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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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 雨

      那年,他二十六岁。在外漂泊了三年,有两次都错过了团圆的春节。他感到自己不仅一无所有还身心俱疲,继续留下来也将毫无意义。于是,他由心底产生了回家的念头。他自诩是个行动派,即便不完全是,在大城市的挤压中也成了半个,要比刚毕业时强多了,不再是个思想上的巨人。他辞了工作,趁着还剩几天的房租(房东是个顶好的人,帮他修灯、拉网线、收快递,还鼓励他好好工作),在错过高峰期的城市里逛了又逛,想着要把西湖醋鱼这道菜尝尝。奈何什么都不合他的口味,只觉得荤菜难以顺利吞下咽喉,素菜又格外寡淡。这时,他知道已没什么可以值得留恋的了。

      夏季即将从日历上结束的时候,他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思考着当初来的目的。行李被分成了三堆,旧衣物、坏掉的电器、破鞋,这些都准备扔掉,还有一些锅碗、油盐、案板、衣架、二手书要送给邻居和房东,因为新年的时候邻居送了他一大包零食和水果,他没有朋友,最后才是要带走的,不过是些衣物和未读完的书,光是书就装了四个纸箱将近一百斤,他坚信读完这些书定会出人头地。他想起刚开始仅带了个不大的行李箱,接着就又想到了下一个问题。已然都不重要了,岁月匆匆,他变得对真相和答案不再抱有兴趣,甚至连写作这一好的习惯都荒废了。

      他所爱慕的那名女子,在半年后便同他告别回到了父母身旁。他也只是觉得造化弄人,带着两个人的意志就此留在了杭州。

      第一年里,他每到了深夜都无比思念那女子。她的音容笑貌都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他除了感慨就是感慨,有时看到了同她眉眼相似的女子总是忍不住想去打声招呼,尾随一段路途,连梦里都时常出现他与她的回忆或不曾发生的结局。可他是个卑劣怯懦的人,胆小鬼,又死要面子。既然你不联系我,我也绝不会主动,他想。于是乎两个人渐行渐远,直到他找到了堕落的方式来填补那女子在其心上的空缺。他开始出入酒吧,那是每一个寂寞男人都去的场所,只有性感的女郎趴在他身上,把他肚皮摩得发烫的时候,他才感到那女子并未走远,他把每一个漂亮女郎都想象成她,所有的爱与欲都找到了一个出口,尽管是错误的也在所不惜,流连忘返。真是一段放纵又颓废的岁月。久而久之,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他又染上了烟瘾、酒瘾,最后连那女子他也不想了。

      第二年里,他父亲在春天住了院,医生从他父亲的腰部剪出了几块肉疙瘩,他并不知情。在秋天的时候,他父亲又因劳作害病住了医院,这次没开刀,只是每天挂六个吊瓶,医院引用了叫微创手术的治疗方法,伤口很小,初期还用比拇指粗的针管往腰椎里扎进口药物。那注射器他只在养鹿的农户亲戚家里见过,当他得知后,属实惊得一身冷汗。

      同事好心给他介绍了个相亲对象,比他年纪小两岁,是位个头矮小的川渝姑娘,长相秀气,落落大方,颇有些有钱人家的修养,事实也是如此。他觉得那姑娘条件非常不错,除了身高不太理想,都符合他的心意,便对她说谎,隐瞒自己的风流情史,谎称自己只谈过三次恋爱,还只是在学生时代。像是当初不懂事、自己被抛弃、被伤害的理由从他嘴里说出来游刃有余,活脱脱立起了一个洁身自爱,好好先生的人设。然后又与那姑娘大谈人生理想、奋斗目标,还有他读过的几本破烂文学作品,把写得狗屁不通的小说拿给她看,聊音乐,聊电影,又立起了一个文艺青年的阳光形象。他可真是虚伪啊。

      无奈他的那套于那姑娘而言,好像并不管用。他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容貌变丑和魅力下降。准是纵欲过度的结果,要戒掉烟酒、加强体魄的锻炼、按时睡觉才好,他想。可那姑娘什么都好,长得温婉动人,又会舞蹈,字也写得不错,工作沉稳干练,对他也渐渐产生情愫,仅有一点叫他受不了——猜疑。

      “像你这样的人,不像是没怎么谈过恋爱啊……”

      他顿时无语,后面的话听都没听进去,只是假装温柔地笑笑。回到住所,他预感不妙,赶紧拉黑了曾经的暧昧对象,怕哪天约会时手机突然响起,删掉了那些烟花女的电话,清理了消费记录,注销了所有因为寂寞创建的社交账号,卸载了约会软件,还有手机里同其他女人的艳照,仍觉得有疏漏。那姑娘的不信任让他不安和惶恐,殊不知与他根本无关。

