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九月二十九日,我再次梦见那个包裹我、勒紧我、谋杀我的迷宫。梦里的我还是
幼时的模样,像个过气的玩具被人弃置墙角。没有出口,还是没有出口!有的只是铺天盖地
的绝望。我醒时是凌晨三点,有光于丁在脸上一明一灭。我意识到那是闪电,索性走下床,将
半个身体探出窗台,双手平举摆了个飞的姿势,让自己暴露在狂风暴雨中。
我姓张,叫张怀文,女,第三色盲,蓝黄不辨。小时候全校组织看画展,谁都说梵高的向日
葵有着刺眼的灿烂,我却只能看出某种哀伤在蓬勃生长。单薄的躯干支撑着颓蓝颓蓝而硕
大、颓蓝而突兀的脑袋,缺钙般病态地扭曲着。是妖治吗?却又将某种不明来由的苦痛放大
再放大顶着满是疮疤的脸,向着风走向着云走,向着太阳,让痛巡演。是勇敢吗?也许头顶
的那方青天不过是块狭窄的天花板。我真正向往的,是葵花海。尚未被禁锢在一个小天地
身子才硬挺;天性尚末天折,个性才释放得更强烈。整片花海,才更决绝,更残酷,更惨烈,更
像法国大革命中成千上万的伏尸。
我笑了。也许我是错的。因为我是色盲,我的视野早已异化。
我的世界如此阴郁。我的梦,也是秋天,也是夏天。
我的十五岁属于风声,像只迷失的鸽子,拔不到家,找不到南方,拔不到温暖。谢寻燕也
如此,他和环境没有互利共生的关系,所以成活得也不是很好。九月二十九日那个雨夜,我下
楼递给他一把伞。我很清楚这个夜半出来淋雨的陌生人并不需要这把伞,好比一个执意自杀
的人并不需要救生圈。可是直觉告诉我我需要靠近他,仅仅出于我自身的需求。因为我只是
溺水我不想死我需要救生圈
我之前以为没有人不爱自由。通常一只乌不会追逐一个鸟笼,只有一个鸟笼在寻觅一只
乌。谢寻燕却主动投入了鸟笼的怀抱并死而后已。那个乌笼是帮派。以前读卡夫卡,有句话
说“从某一点起并不存在退路,这一点是可以到达的”,我并没有凶此给予谢寻燕任何规劝。
个活生生的人,还只有十五岁除非逃到那个世界,否则怎么会对那个世界感兴趣呢?
陈晓豪,男,生就一副奸淫掳掠人尽可诛的模样。
那年的谢寻燕成目打打杀杀想来真的是很没意思。可是青春,有时真的是好寂寞。每次我帮他包扎伤口都看着血从红流到黑,再从黑流到红。这是一个轮回,怎么都看不腻。
“你看,血以后是黑暗,比血更红的是黑暗。”
“乌鸦你他妈在教育体制里呆久了都不会说人话了!”
没文化!那是海子说的
“诗人哪叫人啊?”
世人只有两种,一种是牛油,一种是面包。诗人狭义上是不入世的,他们既不属于河的左
岸,也不属于河的右岸,他们会选择“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牛油或多或少都带些犬儒主义的姿态。由于理想的秩序与现存的社会秩序格格不入,他
们从妄想的积极,转为积极的消极,再堕落为消极的消极。原因是遗憾,过程是自虐,目的是自保。如果没有牛油,世界会无味,会枯燥,枯燥得就像谢寻燕的尸体解剖。可是牛油吃多了,疾病接踵而至,世界更是无法运转。所以他们虽是最革命的力量,却往往死得最惨。
面包,是主动或被动地去推动社会进步的人。面包也有两种。一种从不质疑现存的社会秩序,从未体味人间的精神疾苦。他们为了积极向上而积极向上,自我旱已天折,却成为了最自以为是的牺牲品。另一种人则是未被完全牺牲的非典型性面包。他们曾质疑过,曾挣扎过,但是他们的反抗使生活濒临绝境。于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妥协了,又逐渐从不情愿的情愿升华为死心塌地的情愿。活下去是硬道理。
床,将谢寻燕是一块纯粹的牛油。他是我眼中那朵颓蓝、颓蓝而硕大颓蓝而突兀的向日葵。
他昂首是在以暴制暴而非沐浴阳光。从未有蛛丝马迹显示出他有做面包的天赋,所以他终归是悲剧角色。一块牛油,如果只能做一块牛油,也不会是一块太好的牛油。
不知道由于我是色盲的缘故还是谢寻燕着实太酷,他留下的记忆基本上是黑白灰,和他的遗照没什么两样,除了他的笑。只有他的笑最能透出凋谢的玫瑰上蜘蛛网的坚韧,暴雨中野麦的顽强,以及冬目的阳光里那丝若即若离的暖意。他那可憎的面目就在那瞬间盛放出了
色彩。
“我叫谢寻燕,因为我前世的女人今生叫燕子,我要找到她。”
“找到后呢?”
