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总流传着这两人的传说
一位是少年侠气,睥睨江湖,载酒舟中,快意恩仇的翩翩白衣君子。一位是杀人无形,来去无踪,十步一人的黑衣杀手。
黑与白,至暴与至刚。
传闻江湖武功,当以二位居首。可两位互不相识,不曾见过。其间武功孰强孰弱,不得而知。
于是世人总还是期待一场对决,一场鹿死谁手不得而知的武斗。
可等了数十年,也不曾一睹。直到两位归隐,往事尘封。只是几十年来,沽名钓誉者,何可数清?
一阵风起,吹动松涛吟吟。正值金秋美景,通往山顶两旁的树多半金黄,片片落叶碎成舞动的波涛,在路面上翻涌打旋。
“咦哟诶~”一声山歌高耸入云,唱的是纤夫的号子声。沿着路途向上的,是一名极老而伛偻的纤夫,扛着一根扁担,木制的,两侧提着两大缸。目估几十斤重的家伙被扛着歪歪晃晃,显得老者力拙,东扭西扭的向上爬。实在是担心一不留神便要洒了缸里的东西。
奇怪的是,看起来立刻便要倒地的老者不急不缓的爬上这么高的山,一刻都没休息过。
山顶有一凉亭,周遭有一块极为开阔的平地,倒是被有心人栽满了菊花。亭子里已备下两副碗筷,桌上是肥厚的膏蟹,上好的汾酒,几式小菜,冷碟。
老者换肩放下两缸,径自走向桌前,也不管是为谁备下的,更不用碗筷,伸手便抓着吃。
吃了小半有余,却听见有一人走来,白白净净,倒是个商贾。他一面摇扇走来,一面见着眼前的菊花说道:“更待菊黄家酿熟,共君一醉一陶然。”摇头晃脑走来,“黄兄,好久不见,近日无恙罢?”老者起身相迎,“哈哈,廖贤弟别来无恙。”一个是衣着华丽,白胖干净的富商,一个是衣衫褴褛,干瘦矮小的纤夫,两者站在一起本就突兀。如此称兄道弟,要是有旁人看见,岂不是笑掉大牙?
“早知黄兄性急,故先备下酒水,盼君共来赏一赏着遍地的菊花,一来久别盼小叙,二来,五年之约已至,特来赴约。”
“哈哈,老朽空活几十年,看不惯着刻意为之的花花草草,人工培育,虽是温润昂扬,倒显造作。今日一见,为的是后者罢。”
黄商并不相答,拉着纤夫重回宴席,这菊花虽是人工栽育,却是小弟重金买下的名品,兼以华山圣女峰之灵气,虽是人间俗物,倒也花了愚弟不少力气。“黄商左手微捻几捋胡须,面带得意之色。
老者一笑,却不再答,转头去看亭外云海翻腾,似矫龙,似惊鸿。一如猛虎下山,又如青鸢传信。万物跳跃,云岑流转。偶然间在厚厚的云层中漏出几点金光,映得光彩瞩目。而转眼消逝,归妄成空。
只是一瞬间,杀气溢出,风萧索,似乎天地为之一顿。山顶又上来一人。骑着匹龙驹猎猎,高肩阔臂的白马。披着的是鎏金亮银,雕龙舞凤的厚厚重铠。手里拿着的是一柄珠金错玉的宝剑。尚未出鞘,已是寒光一闪。
他并不去看亭子里的两人,只是骑在白马上矗立,似乎在等另外一个人。
再过一刻钟,又是一人上来,差不多的穿着,拿着差不多的宝剑,骑一匹黑马。
后面乌压压的跟着一大片人,却没一个人走进。
两人相向而立,翻身下马。站立如松,渊渟岳峙。
“黄兄,这一战,我等了几十年了罢。终于可在今日了结。”
“廖兄,无论谁死,剩下的那个,可就是天下第一,小弟课就不会手下留情了。廖兄,请!”
