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的金锁

红黄的圆月,一枚铜钱似的悬于夜幕之上,模糊的光晕淡淡润泽着黝黑的天际,像是隐于黑暗之中的姜家二少奶奶曹七巧戴的金镯子的光泽。

七巧定定地望着月亮,出了神。当初七巧在哥嫂的极力撮合下顺利以商贾之女的身份嫁给了官宦世家姜家的残疾二少爷,表面上是攀了高枝穿金戴银,可个中辛酸又岂是人人都能承受的?我并不为曹七巧感到惋惜或者是叫冤,这一路都是她自己的选择,若不是她心中也有着对金钱与地位的无限渴望,姜家又怎会成为她一生的牢笼?嫁给残疾却有钱有势的丈夫,她自愿而又不甘。在那个思想混沌封建、阶级分化严重的时代,物质财富往往比情感来得现实得多。七巧厌恶丈夫的残疾,欲爱而不能爱,无法获得情欲上的满足,加上心仪小叔子的拒绝,七巧变得更为疯狂,于是她将所有精力集中在对金钱的欲望上,用尽手段,勾心斗角,成为大宅院中的女人,注定走向生命力顽强却又不堪扭曲的一生。

“人们拥有的金钱是自由的工具,追逐的金钱总是奴役的工具”,七巧便是如此,她似乎是坐拥了财富,却又像是被金钱玩弄着,被金钱牵着鼻子走,在人情世故中变得性情暴虐、做事极端,外强中干,无比强悍而又空虚。她渴望得到姜季泽的爱,可姜季泽却只给她虚幻的暧昧,于是就算之后姜季泽当面给她表明爱意的时候,七巧只是满腹猜疑,她破口大骂,斥责姜季泽想要从她身上得到家产的阴谋,至此七巧对爱欲算是彻底失望,转身投入了更为沉沦的金钱的深渊。七巧也曾想过,她当时如果嫁给哥的结拜兄弟丁玉根,或是沈裁缝,那是否他们最终会给她一点真心,她也不会落得孤立无援、孤岛般的结局。她落泪,她心酸,可最终还是在死气沉沉的大宅院里无可奈何。

月亮隐入影影绰绰的乌云里,“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蹉跎了半辈子的七巧,在丈夫和姜老太太死后获得了数不胜数的财富,不过除了冰冷的金银,七巧再也无法重温那逝去的年华与少女心怀了。她限着一双儿女,守在沉闷的大宅院里,以一种近乎变态的心理,摧毁着她不能得到而子女却有机会得到的东西。很难想像曹七巧身为一位母亲,将自己的不幸报复到了子女身上。

“孩子害怕黑暗,情有可原;人生真正的悲剧,是成人害怕光明”。当身边的人都不再裹小脚的时候,曹七巧却残忍专制地逼迫女儿长安裹小脚,导致长安受尽冷嘲热讽,颜面尽失,伤了少女的自尊心。在长期的黑暗压抑生活中,七巧不允许任何人对她有忤逆的心思,见不得什么光明的东西,只觉得刺眼,不断地逃避。她折磨着自己的骨肉,只为报复的快感,抑或者是七巧对那个封建社会歇斯底里的失声呐喊。这还远远不够,七巧还跑到长安的学校校长室大闹一番,让女儿丢尽脸面,被动退学。而当长安终于迎来自己的爱情时,却也遭到七巧的咒骂,在七巧的极力反对与无理取闹中,这桩婚事很快就被搅黄了。不仅仅是女儿,在儿子的大婚之日,七巧也极尽刻薄,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将儿子长白栓在自己身旁,她让正是新婚的长白陪着她通宵聊天,探听儿子儿媳的床弟之事,并和别人随意调侃着,最终逼得新娘子在归于大宅院生活之后自杀身亡,而后扶正的绢姑娘也在产子后郁郁死去。更甚者,她引诱子女吸食鸦片,不安又强势的曹七巧亲手将子女拖入她自己所在的深渊,硬生生地在泥泞里折腾、痛哭,直至麻木。

月缺了,成了“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下去……”。“三十年来,她带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被劈杀的人中,有她的仆人,有她的子女,不论是谁,七巧都执拗恼人地我行我素,带着疯狂和扭曲。当年那个穿着银红衫子、朱口细牙的少女早已不见,倚着门,只余一个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的小老太太,背光而立,疯子似的,令人毛骨悚然。

作者张爱玲通过曹七巧这一悲剧性的深受封建思想毒害与压迫的女性形象,引起了我们对封建女性的思考,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宅院里,女性仿佛只是那个时代的牺牲品,就像傅雷所说的,那些女人都是“遗老家族里的一种牺牲品,是没落的宗法社会里微不足道的渣滓”。最后的曹七巧变成了一个有着“疯子的审慎和机智”的病态的人,记得小说中一个令人震撼与叹息的片段,七巧年轻时生得圆润健康,把手上的镯子往手臂上推,那镯子是丝毫推不上,可是人到老年,镯子却能一直推上腋窝,这金镯子真真是束缚了七巧的一辈子,一个女人的年华就这样轻易地消殒在了对金钱的欲望里,在孤独中任由金镯子丈量着人生。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这既是一场时代悲剧,又是一场个人悲剧。曹七巧只是当时封建女性的一个缩影,她最终沦为男权主义社会里无谓的附属品似乎也在意料之中。在压抑中,曹七巧放弃了自我,戴上尖酸刻薄的面具,直至面具成为人脸,继续折磨着往后的年轻人。总觉得七巧的人生很残缺,她无限放大了自己的不幸,直至她的人生被不幸占满,这种不幸甚至蔓延到了后辈的人生之中,缚己缚人,一同锁入金牢笼中。

生活纵然有压抑之处,但这些都只是漫漫人生中的一部分,总不该遗忘、丢弃或沉沦。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若有暴雨至,也有雨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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