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河东

那一年高考,他名落孙山,于是只好在家里帮父亲侍弄田地。

正是炎热的暑假,天地像一只搁在火炕上的蒸锅,土地冒着白烟。

家家户户忙得不可开交,收了早稻,又马上抢栽晚稻。

为啥要抢?因为这是一年中日照最长、光线最强、气温最高的季节。收进来的稻子、玉米、大豆、花生们要抢天气晒干上仓;晚稻要抢阳光抢水温繁殖生长。老家有一个说法,叫春插日,夏插时。

他每天跟爷爷和父亲早出晚归,一星期下来,直累得东倒西歪,人也晒成了黑炭。可他咬着牙,毫不退缩,也不管身体有病,成天憋着一股劲,泥一脚水一脚,深一脚浅一脚。

一天傍晚,插完最后一把秧,他从晒谷坪担了几担谷子回家,然后食欲全无,倒在凉床上吞饿气。

昏黄的暮色中娉娉婷婷走来一个细妹子,说是找元一屋的灵均,有一封信。

那年头,在山村,信是个非常稀罕的东西。

他家根本没有需要写信的亲朋好友,突然从天上掉下一封信来,整栋老屋都吓了一跳。

一家七口人,爷爷奶奶和母亲,看到文字就发晕。

奶奶更厉害,每次看到他读小说废寝忘食、又哭又笑,就奇怪不已。老是说书里头有鬼,硬要拿过去反复摸一摸,看一看。结果好几次书都拿倒了,她却看得津津有味煞有介事的样子。

弟弟妹妹刚进学堂,对文字还没有感觉。

只有父亲和他是两个高中毕业生。

就着晕黄的电灯,父亲郑重其事接过信封,扫一眼落款,立刻眉头耸起。

三两下撕开,一口气读完,父亲就少见的开心起来,扬起眉毛说:

“嗯,是县城一中寄来的,学校招复读生,邀请你去哩!”

父亲马上停下第二天的农活,借了几十块钱,买一包湘南烟,带他搭早班赶往县城。

山沟里进城可是一件大事情。他家的门窗又从来不关,墙壁四面透风,消息一下子就传开了,男女老少都来看新鲜。

爷爷就发感慨:你们现在真是好,坐着车子进城看世界。二十多年前,我到长寿街去籴米(用家里种的红薯、花生等换大米),一来一回两头黑,全是靠的两脚车哩。

嗨,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呀。

家里没有闹钟,更没有手表。一直以来,有急事都靠奶奶的生物钟。

鸡叫三遍的时候,奶奶就叫他们起床。

父亲已经起来了,正一个人在暗地里摸索。等窗外泛出一丝亮光,他们就赶到对门的公路上,他坐在路边,父亲坐到路中间。

他把公路上的石头沙子们踩得眼冒金星唉声叹气的时候,东边远远传来一声喇叭的尖叫,似乎在极不耐烦的喊:让开让开,我赶时间!

父亲呼的一声站起来,立在路中间,把两只手张开,形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字。

他连忙也站起来,做好冲锋的准备,心里咚咚跳。

司机连按两下喇叭,然后极不情愿的停下来,伸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脸,问:“到哪里?”

父亲连忙说:“长途长途,到县城,两个呢!”

这次司机挺爽快:“上车。”

于是好一番折腾,他们拼命往上挤,车里拼命尖声大叫,好歹上去了。

班车像个负重三千斤的醉汉,歪歪扭扭继续前进,扎得路面咯吱咯吱做鬼叫。

老家进城有一百多公里,得走整整半天。

那时的公路有几个特点。

一是清一色的猪背脊,又像一条开口向下的抛物线。偏偏车子老是走不到正中间,一边轮子在高处,一边在低处,永不停歇地左右晃荡。一车人就永远波涛汹涌,此起彼伏向前进。

二是沙子做面子,泥巴做里子,到处鸡窝窝。车轮压在上面吱吱的响,走两步跳一下,一车人就跟着抖一下。

弯弯扭扭过了凤凰山,下了寒门坳,进入南江桥。

父亲兴奋的说,前边就要过中坪水库了,想当年,你爷爷和我来修水库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这里的雾好漂亮的。

正说着,前边一个大鸡窝,司机一脚急刹,蹦,车子和人跳起老高,所有人吓得一片尖叫。

然后又继续晃荡。车上的人继续叽叽喳喳,夹杂着一个小孩尖尖脆脆的声音:

“买冰棒啊,雪糕芝麻绿豆冰棒啊,五分钱一根!”

