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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音谷水牢。
梵音谷的水牢,在一座高耸入云的陡峭山峰脚下,山腰处藏着一处隐蔽的极的不易见岩洞,有内湖于其中,此处常年不见阳光,显得阴森致郁。
水牢便在岩洞内,而且岩洞地方矮小,若非是小童,需弓着身子方可进出,拘役囚徒于此,半日便浑身血流不畅,已是惩戒。
如今此地更是防范严密,只看岩洞周围一道仙力深厚的禁制术便知,那是统领四海水军的主帅,连宋君的手笔。
我觉得有些怪的是,比翼鸟族同神族亲近,因此审一族护法这样的家丑,连宋玄冥在场他们不会说什么,凤九乃青丘女君,天族新后的亲侄女,他们也不会说什么;可眼下跟着来的不仅神族青丘,还有个魔君大摇大摆的带着随侍,而女君连城同她的护法也皆无有出言阻止,哪怕是婉转的请他们回避之类的话都没有。这着实教人好奇。
至于魔族那俩个为何跟着来到是很好理解,如果这一群人知晓了魔君燕池悟身边的随侍其实就是不久前归来的魔尊少绾,想必他们都会理解。而燕池悟吗,多半记了昨夜受伤的仇,再有,他这人爱凑个热闹。
不过总归是他人之事,他们不言不语我便不会在意。
护法颜佳被押出水牢时,已不是昨日妩媚的颜色,捆仙索还在身上,艳丽的衣衫沁了整夜的水,也不再是鲜亮的粉蓝颜色,透着一股颓败之气,头发也散乱着。她低着头,看不清面上的神色。
比翼鸟的另两位护法亲自押解颜佳至我面前跪倒,我淡淡问她:
护法生了这些事,可有何说辞吗?
颜佳沉默半晌,只无所谓似的轻声道:
事已至此,妾身无话可说。
这是她自羽雀惊鸿的夜宴后在我面前再次谦称妾,我出言纠正 :
护法于本君面前,称臣即可,无需谦称。
面前的人抬起头来看我,眼角闪着些水光,凄然道:
帝君当日下凡遍尝人间六苦,竟一点都记不得妾身吗?
当日我的下凡历劫,不过只为了圆凤九,也圆她跟我一个在一起的愿望,所记得,不过她一人而已,颜佳此刻提起这一段我不由得一愣,想了半刻仍是全无印象;站在我身旁的凤九这时却像是想起了谁,小声惊呼了一句:啊,是贵妃。
是便是吧,我也未置可否。护法颜佳硬扯出一个笑来,眼泪就着笑,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不想帝君果真如此无情。
我依旧面无表情,冷冷道:
本君无情,四海皆知,而护法身在仙籍,自然也该懂得尘世情缘尘世尽的道理。
眼前的女子忽然放声而笑,笑声不大却凄厉:
好一句尘世情缘尘世尽,帝君对青丘女君,也是尘世情缘尘世尽吗?
我微皱起眉头来,想起曾几何时,我也曾对着凤九说着这样尘缘幻象,缘起覆灭的话,要她对我死心忘情,彼时我们站立在凡间的一处茅屋里,艰难相对,话未出口心头已艰涩不堪。
如今对着另一个人说起这话来,到很是顺口;内心无感,不过是没有用过心罢了。
我不想与她在这事上无休纠缠下去,只坦然道:
本君的红尘缘法,与护法无关。本君此来,只想知晓,缈落是如何找上护法的?
