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活着的老谢
“昨天晚上我可能死了,是怎么死的我也忘了,昨天晚上我忘了活了,是怎么活着我也忘了。什么能证明我活着,什么能证明我死了,天空中飘过的云朵,是不是我?是不是我?是不是我?我也没有尸体,我也没有呼吸,天像坟墓一样压着我,谁拯救我?谁拯救我?”
我曾经看过网上关于谢天笑的《昨天晚上我可能死了》的乐评,评价谢天笑是后现代主义解构大师,创作内容涉及到深不可测的辩证思维,以及庄公梦蝶的浪漫主义情怀……我相信就连谢天笑本人看了以后都会头皮发麻,后背发凉,一身冷汗。其实这首歌并没有那么深刻,老谢要么老谢嗑药嗑拐了,要么在劳改队挨练了,当然,也有可能两者皆有。
谢天笑凭借着四张专辑,加上几首单曲,足以支撑起各大音乐节的压轴演出甚至大型的专场演出。老谢是科特.库本和鲍勃.玛丽的结合体。其实他的音乐既不深刻也不复杂,但却能让你产生毫无矫揉造作的本能式发泄。在中国的摇滚乐坛,太需要像Nirvana这样简单粗暴台风凶悍的Grunge乐队给昏昏欲睡的人们重重一击。冷血动物和谢天笑恰如其分地填补了这个空白。
“现场之王”“中国摇滚新教父”这些头衔和标签似乎起到了很好的营销作用,让正在上大学的我开始寻找与他建立联系的一种可能,在需要偶像填满心中空虚的年纪,能够与任何一种非主流文化或者说是叛逆文化建立起联系对我来说都一件很酷的事情。我买下谢天笑与冷血动物的CD反复播放,我在网上搜索他的视频,至今回想起来,我对谢天笑喜爱的真正原因,并不是他的音乐有多好,而是欣赏他的音乐有多酷。因此,他为我建立起全新的审美倾向,塑造出全新的音乐欣赏倾向和习惯,并对其他的作品产生新的评判标准。我喜欢谢天笑在高音时声嘶力竭的嘶吼,甚至是破音的状态,自然对那些满怀歌唱技巧的真假声呼唤的唱腔不屑一顾。这让我从新审视那些曾经为之疯狂的Beyond,为之神往的五月天,甚至觉得那些趴在被窝里一边看着歌词本一边听周杰伦的时光实在难以启齿。
我从来不是一个包容的人,非黑即白。喜欢与讨厌就在一线之间,美好与丑恶总在不停的相互转化。我试图寻找到自己内心深处为一件事物痴迷疯狂热爱的真正原因和答案,这是一个关于成长的庞大的系统问题。我不知从何开始,已经丧失对美好事物本能的热爱之心,丧失了对一切未知领域的好奇和兴趣,我对某些事物的热爱只不过是希望让别人去享受我热爱此事的结果,包括热爱生活,不过是希望他人看到我热爱生活的样子而已。
2007年夏天,我大学刚刚毕业,只身一人来到北京,投身这座孕育着中国摇滚乐的都市,操持着1700元的薪水与生活对抗。9月的周末,我乘坐两块钱的公交,从北京的西南奔向东北。我站在朝阳公园的大门前,为是否要花上380块钱购买朝阳音乐节的门票而犹豫不决。北京朝阳音乐节是最高水平的户外音乐节,崔健、九寸钉、山羊皮、谢天笑这些国内外的摇滚明星将在音乐节同台演出,这是我期待已久的时刻,也是北京这座都市给予我最宝贵的恩赐,但高昂的票价让我不得不重新评估,这个疯狂的下午是否值得如此昂贵的代价。观众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公园,我隐约听见了公园里调试音响的声音,我看到了那个刚刚步入社会精打细算生活的自己,每一次选择、每一次决定似乎都是那么茫然不知所措。我不想做电脑前搜索着视频的客人,我要做视频里摇旗呐喊的主人。剑就在我自己的手上,我可以砍向敌人,也可以挥向自己。我下定决心向心中的渴望大步迈进。谢天笑的现场要远远比屏幕和耳机中震撼,一层一层巨大的音浪,此起彼伏连绵不绝,你很难想象山崩地裂的爆发力是来自他如此瘦弱的躯体,席卷着周围的观众陷入到情不自已的疯狂之中。即使你对舞台上的表演一无所知,你都会被带入到那尽情发泄的气场之中。谢天笑长发飘飘随着他一步三晃的步伐左右摇摆,黑色长裤,黑色T恤,T恤上印有米老鼠的图案,骷髅脑袋的米老鼠。贝斯手国囝和吉他手李昭两名帅哥分列老谢的左右。《窗外》《幸福》《阿诗玛》《循环的太阳》《爷爷》《昨天晚上我可能死了》《永远是个秘密》……“现场之王”绝非浪得虚名。我沉浸在巨大的声浪和疯狂的气氛中,与所有观众们肆意地POGO,完全忘却了380块的票价和第二天工作的压力。由于之前调音超时,那些古筝伴奏的曲目还没有演出,工作人员上台来协调,为了不影响后面乐队的演出,老谢还未表演那些古筝伴奏的曲目,就草草收场了,这着实让人感觉有些虎头蛇尾。
2008年8月底,老刘刚刚去英国留学,谢天笑在户外举办了“谁与筝锋”专场演出。马条作为暖场嘉宾,演唱了5,6首歌。我非常喜欢马条的《塔吉汗》“我怎么好意思她地跟前说啊,怕我的牛羊没有她家地多啊!”每当听到这句歌词的时候,我的鼻子都有些发酸,突然找到了我暗恋女神时自卑心理的终极密码。