亭里吃饭的两人并不在意场外决斗的两人,一边就着菜肴,看菊花的还是接着看菊花,看云海的还是接着看云海。
场外的一众倒是屏息凝神,他们可是天下第一的见证者呐,谁死谁伤都不重要,反正不是自己死伤。人命倒似是细枝末节,就此不提。关键是目睹天下第一的决斗,看个热闹多好。
骑白马的瞥了一眼那满山的秋叶,伸出手去,想抓住蝴蝶最后的飘落。无睹对手已经拔出了宝剑。
一声暗叹,拔出了自己的剑,居指在剑身一弹,剑做龙吟。
似乎此番天地,只留下了他和他的剑。
对手先动了,暴起飞奔,双手力劈而下。他举剑格挡,反手一剑回击。两人游走着,寻找着机会,两柄剑上下腾挪,怒海狂沙般交织在一块。两人谁也奈何不了谁,进而剑招使是越快,铛铛铛想作一块,剑越舞越快,两人越走越快。场外众人都是在憋着一口气看,似乎呼出来就会影响到战局般,却又时而低低惊呼。几处险招飞走,看得众人直捏一把汗。
这看剑的反倒像是比使剑的还要酣畅淋漓。
秋风扫落叶般的快打逐步慢了下来,终是力竭,剑招已不成章法。只是图穷匕见,势若疯虎般的一昧乱打。终被逮住时机,骑黑马的人一剑封喉,骑白马的应声倒地。
他圆挣着双眼,发出嗬嗬的嘶声,似是不甘这样的结局。他试图用最后的力气去掏怀里的一样东西,只是还没摸到,力气便已用尽。
眼帘逐渐沉重,天,慢慢的黑了下去。
得胜的一方自然是受到众人的拥戴,谄谀之词不绝于耳。胜者洋洋自得,欣然收之,“多亏此等宝剑,助我成天下第一,哈,哈哈,哈哈哈!”
胜者在一众簇拥下离去了,而那倒在地上的,也无人去理睬,只是顺手牵走了他的白马。没人知道他濒死之际到底想拿什么。
众人散去,这亭上的宴席也是一扫而空。老者叹到,“怜我世人,忧患实多。生亦何欢,死亦何哀。”
黄商若有所思,也只是摇了摇扇子。
快入地平线的夕阳洒下最后的金线,照在两人身上,拉得影子长长的。原以为纷扰停息,可总还留下一件事。
两人都坐着不动,眼底好像藏着什么,却又空荡无一物。总要一人先动。但听一声轻叹,黄商握住扇子,刺向纤夫。
出奇的慢,扇子像是被粘住,一点一点向前突去。纤夫却被锁定似的,动不了身子,他抬起满是老茧的手,反手擒拿黄商的手腕。两者出奇的一致般的慢。还未触及,便已变招。扇子变刺为削,似是笼罩住了纤夫全身上下。虽然只是一柄普普通通的纸扇,却逼得入天无路,入地无门。纤夫左手将身前的瓷碗向前一丢,身形猛地向外窜出。似是极慢,却又是极快。不过一瞬,瓷碗已整整齐齐从中一分为二,断口光滑如镜。
“廖兄,你再不使兵刃,怕是要斗不过我了。”黄商依旧坐在凳子上,面不改色的,有一口没一口的低低缀饮杯中酒。
纤夫哈哈一笑,“快哉快哉,几十年没有今日这般舒坦了,我念往昔黄君待我一见如故,不觉老儿我猥猥亵亵,故今日特从贵州扛来两缸陈年佳酿,味道虽不抵黄君你精心准备的汾酒,不过也聊以一醉罢!”他一手抽出木扁担,挪开缸上的木板,一手成瓢状,就这么向缸里一捞,便捞出一掬,直棱棱向黄商洒去,电光火石之间,黄商一掌拍在桌上借力跃出亭子。尔后水箭奔彻,竟在亭柱上砸出几个洞来。
黄商苦笑,说“廖兄就非要毁了这亭子不成嘛。”
“本非此山天然造就,亦是后来强加,反倒是抹煞了山灵水秀。”纤夫嘿嘿笑道,“你我这回算是平手,再来。”
