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欢聚都有笑

——《羌村三首(其一)》赏读

杜甫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不是所有的欢聚都有笑年少不懂杜甫诗,现在深夜读来,居然还会让人想要掉泪。看来,我也真不年轻了。

《羌村三首》组诗是杜甫在唐肃宗至德二载(757)年所写,这一年,杜甫在左拾遗任上因上书援救房琯而触怒唐肃宗,被放还鄜州羌村(在今陕西富县南)探视家人,于是在家中有所作。而《羌村三首》其一,则是第一首,也是三首中特别感人的一首。

前两句,就像一部电影的长镜头开头,从天空到大地,天地连接,浑然一片。天空中,累积的是峥嵘如山、殷红如血的晚霞,夕阳的光亮从天空投射到大地上,在这苍茫的大地上,有一个正跋涉千里,往着家的方向匆匆赶去的旅人——诗人杜甫。

离家的杜甫,在整整一年前,756年8月,也就是唐王朝风雨飘摇的时候——安禄山造反,唐玄宗落荒而逃,唐肃宗慌忙即位——杜甫主动前往天子的灵武大本营,期望能为国效力。不料,却在半道上被安禄山的叛军抓回长安。在这段时间里,他亲见并经历了战争的种种残暴。六个月后,杜甫终于找到了逃跑的机会,但他没有选择回家,而是直奔唐肃宗的凤翔行在,落魄之中,接受了唐肃宗的馈赠,担任左拾遗的职位。因为接受了皇帝的厚恩,连回家探亲的话都不忍心说出口。直到因为上书援救房琯而触怒唐肃宗,虽然捡回了小命,但毕竟被皇帝以“回乡探亲”的理由打发得远远的。

还好,毕竟是回家了。画面从广阔的天地转向破败的柴门前。被战争蹂躏的鄜州早已凌乱不堪,家人是否在世,都不得知。杜甫曾在《述怀》一诗中写到:“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如今,马上就要到家门口了,真是近家情更怯,不敢叩柴门。门口何所见?家,依旧是破败的柴门,却没有一个人。只有鸟雀在聒噪,让人烦躁不安。家里还有人吗?还是都“地冷骨未朽”,早已成为战争的牺牲品了?千里归客到家了,他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柴门推开,妻儿都在。原本是期待已久的欢喜的相聚,却并没有迸发出热烈的欢呼。妻儿竟是首先一愣,奇怪他还在世。是的,战争中,死是平常的,活,是非常的;一年未曾音书来,家人在经历了无数次地盼望失望过后,已经在心底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默认了他的死亡,而现在,他又出现在了眼前。怎么不惊不讶不怪?回过神来时,却是喜极而泣的眼泪。面对妻子,杜甫并没有为这一年的离别做过多的解释,只是说:世道遭飘荡,生还偶然遂。就这“飘荡”两个字就把这一年多以来遭遇的种种不幸说尽:先是被俘陷入叛军之手,接着冒死逃脱投奔肃宗,后来又因为救房琯险遭杀身之祸,经历了种种坎坷,最终还能幸存回家,真是偶然,实在侥幸。但,杜甫把所有的风波都抹平了隐去了轻描淡写了。因为终于回家了。 

特写的镜头从夫妻的泪眼相望转向爬上墙头的邻居们。原来夫妻说话间,邻居们也爬上墙头,看着这位千里而至的旅人,忍不住一起抹泪。这些老人,这些妇人,这些孩子,也都凭墙相望,唏嘘感叹,或许是不忍打扰,又或许是心生羡慕,又或许是为己心酸,想起了自己总未归家的远征人。

时空转入到夜晚,羌村的夜分外宁静,听不到纷纷战乱,连鸡犬狗吠也都睡着了。然而杜甫的小茅屋还燃着烛光,蜡烛燃尽,再点燃一根,夜已深了,但谁也不忍心睡去,都只怕相聚是一场美梦,只怕一旦睡去,醒来又是分别。

一首诗,就仿佛一部微电影;一场欢聚,却没有听到一声欢笑。战乱中的生命,如此卑微低贱,战乱中的欢聚,多么稀有珍贵。浦起龙评价杜甫说:“公凡写喜,必带泪写”,以悲写喜只是手法,悲喜交加才是情感的根源,正是有了这醇厚的情感本质,才有了杜甫的崇高厚重,沉郁顿挫,才有了这种感人至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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