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承认赵、魏、韩三家为诸侯,就此中原大国晋国分裂成三个诸侯国。
《资治通鉴》在开篇第一句写道:“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这里的魏斯就是魏文侯,是魏国的第一个称候的国君。在这之前,魏氏仅仅是晋国的卿大夫,主君的称谓都是以“子”结尾的,例如魏文侯的祖父魏桓子。在魏斯封候50年前,魏桓子与赵、韩两家合谋瓜分了势力最大的卿大夫智氏,进而瓜分了晋国。
历史上魏文侯以贤达著称,他将当时最优秀的一批文武人才纳入账下。在他的治理下,魏国称雄中原,并成为了当时中华圈的文化中心。
我们先看看魏文侯都用了哪些人才。
1. 人才战略:打造华夏文化中心
魏文侯的很大一部分精力是放在用人上面的。要想汇聚天下人才,不外乎自主培养和吸引人才这两个途径。魏文侯的战略眼光放得更远,他要的不仅仅是雇佣一两个治世能臣,而是要形成一套系统,既要持续不断生产人才,也要持续不断吸引人才。换句话说,他要建构一个体系,保证给魏国的未来提供源源不断的人才。
春秋时代,国家的治理一般是通过分封进行的,宰相通常是由受分封的大贵族担任,有一点贵族共治的味道。晋国的六卿制度正是典型的代表,有自己封地的卿大夫们辅佐晋君共同管理国家。但随着卿大夫势力越来越大,晋室逐步衰落,最后竟被这些贵族们瓜分了。魏文侯的祖父魏桓子正是瓜分晋室的卿大夫代表之一,所以文侯可以说是直接目击者,对于这种贵族共治的管理模式应是心存警惕的。
魏文侯于是就向外界寻求人才,试图摆脱对贵族阶层的依赖。那么,摆脱贵族阶层的人才从哪里来呢?当然是叫做“士”的低等贵族。他们没有土地,游走天下,常以卿大夫的家臣身份在各诸侯国的博弈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士人们游走天下,要么就是寻找名师去求学,要么就是寻找贤君求功名。为了吸引士人投奔魏国,魏文侯采用的战略是:把魏都打造成文化中心,群贤毕集;把自己包装成明君,求贤若渴。
此时,这个战略的核心人物出场了。他就是卜子夏。他是孔子的弟子,孔子十哲之一,也是孔子七十二徒之一。据说魏文侯拜子夏为师,请来给魏都坐镇的时候,他已是垂暮之年。丧子的痛哭已让他双目失明,耄耋老人做实际工作已然不大可能,所以他的到来更具象征性意义。其实,象征性意义很多时候比实际意义重要的多。子夏比孔子小了44岁,在考虑到他的年龄,恐怕在当时可以说是像神一样的泰斗级人物。儒家本身就是教育职业,子夏及其弟子到来讲学,形成了影响整个中国历史进程的西河学派,魏国一跃成为华夏文化中心,天下士人纷纷到魏都求学。
西河学派影响巨大,既培养了一大批后来游走于诸侯各国能臣,也成为孵化法家思想的先驱。可以归为西河学派一脉的历史人物,包括李悝、吴起、荀子、韩非子、李斯等等。而对后世汉朝的思想界乃至整个政治格局产生巨大影响的《公羊传》、《谷梁传》也是出自子夏的弟子齐人公羊高、鲁人谷梁赤之手。
2.宣传手段:明星代言加事件营销
魏文侯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跟古今中外的大多数政治家一样,他非常清楚自我包装的重要性,对外宣传的重要性。可以说,他的营销手段是相当高明的。
《资治通鉴》写道:“魏文侯以卜子夏、田子方为师,每过段干木之庐必式。四方贤士多归之。”
