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与瑟都是中国古老的丝弦弹拨乐器,它们的出现至少可以追溯到三千多年之前。 在约公元前六世纪成书的我国最早诗歌总集《诗经》中,琴瑟和鸣的美好场景曾多次出现。
此后,大量与琴瑟相关的诗词歌赋更是层出不穷。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唐·王维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今天的我们要想更好地理解这些诗词背后所传达的文化信息,了解琴瑟的前世今生就是必要的。
琴瑟交相呼应,历经多朝代不同时期的政治文化迭代与审美变迁。在它们自身社会地位的起伏之间,亦诠释了人们对于礼制与实力、本土与外来、传统与发展,高雅与世俗的选择。
昔者舜作五弦琴,以歌《南风》
琴的确切始创者已不可考,相传舜(一说伏羲,一说神农)创制五弦琴,观五行而以五弦正五声。举凡天地万物之音,皆出于五声中。声调由低至高依次为宫、商、角、徵、羽。其后文王、武王各加一弦,以补充世间清声的变化。
现代考古发现中,先秦时期琴的出土数量相当有限,且大多集中于湖北地区,即旧时楚地。最早一例为湖北枣阳郭家庙出土的春秋早期琴。著名的曾侯乙墓出土有十弦琴,属于战国早期。战国中期偏晚则有湖北荆门郭店七弦琴以及九连墩出土的十弦琴。这些琴弦数不一,琴制与现存琴制差别较大,主要特点为共鸣箱大约占整体比例一半,因此也称为「半箱琴」。
1973年,同样形制的七弦琴于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中被发现,这是人们首次见到“半箱琴”。因古籍中对其样式鲜有描述,难免会令人有些疑惑。其后随着战国时期“半箱琴”的陆续出土,才逐步确认这种样式应为春秋至西汉初期南方楚地比较流行的琴制。这些发现填补了历史记录中的空白,使我们得以知晓琴在早期发展中的真实形制。
大约自西汉晚期开始,“半箱琴”逐渐演变为“全箱琴”。通过一些出土弹琴陶俑我们不难发现,至少于西汉晚期开始,琴制已悄然改变。此时琴的实木尾板已经消失,共鸣箱被扩大,琴身首尾宽度与厚度也大体一致。琴尾部上方甚至出现了单独直立的弦枘。
这样的形制在东汉时期的陶俑上仍然可见。到了三国前后,无弦枘的琴制开始出现,消失的弦枘应是移到了琴的下方,以双侧雁足的形式继续存在,这样的设计更为合理。琴也在这一时期渐渐演化成为了唐宋时期传世至今的琴之样式。
文中提到的「弦枘」是琴上用以系缚丝弦一端的木柱,其所在位置的变化不仅影响琴的发声,更直接影响了琴的样式。在琴由“半箱”演变为“全箱”的过程中,我们似乎看到了瑟对其枘柱位置的启发。
宓羲(伏羲)作瑟,长八尺一寸,四十五弦
我们对于瑟这种古老的乐器恐怕更为陌生些,毕竟其后世基本失传,通常只知其名不知其形。与琴相似,相传瑟为伏羲创制,确切的始作者则不可考。不少古籍记述中,均有伏羲造瑟的记载。如《玉篇·琴部》所记:
“瑟,庖羲造也,弦多至五十,黄帝使素女鼓瑟,哀不自勝,破为二十五弦也。”
注:素女为神话传说中黄帝身边擅长鼓瑟的女神,曾以音乐造福生灵。
与同时期琴的少量发现不同,瑟在先秦弦乐考古发现中所占比重相当大。出土地点主要集中在湖北、湖南与河南三省,且绝大部分出自东周时期楚墓。由此可见,瑟在先秦时期的楚地,是比琴更为流行与重要的礼乐之器。先秦古籍《仪礼》中,记录典礼用乐的《乡引酒》、《乡射》、《燕礼》、《大射》中独见瑟而不见琴,亦是此观点的重要佐证。