那个“棒”字和“啊”字轻巧的连起来,唱歌一样有味。

不一会,车上有人喊:到了梅仙,前面就是张义岭,大家小心点。一副如临大敌的语气。

人们顿时寂静下来,车子一头向下突突的蹿,喇叭一路蝈蝈的叫,轮胎擦得沙子喳喳的响,刹车皮磨得轮毂刺耳的疼。

他的心跟着狂跳起来,一路上哑巴的司机终于发话了:

“都不要动,不要吵,坐好站稳手抓紧!”

然后,车子风驰电掣一般向无底的深渊撞去。

下面隐隐浮起来一块警示牌:前方有险弯,多次把车翻。劝君低速下,安全过此关!黑底黄字,触目惊心。

总算家里老爷敬的高,全车人松了一口气,就这样磕磕碰碰,叮叮当当过了关

“到了画桥!”

不知谁喊一声,透出一种轻松、兴奋和炫耀。他就记住了这个与他有缘而又美丽的名字。

车上又热闹起来,接连有人喊:到了茶厂,过了东街。然后,司机长长的按了几下喇叭,“泄”的一声,车子终于停下,到站了。

下车瞬间,阳光有点晃眼,头有点发晕,耳朵有点嗡嗡作响。

成天在小山沟里空旷惯了的他,被眼前的场面扎实吓了一跳。到处熙熙攘攘,嘈嘈杂杂,人山人海人头耸动。

汽车嗡嗡声,喇叭哇哇声,小贩叫卖声,流行歌曲声,混杂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把他一下子弄晕了。

父亲也蒙了,他们都是新娘子上花轿,头一回哩。

茫然站了几分钟,父亲终于放下脸皮,一个劲不停的问:

“同志,请问去一中怎么走?”

“过大桥,走三阳街。”

“同志同志,请问大桥在哪里?”

“出门左拐!”

终于,他第一次来到了一个无穷大的学校,看到一个带游泳池的巨大操场,好大一所学校呀!


每个周末,他和同学踩着门外那条长长的黄泥路,阅兵一样巡视着两旁鳞次栉比的长方形池塘,踮起脚尖扭过一条烂泥小径,就踏上了一座宽广雄伟但是栏杆破败的大桥。然后挤过喧闹的、人头涌动的汽车站、东街,一直到梨头嘴,肆意的东张西望。

他们几个乡巴佬闷头闲逛,新奇的感受着城市繁华,兴奋不已。

双脚踏在粗糙的路上,传来一片热情的滚烫。大桥虽然坑洼,但那个雄跨两岸的气势,很有点不凡。

望着脚下碧绿的江水,往来的船只,他不自禁想起电影里看过的长江,眼前立刻浮现出一片浩浩荡荡。

最喜欢去的是北街,一色青石路面,两边店铺五花八门,里边夹着一个书店。

每次在新华书店蹭久了,被管理员赶出来,他们就跑到这里,捧起一本书,装模作样选购(但其实根本买不起)。一边手指翻飞,眼睛游动,陶醉其中。

店主人的形象已经全忘,只留下一个黑影,但记得她很和蔼、很温婉,老是微笑着,从不计较他们的“卑鄙”。他们终于惭愧,节省两三个月,临近期末的时候,买了两本杂志。

最幸福的日子是星期六。

临近中午,同学兼本家小叔就会叫上他。还是踏着黄泥路,拐过小径,跳过桥上的坑坑洼洼,挤过汽车站,再穿过一条悠长但很热闹的青石巷,就来到南街政府大院。

老家有一个远房叔公,是南下干部,解放后在县政府当领导,可惜很早就去世了。他妻子是政府办的老秘书。

进了门,小叔叫一声“伯母”,又拉他一下,他就怯怯的叫一声“叔婆!”。

叔婆爽朗的大笑起来,大声打着招呼,仔细看着他,问是谁家的孩子。

他望着叔婆高挑的身材,圆圆的脸盘,大大的眼睛,笑容灿烂,就慢慢消退了胆怯,升起许多温暖和感激。

叔婆只去过一次老家,因为晕车太厉害。丈夫去世后,就一人拉扯四个孩子,直到长大。

老家所有进城找她的亲戚,不管亲疏,不管认不认得,她从不拒绝,总是一声大笑传得老远。

那天中午,他吃了六个菜。这在老家,除了逢年过节,或者贵客来临,是不可想象的。

后来,每个周六中午,他都被本家小叔叫上,去县政府改善伙食,享受五菜一汤。每次都要多吃两碗饭,把最爱吃的糖醋西红柿扒拉个精光,再撑着浑圆的肚子回校。从青石巷、汽车站过老大桥,再在黄泥路上踩出一串长长的幸福。

