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城堡


卡夫卡有三个长篇,分别是《城堡》《审判》和《美国》。他的中短篇小说中,最有名的是《变形记》(也许不是他最好的)。我们今天讲一篇他的篇幅相当短小的《归来》。整篇只有一个段落。

卡夫卡的小说,段落都比较长。如果不分段,看起来就比较累。所以卡夫卡希望出版自己的作品时,用大号的字体。

先看原文。

                              《归来》

我回来了。穿过前院,我环顾四周。这是我父亲的旧农场,中间是个小水洼。破旧的不能用的农具,乱堆在通往阁楼的楼梯的过道上。那只猫潜伏在楼梯的扶手处。木棍上的破布在风中飘动,曾几何时在游戏中它派过用场。我回来了,谁会来接待我?谁在厨房的门后等我?烟囱中升起炊烟,晚餐的咖啡已煮好,你是否感到自己到家了?我不知道,毫无把握。虽然父亲的房子还是老样子,但每样物品都冷冰冰待在那里,就好像都在各司其职,它们的用途有些我已经忘记了,有些我根本不晓得,我能用他们做什么?对于它们来说,我又是什么?尽管我是我父亲的儿子,那个老农夫的儿子。我不敢去敲厨房的门,只是从远处倾听,只是站得远远地倾听,以免让人把我当做偷听的人。因为我在远处倾听,所以我什么也听不到,只听到微弱的钟摆声,或许这也只是来自童年时听到过的钟摆生的幻觉吧。厨房里还发生了一些事,坐在里面的人对我保守着秘密。在门前踌躇越久的人,就越陌生。如果现在有人打开门,问我些什么,该是如何呢。如果是这样,我是否会像一个要保守自己秘密的人呢?

“我”到家了,见到了熟悉的物件。但对于是否真的到家,又毫无把握,感觉上,似乎缺了点什么,虽然父亲的房子还是老样子。

到家了,又没有到家。正常的叙事环境下,这有点说不通。

卡夫卡并非要讲一个常规的有关回家的故事。

虽然“我”原本从那里来,但“我”无法再回去,哪怕已经站在家门口。归来不是真正的归来,哪怕似乎确实归来了。一道门将“我”隔在外面。“我”站在门外,踌躇着,对隔着一道门的屋内各种猜想。

这种门外的踌躇,这种欲抵达又不能抵达,是一切艺术的源泉。这有点像单相思,你想要靠近对方,又不能靠近。有时候,你感觉对方近在咫尺,感觉对方只属于你,有时候又感觉远在天边,跟你不可能有丝毫瓜葛。有时候你以为你到达了,但那只是幻觉。真相是,你永远都没法抵达,哪怕已经无限接近。

卡夫卡是那种描写艺术的根源的作家,他试图说清艺术的本源。如果说百科全书式的作家(如列夫·托尔斯泰、雨果)是在描绘树冠——他们将一棵树地面以上的部分都描绘得巨细无遗,通过对这整个树冠的描绘,以这种间接的方式,我们能够感受到地面以下那深深扎进去的、向各个方向疯狂延展的树根——那卡夫卡就是在直接对树根进行描绘。我们能够描述它,接近它,无限趋近于它,但不能抵达它,不能成为它。

有时候,我们会产生幻觉,以为自己抵达了;或者我们其实已经抵达了,但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已经抵达。这种幻觉与怀疑,循环往复,纠缠不清。

这就像一个事物的内核,我们没办法直接说这个内核是什么,而只能通过描述、通过隐喻来表现它。又好比我们没办法亲身体验死亡(因为死是没法体验的),但我们可以通过生之描绘来映照它。它是不可言说的,但我们知道它就在那里。

文字首发于公众号小美丽六代,一个专做好书推荐内容的公众号。

你可能感兴趣的:(灵魂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