      交往不久后,他发现彼此的生活方式大不相同,本就不是一个阶级的人,而且那姑娘患有抑郁症。他想尽办法劝导,努力哄她开心,依旧无济于事,最后连他自己都觉着活得不对,眼中的世界褪了颜色。遂想与那姑娘分手,消失了几周,此事不了了之。

      第三年里,疼爱他的奶奶去世了,母亲又住了一次医院,曾忘不掉的那名女子嫁为人妻。他事事错过,样样未赶上,好像失去了所有,万念俱灰。

      那列绿皮火车从杭州出发,开了一天一夜,途径二十六座城市,沿途的繁华、荒芜、白昼、黑夜,尽收他的眼底,满载着他过往人生中的种种遗憾、不甘、懊悔、期冀,终于在他精力达到极限,倒地便可睡去的时候,到了故乡。北方夏末的风让他出站时直打冷颤,深蓝色的天空正在向初秋过渡,已经有叶子在落了。他的所见所闻都有些陌生,仿佛坐过了站或是提前下了车,极富感染力的方言充斥在大街小巷,让他的头更加昏沉,不知是身体在走路还是精神支撑着他回到家。

      他睡了一天一夜,大病一场。

      自打回到北方,他的胃痛就没停过,食欲不振,瘦了十余斤,待身体有所恢复,适应了北方的水土气候,两颊已经没了肉,下颌线明显。他照着镜子庆幸自己瘦了下来,比刻意减肥的效果要好得多。这位归乡的游子,盯着镜子一整天,朝左看看又朝右看看,脸上的印第安纹都舒展开了。

      暂且说成是养病,他有大半的时间都躺在床上,像条冬眠的长蛇。整日听着蓝调音乐翻书、吸烟, 因为胃病不能喝酒,母亲把冰箱里的气泡饮料都藏了起来,只给他喝温水。听说吃面食养胃,母亲给他做了面条,蒸了馒头,还每顿熬新鲜的汤,但长期的吸烟酗酒致使他的舌头不再敏锐,胃也萎缩得厉害,吃上一点就饱。他莫名开始乱发脾气,有时一天里只重复看一篇文章。想喝酒时,他便跑到后院去看风景,他的家位于一片水源保护地的南部,只稍五分钟的时间。乡村的道路两侧长满野草,土坡上几排杨树迤逦不绝,那是一片极为开阔的绿色湿地,尽头是连绵的青山,站在堤坝向下望去,大大小小的洼地如同摔碎的镜面,天空与棉花般的云朵映入其中。他突然发现,自己走了那么多城市,拍了无数张美景,什么西湖,什么嘉陵江,什么海河,什么高山草原,好像都不如自家的后院看起来让人心安。

      痊愈后,他在市中心的地带找了份编辑的工作,再次告别父母,不过这次每周都可以回家。闲暇之余,他乘坐54路电车游览春城,买路边的烤玉米,嚼起来很香,又甜又脆,揣在兜里好一会儿都是热乎乎的,觉得有一份平庸的工作便足矣,胸中的抱负也随着日子趋于平淡,再不想谈论什么梦想。自那女子嫁人以后,他认识到自己的出身,个人的能力,以及年龄健康的情况,慢慢产生了终身不娶的想法,但那也不过是寻求自我安慰自我感动的幼稚愚蠢的方式罢了。

      他回到家乡的第二年,便同姑姑介绍的姐姐结了婚,是他姑姑的女儿。他二十七岁,她三十岁。这位姐姐和他没有血缘关系,这位姑姑只是他父亲的好友。他从童年时期便喜欢这位姐姐,两人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即使两家的父母有来往,他们之间也已十几年未见。洞房之时,灯光透过红色的彩带、红色的窗帘、床单、沙发套把整个房间映得红彤彤的,他们彼此的脸也很红。妻子身材高挑,有着一双修长的美腿,脚踝浑然天成,双脚肥瘦而均匀,每个脚趾都饱满细嫩。

      对于这位妻子他表现得十分喜爱,总是吃着饭时笑出声来。姐姐对他悉心照料,连内裤、袜子都给他洗后熨烫平整,始终拿他当小丈夫来对待,他的胃病再也没犯。他剃了长发,留起了干净清爽的短发,每日刮胡子、刷两三次牙齿、洗澡、三四天就把指甲贴着剪得齐刷刷的。生活虽不富裕,但却无比幸福。父母的身体再也没令他担忧,朋友们都对他投来羡慕的目光。

      “女大三,抱金砖。”这话被他听得烂了。

      他倏地清醒,脑袋从左拳滑下。原来是写小说写得太晚打了个盹。

      他打开窗户,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落,叹息十月的杭州多雨。

                                  原创作者:杨贤一

                                    2022年10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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