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灯

书生觉得有点奇怪,自从入了冬,他便常常在山间小路遇上那提灯女子。

像是经过精心计算,每次书生进山,都会恰好看到一抹人影在他前方五步外缓缓行走,待到走出山林来到大路上,才和他分道扬镳。

那女子一袭青衣,一盏灯笼,在天还未亮时,走在荒无人烟的林间小道上。她没有任何包袱,只手中一盏灯笼亮得惊人,五步之外仍能照亮路面。

书生虽对这女子每日独自走山路感到奇怪,只是非亲非故,不好多问,更何况他还受了这灯笼的恩惠。

入冬后昼短夜长,前些日子赶考又花光了盘缠,没多余银钱买灯笼,他每每早起赴县城中学堂读书,都要披星戴月,有时不巧乌云遮了月,就只好摸黑走羊肠小道。

山路偏僻崎岖,为此他不少挨跤,承蒙女子的灯光,他今年算是免去了不少皮肉之苦。

最初几天,他颇为感激那女子,只是有天早上,他不巧睡过了头,比往日晚了半个时辰,想着那灯光算是蹭不上了。

可是他匆匆赶路到山路口,却见那女子依然在五步外背对着他立着,待他来了才开始踽踽独行。

他有些奇怪,加紧脚步想要追上去一问究竟,可是直到他气喘吁吁,也没能赶到女子身前。似乎无论他如何追赶,那女子永远只是不紧不慢地缀在他身前五步,不多不少。

天色昏沉,不见月明,灯笼暗黄的光圈下,女子黑如鸦羽的长发垂在身后,随脚步微微摆动,在青衣的映衬下宛如无骨的蛇在缓缓游动,不怀好意地盯着来人,随时准备扑上来啮咬。

他不由悚然而惊,往日里看过的那些山精狐鬼的话本一齐涌上心头,两腿打起颤来,几乎迈不动步子。

眼见时间一点点过去,他本就起得晚,再耽误下去,怕是要迟到了。他费尽周折才得以进学堂求学,自然不愿给夫子留下惫懒的印象,又思及这女子并未有何害他的举动,只能暗自安慰自己只是多心了,才勉强收拾行装重新上路,所幸一路无事。

那天一下学,他便直奔城外道观中去,向观中老道一五一十说了近日来的经历,他做好准备,无论那东西是人是鬼,他只想求个心安。

老道听罢,不置一词,却反倒细细打量起他来,捋着山羊胡子眯着眼,不时点点头,一副万事了然于胸的样子,书生强忍不自在任他打量。不料半晌,老道只憋出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便扬长而去。

书生只觉受了欺骗,他自秋闱落榜回来,日日只是读书,偶有闲暇时,帮人抄些书籍,同往年并无不同,怎么还能招惹精魅了呢?

他白白费了半天功夫,不仅没求得什么辟邪法子,反倒惹了一肚子怨气,眼下天都黑了,回家的路更不好走了。

路上自然还需经过那条山路,半路上还下起了雨,更让书生觉得心烦,从书箱抽伞撑开,只想加紧脚步赶快回家。

突然目光触及伞面,心念电转,他想起来了!

这伞正是到省城赶考时买的,当时他的旧伞被风雨吹打坏了,考试那几天有恰巧遇了雨,不得已只好从本就不多的盘缠中拨出一笔买新伞。

省城物价贵,他特意到本地一家制伞匠家中,挑了角落里的一把最便宜的油纸伞,没仔细看便买了回去。

值得一提的是,他离开时,后堂帘子正好被风吹开,一绺乌发飘起,随即一闪而过。这家伞匠应该有个可爱的女孩儿吧,他暗自思量。

到家撑开细细观察,他才发现伞面纹样并非寻常的花鸟鱼虫,而是一青衣美人,那美人皓腕凝霜,青丝如瀑,身姿优美,体态婀娜,足见绘画之人功底深厚。唯一的美中不足,却是美人无目,本该是秋水明眸的地方,竟只是一片空白。

料想画师应是怕毁了这美人图才不敢下笔吧,书生心下叹息,他不忍见此憾事,当即提笔勾画,为美人点睛。墨笔轻画,便是一泓秋水荡开,指尖微动,悄然绽开万般风华。如此,美人图才算完成。

后来书生秋闱落榜,便带着这把伞回到了偏远小村,也正是从那以后不久,他开始在山路上遇见提灯的青衣女子。

如此说来,不正是自己招来的灾祸吗?

