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懵懂(小说)
野氓
早上,三眼塘村炸了窝。十八岁的雨花,一个温顺漂亮的女孩了,像一朵鲜花一样凋谢了,她僵直地漂在塘里。她的哑巴母亲眼泪把衣袖和胸前染湿了,双手一顿乱抓之后,昏了过去。人们帮忙把雨花捞上来后,瞎子父亲摸着女儿的手和脸,除了流泪,只是多次重复一句话:还是逃不过这一难。人们流泪,同情,叹息:真是作孽,雨花命苦,雨花一家命苦。
在人们猜测雨花的死因时,不知谁说的,是马癫子强奸了雨花,这消息像这里十二月的山风一样,迅速吹遍了整个村子,吹得人心里冰凉的,心里被山上的特别尖利的金刚荆棘扎痛了一样。马癫子有神经病,每次讲话,最多两三个字。三十多岁了,没有结过婚,在路上看到过往的年轻女性,他就去拦,有时没有拦住,他就会去追。有一次,他拦住一个过路的中年妇女,强行抱住她,一顿乱摸,还撕烂了她的衣服,好在当时有人来了,才赶走马癫子。事后,马癫子家里赔了一笔钱才了事。上午,在路上,别人碰到了马癫子,只听见他说,雨花,强奸。别人问,是你强奸了雨花?他点头,又摇头,又说,强奸。第二天早上,马癫子也淹死在同一口鱼塘里。
马癫子家里也就这么一个儿子,父母为治他的病,家里穷得只剩下几间破旧的土墙屋了。父母都七十多岁了,父亲说,马癫子是一个祸蔸子,如果是一只鸡或者一只鸭,早就一刀宰了,我们这两条老命迟早都要让他给收拾掉。马癫子淹死了,他的父母除了伤心,还觉得丢尽了老脸。按照当地风俗,死了人,要请风水先生看风水选墓地,做道场,请锣鼓班子,放爆竹敲锣打鼓请人抬棺材上山。马癫子的父亲请亲戚帮忙,晚上,先把自己的那副棺材抬到山上,然后请人把马癫子背到山上,放进墓地里。然后老两口整天躲在屋里不出来,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头:家里出了强奸犯,别人看我们家可怜,没追究我们家的责任,就是万幸了,真是对不起雨花一家,我们怎么面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邻?组上和村上帮雨花家料理了后事。人们都说这口鱼塘有邪气,里面有落水鬼。好心的人在鱼塘边立了一块石牌,上面刻了南无阿弥陀佛。
从懂事起,父亲常常对雨花说,要忍气,忍得一时之气,解得百日之忧。特别是我们这样的家庭,随便哪一个人都可欺负我们。小学四年级时,两个男同学欺负雨花,学她母亲哑巴的样子,学她父亲眼瞎摸着走路的样子。农村那些骂人的粗痞话她听过,她真想骂她们,但她骂不出口。每当这时,她就想到父亲说的忍,只是哭泣,甚至躲到学校的角落里去哭。
这个事情让王秋树知道了。王秋树家住在山脚东边,雨花家住山脚西边,两边山脚下住着七八户人家,中间隔着一口三眼塘村最大的鱼塘,最深的地方,两个大人叠起来才能到底。平时,王秋树的父母亲总是关照雨花一家。王秋树比雨花大两岁,雨花读小学一年级时,他读二年级。每天,母亲叮嘱他,带雨花一路到学校去,两家都只一个小孩,他把她当妹妹,她把他当哥哥。有一天放学后,王秋树把那两个男同学喊到刚收割完的稻田里,对他们说,你们两个一起来,打得我赢就算了,打不赢,以后就不准欺负我妹妹了。他说的打架,就是双方抱成一团,看谁把对方撂倒在地。王秋树长得比一般男孩高大,力气也大些。王秋树的父亲从八岁起,就叫他练站桩,这是学习武术的基本功,现在已练了两年了,父亲还教了他一些拳术了。那两个男孩冲过来,一个抱他的腰,一个抱他的脚。他使个招数,抱腰的先倒地,接着另一个也翻倒了。从此以后,在学校,没人敢欺负雨花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六岁时,雨花就帮着做饭,洗衣服。到读初中时,放学回来后,先帮着母亲做农活,吃完晚饭才做作业。父亲做不了别的,每天游乡或赶集时给别人算八字,回家后,雨花赶紧给父亲搬凳子,打热水给父亲洗脚或洗澡,跟父亲说话。父亲知道女儿懂事,从别人的夸赞中,知道女儿长得好看,他摸着雨花的头发,摸着她的脸,摸着她的手,享受女儿带给他的幸福,他的黑暗世界有了快乐和生活的光芒。
