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 第十二章

韩承嗣端着咖啡杯,在写满字的白板前站了许久。
  自韩承恩处得知白黎安的说法后,他一直试图理清事情的完整脉络。只是整件事都充满了不协调感,似乎缺少了什么关键的环节。但无论他在何处添加什么假设,都会令整件事变得失控。就像一个处在临界点的病人,任何刺激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觉得非常困扰。
  起初,他觉得白黎安对韩承恩说的话里有水分,甚至根本就是谎言。但随着自己分析不断深入,却愈发想承认白黎安说的是对的。
  包括白黎安在内,四个目击证人,在相差大约20分钟的时间里,先后目睹了白朝夕的死亡现场。而每个人描述的现场特征都不相同,甚至连尸体所在的位置都有四种说法。
  “要么是小白死了四次;要么就是有三个人说谎。”
  韩承嗣对于白黎安的怀疑已经要快动摇了。既然前一种假设在物理上就不可能,那么问题肯定是出在证词上。
  只是,作伪证的动机呢?
  除了白黎安以外,其他三人一个是送外卖的,一个是送快递的,还有一个是白朝夕的邻居。他们三个彼此都不认识,不存在串供的可能。而白朝夕平时基本没有点外卖的习惯,送外卖的甚至没见过他;快递是他申请的信用卡,只是恰好在当天送到;邻居则是因为到了遛狗的时间所以出门。他们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和白朝夕也没有什么利益纠葛。而据白黎安自述,他前一天就和白朝夕约好了当天给他送几束花,证据是两人的微信聊天记录。
  整件事看上去很清晰明了,除了白朝夕的死。
  韩承嗣总感觉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劲,有什么问题藏在日常的部分,却被他忽略了。就像是自己亲手收好、又忘记在哪的某样东西,在寻找时那种“没看见却确定它在”的感觉。他努力想要找到自己忽略的是什么,但除了几个无关紧要的点以外一无所获。所以,他才会让韩承恩叫着林墨一起过来,试图将自己的定位从“观测者”调整为“参与者”,看看能不能有所收获。
  之所以只叫了林墨,是因为他仍然不相信白黎安。这不是直觉或者灵光一闪,而是根据他的观察和逻辑推理得出的结论。
  因为自己弟弟的关系,他分别和两人见过几次面。虽然接触不多,但这两个人给他的感觉却很特异。白黎安性格更含蓄,说话往往喜欢藏着半句,对于很多事也是看破不说破;白朝夕则是个洒脱的性子,眼里揉不得沙子,看见什么说什么,但却不令人讨厌。按说两人的性格大相径庭,但韩承嗣在意的却是另外的地方。
  两人长得很像。
  倒不是亲兄弟般那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眉梢眼角、一颦一笑都很相似,时而令韩承嗣将两人重合。还有就是,两人的声音很像,相较来说,白朝夕更阴柔一些,有些像女人。此外,还有一些细节,大多是韩承嗣不经意间注意到的。
  比起性格、气质这些更侧重观察者主观的部分,这种观感上的近似更令韩承嗣在意。本来他不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毕竟眼前的事同时牵扯到了他们俩,自己的弟弟也身处其中,于是这些细节便逐渐清晰了起来。
  ——如果,白黎安和白朝夕是亲属关系,那整件事的性质可能就变了。
  假如,白朝夕在自己的死亡中潜藏了什么企图,那么作为亲属的白黎安就很有可能帮他隐瞒甚至亲自参与。当然,他完全不需要说谎,只要隐瞒或者歪曲几个关键点,整件事的面貌就会扭曲。这样的前提下,白黎安的作证可信度自然要大打折扣。如此一来,整件事就像被黑布覆盖的匣子,揭开一层覆盖,还有一层遮挡,却也明确了方向。而有方向的事就不至于棘手,最多是麻烦一点。
  但,这里面太多“如果”、“假如”了。虽说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可是对于韩承嗣来说,很多事情根本没法求证。毕竟他只是个哲学系副教授,力有不逮。
  ——遗憾的是,白朝夕死得太快,自己没机会现场对照过他和白黎安。韩承嗣不由得如此感叹,毫无顾忌地腹诽着死者。
  好在,自己让陈礼去调查这件事了。韩承嗣希望自己亡羊补牢的手段还不晚。
  一口喝干半杯已经完全凉掉的黑咖啡,韩承嗣又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回来躺进白板前的沙发里,闭着眼睛思考着。音响里唱着的是孙八一的《唱三国》,韩承嗣最近很喜欢的歌。
  感觉上与他这个人似乎并不相符,但韩承嗣最喜欢的,的确是说唱音乐。尤其在陷入思考的时候,他基本上都是在各位知名或无名rapper的陪伴下。在快节奏中维持缜密的逻辑,是韩承嗣独特的方法。
  下巴感受着咖啡的热气,韩承嗣舒适得眯起了眼睛,漫无目的地瞄着白板上的一个个名字。
  白朝夕,白黎安,韩承恩,林墨,林玉……
  韩承嗣猛地站起身来,滚烫的咖啡飞溅到地板上。他死死地盯着“林玉”两个字,想起来自己之前设计和她的“偶遇”,终于发现自己忽略了什么。
  孟音——那个有病的心理医生。
  ……
  “不见”咖啡馆里,白黎安坐在桌子对面,眼角带笑地看着一脸冷霜的孟音。
  “我等了你两杯咖啡的时间。”孟音把玩着咖啡杯,嘴角略微向下扯着,“给我个合理的解释,否则以后的诊费翻倍。”
  “我道歉。”白黎安从袋子里拿出一束花,“因为我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考虑什么花才配得上你。”
  孟音看着白黎安手上的铃兰,并没有伸手接。
  “这是预备给我送行用的吗?”
  “不,送行是第二步。”
  “那就是凶器咯?”
  “我不觉得医生姐姐你会那么饥不择食。”
  “行了,别贫了。”孟音伸手接过花束,小心放到桌角,“不去我那,而是特意把我约出来,有什么事?”
  “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好久不见,有点惦记医生姐姐。”白黎安伸手摸了摸刚送过来的咖啡杯,温度让他缩回了手指,“毕竟小蓝蓝休产假去了,你那就剩你一个人,我怕有不法分子对你不利。”
  白黎安口中的“小蓝蓝”是99心理咨询所的前台,孟音只有她一个职员。
  “看来不法分子不止一个啊……”孟音面无表情地看着白黎安,忽地笑了起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最了解病人的果然只有病人。”
  “多谢夸奖。”白黎安右手扶左胸,轻轻弯腰行了个礼,“我不过是设身处地去代入了一下。”
  “我还以为有了陈礼你就满足了,难道这么快就腻了?”
  “不,我没那个意思。君子不夺人之美。”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说了,君子不夺人之美。”白黎安呷了一口咖啡,神色坦然,“我只要观赏一番就可以了。”
  “那要收费的。”
  “没问题。”
  孟音皱眉看着白黎安。自那天旁观韩承嗣“偶遇”林玉,她就知道白黎安、林墨、韩承恩这几个人迟早会来找自己。只是她想不通的是,白黎安为什么这么急?
  遗憾的是,她看见的始终是白黎安人畜无害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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