在一中,除了感到空前的竞争压力,他更看到许多新潮的画面,听到许多新鲜的话题。他像一只跳出井底的青蛙,又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吮吸着、适应着。

一天傍晚,吃了饭,他和理科班两个伢子相约,悄悄溜出校园。心如野马,脚甩流星,一直来到新华书店旁边的电影院。

售票厅里早已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男人女人,老人青年,都是一脸神秘,满眼兴奋,贼头贼脑,窃窃私语着。还有许多中年妇女,看着很矜持,却掩不住眉眼间的新鲜和好奇。

他记得有个高挑身材,丰韵漂亮的女人忒打眼。穿着红色的紧身内衣,外罩一条黑丝长袍,打一把小花伞,仿佛从上海滩走来的贵妇,把他们三个乡巴佬看傻了眼。

文锋挤到售票口羞涩的喊:“买三张《寡妇村》!”

售票的妹子人很青纯,气场却很大。乜他们一眼,把小手一挥,就转过头去,继续和几个男人嘻嘻哈哈,晾着他们大眼瞪小眼。

幸好旁边有人解围:“早没票啦,赶快去影剧院看看吧。”

于是,他们一边问路,一边往影剧院急赶。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毛毛细雨,但是谁也顾不得,满头大汗赶到那里,抬眼一瞧,心就凉了。

有人提醒说,三阳街有个电影院,那里或许还有票。

二话不说,他们又马不停蹄往回赶。

心口砰砰的跳,嘴巴呼呼的喘,头上细雨霏霏,有点飕飕凉。

同样一条路,同样坑坑洼洼,去的时候脚步轻扬手舞足蹈,现在却越走越沉重,黑乎乎的没有尽头。

终于,他坚持不住了。胸口火辣辣疼,双脚万斤一样重,尽力张大嘴巴抻开喉咙,却还是呼吸困难。不知不觉,他被拉下一大截。

他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往前赶,把肺里边咳嗽出的甜甜的唾液悄悄吐到路边草丛中。

文锋一回头,发现他不见了,两个人赶紧又跑回来接他。一见这情况,就吓了一跳,连忙问怎么样。

他笑一笑,摇摇头。

这时,长寿街的那个同学忽然惊叫起来:

“哎呀,你吐血了哩!”

文锋就轻轻解释。几个人不再说话,慢慢往前走,实在不行了,文锋就蹲下身驮着他走。

就这样,两个轮流把他背到了三阳电影院。

万幸,这里还有票。虽然地方很破烂,跟乡下老家一样寒碜,但他们却心满意足。

凉风习习的海边,波浪嬉闹着亲吻沙滩。沙滩上站着一个孤独的女孩,女孩双手抚摸着凸挺的肚子,痴痴遥望着远方。

这是他记忆中《寡妇村》最后的影像。然后,他们就往回走,带着一丝惆怅一丝空落。

多年以后,他才明白,其实,《寡妇村》和《红高粱》一样,就是一股风。

它们从遥远的山外吹来,夹着新鲜的气息,吹开了山城几千年尘封的大门。

后来大学毕业,他分配到老家工作,每年总要跑几趟县城。

在来来往往的颠簸中,他感觉家乡像一辆不断加速的列车,由徐步到小跑,再到风驰电掣。山城的面貌就像窗外的风景,迅速而又新奇的变幻着。

黄泥路消失了,断桥栏杆消失了,坑坑洼洼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条条宽阔平坦的油路,一座座气势恢宏的大桥。窄窄的单行道变成了两车道,再到四车道、六车道。

三年前,他终于挤进了城里人的行列,就住在画桥旁边。

工作闲暇,心血来潮的时候,他总是流连于秀野的春光,画桥的烟柳,碧潭的秋月。静静地欣赏街边热闹的广场舞,笑看防洪堤上穿梭的人流,耳边不时回响爷爷那一句感叹:

三十年河东哩。

今年元宵夜,久坐书房的他,禁不住女儿的叨叨,走出小区,漫步画桥。

徜徉在宽阔平坦的街头,流连于梦幻般的景观桥上,望见碧潭桥一带车辆如梭,彩灯闪烁。

更远处,一中高高耸立的水塔肆意张扬着它的现代与气派;左侧的天岳广场歌声如潮,鼓声如浪;身旁的行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每个人的脚步都那么轻松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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