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六十八回酸凤姐大闹宁国府时指着尤氏骂道:"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
这段话用来形容尤二姐也是极合适的,没才干,没口齿,而且还没脑子,对王熙凤坦诚过了头。图贤良名声,连丫鬟的气都要忍受。
不过,话说回来,王熙凤她本人不也"图贤良的名"吗?
进荣府之前,王熙凤让她只带箱笼细软等值钱的东西就可以了。尤二姐便说:"今日遇见姐姐,这一进去,凡事只凭姐姐料理。我也来的日子浅,也不曾当过家,世事不明白,如何敢做主。这几件箱笼拿进去罢。我也没有什么东西,那也不过是二爷的。"
尤二姐把自己交给王熙凤,任凭王熙凤料理裁处,实际上就是"人为刀殂,我为鱼肉。"自己完全失去主动权,而且还把自己所有的财物都交出来了,这不是断了自己的经济来源和活路了吗?而且她还说出自己的这些财物都是贾琏给她的,无疑是把自己往死路上推。贾琏在经济上一向与王熙凤分的清,王熙凤对贾琏也是"丁是丁,卯是卯",可如今,王熙凤看到贾琏将积蓄多年的体己银子都交给了尤二姐,她能不恨之入骨吗?
王熙凤之所以下那么大的功夫,动用官府司法机构来解决尤二姐这事,是因为尤二姐的存在已严重威胁到她的地位和利益了。
尤二姐的身份和平儿还不同,她是经过聘嫁的贵妾,是宁府当家奶奶的妹妹。尤二姐家世虽败落了,但她出身并不算低,不同于外面花钱买来的贱妾,也不同于家里的丫鬟。
王熙凤没有生下儿子,而且一直有病未好,如果尤二姐一旦生下儿子,无论是经济上还是地位上都严重威胁到王熙凤。而且如果王熙凤去世的话,尤二姐的出身和地位完全是会被扶正的。王熙凤如今虽在病中,但她还年轻,贾琏却在外面给她找了个"掘墓人",她能不恨之入骨吗?
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就此开始了,王熙凤表面却始终是贤良淑德的形象,却在暗地里调动各种力量,对尤二姐展开了厮杀。而尤二姐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个任人摆布、忍受欺辱的玩物。
王熙凤先将尤二姐安置在了大观园中,派一个叫善姐(不善)的丫鬟伺候(虐待)尤二姐,她不服使唤,说难听话,给尤二姐吃剩饭。王熙凤在尤二姐面前做戏,说:"倘有下人不到之处,你降不住她们,只管告诉我,我打她们。"
尤二姐便以为王熙凤是好人,想着"既有她,我又何必多事,我若告了,她们受了委屈,倒说我不贤良。"
尤二姐对自己的险境没有任何的警惕心,还为了所谓的"贤良"名声忍受下人的欺辱。
王熙凤绕这么大弯来治尤二姐,为的不也是一个表面的"贤良"名声吗?