想到这妖物如今竟被他握在手里,他忍不住汗毛倒竖,惊叫一声,纸伞脱手落在泥水中,书生犹觉不够,拼尽全力一脚将伞踢下山涧,也不敢回头看,冒着雨飞逃回家,也顾不上溅了一身泥水,仿佛身后有只妖怪在追杀一般。

书生一身是泥跑回小茅屋,颤抖着上了门闩还不够,拿身子死死抵住木门,半晌,才脱力般靠坐下来。

听了好一会淅淅沥沥的雨声,屋外似乎没有什么异常动静,书生方才渐渐平静下来,虽然撞了邪,学还是要上的,大不了以后起早些绕远路去学堂,应该就没事了吧,他如是安慰自己。

环顾着屋里熟悉的陈设,东角一张简陋的小榻,上面整齐叠着一床薄被;西角一只小桌,桌上堆着一摞替他人抄写的书籍,摆着文房四宝和一盏油灯,除此之外便是一口破旧木箱,放着一些旧衣和铜板,这便是他全副家当。

如今撞了鬼,没丢命倒还好,只是伞又丢了,还得再买,书生不住叹息,看来少不了要熬些灯油多抄书了。

虽然买新伞花了本来刚刚攒齐的预备买灯笼的钱,书生摸黑走路多摔了几个跟头,鼻青脸肿怪可怜的,但不幸中的万幸是,自打他走了另一条路,再没遇见什么怪事,也算是心安了。

书生渐渐习惯了另一条山路,天也渐渐冷起来了,前几天还飘起了雪,为地上覆了厚厚一层皎白。

“走水啦!走水啦!”

一天夜里,书生被寒风和邻人的呼叫声惊醒,朦胧间竟看见一片火光。

他霎时清醒,猛然起身,却发现自己正衣着单薄地躺在雪地里,而那火光不是错觉,正是自己的小茅屋在熊熊燃烧。

耳边的喧闹霎时安静下来,他此刻只能听见火焰噼噼啪啪吞噬一切的声音。他疯了般冲向火场,却被邻居死死拦下。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在这场大火中灰飞烟灭,他的书,他的积蓄,他暂借来抄写的孤本善本……他软倒下去。

冬日里天干物燥,几桶水浇下去不过杯水车薪,一众村民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火烧尽了茅屋的一切,方才自行熄灭。

大雪又纷纷扬扬飘洒起来,覆盖了焦黑的断垣残壁,天地重归一片寂然。

书生再次醒来已是两日后,他晕倒后被邻居赵伯一家接到家中。

赵大娘端药进屋,见他醒来,先督促他喝完了药,便转身递给他一把伞和一个香囊。

伞是那把他早已扔下山崖的青衣美人伞,如今布满了修补痕迹,料想是在跌落山崖过程中被枝桠刮破所致,青衣美人也染了泥渍,不复风流。看得出来补缀的人很用心,每一道裂痕都拼接得无可挑剔,污渍也被仔细擦拭,然而人力终有尽时,巧手也难使这伞回到原貌了。

另外的香囊是陌生的,袋子上绣着同样青衣美人,布料只是寻常棉布,针法却是细密精巧,美人也是如出一辙的动人。打开来看,里面竟是几两碎银,须知平民百姓一年花费也不过如此,书生认识的朋友同窗决计没有如此大手笔的,便是有,也不会用这种方式送来。

他急忙问是谁将他救出火场,赵大娘却摇摇头,只说那晚见到他时,他已经躺在雪地里了,身旁整齐摆着这两样东西,又说好像有人见有个青衣女子捂着脸跑了,但谁也不认识她。

书生心中一颤,往事一幕幕自眼前划过,省城伞匠家悠长曲折的弄堂,帘子后一闪而过的一绺乌发,一袭青衣的提灯女子,火场中掩面而去的身影……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怎能——他怎能把一个女子难以宣之于口的一片真心,当作花妖狐鬼作祟?把纸伞踢下山崖只需要一脚,破碎的油纸再粘回来,却要熬了多少个日日夜夜?面对烈焰,她又是鼓起多大勇气才能义无反顾冲进火场?……他不敢细想,他只觉痛彻心扉。

书生当天便辞别了赵伯一家,一伞一人,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后来村中人再也没见过书生,有人说他赔偿了雇主的书本后,就到学堂辞别师友,离开了这座小城。

有人称在省城见过他,他已经成了家,妻子是个制伞匠人的女儿。他妻子好像是个哑巴,又毁了容,整天穿着青衣带着面纱。

没过几年,又听说省城出了个状元郎,媒婆踏破了状元郎的门槛,高门富户个个争着要将女儿嫁进状元府,但是状元郎始终守着那个毁了容的哑妻,哪怕官居一品,位极人臣。

夫妇二人恩爱一生,至死不渝。

从你提笔点睛的那一刻起,一盏灯,一双人,不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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