雨花十六岁初中毕业后,没有读书了。家里这样的情形,交不起读书的费用,她也不能像那些没读书的同学那样到外地去打工,她要照顾残疾的父母。她和母亲一起种田种菜,她心疼母亲,尽量自己多做点,有时累得拿锄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做藕煤时,那沉重的藕煤机,把自己的双手磨出了血泡,她只好在手上缠上一块烂布,继续做完。家里一个月都吃不上一次肉,常常是没有多少油水的菜。能改善一下生活的是,偶尔炒个鸡蛋或鸭蛋。在她的记忆里,她没有买过新衣服,她的衣服都是亲戚或可怜她们的好心人送来的。她也没出过远门,只是读初中时,学校组织去过一次韶山外,连进城的次数都不多。劳累,贫困,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忧虑,她常是一脸的微笑,因为她心里装着希望和甜蜜,那就是王秋树。
王秋树初中毕业后,考上了高中,到高二时,他应征入伍了。这时,他给家里写信时,总要从父母亲那里问雨花的情况。后来,他不问了。王秋树的父亲发现,邮递员送信时,他家有一封信时,雨花家也会有一封,都是王秋树从部队寄来的。王秋树给雨花讲军营的生活,雨花觉得很有趣味,总是在回信时说,下次写信时,一定要讲部队里的新鲜事。半年之后,两人写信的时间都基本定了,每月月初,雨花一定会收到王秋树的信。他们俩的称呼也变了,原先一个叫秋树哥哥,一个叫雨花妹妹,现在就叫秋树和雨花了。雨花生活在王秋树描绘的未来的美好的世界里,他们俩约定,只要王秋树退伍回来,就与雨花结婚。
雨花长成大姑娘了,她有多漂亮,她父亲看不见。他只听到别人的议论。每次,雨花到附近去赶集,按照这里的规矩,摆地摊的每次要交五角钱的管理费,收费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前几次他收了,他并不知道雨花家的情况,他喜欢雨花,心想,这妹子要是给自己做儿媳那多好,就不收她的地摊费了。雨花把家里的蔬菜或者鸭蛋拿去卖时,总有一些后生,会把她的菜全部买下来,而且不讲价钱。其实,雨花和母亲种的菜并不比别人的好。而这些后生并不需要买菜,只是找个机会多和雨花搭讪,想和她谈恋爱。还有一个后生,他直接跑到雨花家,就是想抢在其它后生之先,直接把和雨花谈对象的事搞定。一到雨花家,雨花问他来做什么。他又有些说不出口,就说,到她家买鸭蛋,然后一次买了五十只鸭蛋回去了。他父亲咬着牙齿骂他说,哪有你这样猪的,我们自家养鸭,家里还有几百只鸭蛋没卖出去,你倒好,还买五十只回来。后来,听说儿子喜欢的是瞎子家的雨花,父亲一笑,说,那妹子我见过。赶集时,只听得有些堂客们在骂人,那猪日的欺负人,我的菜半日都卖不出去,瞎子的女只要一放下担子,她的菜就会买走了。 还有一些大婶,他们听说瞎子的女长得好,也到雨花摆的地摊来买菜,你传我,我传他,说这妹子不错。我听别人那么讲,我也特别去看了一下,要得。儿子,你这五十只鸭蛋买得值。
在雨花读初中时,雨花的父亲听到别人说自己的女儿那么水灵可爱,在别人面前只是静听,不说话,到了家里,他和哑巴老婆手握着手,用他们夫妻才懂的方式,释放着他们的喜悦。但是,这两年雨花回到家后,雨花的父亲听到人们夸奖雨花,说三眼塘村从没有这样禁得起看的女孩时,他心里打了一个又一个的冷颤,眉头锁着。有人说,瞎子,你蛮会算八字,给你的女儿算一下,看她是什么命?雨花的父亲叹一口气,只摇头不作声。
在期待来信的日子里,雨花没有接到王秋树的信,王秋树的家里也没有。其实,王秋树和所有的战友一样,都写了信,都当作遗书在写,只是没有发出来,都统一放在连部。如果还能活着回来,这信就由自己拿走,如果牺牲了,就由连部统一寄出。
亲爱的雨花,你好!