王熙凤一开始的计划也并不是要置尤二姐于死地,她最终的目的是要借张华之力,动用官府,让张华把尤二姐要回去。
02
王熙凤计划的第一步就是鼓动张华去告状,告贾琏"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张华深知利害,不敢告,可见贾琏偷娶尤二姐这事,如果真追究起来,罪责不小。
王熙凤让张华告状,目的当然不是把贾琏送进监狱,而是借张华告状,来达到自己的三个目的。第一,要达到把尤二姐赶走的目的。第二,要借张华告状,到宁国府大闹一场,以平因贾珍贾蓉帮助贾琏娶亲而起的怒火,另外她也顺便讹了二百两银子。第三,要在贾府上上下下树立自己的贤良名声。
这时,我们可以看到王熙凤的能量有多大,一个贵妇人,足不出户,就可以把司法机构玩弄于手掌之上。鼓动原告告状的是她,平息官司的也是她。张华不敢告状,她就让旺儿传话给张华:"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不过借他一闹,大家没脸。若告大了,我这里自然能够平息的。"
她一边鼓动张华告状,一边又派王信去拿银子打点都察院,原告、被告、都察院都在她的控制之下。官司出来了,她就借此到宁国府大闹一场,把尤氏和贾蓉骂了个狗血喷头,这时她都不忘顺带讹宁府二百两银子。
然后,王熙凤又带着尤二姐去见贾母,说愿意把她娶来做二房,树立自己贤良的形象。暗中她却一面派人挑唆张华要回原妻,一面派王信透了消息与都察院。于是都察院便批:"张华所欠贾宅之银,令其限内按数交还,其所定之亲,仍令其有力时娶回。"也就是说,都察院把尤二姐判给了张华。
王熙凤觉得单纯靠官府的力量还不够,又调动家族中权力最强大的贾母。她跑到贾母那里,说了张华告状的事情以及都察院的判案结果。还说:"幸而琏二爷不在家,没曾圆房,这还无妨。只是人已来了,怎好送回去,岂不伤脸。"
王熙凤一开始就在贾母跟前说尤二姐和贾琏不曾圆房,目的就是要赶走尤二姐。她也摸准了贾母的脾气性格,故意提醒没曾圆房。所以贾母说:"又没圆房,没的强占人家有夫之人,名声也不好,不如送给他去。哪里寻不出好人来。"王熙凤成功调动家族最有势力的人开口下令,要把尤二姐送走。
很明显,尤二姐并没有看明白王熙凤的目的,也不愿意走,所以在贾母面前说:"我母亲实于某年某月某日给了他十两银子退准的。他因穷急了告,又翻了口。"
出乎王熙凤意料的是,贾珍贾蓉暗中派人吓唬诱惑张华:"你如今得了银子,何必再要人。若只管执定主意,岂不怕爷们一怒,寻个由头,你死无葬身之地。你有了银子,回家去什么好人寻不出来。你若走,还赏你些路费。"张华父子次日五更回原籍去了。
王熙凤第一计划因贾珍贾蓉插手,没有达到赶走尤二姐的目的。但王熙凤很快明白,即便是赶走尤二姐也不行,贾琏回来还可以再花几个钱再包占回来。所以,便另做计划。
03
王熙凤的计划是随形式的变化而调整的,第二阶段的新情况是贾琏办事回来了,而且贾赦赏了他一个丫鬟秋桐。王熙凤心中一刺未除,又凭空添了一刺。还不得不忍气吞声,还要拿好脸面来掩饰,做出贤良的形象。
秋桐仗着贾赦的势,很是骄横。但是王熙凤首先要拔除的依然是尤二姐这根刺,因为秋桐再骄横也不过是个丫鬟,出身低,但尤二姐却是贵妾,是最有可能威胁到王熙凤的人。
第二计划中,王熙凤首先利用舆论压力,把尤二姐捏得死死的,使她陷入彻底的孤立无援。她故意在尤二姐面前说:"妹妹的声名很不好听,连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说妹妹在家做女孩儿就不干净,又和姐夫有些首尾……"众丫鬟媳妇无不言三语四,指桑说槐暗相讥讽。
有的读者说,尤二姐进荣府后,应该多去给老太太、太太请安,获取她们的好感和支援。但实际的情况是,尤二姐被舆论所压,连抬头做人的勇气都没有,更别提去获取老太太、太太的好感了。
王熙凤第二计划的第二步就是借助秋桐之力,使秋桐明目张胆辱骂尤二姐,在贾母面前说尤二姐的坏话,贾母便说:"凤丫头倒好意待她,她倒这样争风吃醋。可是贱骨头。"贾母可是府里的风向标,贾母喜欢谁,众人就奉承谁;贾母不喜欢谁,众人便作践谁。如今贾母不喜尤二姐了,众人不免都跟着践踏起来。
