亡。
我踹开了大门,电视机正常的开着,声音早被我在门外用手机控制静音了。门被踹开听见鼾声的那一瞬,我在门外按门铃、敲门时提着的心是略有些放松,但就那么一瞬间又提起来了,那鼾声太大了,太异常了。整个房子里除了巨大的鼾声寂静得可怕。我快速的查看了两个卧室,床上都是空的。然后我马上明白声音是卫生间发出来的,第一反应大伯为什么会在洗手间睡觉,然后立刻反应过来,不好了,出事了。
我在急救室外等着医生抢救我大伯,一边把左手用力在板凳上拍打。因为拉开洗手间的门所需要的力气瞬间超出了平常的手臂和手掌的范围。手指头僵硬,手掌颤抖,手臂虚脱,只有通过快速拍打让僵直状态的手指和手掌恢复过来。在我拉开门的刹那,出现在视线里除了四处迸射的门锁就是仰面躺在地上的大伯。我没有立刻冲进去,我花了两秒回头看了一眼无力倚靠在客厅墙边站着的奶奶。说了一句"奶奶,大伯倒了",这一句即是给奶奶一个心理准备,又是给我一个心理准备,准备好面对接下来的事情,但是那个时候,人,真的是哭不出来。
我所掌握的急救知识并不多。我迅速地查看大伯后脑勺有没有因为磕碰流血,接着把他的脸面朝一边以保证从他口里出来的血和呕吐物不会堵塞喉咙。然后用纸巾开始清理他嘴部的这些东西了。做完这些我颤抖地拨打了120电话。我开始想尝试移动他,因为冰冷和湿滑的瓷砖。我尝试了几次不成功。一个是我的臂力确实不够,另外一个没有找到合适的发力点。最后一次,喊着我要救大伯,终于把他抱起来,那一瞬我想起了他跟我说,我出生的时候很小一点,被他抱在手臂里软踏踏的像一只小猫。而现在他也软踏踏的在我的手臂里。我看到他眼角里面有一滴泪流出来,我说大伯不哭,我救你,我救你……
我奋力地把他平躺的放在沙发上躺着。没多久120回了电话过来,告诉我他们快到了。
在解释"薛定谔的猫"这个思想实验时候,我花了很多功夫尝试以小朋友可以理解的角度去思考该如何描述她才能听明白。在未来未到来之前,未来是叠加的,在选择未选择之前,答案是叠加的。现在急诊室里,急诊室医生及ICU医生跟我解释着我即将面临的选择。生存几率较小,即便生存下来愈后效果不好说。如果一旦情况不好,是否需要进ICU?是否需要做有创急救?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是进普通病房,把所有亲人都召集起来陪他走完最后的一点时间。第二个选择是进ICU,亲属无法进去,尽量医治,但按照检查结果来看,希望不大。还有第三种手术方式,但是医生们都纷纷摇头,这条路基本走不通。
我们又再次站到了这个选择的十字路口,我们讨论了一下,最终决定选择第一种保守治疗方案,我们再多陪陪他,不要让他一个人孤单的躺在ICU里直到最后,也不想让他面临更多肉体上因为创伤导致的痛苦。
在最后那个中午,医生再次问我,需不需要插管,我摇了摇头。
我大伯从我记事开始,他就算是一个比较讲究的人,家里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特别是对于吃穿这块,别看只是普通工人,拿着非常单薄的工资,也是省吃俭用存下钱买些衣服鞋子,每周偶尔买两个硬菜和大家一起吃,衣服、鞋子也算是比较好的品牌和款式。
用我奶奶的话来说,他一生就是一个非常老实的人,从没调皮过,让她操心捉急。在我看来,他是不善于表达自己,更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的人,只是会一心一意的对他人好,很典型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男性。拍照起来也是比较紧绷的样子。退休后在家就是买菜,做饭,洗衣服,抽些烟,偶尔来一杯啤酒,电脑上面来盘QQ斗地主,除了吃穿其余都很节省。既没有上天入地的本领,也没有千古流芳的贡献。像你,像我,像芸芸众生一样普通,可不同的是在最终,他一个人走完了这一生。我不知道在那个下午,他一个人在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当他倒在地上的瞬间以及最后弥留之际的瞬间他会想到什么,他会害怕吗?还是孤独呢?
2020.07.12,大伯62岁生日快乐,疫情期间我早就准备好了生日蛋糕现金券,可是这一次我们却没办法再次一起吃蛋糕,吹生日蜡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