见字如面。
我没有妹妹,从小起,你就是我的亲妹妹。通过这一年多的书信来往,我真正了解了你的善良美好的内心,就如你美丽的容貌一样,在此,我大胆地对你说,我爱你,你就是我的一切!
战争之际,就是军人挺身而出的时候。我们马上就要奔赴前线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也不能在这个时候与你通信。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躺在祖国的南疆战场上了。
请不要为我哭泣,愿你幸福,来世还做你的哥哥。
1979年,为捍卫我国主权和领土完整,对Y作战正式开始。进攻前夕,王秋树和他的战友们已潜伏到前线的山岭,躲在猫耳洞里,他们的任务是,待我军炮火猛击敌方山洞后,马上向高地发起冲锋。
前几天的时候,王秋树所在的排多次进攻高地。过了一段时间,他们接受命令,从一片开阔地带摸索前进。这里危险四伏,每前进一步,都可能踏上地雷,高炮射击无死角,这里是一片茶叶地,一些Y国妇女正在这里摘茶叶。看见一大批中国士兵快靠近她们那里时,她们突然把衣服一脱,裸露着上身,王秋树他们赶紧背对着她们。
就在这时,这些妇女从茶叶树中掏出了冲锋枪,对着他们一阵猛扫。原来,他们遭遇了Y国的女子特战队。制订作战计划和训练她们的军官,就是中国培养的,他是一个中国通,熟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了解中国军人面对赤身裸体的妇女时,会受到军纪约束,不敢直视,而这一瞬间,就是一个难得的战机。王秋树他们被算计了,他的战友一个个倒在他的眼前。她们扫射之后,马上撤离了。接着,几个炮弹落了下来。他们排伤亡过大半,王秋树和排长李江长走在一起,王秋树到底是练过武术的,父亲曾教他练耳,就是练敏锐的听觉。逢年过节时,家家户户都燃放炮竹,这时,父亲就会让王秋树在炮竹声中,听他还弄出了什么声响。当那些Y国女兵从茶叶树里掏枪时,他敏捷地听到了异响,还没来得及喊,子弹就已从头顶上飞过来了,几乎是同时,他把李江长一把按倒在地。但随之而来的炮弹,在附近爆炸了,王秋树的脑袋和脸上嵌各进了一块弹片,李江长脑袋嵌进了三块弹片,两人当场晕死过去。他们后来被战友救了回去,躺在医院里,李江长的三块弹片全部取出来了,恢复良好,不久又上了前线。临走时,王秋树还在昏迷中,脸上的那块弹片取出来了,脑部的还卡在脑神经中间,以当时的医疗水平,根本取不出来。两个月后,王秋树才苏醒过来。医生说,如果好好保养,暂无大碍。而一旦受到强烈刺激,很可能出现无法估计的严重后果。
不久,王秋树退伍回到了农村。那天回来时,离雨花去世不到一个月。部队还来了两个军官送他,到了村书记陈蕨生家和王秋树家。王秋树回家后,从父母口中听到,雨花不在世了。他头脑里就有些胀痛。第二天,他到雨花家去看了一下她的父母,从她家里带了一些东西回家。第三天,进了一次城,过了几天才回来。当天晚上,他到了一下村书记陈蕨生家里。王秋树从陈蕨生家里回来后头痛得厉害,他父母喊人抬到医院去了。陈蕨生也几天没出门,说是病了。
王秋树从医院回来后,儿时玩得好的伙伴来了,他们在一起闲聊,一起打扑克。他的这些伙伴,打牌不是他的对手。王秋树通吃,另外几个都输了。王秋树说,不管自己赢不赢钱,反正在他家吃饭。他赢的钱全部用来买烟、买酒。王秋树又抓了一手好牌,突然,他伏在桌子上,说头痛,过了好一会才缓解过来,后来不得不睡到床上,接着又发烧。