说罢,提起木扁担抢攻。一根粗溜溜的木扁担舞动枪出如龙。月光照影,遍地梨花。黄商还是一柄扇子,边拆招边笑道:“当年江湖人称‘鬼魅如踪,枪影如神’,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纤夫忙不迭递招,口中也不慢,道“畏畏缩缩一刺客罢,见不得光的东西,到让黄公子取笑了。”
两人拆至两百余招后,纤夫向后连踏五步,黄商止步不追,“黄兄,已是两百余招,且来喝口酒水罢,喝罢再斗。”两人收手,也不拿酒碗,一样的双手平举酒缸,骨碌碌一大口。
“以廖兄之功夫,何必屈尊为杀手。丈夫之于四海,何不志在安邦效国?何为其杀人放火。”
一声冷笑。
“廖某一生虽杀人无数,但问心无愧!”纤夫侧过脸去,月光只爬上了半边脸庞,他把目光都藏在了黑暗里,“我所杀之人,无不是十恶不赦之人,嘿嘿,贪官污吏,老子见一个杀一个。反是你们自称名门正派,手里不知沾有多少无辜鲜血。“
“那平成县县令,赈灾一方,开仓济民,实为清官。你,你又何必.....”
一阵沉默。
“你只知那平成县县令开仓济民,又可知那粮食从何而来?当年常平仓已空,不错,开的是乡绅豪杰的粮食。你们只道乡绅豪杰都是欺名盗世之恶霸,可乡绅豪杰俱是如此不成?”
轮到黄商沉默了。
“那年平成县一位有名的乡绅本欲自散家财以赈民,特邀那狗官一同共事,没想到那狗官见乡绅家中甚富,竟起了歹念。胡编一理由将那乡绅下狱,更不待升堂便暗中在狱中将其乱棍打死。那乡绅万千之家财尽数落入他手中。不过是取其百分一堵住悠悠众口。”往事重提,纤夫本伛偻的身姿一点一点挺立起来,“我杀他,是他咎由自取。只是不曾想到那群愚民倒为那狗官嚎哭,把罪责倒迁我身上。”
风萧吹过,万籁有声。仰见明月,人影在地。
又是一声轻叹,“廖兄,是在下输了。足下高风,鄙人就此认输。”
又是一声冷笑,”廖某有个规矩,一旦出手,若不见血,势不罢手。”
温度骤然的冷了,月光倒像是扑下了一层白霜,“罢,廖兄,这项上人头就赠与你了。”而纤夫早已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双手不住颤抖。
只是白霜的地上人影晃动,一瞬,就有一个倒下了。
黄商神情萧索,他早在宴席酒中下药,虽一时无法察觉,一旦药发,却是无比狠辣。漠然的望着已经倒在地上的杀手。突然惊觉自己也喝了杀手带来的酒,慌忙从怀里掏出好几种解药,匆匆服下。原地盘膝打坐数息,倒是无事发生。
他是名门正派,剿灭妖邪自是理所应当。他心里这么想着,释了一口气。自他归隐,与纤夫倾盖如故,本是知交好友。却在无意间撞破他的身份,才有后来的自恃正派,与之决绝,相约华山之巅。没说是决斗,只是称一叙前尘。
为此他准备足足月余,万事具备。只恐阴沟翻船,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毕竟第一杀手之名,为之胆寒。
黄商起身离去,行至半路,又觉一代大侠如此曝尸荒野,实乃不忍。于是又折回。将纤夫翻过身来,细细搜摸后,草草掩了一抔黄土。
只是有点奇怪,
为什么纤夫身上只有几两碎银?
十步一人的杀手居然没有留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