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早市

在我老家,想看到菜市场最真实的一面,得摸黑早起。

早起所见的它像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梳妆的女子,慵懒随意,素面朝天。虽不太好看,可真实自在,贴近日常。

于我而言,菜市场就像眼花缭乱的万花筒,如取之不尽的聚宝盆。每次步入,我都有小时候与伙伴们到后山采蘑菇的激动和期待。

其实不管是哪儿的菜市场,我都爱去逛。哪怕是孤身一人或三五成群外出旅行,我都习惯向当地人打听菜市场在哪儿。就像打听地方博物馆在哪儿一样。

每次休假回到老家,当晨光透过窗帘探入房,我总能在迷糊中听到街上传来早餐店开门营业,路上行人走动的声响。站到窗前向外眺望,横卧于楼下的宽敞马路,在昏黄的路灯下像一条条绸带向四处伸展。远处有几个人影在移动,近处的几间店门敞开,里面亮堂堂。店家夫妇或低头摆弄食材,或忙着把蒸馒头的大铁锅搬到门口。

一位挑着竹箩筐的老人,体型干瘦,皮肤黝黑,扁担两头的重物压得他的身子似弯弓,头使劲向前伸着。长期在地里张开双腿劳作形成的罗圈腿,像两根随时折断的弯木棒,缓慢地踩着自己的影子朝市场走着。晨运回家或早起买菜的人见了,把他喊住,蹲下身在筐里掏出一堆翠绿。

我看着鲜嫩的青菜被人买去,忙洗漱换衣,背上单肩包急步下楼。

我家离市场不远,下楼左拐再向右走五百米就到。这会天还没亮透呢,楼下沿街已摆满售卖的东西,逛早市的几乎都是中老年人。年纪越大,睡觉越少的说法在此得到进一步验证。

像所有早起卖菜和买菜的人一样,我也不愿意舍近求远拐到菜市场去。十里八村赶来卖货的人,就在街边把刚从地里摘下的,新鲜得还沾着露水和泥巴的青菜捆成小捆,将瓜果摆得像士兵列队般整齐;还有的把自家酿的糯米酒打开一缸。让酒的清香弥漫在空中;或将形状各异味道不同的客家糍粑用托盘装着,盖层透明塑料膜,既防蚊虫灰尘,也让路过的人一目了然,垂涎欲滴。

几辆老式自行车已停在街角,后座捆着个大竹笼。笼里关着几只鸡或鸭。它们正用惊恐的眼神望着围着它看的人,还不时被一双树皮般粗糙的手抓着双脚倒挂着扑腾。

买鸡鸭的人都很谨慎。他们拨开鸡鸭的羽毛看肤色,仔细观察鸡爪子的老嫩长短,判断自己手里抓着的鸡鸭是吃饲料长大呢,还是放养的走地鸡。看得八九不离十后,掏钱付款还不忘再确认一次:“真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如果真的好,下次还和你买。”。

“当然,包你吃了返寻味!”卖鸡鸭的中年妇女用粤语高声应着,笑容如天边绽放的云彩。

大家似乎对刚到的“担子”更感兴趣,没等人家把东西放下,就围上询问价格。询问的人要么是菜贩子,要么是像我这般早起买新鲜时令菜的。

菜贩子摆出抢夺的架势,以最快的方式从老农手中全部拿下,转身加价卖出。大家心照不宣,都憋着一股劲与菜贩子抢。真到现在,我一想到那一窝风争抢的场面,就忍不住想笑。

卖菜的老人大多不是专业菜农,而是从附近村里来的农民。他们都已一把年纪,不甘心让家里的良田给丢荒了,坚持一部分种上水稻,一部分种下蔬果。吃不完的蔬果就肩挑手提地弄到县城换零花钱,无需儿女参与。他们一般要价低,出手快,不愿耗时间耽误送孙子上学或下地干活。

有位老大爷却是例外。他卖菜就像玩票,双手交叉在胸前,站在街尽头,很多人不知道他是干嘛的。菜装在自行车后座的竹条筐里,今天是白菜,明天是豆角。菜长得细小皱巴,叶子上有不少虫眼儿,卖相难看。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没喷农药,自家吃剩的好东西。