王秋树患有头痛病的事,慢慢的传开了。大家知道,除了脸上弹片留下的疤痕外,他脑壳里还有弹片没取出来,本来有人给他介绍对象的,听说他这样,慢慢地没有人提这个事了。母亲烧香磕头敬菩萨,想儿子的病好,想儿子结婚自己抱孙子。王秋树痛的次数由一个月一次,变成一个月两次,有时三次。昔日幽默的王秋树,不爱说话了,在外做一会事,头痛就回来了,目光有些呆滞,呆在家里,也不跟他的伙伴来往了。看王秋树这个样子,在他四十多岁时,父母担心他以后的生活,还为他建了新的土墙屋,又交待与他家关系最好的王秋树的表妹,要她以后关照一下王秋树。王秋树的父母不久先后去世了。过了几年,新屋有的地方漏水,有的直接从烂瓦中漏到墙上,叫洗壁漏,把墙冲刷得裂开一道道缝,有的从屋顶漏到厅屋中间,地面成了水坑。他也不上屋去盖,只有他睡觉的那间房没漏水,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到这里面。他偶尔种菜,锄头就丢在菜土里,不记得带回家。上山砍柴时,半天也砍不了一担柴。整天坐的时候多,他每月有一百多块退伍军人补贴,表妹用来给他买米、油和一些菜。
有一天,王秋树在屋后面的山上,挖了一个猫耳洞,每到打雷的时候,他就会躲到那里去,逢年过节别人家放编炮时,他也会躲进去。不过,不论什么时候,他穿得整齐,有时还把退伍时的军装穿上,戴上军帽,走在大路上,正步走,每步七十五公分,眼睛看着正前方。很少说话,有几次说话时,竟然把别人的名字都喊错了,竟然认不清人了。有一个后生,故意动手去招惹他,王秋树不还手,那后生更起劲了,王秋树突然用了一招擒敌拳,把那后生扣在地下,要不是有人扯开,秋懵懂压着不让他起来,从此没人敢惹王秋树。王秋树也因此得了个绰号,人们叫他秋懵懂。
陈蕨生比秋懵懂大八岁,是三眼塘村的老书记了,在三眼塘村他从来都是眼睛看着天上。秋懵懂那次到了他家后,人们发现他有明显的变化,几天时间他的头发白了好多,脸色乌紫。有几次,他在路上走,别人喊他,他竟然吓得一跳。不过,没过一个月,他又把脑壳担起好高,恢复了往日的气势。他没有任何手续,办了一个编炮厂,属乡企业办管理,已经好多年了。每年,他请两次客,把包括书记、乡长在内的乡政府主要领导全请到家里玩,夏天吃伏羊伏狗,冬天吃杀猪饭,宰两头农村喂潲的猪,每人提二十斤肉走。一玩就是一整天,从上午到下午,打扑克,他与书记、乡长一桌,他的记性好,两副牌他基本上能记住。每次,他都能赢两三千。走的时候,他会说一句话,不好意思,客是我请的,单是你们买的。过后,他会悄悄地把赢的钱塞给书记。在二00一年的时候,他的炮竹厂一年也能尽赚二十多万。当然,过年的时候,少不了送给书记和乡长每人五千块的红包。
陈蕨生的炮竹厂办在一个废弃的瓷厂内,地面是水泥的。六月天的一个上午,一个担硝的把装满硝的竹箩筐拖了一下,地面上有硝,瞬间,地面的硝因刮擦起火了,“砰”地一声,两箩筐硝也爆炸了,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当场血肉模糊,阴阳两隔。陈蕨生赶紧打电话告诉了他的表弟。表弟是县法院副院长,他出主意,要乡政府出面处理。那个被炸死的男人是个外地的农民,陈蕨生赔了那人家里一万块钱,没有其他损失,没受其它影响,此事就这么处理了。
