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旧清醒地活着(二)

      那时候我还住在山上,房子是用淤泥砖砌的,上边搭几根木头再铺上一层石棉,就成了我们爷孙三个的风雨庇护所。奶奶告诉我说这房子的每一块砖都是我爸一手从山下挑上来的,把淤泥装进模子里等到风干了就用扁担挑,有些泥砖是没干透的,一块得有个十几斤,四块一担,每天去生产队干完了活就回来挑砖,整整挑了半个月。

      我时常和爷爷去山上砍柴,然后整整齐齐地摞在小小的“厨房”里,与其说是厨房不如说是个七八平米见方的小棚。煮饭的时候我总是乖乖巧巧地坐在灶台一旁的小凳子上,两只手搭在大腿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燃烧的火苗,爷爷就在一旁添柴火做饭。那会我和平时一样坐着,隔壁村的兽医来家里阉鸡把爷爷叫了去,我就默默地坐着看火,火烧到了灶台的外面啪地一下掉在地上,我低声地叫着阿公阿公,没有人应我。地上引火的枯草烧着了,很快地就蔓延到了柴堆边上,火苗一点一点地往上窜,烟呛得我可难受,爷爷还不回来。天色很暗了,在烟里黑蒙蒙的什么也看不到,忽地有个人跑了进来,我知道那是爷爷,没等我说话就被他拦腰给抱了起来往外跑,到了地堂把我往地上一放就回头跑去大水缸里舀水让厨房里泼。我呆呆地看着,一直到那小小的棚子不断地往外冒着白烟。爷爷喘着粗气走过来拉着我走到里屋让我上床睡觉,然后坐在走廊的小凳子上拿着烟筒一下一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我不懂他为什么看起来心情这样的不好。直到后来回想起来才知道厨房得重新盖了,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柴火全没了,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孙子差点迷迷糊糊地给烧死在里头。厨房也没有新建,现在还保留着,但是经过多年风雨的倾袭屋顶已经倒了,从外面看就能看到曾经被火烧得漆黑的墙壁。


图片发自App


      我家建新房子了,是那种红红的硬硬的砖头房,其实是因为没有个像样的房子,我叔叔娶不到老婆。

      事情是这样的,叔叔在外边打工通过这个媒人啊,认识了一姑娘,隔壁村的,两个人情投意合,一来二去的,就天天腻歪在了一起。在外头打工一年也就回家两三次,过年是肯定得回的,叔叔在年纪差不多了,在离过年前一个月的家书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家里,准备过年带自己的小女友回家过年,爷爷奶奶知道这个消息那个高兴的劲儿啊,反正我是写不出来。结果叔叔带着漂亮阿姨回家的时候一看家里的房子破成这样,趁着叔叔出门的时候写了一封信给奶奶,然后就跑了。我在翻看以前信件的时候还看到了那封信,大致内容也就是和奶奶说她不是个吃不了苦的人,在家里每回都能自己一个人收个几百斤的木薯,但是感觉实在是不适合我们家,所以就这样不辞而别,希望奶奶能理解,叔叔也不要太伤心。全家人为了这件事思前想后最后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我们家房子真的太烂了,住不了人,得修座新房子了,所以全家人把各自的钱都拿了出来,还欠上好几千元的债才修了这样一座红砖房子。直到后来很久我爸发迹了才装修成现在的模样。

      那会儿剪头发没有专门的理发店,每个星期二,剪头发的人就会来我们村子的桥头,摆上一张小椅子和一面镜子,村里谁要剪头发了就往那跑排好队,叽叽喳喳的一群人可热闹。每回剪头发我都怕,拿个小铲子模样的东西在头上嗞啦的一声就会掉一堆头发,我平时用手拔都可疼了,不知道这样会痛成什么样子。奶奶每回带我去剪头发都得给我买糖,要不我不肯去,死死地拉着家里的柜子,要不就躲起来,她总是叫剪头发那人给我剪同样的“发型”,村里人见了我都会笑,周围的头发全都剃光,就在前额和头顶两边留着一小撮头发,活像现在的招财童子,从记事那会儿起我和表弟还有两个表妹都是剪的那样一个模子的头发,看着以前在照相馆拍的照片,四个招财童子围着奶奶,总忍不住笑出声来。