魏文侯拜当时名满天下的大儒子夏、田子方为师,通过他们的明星效应向天下士人宣传自己对待士人的谦卑形象。一方面他将儒生的地位抬高到国君老师的地位,另一方面又自降身份,甘为弟子,表达了对士人的尊重。子夏、田子方正是天下士人中的明星,是他们的代表。
段干木是子夏的弟子,是一位名士,但淡泊功利不愿做官。魏文侯亲自去找他,他却要跳墙躲避。于是就有了魏文侯“每过段干木之庐必式”的表演。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魏文侯每当经过段干木的茅庐的时候,必然要把手放在车扶手上以示尊敬,就像现代脱下帽子恭恭敬敬站在车上一样。这其实是双方的互动表演,共同做的秀,与后世三国时期刘备三顾茅庐一脉相承。但这样一个表演却向天下士人鲜活地表达了魏文侯尊重士人的态度,有点电视广告的味道。
《资治通鉴》还记载了另外一个故事。
魏文侯与群臣喝酒,喝得正开心 ,外面突然开始下雨。这时魏文侯要人准备马车,说要去野地。群臣不解,问:喝得这么开心,您到野外做什么?魏文侯回答:我与虞人约好今天去打猎,虽然喝酒很欢乐,但也不能失信呀!这个故事很有名,但相当假,充其量也是一段广告。
这里说的虞人是什么人呢?词典上释义,“古掌山泽苑囿之官”。我猜应该是贵族猎场的管理员,一介平民,身份低下。魏文侯宁可放弃与贵族们饮酒欢乐,也要冒雨去履行与平民的约定,这表达的含义相当明确。魏文侯是一个信守承诺的贤明君主。姑且不论下雨天去打什么猎,就算有约定,派人过去和虞人改个期不就好了么?而且你既然约好了去打猎,大白天跟群臣喝酒喝得那么嗨是搞什么名堂呢?这显然是杜撰的。
3. 有容乃大:维持贤明形象不易
魏文侯给自己设定了贤君的形象,那么在何时何地都要维持这个形象,保持人设不要崩塌。但这样做起来确实有点辛苦,有的时候不小心就露些马脚来了。《资治通鉴》记录了一段很有趣的一幕。
魏文侯派乐羊灭了中山国,将中山之地封给了自己的继承人公子击。有一次文侯问群臣:“我这人怎么样,大家说说看?”群臣纷纷回答:“仁君!”唯有任座说道:“你不将中山国封给你弟弟魏成,反而封给自己的儿子,这算什么仁君呢?”文侯听罢大怒,任座就急忙跑了。这时翟璜出来打圆场,说:“您肯定是仁君呀!”文侯还在气头上,没好气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仁君?”翟璜回答:“臣闻君仁则臣直。任座说话这么直,您当然是仁君啦。”他没有说文侯封子不封弟的做法不对,给了他一个台阶下。文侯明白过来,他差点把自己的人设给毁了,就急忙“使翟璜召任座而反之,亲下堂迎之,以为上客。”有的时候看魏文侯,感觉有点做作!
魏文侯还养了一个人,尊为老师,就是上面提到的名满天下的大儒田子方。他可以算得上是魏都这个文化中心的招牌。但这个人感觉有些特立独行,喜欢语出惊人,颇有点魏晋时期喜欢玄学的那帮文人的味道。《庄子》就有一篇以他的名字命名,用他的嘴叙述了庄子的思想,可见他的行为举止与老庄是颇为契合的。《资治通鉴》记载了他两段轶事。
文侯与田子方喝酒,旁边奏着音乐,文侯听出这音高不对。看来文侯的音乐天赋还是可以的,但田子方却笑了。文候问,你笑什么?田子方回答:“臣闻之,君明乐官,不明乐音。我怕你是沉溺于音乐,而对官场不闻不问呀!”文侯曰:“善。”其实文侯心里估计是骂娘千百遍了。谁愿意喝酒听音乐还要被人说教一通。但不管什么扫兴的怪论,你也得忍,还得点头称是呀,这才是仁君嘛!