陈蕨生的老婆比他小五岁,早就管不住他了。陈蕨生说,家里有钱用,你不操卵心,不要吃人饭听狗唆,你少管闲事。她的娘家人也劝她,只要他还顾家,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如今像他这样的男人,几个没点风流事?她有些想不通,心里憋着,但看在子女的面上,她还是忍了,每天就把陈蕨生当死人一样。他早就正眼都不想看他的老婆一眼,三眼塘的人都说他是个偷人的老总。如今,身上有钱,手里有权,他说,不偷白不偷。他的眼睛早瞄上了马路对面的荔枝。荔枝的男人是个老实坨子,只知道做事,从不敢同别人争执,也不问别的事情。荔枝正好也是个风骚货,才嫁过来不久,陈蕨生到她家去了几次后,他抛几句话带钩的话,她射几个媚眼,两人心里的风流线路就接通了。趁她男人不在家,那天晚上就和荔枝睡了。后来,只要她男人前脚出门,陈蕨生后脚就会过去。一年后,荔枝生出个小子,长到三岁时,三眼塘村的人说,这是一只模子里套出来的小陈蕨生。
陈蕨生偷人也吃过亏。有一次,他到另外一个野老婆家里去。她的男人是耐火石矿的工人,每天负责搬百把斤重的耐火石,长得高大粗蛮,有一身死力气。野老婆说,他男人每晚打牌,不到晚上两点不会回来。哪知道那次去填空时,那男人手气特别不好,把带去的钱输光了,不服输,回来拿钱还去打牌。楼上只有一张门和一个窗户,当时两人正在二楼脱光了衣裤搅在一起,听得楼下开门声,陈蕨生知道动起手来,不是她男人的对手,再说这也不是动手地方,抱着衣服只好从二楼往下面一跳,当时摔断了腿。后来,他跟别人说,偷人要选有后门的。
有人骂他说,你就是一只脚猪,你这个贼日的,不仅走桃花运,财运也好。陈蕨生又来了一个机会。
人们做梦也没想到,高铁会从秋懵懂家的山里穿过。这些年,三眼塘村的人到外面打工的,把房子建到乡政府附近的,或是到城里买屋的,慢慢多了起来。秋懵懂他们组连他在内都只有四户常住在这里,都是几个老人,他们的子女没读多少书,到深圳去打工去了,也不关心家里的事,几年都难得回一次。高铁把山洞里的石头运出来,倒在这四户人家的田里和土里,这些田土根本就不能种植了。陈蕨生与高铁负责人协商时,全部按征收价格,补足了钱给这几户人家,其中也就包括秋懵懂。这次补偿款共三十多万,签协议领钱,全部是陈蕨生一个人包办的。领出来后,他把钱送到这几个人手里,每家八千块,说是高铁征用田地,不是征收,没多少钱,他花了心血,为他们争取来的。把秋懵懂的八千块交给了他表妹,表妹连说谢谢,把钱存了起来,准备作秋懵懂百年之后的费用。
新一届选举开始了,这一次,陈蕨生没有想到,几个后生把他选没了,他连支委都不是,他有些失落,但是心里也暗自高兴,不搞了也好,我以前吃的那些冤枉钱可以放心用了。
三眼塘村是一个典型的贫困村,这里是市武装部扶贫定点村。政委李江长看名册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王秋树。这是不是就是自己的战友?那次从前线离别后,他一直记挂着对他有救命之恩的战友,他们俩同一个市,但是两个县的,虽然多方打听,也没有下落。到了村上后,他刚下车,就要村书记带他找王秋树。村书记一笑,说,不要找,他每天守在家里,最多在大路上蹦直脚走一趟,就回去了,生怕别人偷他的东西一样,好像他有万贯家财一样。
秋懵懂,有人来看你了!
大门关着,村书记敲了半天门,那长叶的厚重的老式木板门才吱呀地慢慢移开一道缝隙。书记推开门,只见右边的房间全倒塌了,厅屋正面的墙已塌了一半,那天是晴天,地面还有一氹水,砌在厅屋里的灶已被倒塌的泥土掩住了大半。走到左边房间里,三只青砖上搁着半边锅子,放在桌子上的米袋,被老鼠咬了一个大洞,床底下有老鼠洞,旁边有老鼠打洞堆到一边的泥土。床上的被子叠得整齐有棱角,蚊帐上挂着一枚五角星,那是当兵时上军帽上的。旁边有一口老式木箱,那是秋懵懂父母留给他的,上面有一把锁。秋懵懂眼神滞涩,但衣着干净。李江长一眼看到了他脸上的伤疤,确认这就是他的救命恩人王秋树。
王秋树!
