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5月25日,阴。
从学校回家的时候,是妈妈开的门,她看到是我,把我从门外拽了进来,然后用脚踹我,让我跪在地上。
她一边说着“你还有脸回来”这样的话,一边对我扇耳光。爸爸从卫生间出来,看了我们几眼就做到沙发上去,抽起烟斗来。
“苏越澄,你实话和我说,那些制造反动的学生中,是不是有你的朋友?”
我说,没有,我不认识他们。
男人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低下手,起身然后将烟斗朝着我砸来,残存余火的烟灰烧到了我的眼里,很疼。
“还说没有!我问过你老师了,他说那些反动的学生有几个都是你的朋友,他们是不是还让你参加进去!”
他这样说着,抓着我的头发将我拖了过来,又将烟斗捡起往我头上狠狠打了一下。
“你的老师还告诉我,有个男生一直在和你相处,你是不是早恋了!你桌上那些信是不是他写给你的!你现在才多大,那些事情你能接触吗!真不要脸!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出来给我丢脸!不要脸!”
我突然发力,挣脱开来,大声说:“我没有!他是我的朋友!给我写信怎么了!怎么了啊!”
爸爸和妈妈都愣住,在女人的尖叫下,爸爸将手抬起,用力扇到我脸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这么恶心的事情你也要学了!真不要脸!那是有病的人,那些都是有病的人你还和他们相处。”
他们就像个是要置我于死地的魔鬼,又像无缘无故发疯的人,让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我就在这一下下的耳光里感受着全世界的耳鸣。
最后,妈妈喊累了也打累了,她从地上把我的书包捡起来,将里面的东西全部翻了出来,看看有没有任何她觉得不对劲的东西。
“这个是什么!你还说你没和他们一起,这封信是什么!”
“里面没什么东西,是我自己买来的,还是空白。”
“你骗人!你肯定是要给那些男的写信,对不对!”
“我没有,我只是买来,准备自己写。”
只是打算在我死了以后,再让别人寄出去。
“你一定是要和他们写信的,不然你买这信做什么?还有这本书,上面写着‘爱’,这些恶心的东西你怎么可以碰!你这是犯罪,你这是有病!”
“这是图书馆的书,是讲外国…”
“你还狡辩!真不要脸!”
她又给了我一巴掌,爸爸重新回到了沙发上,目光审视看着我:“从今天起你别去学校了,我和你老师说,那些人肯定会被处理掉的。”
听到这句话,我突然有了力气,从妈妈手上把信抢了过来,然后自己把它撕得粉碎;
是吧,他们觉得我病了,或许我真的病了。
我们只是想要反抗,不想活得和他们一样。
苏越澄,人活的一定要有自我想法,追求自由。爱也不可耻啊,我喜欢你,我可不可以和你在一起?
这是书上说的,可是为什么大人们觉得这些东西很假呢?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也正在受苦。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房间的,只记得妈妈又跳又叫的,把邻居都叫了过来,最后他们让我跪下道歉,我不肯,于是又被爸爸打了好几下耳光。
到了晚上,直到他们都睡着了,我才下了床,从房间里出来。那个被我撕碎的信还在垃圾桶里。我把垃圾桶倒出来,然后把垃圾一点点的分开,找回那些白色的碎片。
太黑了,爸爸是黑色的,妈妈也是黑色的,他们都是黑色的,还有那些叔叔阿姨,为什么他们都是一个样子。
我花了很久的时候才将它们分离出来,再从蹑手蹑脚的走回了房间,我不敢开灯,爸爸妈妈会知道的,所以我只能祈祷。
神啊,你创造了一切,可不可以给我一点点的光,就一点也好。
于是,在我的祈祷下,神真的听到了我的呼唤,那些碎片它们在光华中升了起来,最后重新黏合成崭新的一张信封。这可能是神给我的力量,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秘密。所有的黑夜都在睡着,整个世界都在睡着,只有我的世界里存在这一封信,还有那一抹光,我祈求着它,让它不要抛弃我。
1988年,6月2日,雨。
今天他们来看我了,我家住在三楼,没有很高但是也不低,他们中有个人也被禁足了,住在我隔壁。不过他们借小组布置作业的名号到了他家里,说去做练习,于是借着阳台翻进了我的屋子里。
“我来看你了,你的信写好了嘛?”
他的脚被纱布裹住了,不知道是怎么样翻过来的,我没有说信的事情,而是问他,你的脚怎么了?
他笑了起来,笑容就和每天晚上我们约定第二天一起写信,讨论那些大人不让我们说的爱,自由一样,让我觉得或许还是可以很好的。
他说,没事,是被他爸打的,学校给他家里下个通告,他有很严重的心理疾病,需要去医院根治。
我问他,为什么他们觉得你有病?