还有一次,公子击,也就是未来的魏武侯出门遇到了田子方,他马上下车伏谒,田子方却没有还礼,相当傲慢。公子击怒,质问田子方:“富贵者骄人乎?贫贱者骄人乎?”意思是,你哪来的资本在我面前这么骄傲?田子方回答:“当然是贫贱者骄傲啦。富贵一骄傲就丢个国、丢个地的,我啥也没有还怕什么?”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意思,完全是强词夺理。对于这一段,大部分人解读为田子方对公子击的教育,但我却不这么认为。西汉时代的《史记》写到,公子击听到田子方的说辞之后,“不怿”。就是不开心,这样的结局哪能说达到了教育的目的呢。反倒是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将公子击的反应改成了“子击乃谢之”,也就是向田子方道歉了。田子方就这这么个人,对待知识分子,不管行为多么怪诞,作为君主你都得受着,而且还要“谢之”,这样才能成为贤君。也许司马光通过这个轶事想表达的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4. 如何选材:冠冕堂皇的选材标准背后其实是博弈
魏文侯向李克(李悝)咨询选国相的事情,候选人是他的弟弟魏成和能臣翟璜。李克是通过翟璜的引荐来为文侯效力的。所以文侯向他问这个问题其实有些不怀好意。
上面提到魏文侯占领中山国之后,把它封给了自己的儿子公子击,而不是自己的弟弟魏成。从地图上可以看出,中山并不与魏国接壤,而是在赵国腹地,战略地位应是非常重要的。不然文侯不会既要将它封给儿子,还要让名将乐羊举家迁去驻守那里,更是派李悝担任那里的国相,帮助公子击管理。那么对于没有得到中山国的魏成,必然要有所安排的,那就是国相的位置了。但他与名臣翟璜比,显然能力不济,硬给他弄上来,恐怕士人阶层不服,也有损于自己唯才是举的形象。
所以,魏文侯就找了李悝,要通过他的嘴确定国相的人选。李悝是魏国士人阶层的代表人物,又是与翟璜有特殊的关系,让他举荐贵族阶层的魏成,真可谓一石三鸟:堵住士人的嘴;说服翟璜;留下贤明纳谏的好名声。
李悝推了又推,实在推不过,就给了一个选材标准,让魏文侯自己选。但这比直接推荐魏成更加有效,更有说服力,也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能力。
李悝的标准是:“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 贫视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简单地描述,就是
(1)平时考察他的朋友都怎么样;
(2)有钱的时候考察他慷慨还是吝啬;
(3)得志的时候考察他用的什么人、举荐的什么人;
(3)不得志的时候考察他做事是否有节操;
(4)贫穷的时候考察他是否贪。
这是相当冠冕堂皇的选材标准,但考察的都是人品,绝口不提实际的能力和以前的功绩。
翟璜当然不服,向李悝发牢骚,说:“西河是我推荐的吴起守的;邺城是我推荐的西门豹开发的;中山是我推荐的乐羊打下来的,还有你也是我推荐的呀!我哪里就不如魏成了呢?”李悝于是就向翟璜详述了他跟魏文侯的对话,然后拿出这个标准说:“他把收入的十分之九都用在外面,他结交的和推举的都是像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这样的人,文侯都拿他们当老师,你怎么跟他比呢?”翟璜逡巡再拜曰:“璜, 鄙人也,失对,愿卒为弟子。”翟璜其实是不服的,但他看到了大局,只能接受。他也承认李悝的格局确实比他高。
平心而论,单单比较魏成和翟璜举荐的人,就可以看出来更适合当宰相的是翟璜。但很多时候世间的运转不是靠应该,而是根据各方力量的博弈来决定的。魏成当国相是贵族集团与士人集团博弈的结果,与上面的选材标准其实不相干。现实世界的运转就是这个样子的,古今中外从未改变过。
5. 魏文侯真实的用人之道:唯才是举
让我们看看吴起是怎么被魏文侯启用的,就知道上面提到的那些冠冕堂皇的选材标准是多么虚伪。大名鼎鼎的吴起,这位法家代表人物,之前已经通过另一篇文章做了介绍,在此就不再复述。只要记住一点,他是战神级的人物,但人品上却颇有污点。当然,事实是否确实如此,有待讨论。
《资治通鉴》中文侯启用吴起的一段,如下:吴起“闻魏文侯贤,乃往归之。文侯问诸李克,李克曰:“起贪而好色,然用兵,司马穰苴弗能过也。”于是文侯以为将,击秦,拔五城。”
书中写吴起“杀妻求将”,又写“母死不奔丧”,通过鲁人之口,说:“起,残忍薄行人也。”李悝对吴起的评价也是“贪而好色”,人品极差。但他的能力,不亚于司马穰苴。司马穰苴何许人也?在当时可称得上无敌战神的齐国传奇名将,也是中国第一部并不《司马法》的作者。
按照上面的选材标准,吴起这种为功名毫无底线的人,完全是不应在考虑范围内的,但魏文侯在启用他时却没有任何顾虑。历史证明,魏文侯启用吴起是一个相当英明的决策。书中写吴起“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这样的将才,谁舍得不用呢?
公元前396年,魏文侯薨,享年76岁,距登基50年,距封侯7年。之后,太子击立,是为武侯。魏文侯开创了魏国中原百年霸业,可谓开国贤君。他那种唯才是用,开启了官僚治国的模式,推动了法家主导的变法潮流,让历史的巨轮驶向了打压贵族、中央集权的秦朝体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