李江长大喊一声,一把抱住王秋树,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而王秋树没有任何反应。
从村书记这里了解到王秋树的情况后,李江长当天下午就把王秋树带走了,要送他到北京去治疗。
过了几天,王秋树房子在晚上起火了,只剩下一堆泥土。
半年后,王秋树从北京回来了,他脑中的弹片终于取出来了,他也恢复了记忆。李江长同他一起到屋旁边的猫耳洞里取出一包东西,第二天,陈蕨生就被警察带走了。
那年,王秋树到雨花家去的时候,雨花的母亲交给他一袋子东西,里面有王秋树写给她的信,有她写给王秋树的信,因为没有收到他的来信,她也就没有寄出去,还有雨花的一条内裤。王秋树从雨花哑巴母亲的手势,焦急、愤怒而恐惧的神情中,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那个晚上,雨花的父亲没在家,雨花的母亲到附近去借一件东西。等她回到这家里时,只见陈蕨生已经把雨花糟蹋了,等她跑过去准备与他拼命时,陈蕨生跑掉了。过了一阵,母亲回复到一直以来的忍让和害怕中来,她知道陈蕨生的狠毒,她知道斗不过他,刚才,为了女儿,她有拼命一搏的勇气,现在,想起来倒是一点不敢了。她让雨花洗了澡,雨花一直哭,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给王秋树写信。雨花的父亲回来了,他把每日行走作为依靠的打狗棒都摔断了,他们夫妻的想法是一样的,除了流泪,痛心,又能怎样?他听到别人讲雨花这样漂亮,老是叹息时,是因为他知道陈蕨生对村上的女性,特别是漂亮的,他会想法下手的。果然,自己的女儿遭此不测!到半夜时,看雨花睡着了,他们也就到自己房间眯了一下,就在这个间隙,雨花跳到鱼塘里淹死了。
王秋树看到了雨花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秋树:
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了。
这是我用眼泪写出来的,每一个字就是我撕裂的心的碎片,满纸都是耻辱。
今天晚上,我被陈蕨生这个畜生强暴了。他是一个心狠手毒的人,又有一个法院当院长的亲戚,还有乡政府那些人也帮着他,我们这样残弱家庭,能有什么办法?
我本想等你回来就结婚的,但是,我没有一丝信心面对你了。
我把粘有陈蕨生那畜生的脏物的内裤,也放在装信件的袋子里,也许你为我伸冤时能有些作用。
母亲不知道我会走绝路,但知道我对你的情感,她会把这些交给你的。
来世还想做你的妹妹的雨花 绝笔
王秋树看到雨花被陈蕨生这个畜生强暴了这段文字时,头脑里就像被人重击了一样,一阵剧痛袭来。在痛苦和镇静的挣扎中,他把信看完了。此时,他满脑子里似有万千根钢针在扎,扎断了他每一寸神经,扎断了他的思维,他的头脑里,似电影放映结束了一样,脑中成了一块什么都没有的幕布。在部队时,他是侦察连的,接受专业训练时,就有意志力的磨练这个内容。他到底还是受过训练的,他在心里一再暗示自己,这样的痛算不了什么。他慢慢地缓过来了,除了痛苦和愤怒,他还有自己的想法,他要一步步坐实陈蕨生的罪名。
第二天,他通过关系找医生化验了内裤上的精斑。医生说,在保存较好的情况下,三年都可检测出来。他暗自庆幸,好在雨花还把这些留下来了,只要把陈蕨生的DNA一比对,这就是陈蕨生作案的铁证。
过了几天,王秋树拿到了结果。回到家里,他突然有个想法,晚上他去了陈蕨生家。
陈蕨生与子女分开住了,他老婆到外面去了。王秋树走进屋,脸色铁青,眼中有一股寒气。
秋树当了兵回来了,就是不一样。
陈蕨生笑着说,其实他心里已有些担心,王秋树到雨花家坐了那么久,极有可能知道他做的缺德事。
伞莫撑开了,船莫划开了。你知道我来做什么,说说你糟蹋雨花的事吧。
陈蕨生当了几十年的书记,什么样的阵式没见过?他也是拜过师学过打的,也撂得一两个人翻,他能当这么久的书记,也与别人打过不少架,并且打赢了,打出了名气。他脸色一放,眉毛一竖:
秋伢子,你当了几天兵,就想到我这里来充角色,怕还差一灶火!今日不把话讲清楚,你怕出不得这张门!