“牧羊塞外。”
没有人相信他,然而我假装相信。我知道,人年轻时总是活在巨大的幻觉之中。正如有人依靠摇滚产生的荷尔蒙引发继续生存的信心,有人加入帮派来壮大幼小而薄弱的生存意志,谢寻燕需要爱上这个从未出现过的女人,如同我需要靠近他。
燕子在夜蛾啃物落下的蛀肩中…燕子化身为雨后泥淖中的一只幼兽…燕子躲在冰杀箱的水果盘里…又溜到新熨衣服干热的气味中…我望着谢寻燕沉迷于他自己的幻觉,那刻的他神圣得不容亵渎。这时他跑来拉扯我的发辫,导致我整晚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头发。我明知上面印有他的指纹,却苦于无法研究那精雕细琢的纹理。禁不住想如果一切可以从头来过,无需在那个雨夜热血沸腾地去递给谢那把伞……当然,如果有结果,也不会有结果。
第二天,我花了二十八元买了枚戒指并宣布同我的戒指结婚。虽是盲婚哑嫁,毕竟明媒正娶,因此相敬如宾。当日子过得荒芜时,我抚摸它的金属皮肤,都会觉得好温暖。
没想到第二年谢寻燕就寻到了他的燕子。
燕子当然不叫燕子。她叫朱衣旧。我说你老婆前世是丐帮的啊?谢说是啊是啊,污衣派。
在我这里,她叫朱衣衣在常夕野那里,她叫阿朱,谢寻燕却死活都要唤她作“燕子”。变成鬼魂仍旧会喜欢的“燕子”。
燕子是一个尼罗河的水蛇般娇艳而不外露的姑娘。她长我们三岁,隐藏着某种不可预知的危险性。除此之外,她似乎还有选择性缄默征。我不知道她以前经历过什么,我只知道我们这样的人,每个都被背上的故事压迫了很久,也许这辈子都会这样被压迫下去。
那时候日子过得很淡,真的很淡,像在云上。谢寻燕的兄弟换了一批又一批,吃了一两饭,干了一两扬架,也就散了,现在记得的,只剩常夕野一个。常夕野是谢的大哥,面目尤其染狞。谢寻燕的狰狞撑死了也就人尽可诛,哪及常夕野日臻化境,人神共愤。当然,他在道上出了名,他的狰狞也就被有共识地忽略了。
天黑以后我们四人常会一起在街上闲逛。我们是宁为玉碎的少年,走失在这个相约瓦全的世界。青春是一座哥特式建筑。胎死腹中的理想和咄咄逼人的现实作尖顶;凶猛为横空而出的飞扶壁;沉默和绝望构成了十字形耳堂;爱情是绚丽而遥远的玫瑰窗,看上去很美,实际
上它很冰冷。它建得如此之高是便于堕落得更加彻底。即使有神秘的飞升感,也无法对上帝
呐喊。它是我们的城池,虽让我们暂时无须直面那个病入膏育的世界,却也使我们历尽心劫
不挥霍青春,过期只能作废。不挥霍青春,我们一无所有。
“玫瑰无因由,花开即花开。”
“阿野你他妈在江湖里呆久了就这么说人话啊?”
没文化那是希莱修斯说的
诗人哪叫人啊
“是啊,诗人叫常夕野啊!”
两个月后,常夕野像一支歌谣一样消失了。谢寻燕给的解释是,帮派里争位时他选择了
跑路。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并不重要。刀口上混饭吃的日子终究不适合他。凶猛的动物
最终伤害的,只能是自己。
想让一个沉默的人开口,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带她去喝酒。那天燕子说了很多话,我原想
安慰她,但不知什么原因,始终没有开口。
“阿野就是一个诗人,你知道吗?以前我和他同班,他传纸条给我
好?你听我背好不好?那位姑娘在那里,我怎能/把我的注意力集中在/罗马,或俄罗斯/或西
·,.
班牙的政治上……呵呵,浪漫吗?你觉得浪漫吗?”
