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不是“再见”而是“我爱你”

阿婆

在我老家那边,称外婆为阿婆

打我有记忆起

就一直住在阿婆家

那时候阿婆和阿公已经退休

住在矿场分给工人的房子里

我小时候闹腾得很

给阿婆添了不少麻烦

阿婆喜欢织毛衣

我就偷偷把搁在床头的半成品

拆一点线

又绕回毛线球

阿婆很纳闷

以前四五个月就织完的

怎么现在半年还完不了工

她把这事儿归结于“老了,不中用了”

我还喜欢藏阿公的老花眼镜

有次被阿婆抓了现行

我就拿着眼镜到处跑

边跑边说:“追到我就还给你”

外婆个子不高,还有严重的驼背

快走两步就气喘吁吁

我又于心不忍了

乖乖把眼镜还给她

谁知她一把抓住我的衣领

笑呵呵地说:“这下被抓住可就跑不掉咯”

她抬头

额前豆大的汗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阿婆不识字,一个也不认识

那时候我已经上了小学

每次收到快递都是我帮她签收

阿婆很欢喜看到我写字

眼睛里闪烁着星子

我也来了兴致

要教她写她的名字

阿婆很激动

站在桌边看我示范

她的头凑得很近,几乎快贴到纸面

完完全全一个乖学生模样

我反反复复写了十余次

然后把笔递给她

一杆最最普通的签字笔

在阿婆指尖仿佛有了生命

左右挪动

无论怎么尝试

阿婆就是握不住它

我有点急了

便用我的手裹住阿婆的手

带着她运笔

一笔一划

慢慢的

三个扭曲的字趴在白纸上

阿婆很高兴

笑得前俯后仰

不知道什么时候

星星滚出她的眼眶

拉成细丝

垂在脸颊

阿婆是个很勇敢的人

家里的虫子从来都是她用纸捏死

有一年家遭了耗子

阿婆夜里也不睡觉

就坐在床头听耗子的动静

第二天,她竟然翻箱倒柜

找到了耗子的老巢

从此家里再也没进过耗子

阿婆是个顶顶勇敢的人

阿公走了,她也没落一滴泪

阿公是被肺癌带走的

按规矩,火化前

我们能见阿公的遗体一面

阿公平躺在推行床上,四周罩着玻璃

妈妈是最先哭起来的人

她越哭越大声

最后哭脱了力

眼睛肿得像杏子

整个人倒在我爸怀里

我那时还不懂生死

只是想着到了天堂

再没人陪着阿公了

便难过不已,抽噎起来

泪水迷蒙了我的双眼

模糊不清中看见

阿婆背过了身,就那么站着

铁铸的一般

阿公走了没多久

我搬走和父母同住

转眼就只剩阿婆一个人了

阿婆也不恼

把阳台收拾得干干净净,侍弄起花儿来

上了中学,我开始了住校生涯

除了过年

我只有寒暑假能够去探望阿婆

不用言语

每次开门都有一股子卤料的香气扑面而来

我喜欢吃卤鸡爪和卤中翅

阿婆总记得

阿婆是真的老了

说话都不太利索,断断续续的

我成绩很好,拿了奖学金

她听了直咧开嘴笑

露出灰暗无光略带绿色的铜制假牙

“这个乖丫头…丫头读书厉害得很…”

“以后咱上北京的大学可好啊…”

她伸手抚摸我的脸颊

粗糙如树皮的手

却带着丝绸般温柔

我鼻头忍不住红了

后来我真真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那时阿婆因为关节炎

已经不大走得动路了

但她极力要求要送我

父母拗不过她,只能把她的轮椅同我的行李

一齐装在后备箱里

从家到火车站半个钟头的车程

我同阿婆坐在后座

她却没同我讲一句话

她把窗户开得低低的

初秋的风灌了进来

把她稀疏的白发吹得更贴近头皮

她一直偏头望着窗外,不看我

只是一双手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

父亲用轮椅把她推到了月台

临行时,她还是不同我讲话

我怕误了时候,轻轻啄了下她的脸颊

说了声“再见”

便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上了车

安顿好一切之后,我靠窗坐下

阿婆还是坐在那儿,纹丝不动

只是这次,她一直望着我

车慢慢动了起来

阿婆像想起什么似的猛然站起来

搭在腿上的毛毯滑到地上

她的嘴张得大大的,像是要说些什么

可是我听不见

我拼尽全力拍打着玻璃

喊着“阿婆,阿婆”

可她却从一格玻璃被甩到另一格玻璃

最后我再也看不见了

有人拍拍我的肩,递给我一杯热水

我抬头努力想要看清那人是谁

可是我做不到,泪水早已朦胧我的双眼

北京的校园生活丰富多彩

我很快就忘了家乡的阿婆

之后的后的一个凌晨

我接到父亲的电话

阿婆去世了

电话那头母亲抽泣的声音一下一下

像皮鞭一样抽在我心里

记忆转到那天离别

阿婆在车站想说的话是什么呢

是想叮嘱我一个人在外好好照顾自己

还是只想再叫我一声“乖丫头”

我不得而知

巨大的懊恼幻化成洪流在我胸口汹涌

我多想那时在月台上同阿婆说的

最后一句

不是“再见”

而是“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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