尤二姐被气病,要死不能,要生不得。亏了平儿,常背着王熙凤与她排解排解。
04
第三阶段,形式又发生了新变化,那就是尤二姐怀孕了。贾琏原本因秋桐的缘故待尤二姐淡了,现在听尤二姐说已有了身孕,即刻请医生为尤二姐诊治。
尤二姐怀孕,这是对王熙凤最大的威胁,其实这也是尤二姐最大的王牌,但是尤二姐没有保护好他,也没有利用起来他。她已三个月不来月经,算起来怀孕的月份也不短了,这么长时间里为没要紧的闲言碎语生气生病,却不知道保养自己的身体,为自己和孩子寻找生的机会。
面对最大的威胁,王熙凤也使出了最狠的招数,胡太医的一剂药就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来。
第二招,又故意找人算命卜卦,说属兔的秋桐冲犯了尤二姐。秋桐本就因为贾琏为尤二姐尽心而浸了一缸醋,听见说她冲犯了尤二姐,不免又是一场难听的臭骂。
秋桐又仗了邢夫人的势,故意在尤二姐的窗下大哭大骂。
平儿过来开解她,并留下悔恨的泪水,后悔当初不该告诉王熙凤尤二姐的事。尤二姐忙道:"若姐姐便不告诉她,她岂有打听不出来的,不过是姐姐说的在先。况且我也要一心进来,方成个体统,与姐姐何干。"
尤二姐心下自思:"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打下,无可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尤二姐吞下生金而死。
05
尤二姐的死,究竟是谁之过?
封建礼教制度下,男性可以寻花问柳、胡作非为,女人却要圣德贞洁、从一而终,女人品德上有了污点,纵然悔过自新,也是没有好命运。
更可怕的是,这种不合理不公正的制度却深入到女性的骨髓与灵魂,她们为此自戕,也为此相互戕害。
尤二姐之所以无怨地吞金自杀,正是因为认定自己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所系当然。女人品行上有了污点,就活该遭报应,尤二姐正是因为在潜意识里怀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在面对伤害时她才毫无反抗,她既不懂得自救,也不寻求他救,最终吞金自杀。
女人品行有污点就该死,而使她品行有污的男人呢?却依旧很滋润地活着。
尤三姐是具有反抗性的,以泼辣的方式反抗男性的玩弄。她托梦让尤二姐反抗,也不过是让尤二姐拿着鸳鸯剑去斩了那妒妇(王熙凤),否则姐姐也只是白白葬送性命。
尤三姐的方式依然是女人对付女人,和王熙凤并没有什么两样。
罪恶的礼教制度深入女性的骨髓与灵魂,使她们自我伤害并相互伤害,尤二姐是心痴意软的,于他人无害,只能自我伤害,这也是她赢得读者同情的原因所在。但她的存在本身就造成了对王熙凤的威胁与伤害,因此她必然遭到王熙凤的伤害。
最可恨可悲的是秋桐,她作为贾赦的姬妾丫鬟之一,原本就是身份低贱的角色,是被侮辱、被损害的人物,被贾赦赏给贾琏,她就持宠而骄、仗势欺人。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与地位,辱骂作践尤二姐,却不知尤二姐的今天就是她自己的明天。
除了礼教制度的因素外,尤老娘的攀附富贵、尤二姐本人的心痴意软都是造成悲剧的原因,另外,贾珍贾蓉玩弄尤二姐使她品行有污,贾琏花心多情却没有尽到保护尤二姐的责任。所以,尤二姐的死,并不是王熙凤一人造成的。
站在王熙凤的角度上,她也是受伤害者,纵然她能量再大、招数再多,也只能对付弱小的女人,而且这些招数最终还会伤到她自己。她费尽心机要拔除心中的刺,还要装出一副"贤良"的模样来。男人要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纳到房里,却还要求妻子"贤良"接受,这"贤良"也真是一个可怕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