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

今天是我和小己分开的第八个年头。尽管我们几乎每天就会碰面。但我知道我们就是分开了。

我和小己是在她三年级见面的,虽然她记不得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没关系,毕竟她太小了,才刚刚开始懂事。

那天傍晚,她放学回家后疯玩到将近六点才开始写作业,天刚刚黑下来,家里只有瓦数极低的灯泡,一拉那根连着开关的棉绳,整个堂屋都是昏黄的,还比不上外面的霞光明亮。

小己坐在自家大门门口,伏在长条木凳上刚刚摆开作业,忙农活的爷爷就回来了,他明明说着大人们一向都会说的话——“哎!我孙女懂事了,学习开窍了,天都黑了还在写作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可小己还是心脏激动地蹦蹦跳,就像守株待兔里那个在木桩边打了个盹就捡回了一只肥美兔子的农夫一样,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发家致富的秘诀,并感受到了一种奇异而隐秘的欣喜。我就那样看着小己虽然趴着很不舒服,但还是坚持写到了完全天黑,即使她是个脾气坏成绩差,天天收获爷爷奶奶花式批评的女孩子。

后来的几天小己依然这么干,直到有一天,爷爷在向一个邻居夸小己时,那个直率的邻居说:“这孩子怎么老是玩到天快黑了才开始写作业啊。”那一刻,我看见小己像只被捉住的兔子一样,先是因为惊吓而浑身绷直,然后四肢肌肉开始轻轻战栗,意识也开始涣散,随后开始幻想这一切都没发生,邻居没有出现,爷爷也没回来。所以她也不能确定爷爷有没有说那句“哎!小孩子嘛,只要愿意学习就是好事。”但小己从那天开始就不写作业了,也继续惹事生非,继续只收获爷爷奶奶的批评。

再次见面小己上五年级了,那时她的一个伯伯做了他们班的班主任,两家离得很近,于是伯伯每天来她家串门顺便守着她写作业。期中考试后小己看着教学楼下的成绩排名激动地不能自已,又叫又跳了起来。

从那天起,小己就不一样了,脚踏实地的努力所带给她的回报是巨大的,至少在这儿,一份优异的成绩就等于了一个好孩子。小己也努力往好孩子的方方面面靠拢,她名列前茅,尊师敬友,遵守纪律,她不追求名牌,也不顶撞父母,有自己的爱好和梦想,像极了一个未来有出息的好孩子。

我就这样陪着她一路走进理想的初中,然后看着外面世界的大门被她一点一点推开,然后一点一点地和她分开。

她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平时说的话和电视里的话是不一样的,学生也是可以自己买很贵的东西的,书里的地名学生也是去的,还有很多很多她应该知道的陌生的名词。可是她究竟不是那个被质疑和揭穿时只会瑟瑟发抖的孩子了,她学会了不动声色地观察和模仿,尽管很多东西她并不理解,但她还是学会了假装自然地和别人谈论此事,就像她曾经凭借自己的直觉和看过的书学会如何成为一个有出息的好孩子一样。

小己不弱的模仿能力带来的一个缺陷就是慕强轻弱,她渴慕自己再强大一点,再优秀一点,也享受那种众星捧月、万众瞩目的感觉,尽管她知道爱慕虚荣是不好的品质。她朋友很多,如果朋友拥有令她羡慕的优点,那么小己就会围着她转,并且拼命模仿和超越;如果朋友身上没有这些,她也不会露出明显的轻蔑和嫌弃,毕竟她还坚持着那些好的品质,只是心里默默秉持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所以她后来一边上网、喝酒、逃课,一边保持好学生的身份时,我一点也不奇怪,默默看着她与理想的学校以十几分之差失之交臂,但她依然上了一所很多人没能踏进的高中,即使后来她才知道这个“很多人”只是那个十八线小县城的同龄人罢了。

小己在新的环境里如鱼得水,她的毛病也越来越严重,似乎是得了她后来常说的“中二病”。她选择了另一种瞩目的方式,小考交白卷,上课看闲书,作业全不写,开始只以奇特的角度来思考和交流,而根深蒂固的好孩子想法又让她不那么出格和叛逆,于是还算漂亮的成绩让她看起来只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好学生罢了。

终于,小己遇上了一座她人生的一座高峰——朋友Q。朋友Q是一个在小己眼里近乎完美的自己,即使她们的性格完全不一样。恰好她们有几样相同的兴趣爱好,于是小己开始借此主动围绕她,而Q强大的自信与不粘人,根本不像以往那些被自己模仿超越后的朋友,小己没有在她这得到瞩目。于是小己的重心从那个能轻而易举就能获得成就感的好学生的身份跑偏了,她在兴趣爱好上选择了单方面地挑战Q,有时是屡败屡战,有时是旗开得胜。

但直到高考毕业,小己也没能完全让Q认输,并且输掉了自己最大的优势——成绩。这一次小己离自己理想的学校再不是失之交臂了,并且距离成为一个有出息的好孩子的目标已是遥遥无期了。

此时我们分开已有五年了。

她进入了一个从来没想过的,每次提起都会羞愤的大学。她没能搞懂自己失败的原因,就像她从来没仔细想过自己在学习上成功的原因一样,她以为只是自己太自大了,不该看每个比不过自己的都是傻子,于是她开始学会放大别人的优点。但一直以来享受钦佩和瞩目的习惯,又让她觉得自己不会是普通人,于是她又学会了几乎事事答应别人而获得尊重。

终于降临毕业却比普通人更普通的小己慌了,如今没有任何人来揭穿和质疑了,她却依然觉得心惊胆战。她无法凭自己的能力为自己安排一份让自己和别人觉得满意的工作,即使有所努力后获得的成就也没办法使她又叫又跳那么开心了,别人漫不经心的一句玩笑也能让她反复咀嚼。

她慌极反静,在某个春光明媚的正午,才突然发现她把我丢了。

我微笑地看着小己把我从某个她讨好的朋友肩上抱了下来,就像她无数次把我放在需要从中获得尊重和认可的人身上时那样,只是这次却没有假装冷静自然,而是泪流满面。

毕竟她找回我的年纪还这么年轻,没有像别人,一丢就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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