颜佳面上尽是悲戚的颜色,无语凝噎半晌,沉声道:
妾身出身比翼鸟皇族,家族世代辅佐效忠君王,此番妾身孤注一掷,不过对帝君的一点执念罢了,自此已无话可说。
话到最后,她的脸上更多了一分决绝之色:
帝君无需再问,妾身愿伏法,任凭处置。
从头至尾,她都坚持谦称妾身。我没有再理。
话已至此,好似如她所说,他的此番举动皆因一场凡世情缘而起,我却总隐隐觉得不可全信。
当女君连城问起该如何处置她时,我略思忖只吩咐暂且还押在水牢。
易水寒。
我留了凤九暂住在易水寒的东厢房。尽管此举招来些议论,我却很坚持。
缈落不是什么善类,不会在乎旁人,她此一出便直指凤九,意在伤我,她此番已伤了凤九,这还只是开头,想必她已动了必杀之心。
而我却不会放任她被人无辜算计,更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她性命,且如今她还带着伤,因此暂且将她留在身旁,乃唯今之安全算计。
易水寒的院落更是被我下了结界,笼罩在一派淡紫色的光华中,无懈可击,也无可进出。
当日本还想传弦清过来问话,后听玄冥说她惊惧过度时下不宜,这一日也便暂且放下。
凤九的异常,是在傍晚显出来的。
这两日都着实忙碌,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趁着这个还算平静的傍晚,我与她在第二进院的园中,竹林一侧的一方巨石形成的桌边小坐,月光透过结界投映进来,也闪着淡紫的光华。
巨石上摆放着茶具,凤九端坐在我身旁理茶,神情宁静,手法娴熟。一味茶敬至我手边时,青梅的馨香飘散过来,入口微酸,猛然间我想起了青丘的夜色,那是她在凡间思念着的景致,彼时以为是乡愁,后面才知晓,她不过是想将心之美景分享与我罢了。
那也是一个平和的夜晚,我倾身拥她入怀,告诉她我的一人一心;那个晚上,我们在东荒一处竹亭小坐,也是她煮茶,而后我们共赏一轮美轮美奂的月色;那个晚上,我决定教她一技之长。
往事令我牵起嘴角微笑,想着趁这几日或许待她伤大好了,可以一试她墨眉玄素的剑法可有长进,眼下开口问出的一句却是:
你记得她?
凤九一愣:帝君说谁?
她当然知道我说谁,我并不肯她轻易逃开,直言道:颜佳护法。
这回她轻声答:是记得,凡尘那一世,贵妃曾是宠妃,她也爱皇上挚深,后来因为凤九——
话没有说完停在半截,我看着她的侧脸,以为她不好意思提起往事,却见她以手扶额,似乎不大舒服。
我问她:凤九,可是哪里不适?手指更是探向她的脉搏,脉象平和,并无不妥。
她脸面露茫然之色,看我的目光竟有些说不出的距离感,末了只是道了句:
无事,有些头疼,许是累了。
随后她也推说乏了径自先去歇下,东厢房的灯烛点亮着,又熄灭了。
我没有拦她,她需要时间来适应与我坦荡相对,可我心中竟感到有些失落。我其实欢喜有她陪在身边。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次日晨起,玄冥上神带了弦清而来,我独自在前院的偏厅见了他们。
弦清这一回只是一个悲伤的寡母而已,言语卑微,行事孱弱,正合之前玄冥所言。弦清应是大致也了解了事情因由,几次哭倒在地求我为其子做主,哀伤不止。一问一答间,唯一引起我注意的,是我终于想起了为何我记得弦清这个名字。
原来她的夫君,竟是我座下72将之一的孟昊的侄儿。孟昊同他的兄弟极亲近,两人皆是蛟龙原身,出身北海世家,兄弟俩曾与我并将作战,属出生入死之交,无奈孟昊的兄弟在平庆姜一役时战死,如若他活着,那闻名四海八荒的骁勇战将,便应是东华帝君座下73将了。
孟昊的兄弟膝下有一子,便是弦清的夫君。我依稀记起,听到过一句孟昊侄儿将婚娶,娶的便是这个叫弦清的女子,经年历久中,被我搁在了脑后。
不得不说缈落的算计很妙,她选择依附于弦清的身体,我猜大约有两个原因,其一,弦清法力微弱,很容易被外力入侵。但如果外力过强,则易被看出,因此有其二,弦清寡居,丈夫儿子也可说是她的执念,而缈落因执念而存在,因此弦清的这一点执念,已足以被缈落掌握于股掌,更助她隐藏她锋芒毕露的气息。
更有再者,戍徒为人甚微,这样一人一事,引人好奇些却不足以深究,可联到了梵音谷,缈落知道我必不会放任。至于烛龙受伤这事虽还有异,却多半是出于缈落对少绾数十万年前便有的敌意。
临了我问玄冥一句:此前请上神一查戍徒意在婚娶的那名仙娥,可有什么消息?
玄冥皱了眉头:启禀帝君,小神已着人去查,来人回话却是说,此女似乎失踪了,目前下落不明。只在住处得来一副未烧尽的小像而已。
随后玄冥将小像呈上来,弦清一旁看见也称这便是她儿子看中的那名女子,名叫蔓生。
那是一副残破丝绢上描的女子小像,已经不大完整,画中人算得上明媚丽质,看去并没什么不妥。
又是一桩怪事,不过如今缈落露了面,便都不难解释了,我心下隐约觉得此女失踪与缈落必有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