自从贝斯手李明离开后,乐队就完全以谢天笑为核心,不能再称之为冷血动物乐队了,但这次演出,谢天笑和李明,两个人身穿病号服走向舞台,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冷血动物最原始的朋克状态。但你明显能够感受到,为了本次专场,乐队的精心编排和巧思,几乎每一首歌曲都在编曲上进行了全新的设计,或大幅增加了吉他SOLO的段落,或编排了双吉他的主音层次。《循环的太阳》《向阳花》都比原版要增色不少。演出的后半部分,《再次来临》《冷血动物》《是谁把我带到了这里》《剔剔牙》行云流水的古筝和爆裂轰鸣的吉他交织在一起,谢天笑和李明仿佛回到了十年前,肆无忌惮的脱裤砸琴时代。那震耳欲聋的声浪,让我麻木了与老刘分别的伤感,也化解了远隔重洋的思念。
有很多时候,你最刻骨铭心的不是你所拥有的,而是你想要抓住却错过的。2013年3月30号,那天是我和琳琳结婚三周年的纪念日,谢天笑在那天将在北京工人体育馆举办里程碑意义的专场演出,要知道之前只有崔健、郑钧、许巍、汪峰四位主流摇滚明星在这里举办过专场,我和琳琳对这场演出充满期待。但不凑巧的是,那天有位专程奔我而来的朋友晚上要乘飞机回韩国,如果我们让朋友自己打车去机场,实在是太失礼,情面上过意不去,我们错过了在这特别日子中的特别安排。那天吃过晚饭后,我们和朋友一起看了场电影,然后开车送他到机场。我至今依然清晰记得那部电影《中国合伙人》中创业中的辛酸与分歧,而那位朋友与我一起迷失在茫茫人海,恐怕这辈子都无缘再见了。
印象中还是13年的夏天,北京保利剧院举办了“降噪音乐季”很多重型乐队以不插电的方式演出,表现所谓降噪的主题。痛苦信仰、爽子、谢天笑都有设有专场演出。谢天笑演出那天,我与琳琳一起开车驶向保利剧院,剧院门口站满了服饰夸张造型各异的人,有胡子拉碴带着一头脏辫的老炮,还有标新立异的青年,还有裸露着雪白大腿,奶子呼之欲出,头发五颜六色浓妆艳抹的姑娘……我突然间感觉我似乎距离他们如此遥远,眼前仿佛一群妖魔鬼怪在张开一张张血盆大口,随时要把我吃掉。售票处200价位的廉价票已经售罄,只剩下500、800档次的高价票。黄牛手里拿着的200元价格的票已经炒到了300、400。我在剧场门口看到一位和谢天笑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50岁左右带着眼镜的女性,领着一个5、6岁混血的小男孩,在茫茫的人群之中,同样有格格不入的感觉,我知道他们可能是谢天笑的姐姐带着老谢的儿子。我征求琳琳的意见,琳琳说:走回家!我俩开上车原路返回,这一次与六年前的犹豫不决不同,1000或2000块钱或许不会给我造成太大的经济压力,但我如果花1000块钱看一场期待中的摇滚演出,总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摇滚乐到底是为谁演出的?800元似乎不是那些心怀热血的摇滚乐迷理所当然应该接受的,生活已经给了这些生活在地下的弱者太多的压迫,摇滚乐是他们内心最后一方乐园,高价的门票无情地将他们拒之门外之时,乐园内的演奏已经不再属于摇滚乐了。
老谢从中年走向老年,我也伴随着他从青年走向中年,谁都无法逃脱的生命规律。老谢已经无法再像年轻的时候,对《昨天晚上我可能死了》,《阿诗玛》,《绝症病人》这样歇斯底里的嘶吼驾轻就熟了,你会发现他现场演唱时候已经开始讨巧了,有意识的分配体力,在曲目安排上劳逸结合,已经不再不顾一切地忘我,我在想,他已经开始一边表演,一边要时刻提醒自己悠着点悠着点,这样才能坚持完整场的演出。
老谢最新的一张专辑《幻觉》已经很难寻觅到《永远是个秘密》《雁栖湖》《循环的太阳》这样简单粗暴的嚎叫,但是我却很喜欢其中一首我有一万种理由讨厌的妥协之歌《不会改变》。不会改变是一个人在时间长河的侵染中最为浪漫而纯粹的美好愿望,岁月会在每一个人的身体和心灵刻下一道又一道痕迹,伴随着时光的流逝,你的经历会不停的打磨你,初心蒙上一层层厚厚的老茧,在我内心深处,希望自己破茧成蝶、展翅高飞。现实总是残忍地将我向陌生而恐惧的方向推来推去,当我失去自由那一刻起,我多么希望自己不会改变;而当我即将重获自由之时,发现自己早已经遍体鳞伤。
我唯一一次没有花钱去享受老谢的演出,是08年左右,旅游卫视在北京煤炭文工团录制了一场谢天笑不插电演唱会,苏阳作为表演嘉宾献唱了《贤良》和《贺兰山下》。在演出之前,我在厕所中偶然遇到了谢天笑,我显然没有像追星族见到偶像后那么失态,打了个招呼后,我问他“老谢,你不会像柯特.科本一样,在演完不插电后就吞枪自杀吧?”老谢哈哈大笑,露出两颗虎牙,笑容很温暖,一点也没有舞台上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气焰“不会,肯定不会,活着就是最好的反抗。”
没错,活着就是最好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