逛早市的人买菜有经验,自然舍弃那些苗壮而可怕的青菜来买他的。他没有秤,也犯不上买秤,按一捆两块钱卖。随便捆起的菜大小不一,大的被抢光之后,小的也很快抢光。

时间久了,有些人便认准他的菜才买。就像我只买杨溪姨的无花果一样。不图便宜,图放心。

清晨的买卖比较干脆,除了担心手慢没了之外,还想赶在7点30分前离开。

每天早上7点30分,热闹的街道会准时出现几个城管。他们开着类似旅游景点的区间车,身穿蓝色制服,面无表情地走来。他们起初能语气平和地劝:“不要摆在街边,阻碍交通,影响市容,挑到菜市场去。”

卖菜的老人赔着笑脸应:“是,是,马上走,马上走。”

城管劝完并不移步离开。他站在旁边,盯着老人慌乱地称菜收钱,把其他还想买菜的人看走才肯罢休。老人无奈地挑起担子走开。城管才转身去赶下一个。被赶的人挑着担子在街上边走边卖,从街头卖到街尾,再从街尾转悠到街头,与城管玩着猫抓老鼠的老把戏。直到把筐里或笼中的东西卖完,直到把几个城管惹得火冒三丈,摆出十分难看的脸,说出让人难堪的话。

大家不愿到菜市场,因为要上一个陡坡,七扭八转的,人流少,还要收摊位钱。老人担心肩上挑的那点菜,还不够交费。如果不进市场就能卖完的菜,又何苦花那冤枉钱?逛早市的人也图方便,省时间,喜欢在街边买完就回家。

城管每天要把熙熙攘攘的人流赶到谁都不爱去的菜市场,确实挺难。他们在这好说歹说,人家在另一边该干嘛还干嘛。多少年了,还没法改变。

菜市场当然能派上用场,最后人流散去,不得不进去的是菜贩子、还有不愿将东西贱卖的老人和贪睡晚起的。

八点多以后,诺大的菜市场,人头涌动,各个用水泥石板筑起的摊位上,井然有序摆成“回”字。摊上五颜六色的蔬果一般来自外地温室大棚,没有本地农民种的好吃。市场左右两边还有供小摊贩摆卖的地摊位。大家还是爱往地摊位上挤,都认为那儿的东西比较便宜。

混在里面的菜贩子有的是县城居民,有的是住在郊区闲不住的老人。他们几乎都像村里人那样穿衣打扮,用竹筐装着菜和鸡蛋。菜都精心捆扎处理过,好看的捆在外面,小的坏的夹在里面。卖价也高许多。不是经常出入市场的人,一般看不出破绽。

依我看,做个菜贩子也挺不容易。小本买卖,既要像铁道游击一样躲城管,又要有乔前装打扮的能力。作为普通百姓,如果想买好菜,精打细算地过日子,要么早起,要么努力提高洞察识别水平。否则就是不差钱的主。

想当年,我也试过在这里卖东西。那时候还小,爱买个糖果玩具什么的,每次张口向母亲要钱。母亲就指着篮子里的鸡蛋或菜地里的菜说,拿这些到街上去,卖的钱是你的。脸皮薄的我,大多能抵挡住诱惑,选择默默走开。只有两次例外。

对于我来说,独自提着鸡蛋或挑菜到几里外的县城去,需要鼓起很大勇气。不记得当时想买什么了,反正我提着东西到了县城,一声不吭地蹲在街边,把满篮子的鸡蛋放在面前,低头盯着许多来回走动的布鞋。

盯了不多会,一位高瘦的大爷走了过来,以每个5分的价钱把我带来的鸡蛋全买了。每个鸡蛋5分钱是母亲在我出门前交待过的。

第二次是读初中二年级时,那会刚学会骑自行车。我为了买一条漂亮的裙子,把一箩筐的青菜捆到自行车架上,摇摇晃晃地骑到县城。在烈日下闷声不响地等着人来问价,站了一个上午才把青菜换成了红裙子,美了几个夏。

那时候的菜市场没有现在的大,没有城管,无需游击,可到了一定的时间,大家会自觉地躲到有瓦遮头的市场?如果那时候也有城管,有现在的追赶和怒斥,我的母亲断然不敢让我来这市场。我人生的第一次买卖也不会留下任何美好。

这么多年过去,家乡的菜市还是一天两个样。百姓在这里各取所需,互通便利,人世烟火首先在此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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