先秦时期的瑟弦并不局限于五十弦或二十五弦,从考古发现来看,2015年湖北枣阳郭家庙墓地出土的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瑟的实物应为我国现存最早的瑟。其尾有三枘,十七弦。结合其他地方出土的实物推断,先秦时期瑟弦数基本有17、19、21、23、24、25、26等多种弦制。而古籍文献中所记载的50弦等弦制的瑟,目前则尚未发现。依弦数多寡与尺寸大小,古瑟分为雅瑟、颂瑟、大瑟、小瑟等,形制繁多,最长的甚至可达两米以上,有着相当的视觉冲击力。遗憾的是,这一时期的瑟多已残缺,难以一窥其当时的完整风貌。
我国现存最完整的瑟为长沙马王堆一号墓出土的25弦瑟。该瑟出土时还裹有瑟衣,每根弦下都完整保留有可移动调音的拱桥式柱码,底部两端有共鸣窗。瑟体尾端有四枘,均银质圆首,顶饰涡纹。内外九弦的尾部,各用一条绛色罗琦带穿插缠绕起来,可以保持柱码的稳定,消除弹奏时柱码后部弦共鸣所产生的声色干扰,设计十分合理。
结合同时期其他墓中的实物发现,基本可以确定,到西汉初期,瑟的形制已统一为四枘二十五弦的样式了。相较于琴在这一时期仍处于较为早期的半箱琴阶段,瑟已经完成了自身演进,达到巅峰状态。
相近的出身,不同的命运
春秋到战国,时人谓之「礼崩乐坏」时期,其后秦朝焚书坑儒又使前代律制大多寂灭无存。琴瑟,特别是瑟作为宫廷与贵族雅乐主角,在这一时期备受打击。
及至汉初,得益于汉武帝的推动,瑟有过一个阶段的中兴。汉武帝重建乐府,扩充乐员。在马王堆汉墓三号墓中的遣策(登记随葬品的简册)上,载有“郑竽瑟”、“楚竽瑟”、“河南瑟”等,可见至少在西汉初期,瑟仍在不少地区流行,而且有各自的地方特色。乐府歌曲的盛行也带动了伴奏乐器的复兴,根据相关文献推测,瑟是当时伴奏的主要乐器,后期亦有琴、筝、笙等的加入。
最终的变化出现在东汉至魏晋期间。随着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祭祀文化渐渐退出政治舞台,宫廷音乐受到南方民间清商乐的强力冲击,与宫廷雅乐关联紧密的瑟被束之高阁。事实上,古瑟的衰落,也与其自身的局限性有关。瑟音质朴,弹奏时主要以双手清弹为主,不做按揉等滑音,在琴瑟合鸣之时作为主音,需要辅以琴的泛、散、按音,才能表现更为丰富的音乐层次。加之瑟音比之筝音更显单调清寡,随着人们审美偏好的改变,瑟逐渐失去竞争力。没有了应用场景,之后的失传也就并不意外了。考古发现方面,自后汉以降,迄今尚未见到古瑟的出土。
“礼崩乐坏”时期,琴瑟当中的琴自然也难独善其身,在此时亦遭受不小的冲击,处于低潮期。宋人朱长文曾在其所著的《琴史》中写道:
“至战国时,雅乐废而淫乐兴,尚铿锵坠靡之声,而厌和乐深静之意。魏文侯,当时之贤君,犹云:‘吾端冕而听古乐则惟恐卧,况其下者乎?’于是秦筝、羌笛、箜篌、琵琶之类迭兴而并进,而琴亡矣。”
这是社会激烈变迁、各种思潮文化互相角力之下的审美变革。曾在郊庙祭祀与燕饮时不可或缺的高雅音乐时至战国已岌岌可危,时人亦多难以体会和乐深静的审美意境。
不过与瑟相比,在同样遭受低潮挫折之后,琴显然表现出了更强的生命力。经过历史的洗礼,随着自身不断演进以及文人阶层的青睐,琴在其后拥有了更高的社会地位。
由半箱琴过渡到全箱琴,清音雅韵较之前更加突出,且琴在社会变革中成功地完成了与士大夫阶层的紧密耦合。自此琴开始在琴书中被称为“雅琴”,以区别于俗乐。更有学者恒谭、大儒蔡邕、竹林七贤阮籍、嵇康等人的推崇,与琴相关的文学文艺作品层出不穷: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曹丕《燕歌行》
琴逐渐成为精英阶层追捧的清雅代表,地位日益稳固。曾有“士无故不彻琴瑟”之说,至于为何文人在琴瑟之间选择了琴,这里卖个关子。后续会有专题单独解读,暂不展开。
