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卡夫卡:孤独是一种痛苦的诀别


      或许很多人看到“独”这个字首先想到的是一些孤高自诩、独来独往、仙风道骨的形象,但我认为独恰恰是个体与群体的诀别,而这诀别未必是洒脱的,而是痛苦的诀别。

      能将这种痛苦深味的,我认为是卡夫卡。卡夫卡说:“是的,人太可怜了。因为他在不断增加的群众中一分钟一分钟地越来越孤独。”这种体验在他的作品中体现的太明显了,比如那座永远存在又永远让人无法逼近的《城堡》,我的阅读过程中就是一种孤独的体验,仿佛在前行的路上不断被城堡拒绝进入,循环往复又循环往复,这是被神秘群体抛弃的体验。

      再比如《饥饿艺术家》,描述了一个“痴迷”饥饿艺术的表演者从其风靡全城的荣光到被人厌弃的落漠,始终不被真正理解而孤寂痛苦直至无声死去的过程。这是人被接纳与抛弃的过程,或者说这里的接纳也是一种肤浅的接纳,未必就是被理解,只是一种好奇或游戏,但厌倦是必然的。饥饿艺术家从事的是真正的艺术,却不被人理解和认同。人们只是怀着好奇心和偷窥欲观看他的表演,还要加上怀疑和猜忌。就是这样一种用整个身心来表演的艺术形式,这样一位尊重艺术、醉心于艺术的艺术家却没有自己真正的表演舞台。艺术家付出的是整个身心,他放弃了健康的肉体和作为人的尊严,却始终得不到属于自己的家园:一个可以真正表演的舞台,一群真正理解艺术、尊重艺术的观众。我们知道表演者是需要观众的,可是这里并没有真正的观众,只有无情的看客,所以死对艺术家来说这是一种痛苦的诀别。



      个体与群体诀别之后呢?卡夫卡依然作出了答复,这样的答复我们可以在他的《地洞》中读出来。一个人为了给自己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挖掘建造了一个巨大的地洞。这个地洞有通道、广场、城郭,有伪装的入口,有使敌人找不到入口的迷津。城郭里,穹顶上镶嵌着星星,仓库里储藏着丰富的食物。在这样花费了巨大精力建造的地洞里,建造者完全可以静下心来,无忧无虑地安享天年度过余生了。可是,一种莫名的巨大不安却时刻笼罩着他。他总是害怕敌人来临,夺走他为之付出了劳动和心血的地洞。这种恐惧感使他惶惶不可终日,难以享受自己精心打造的地洞。于是,他会去入口外躲藏起来,监视有无敌人走近入口识破迷津。有时,他听到洞内细微的声音,便挖地三尺地寻找和猜测危险的来源;亦有时,他把自己的储藏品放在一处,觉得不安全,又把它们分散开来…… 关于这篇文章有很多高明的解释,但我宁愿肤浅地认为这是一个独行者与群体诀别之后的孤独、恐惧与不安,他已无法与社会群体建立彼此的信任,所以他不断挖洞,不断防御,困住他人的同时也困住自己,不过卡夫卡高明的是,他似乎在反问:在这个看似热闹的世界,谁不深怀恐惧?谁不孤独呢?

      在这种心理下,孤独往往发展成为抗拒、抵抗甚至愤怒。比如《水浒传》中的阎惜姣,她是宋江的妾。因为宋江看到她卖身葬父,立刻伸出援助之手,后来就不得不娶她为妾。于是宋江买下乌龙院金屋藏娇,又怕人说闲话,常常偷偷摸摸爱来不来,年纪轻轻的阎婆惜独守空闺,本来嫁给一个糟老头就心不甘情不愿,宋江还三天两头地冷淡她,心理自然不是滋味,长期的孤独寂寞自然产生不满与愤怒,便慢慢与宋江的学生张文远好起来了。台湾学者蒋勋在《孤独六讲》里说:“阎惜姣对宋江是既感恩有憎恨,感恩他出钱葬父,又憎恨大好青春埋在他手里所以对他说话便不客气。那天宋江进来时,阎惜姣正在绣花,不理宋江,让宋江很尷尬,不知要做什麼,只能在那裡走来走去,后来他不得不找话,他就说:‘大姐啊,你手上拿着的是什麼?’(‘大姐’是夫妻之间的暱称,可是让一个中年男子唤一个小女孩‘大姐’,就非常有趣了。)阎惜姣白了他一眼,觉得他很无聊,故意回他:‘杯子啊!’宋江说:‘明明是鞋子,你怎麼说是杯子呢?’阎惜姣看着他:‘你明明知道,為什麼要问?’……宋江又问:‘大姐,你白天都在做什麼?’他当然是在探阎惜姣的口风,阎惜姣回答:‘我干什麼?我左手拿了一个蒜瓣,右手拿一杯凉水,我咬一口蒜瓣喝一口凉水,咬一口蒜瓣喝一口凉水,从东边走到西边,从西边走到东边‥‥’这真的是非常有趣的一段话,阎惜姣要传达的就是‘无聊’两字,却用了一些没有意义的语言拐弯抹角地陈述。”

      我们能看出这种奇怪的问答当中,有着深刻的距离和隔膜,答非所问即是言语拒绝,而且拒绝中有不满和怨怼。

      但我们的理解不要只停留在不满和怨怼上,其实这种抗拒、抵抗甚至愤怒的背后实则令人同情,细心一点我们也许能读出渴望和软弱。十九世纪美国浪漫主义成就最高的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有一首诗歌特别有趣:“我的生命——一把上膛的枪/曾在角落里站立着——直到有一天/主人经过——确认——/把我带走——”(第1-4行)据说这首诗的解读至今已有75种之多,其中之一即认为“一种等待有情人来发现那心灵深处蕴藏已久的爱情的急切心情”(李品伟解读),“枪”的独白实则是表达对爱的强烈渴望。只不过这首诗选取的意象实在特别,“枪”作为暴力工具,火药味甚浓,容易让人理解为拒绝并望而却步,可谁有知道这“枪”实则等待着使用它的主人。这首诗与阎婆惜的心理两两互证,即在说明孤独的背后是痛苦,而痛苦在于渴望的不可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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