他说,因为爱,自由,这种东西不是我们现在该说的,但是他不那么认为。
我说,我也觉得,我支持他。
他又笑了起来,样子傻傻的,他说很久没见到我笑了,我笑起来的样子最好看了。
我点了点头,指着自己的脸颊说,被打肿了,笑起来会很疼,下次我们出来,一起玩好不好。
他说好,我们还拉个勾,定下了这个承诺,最后走的时候,他说他要被父母送去医院,一个很远的地方,是专门针对我们这种有病的人准备的。
我问他,会不会很久以后才回来,他说不知道,现在我十六岁,如果出来以后成年了,他找我在一起好不好。
我看着他,看到了他眼里亮起来的光,就和那个晚上我祈求的一样。
我说,好。
我们没有聊多久就说再见了,我看着他翻回阳台,最后消失在视线里,我往床上躺,又起身下了床来到书桌前,把那封信拿了出来,上面还是没有写一个字。
我想起他的笑容,想起他眼里的光,可是我自己又陷入了黑暗的世界里,在这里面被吞没了。
对不起。
我哭得不能自我,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像是被他们抛弃了一样,哭完以后,我就在信上写了几个字。
我喜欢你。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他回来的那一天,等到他们一起回来,我们就可以躺在草地上,一起说着那些被大人禁止的东西。
他和我拉个勾,就一定会实现。
我就带着这种希望和他给我的爱,一步一步流血的往前走。
1988年,6月12日,阴。
爸爸妈妈带着我来到学校的教务处,在我们面前的教导主任还是以前的样子,秃着头,一脸的油腻。
我记得他,他是率领那些大人把我们抓起来的一员,听说城市那边的大学生引起了暴乱,也不知道事情变得怎么样了。
他看着我,问我知道错了没有?
我说,我没有错,一直以为觉得我错的都只是你们。
这句话刚说完,我的脸上就挨了一个耳光,火辣辣的,很疼。
这个孩子已经没救了,被那些人洗脑洗的很深,她才多大才十六岁,就看那些关于爱的书,这是犯罪啊,这是有病,一定是有病吧主任。
我发了狂,想要离开这里,于是往回跑,然后爸爸和教务处的老师们就都冲上来抓住我,他们有的抓着我的头发,有的对我吐口水,扇耳光。
你看看这孩子,以前多乖,就因为看了那些书,和那些人玩才变成这样,整天想着什么自由什么爱的事情。
我哭了起来,我告诉自己要很坚强的,我告诉过的。
可是我忍不住。
书上只写着人都可以追求爱,追求平等和自由。
为什么我们不可以?
别碰我,你们别碰我,你们不要碰我。
我的眼泪一直在流,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充满气的气球,要炸掉了一样。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一直拘束着我,我只是看了那些书,它们只是说人可以得到爱,每个人都可以啊。
为什么,只有我们不可以?
凭什么啊?
告诉我,凭什么啊!
……
1988年,7月1日,阴。
我还是没有回学校,爸爸妈妈打算让我休学,他们怕我会影响到别的同学。
听说那些闹反动的大学生都没了声音,不知道是怎么个结果。
有的人说他们死了,有的人说他们去治疗中心了,把病治好了就可以回来了。
我只想着那个约定,想着他会不会也消失了身影。
那个我的秘密,似乎被爸爸妈妈知道了,他们搜过我的房间,找到了那封信,藏了起来,不过只要我想,那信就会回到我这里。
这一天,我梦到了他,我感觉很久没见到他了,他变得很瘦,皮肤蜡黄,但是那个笑容还是一样,没有变,与周遭的黑暗不同,是亮的。
他朝我招手,张开嘴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只是向着他跑了过去,可是他的身影变得越来越远,直到最后消失了,我的世界又变得黑暗。
我醒了过来,仔细想着这个梦,窗外也是发黑的,可能还是阴天,可这些都无关紧要,我只是要努力的想,他最后对我说了什么。
直至房间门被人敲响,我才下了床,打开了房间门。
这几天爸爸的脸色一直很不好,但他却没有看我,在我打开门后就已经转了过去,准备穿鞋,像是要出去,妈妈也在收拾着东西。
“你知道吗,听说我们街对面那两家孩子,就是和苏越澄一个班的,他们也得了病,这种人肯定不行的,就是怪物啊。”
“别吵了,隔壁邻居家的孩子死在治疗中心了,他们说是被打死的,这种人死了也活该啊,这是不行的,一个孩子怎么可以想那些事情呢。”
他们自顾自的说着,最后才将目光看向我,看到了我发白,流泪的脸。
你看,这孩子真的救不起来了,最近老是在哭,我们也把她送到治疗中心吧,那几个人出来后不听话多了吗,至于那个死掉的孩子,肯定是不配合才这样的,那些医生多好啊,他们一定是有罪的。
我想,他一定是在和我告别。
再见,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的人,是我。
他们见我没有动作,脸色变得更加不耐烦,过来拉我,但是拉不动我。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闭嘴,你这孩子,又发什么神经!我叫你闭嘴!听到了没有!我们还要去火化场一趟,你在耽误时间知道吗!
别去了吧,把她送到治疗中心,你看到那个信了没有…每次都会出现在她房间里,这孩子她会不会…
和个怪物一样,哭什么,我怎么生了这么个东西!
啪!
打她都没反应,把烟斗拿来,把她打晕了送到治疗中心。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不用和我说再见的,对不起…我喜欢撒谎,我也喜欢你的,没有当面和你说…让你等了那么久…
对不起…
你等着,我这就帮你…帮你把他们…
让你哭!让你哭!你再哭给我试试!你再哭!闭嘴!听到了没有!别哭了!怪胎!
我这就杀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