王秋树向前跨了一步,陈蕨生警觉地退了一步,身体向下一沉,双脚抓地,摆了一个毒蛇吐信的招式。眨眼间,王秋树已到了他身后,陈蕨生一记犟驴后踢,正中王秋树的右脚,王秋树当时就倒在地上。陈蕨生又一招泰山压顶,双拳向王秋树的头部砸下去。只见王秋树来了个黑虎掏胸,一拳把陈蕨生打得倒退了几步,又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一脚踢在陈蕨生的头上,闪电般对准他下巴一记勾拳,陈蕨生歪歪扭扭地靠在桌子边,头已不能动弹了。他打了个拱手,拜了下风。
王秋树把随身带来的纸、笔和印泥放在桌子上,要陈蕨生把他强奸雨花的事写了,后面按上了陈蕨生的手印。
王秋树收起东西准备出门。突然,陈蕨生一阵冷笑,他突然记起当时部队军官来他家说的事情。那天,两个军官送王秋树回家,把王秋树脑内有弹片,不能受刺激的事,除了告诉王秋树的父母,还告诉了陈蕨生,希望村上好好照顾一下王秋树。他现在要死马当作活马医,王秋树手里的纸条,要是让他带走了,自己就死路一条了。必须想办法不让王秋树带走。他不是怕受刺激吗?我就试一下,反正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王秋树,你不知道吧,我早就把雨花睡了。哈哈哈……
那味道,滋润着呢。
陈蕨生一边说,一边流着口水,用手抹着,一边发出啧啧声。
住口!你这个畜生!
王秋树一手抓着头,一手用力拍打着。陈蕨生知道自己的这阴损的招数凑效了,他要火上浇油,心里恨恨地说,你去死吧!
我不但在她家同她睡,还把她喊到我家里来睡,随喊随应。
王秋树蹲到地上,闭着眼,痛得把嘴唇都咬出血来了,头上冷汗直冒。陈蕨生试着靠近他,想从他上衣口袋里把那张纸拿出来。陈蕨生手指已触到那张纸了,正要拉出来,王秋树的父亲来了。父亲发现王秋树出门时有点不带劲,过了一会就跟过来了。他把儿子带回了家。
陈蕨生一晚都没有睡觉。第二天,听说王秋树头痛住院去了,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但还是不踏实。王秋树住院一回来,他又急得饭都吃不下,那张纸可是一颗定时炸弹!那两个月,他瘦了二十多斤,头发也白了大半。人们就议论,有说他得了性病的,有说他得了癌症的,有说他走夜路碰到了邪气,说是鬼寻着他了,不是别的鬼,就是雨花和马癫子这两个鬼。后来,看到王秋树病情越来越严重,特别是他父母死了后,他变成了秋懵懂,就放了一半的心。陈蕨生到秋懵懂家去过,试图把那张纸找到,其它的地方都找了,没有。只是没打开他那口老式木箱,陈蕨生断定纸条就在那里面。秋懵懂木箱上锁,出门后大门上就会铁将军守门——一把大锁锁着。陈蕨生心里忧着这个事,几十年也没过上安生日子。
当李江长来后,听说这是秋懵懂的战友,陈蕨生紧张起来。等秋懵懂离开后,他悄悄地进到秋懵懂的屋里,从老式木箱下放一把火,把秋懵懂的屋烧了,那一天起,他每天睡得安稳踏实。
陈蕨生做梦都没有想到,秋懵懂会把那些重要的东西装在一个大瓷坛里,埋在猫耳洞里。医生解释说,由于受到强烈刺激,王秋树脑中的弹片发生了位移,挤压了神经,包括语言中枢,所以说话都困难,神智常处于混乱状态。有时,王秋树又有短暂的清醒,也就是在那个间歇,他把东西藏到了猫耳洞。
王秋树回来后,把这些交给了警察。面对罪证,陈蕨生
承认了强奸雨花的罪行。警察顺藤摸瓜,还查出了另外一桩命案,当年,马癫子是陈蕨生害死的。
马癫子除了在路上拦女人,有时还到别人屋后面偷看女人。那天晚上,他正躲在雨花家后面,偷看雨花。陈蕨生强奸雨花的全过程,他都看到了。陈蕨生从雨花家慌张中逃跑时,看到了从屋后出来的马癫子,他没太在意。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马癫子竟然在大路上说出强奸的话来,所以他赶紧放风,说是马癫子强奸了雨花。说不定哪个时刻,他会把陈蕨生强奸的事说出来,因此,在那天晚上,陈蕨生把马癫子推到鱼塘里淹死了。
李江长带领扶贫工作组,在王秋树老屋的原址上建起了新屋。王秋树和李江长站在一起,照了一张相,露出了几十年了才有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