唐代歌舞燕乐繁盛,琴则成为了文人士大夫的知音。制琴工艺飞速发展,出现了很多制琴名手,如四川雷氏家族、江南沈镣、张越等。传世的唐琴中名声最为显赫的莫过于“雷琴”,即雷氏家族所制之琴。其工艺、形制、音色令人叹服,苏轼就曾藏有一张唐代“雷琴”,奉若至宝。
有宋一朝,文教昌盛,文官文人的政治与社会地位上升到空前高度。琴成为这一时期朝野上下十分流行的乐器。隐士、僧侣间亦有广泛流传。从皇族到文人士大夫阶层无不以能琴为荣,宋太宗、范仲淹、欧阳修、朱熹、韩琦等人皆为琴家高手。作为统治阶层所钟爱与追捧的乐器,琴自然有机会继续精进发展,不同地域派别层出不穷。琴人、琴式、琴曲、琴著颇多,展现出其强大的文化生命力。
明清两朝,琴的影响力更为广泛,携琴访友、琴棋书画等与琴相关的文化创作主题更是风靡一时。瓷器、漆器、金银器、扇面、竹木牙角雕等多种艺术门类都有类似题材大量涌现。琴除了作为文人雅士必备的乐器外,其所代表的清雅高洁意象也被抽象出来,渗透进了更多艺术领域与日常生活当中。
民祀唯房,日辰于维,兴岁之驷,所尚若陈,琴瑟常和
了解了琴瑟在历史发展进程中的不同命运之后,我们再回到开篇,回到《诗经》中所描绘的琴瑟常和。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国风·周南·关雎》
君子思慕淑女,朝思暮想,辗转反侧。以清雅的琴瑟来亲近淑女,流露出了平和而有分寸感的情愫。
“女曰鸡鸣。士曰未旦……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国风·郑风·女曰鸡鸣》
催促早起、烹菜饮酒、弹琴赠佩的生活细节真实而富有情趣,满篇夫妇生活的和谐美满。时至今日“与子偕老,岁月静好”仍是我们对美好婚姻生活的最高向往。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雅·小雅·鹿鸣》
周代的宴飨之礼有其完整的规范与流程,其中重要的一项便是在宴饮过程中由专门的乐工弹奏琴瑟以承礼制。宴饮之时,主宾之间各尽其意,其乐融融。以琴瑟烘托和乐,用美酒款待宾朋,还有鹿鸣呦呦之声不绝于耳,热闹欢愉又不失雅致清幽。
或许有人会有疑问,既然艺术往往高于生活,那么《诗经》中所描绘的琴瑟合鸣美景,是真实的存在,还是一种想象,仅借以表达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呢?
目前的考古发现中,琴瑟同出的情况虽罕见,但还是有的。在2014年底湖北枣阳郭家庙的一座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墓中,我们就首次发现了迄今最早的琴瑟组合,该墓的发掘也被评为“2014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那么至少类似发现从实物层面印证了先秦时期贵族上层社会琴瑟相和的美好生活场景是现实存在的。
国学大师饶宗颐先生曾指出,“琴瑟常和”是先秦时期人们生活的最高理想。随着社会的发展、生活方式与审美品位多方面的变迁,现在的我们很难再理解与体会到如此意境,甚至对于许多民族乐器都已颇感陌生。
衷心希望这些传统而美好,有着不低的欣赏门槛,或娴静清淡,或铿锵激昂的民族传统乐器不会像古瑟一般,渐渐湮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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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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