      山里的芭蕉长出来了,我们再不用去偷偷挖别人的番薯木薯花生了,我们决定干一票大的,偷一大束芭蕉。五六个人嘻嘻哈哈地往山里跑找芭蕉,终于在一处山脚下找到几棵芭蕉树,找了半天才在一棵树上找着了一束半大的芭蕉。大家都在底下看着树上的芭蕉摩拳擦掌,使劲儿用脚踹,只震掉了几滴芭蕉叶上还没蒸发完的露珠。这棵树实在是太高了,两三层楼高,树干又直又光滑,爬是不可能的了。有人建议用石头砸,说不定能砸几个下来,但是砸又怕砸坏了。我在后边看着,心里一狠,抢过身边伙伴的勾刀上前就砍,芭蕉树的树干是半空的,里面有很多小孔,一刀下去就进去了五分之一,旁边的人没能拦住我。一不做二不休,我一下一下地砍着,直到身后的人叫我快跑树要倒了,我看了一眼树干,还剩五分之一,摇摇欲坠地就要倒将下来,吓得我连刀都不要了,马上就往旁边跑,没走几步那棵硕大的芭蕉树就轰隆一声倒在里软得不成样的泥里。我们一拥而上,用刀把芭蕉整束割下来用稻草挡着往山里抬,生怕被别人看到自己小偷小摸的样子。山里有一块大石头,我们把芭蕉放在了那底下,找了一些稻草确保把它捂得严严实实了才往回走,装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各回各家,我们约定了下个周末过来,到时候肯定熟了,大家分着吃。

      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想着芭蕉是不是熟了,真想快点到下个周末。没过两天村里就开始谈论谁谁谁家的芭蕉给偷了,连树都给砍了,我听到不禁一阵心虚,害怕他们问我知不知道是谁偷的然后自己支支吾吾被人发现,就跑另外一边玩去了。

      难熬的一周终于过去了,一大早隔壁家的小胖子就过来喊我快点,有的人已经先去了,我一听气就上来了,谁敢比我先吃我和谁急,兴冲冲地咬着一块锅底粑粑就往山里赶。大石头边上围着几个人,我过去他们就围了上来,说这说那,反正最终的意思就是让我快点他们忍不住了。扒拉开一大堆稻草,我从里边拖拉出一束黄澄澄的芭蕉,他们眼睛都直了,一个劲儿往下咽口水,好像他们已经吃到了地上的芭蕉一般。我拔下几个最大的就往石头上爬,坐在石头上晒着太阳吃芭蕉很舒服,石头地下吵成一片。下边的动静越来越大,我吼了一声都别吵了,想挨人发现是吗?其实已经迟了,山上附近砍柴的人都往这边看着呢!

      回到家里奶奶黑着脸问我干嘛去了,我随便扯了个谎说去隔壁村玩儿玻璃球去了,她说做人得老实,芭蕉好吃吗,想吃让爷爷赶集的时候买就是了。我哼哼唧唧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奶奶肯定又因为我给那芭蕉树的主人骂了,可能还赔了一两只鸡给别人。从那以后我就背上了个小偷的暗名,时常会听到小伙伴和我说他们家里人不让他们和我玩,因为我把别人家的芭蕉给偷了,真是可恶为什么别人不说他们也有份,忽地想起来他们都给大石头挡着,只有我坐在石头上大摇大摆地吃芭蕉晒太阳。至今村里人还时不时地在后头说起来这件事,那个谁谁谁偷了他家芭蕉,那个谁谁谁偷了谁谁谁家芭蕉,我满不在乎地从别人口里听着转述。这些人这辈子注定就晾在了这个山沟沟里头,他们把该记的都忘了,而该遗忘的总是深深地印在脑子里随时拿出来显摆自己当时显赫的地位。

你可能感兴趣的:(我依旧清醒地活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