我背给你听好不
“阿野原先是个优等生……你知道多不容易吗?他的父母都是农民……农民意味着什?牛马般的付出,绵羊般的忍耐,换来的,只是虎狼般的侵害…”
“以前课上学过一首诗,谁写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其中有一句是身世浮沉雨打萍’,我读
了就哭了,因为我觉得那是在写我…原来以前的人,和现在的人也役什么两样。其他诗句都
不记得了,惟独只有这一句……”
“以前我跟阿野,现在跟谢寻燕,都是因为他们上位快。我想抓住谢寻燕,好像落水时抓住一块浮木
谢寻燕之于燕子,之于我,也许不过是一个救援工具。
无非是为了更上进。一个堕落的人,接近另一个堕落的人,就原因不明。有的想依靠这个同
上进的人接近一个上进
类拯救,比如燕子。有的只是想目送这个人走向一条自己原先向往的死路,以便自己义无反的人顾地转身走往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比如我。培养土壤只有一种方法—先让自己烂掉。
谢寻燕常说我有一种越轨的理智,这也许只能反映出我的自私。我紧紧握着一块面包,走向
-块牛油。紧紧握着,似平是为了将它扔得更远。但即使很远,也仍然有路可通。
以前的谢寻燕堕落也有堕落的尊严,仿佛杀是为了以杀止杀。后来每天看着他忙忙碌碌,才体会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里无尽的辛酸。《百年孤独》里有一句话:人不是在该死的时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时候死。这句话在他身上应验了。每场惨烈的争位,都让我想起古代的农民起义,一个一个都想反压迫,当了皇帝又争先恐后去压迫。十七岁十一个月的那场,和谢寻燕一起死的还有一个人,他在仓库门口就被人一刀毙命,之后每个进出仓库的人都把他踩得血肉模糊,以致很远就能闻到一股血腥的恶臭。我和燕子赶到现场时,谢寻燕倒在地上,气还没有尽,他的前胸被人狠狠地划了一个十字,血汹涌而出。他一直在抽搐,一直在抽搐,很艰难地爬行着去捡一把刀。他一路爬一路呻吟。那种模糊不清、没有字句的呻吟,根本不是人类的声音,而是野兽受重创之后的哀嚎,在那个寂静的夜,显得格外无助,格外阴森。没有人敢帮他捡那把刀,我在惊吓中竟忘记了悲伤。终于,他用颤巍巍的手握住了那把刀,可是,很快又放了下去。燕子突然明白她将面对的是不可撤销的损失,疯了似的扑到谢身上,不顾一切地哭叫。我从未听过有人哭得如此凄凉,好像一个死了丈夫的中年妇女,没有了经济来源,没有了生路,没有了希望。“你别哭了好吗·. ”“你他妈的别给我哭了!!!”我也曾痴心妄想来日方长,可是现在朱衣旧老了,谢寻燕死了,这是事实。无论我多么不情愿,这就是事实。我想起我刚到仓库时听到那个带头大哥对一个刀上有血的女人说:“燕子,撤退!”原来这个世界,也并非只有一个燕子。我只身离开了仓库,手电筒的光照亮了斑驳的墙。
我躺在家里的浴缸里,痛苦得就像马拉,只差一个人来刺杀我。我脑子里挥之不去的竟不是谢寻燕倒在血泊里的样子,也不是燕子瞬间苍老的哭声,而是谢寻燕最喜欢的那首歌-RADIOHEAD的《CREEP》。
“你原先在这里的时候,无法直视你的双眼。你像一个天使,你的皮肤让我讶然出声。你
像一片羽毛,飘浮在这个尘世。而我是一个流氓,我是一个怪物。我不属于这里,我不在意伤害。我也渴望生就一具完美的躯体,我也渴望拥有一个完美的灵魂。我不属于这里,我不属于这里。。 . . . . . ”
不知道谢寻燕死前最后一刻想到的是什么,是燕子,是我,还是什么都没想。他还未成年就死了,连同那个仓库门口的无名小卒。李大钊说:“愿吾青年生于青春!死于青春!”谢无法选择死于辉煌,只能是死于窒息。然而,我们这些小人物的生死,是不会有人去关注的。
那夜,我又梦到了那片糜蓝、糜蓝而颓败的葵花海。我知道谢寻燕一定躲在那里。可是葵花都长高了,还不停地变换着方向。我再次迷失了自己,我找不到谢寻燕,找不到出口。可是我一抬头,每朵葵花都幻化成了他的脸。他在笑。
“天空中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经飞过。”没有人知道燕子去了哪里。她失踪了,像一滴水融入了水中。这个世界并非虚妄,也没有意义,它存在着,如此而已。这是常夕野留给我的隐喻,引我化身到彼岸。
大家死的死,散的散,我落得这么个全然不算轰轰烈烈的结局似平有点无耻。不过我没得选择。我现在高三,每天都要把注意力集中在罗马,或俄罗斯,或西班牙的政治上,在老师宣扬他的价值取向和道德激情时装模作样地点头。其实我没有变,我依然会在漆黑的夜晚听自己的心跳听到害十白,依然会把一块手表放在枕头套里,安慰自己那滴答声是谢寻燕的心跳,很冰冷,很精确,很安全。我那时以为年轻是一种品质,而非数量,一旦拥有,终身都不会失去。一天我看到常夕野西装革履地在推销保险,没有了原先的锐气,平和得像个中年人。我看着他把宣传单递给很多人,再看着那些人把宣传单扔进垃圾箱,突然觉得很沧桑。他对我露出职业化的笑容,他说:“我结婚了,我要养家。”对面楼传来了小孩子的读书声,是我再熟悉不过的那首古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我闭上眼,他们全回来了·······就在那片凋谢了,枯萎了,伏尸般的,惨蓝惨蓝的葵花海中,带着年幼时不食烟火的笑容。自己的心跳听到害十白,依然会把一块手表藏在枕套里,安慰自己那滴答声是谢寻燕的心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