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洗净铅华
——轮回火宅,沉溺苦海,长夜执固,终不能改
4、百无一用音乐生
我当了15年的高中教师,说实话,从来没把自己当老师。走到社会外面,别人叫我周老师,听着刺耳,要问我教什么科目,脸面瞬间荡然无存,如果还要问我在哪个单位,说出来老脸都没法搁,所以我宁愿别人在外面叫自己一声“老板”,10岁的学生我都宁愿他叫一声“哥”,听着还舒服一点。
“老师”已经成了臭大街的名词,得意戏子可以用,三教九流也能用,甚至去洗浴中心都可以用!说起社会地位,老师没有过硬的社会关系,没有人脉,即便是公办中学,都是非国家工作人员,连体制内都挨不着边。跑到社会外头说自己是老师,连点地位都没有,跟人吵架了,第一句话就是“你是老师怎么能这样!”,好像活该受欺侮,体制外的辅警都对你不屑一顾,更别提被交警拦住,还得双手放两侧,恭敬“听教育”。
一次骑摩托车忘戴头盔,交警两杠一花连我名字都写不对,“你是老师啊,那就给你罚单优惠点”,甩手一张罚单,顶格处罚200元,彰显老师的崇高地位。
但在单位里我只能当自己是老师,对学生正儿八经不讲过分话,凭良心办事,年纪大了跟学生自然还能嘻嘻哈哈说几句,学生太亲热了我就退避三舍,反倒是在这个年纪,看着学生倒是越来越可爱了,同事是越看越不顺眼了。
这一次我突然改了形象,在课堂上骂了半小时的人,真是破天荒头一次,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纪老师跟我争夺文理科班配额,我偏要踩住那个文科班故意恶心她。这班里有一大半是女生,一看就知道有许多艺术生,结果一上课,不是三三两两迟到,就是将上课变成聚餐,个个特立独行,个性十足,我倒像个卖艺讲单口相声耍猴戏的,一看这群东西吊儿郎当,气不打一处来。
“哟?为了个元旦文艺汇演,这么早就去排练了,不错,学音乐有用?”
“有用!”
我奋力一拍桌子,就开始骂人,“学音乐有用?有个屁用!嘿,行,我就跟你们说道说道,看这个破玩意对你们的前途有什么屁用!”
大致意思就是学音乐就业前途相当狭窄,毕业等于失业,出社会无非两条路,不改行就去当老师,要么去当网红、艺人!当高中老师你现在还得是研究生,不好意思,继续花大钱学去吧!最后你只能在这个中学跟我一样当个音乐老师,否则去教幼儿园小学去吧!当艺人,我呸!你有团队罩吗?有经纪人请吗?有人捧你吗?你以后是打算当网红众筹实际是卖唱乞讨,你丢得了那个脸吗?接下来我就现身说法,从我的经历聊到同学,到学生学这个专业之后的境遇,最后我又一拍桌子:
“学!我包你5年后后悔!不改行我算你的本事!欢迎你们混好了来打我的脸!什么?还有男生学音乐?我靠!那是废物!等着倒霉吧!”
整个课堂从没这么安静过,一群人面面相觑,中间还有人唉声叹气,当然有不服气的把书本拍得啪啪响,我一看表,浪费口舌半小时,气也喘匀点了,
“我管你们怎么想,自己的路自己走,我一大老爷们跟你们废什么话,巴不得你们都去考什么破艺术生,以后倒霉的多了,这生意也垮了!再见!”
这不是我在瞎掰,我都快不惑之年的大叔了,拿自己的人生阅历和经验,镇住这帮为理想为梦想的小屁孩绰绰有余,但能有什么屁用?班主任雷老师在外面听着我骂人如雷响,急得兜兜转,这不搅他跟纪老师的局吗?把人骂醒了,学生真听懂了,回扣还怎么要?后来期末了,他就说:“周教授,这最后几节不用你受累上课了,我叫他们搞搞自习备考,您下学期再来。”我哼了一声,鄙夷的瞧了一眼这个利益集团的成员,走了。
我的确不是瞎掰。2018年年底,罗冲的传媒公司分部开到了省会,初来乍到也得先跟着大公司喝点肉汤,之前他跟我接触过几次,又提携我上了全国节目的录播总现场,觉得我多少是个人才,屡次叫我在省会跟周立志拓展教育地盘时过去帮忙,我也乐得顺道见见世面,学学传媒,2019年暑假,培训行情不太好,周立志背地里撺掇着曹老师想取代我的位置,罗冲恰好再次劝我入行,我一想西边不亮东边亮,爷干饭也是吃过几碗的,索性就去了。
大家都觉得传媒公司一定高大上,至少招牌也得璀璨夺目,其实都是在写字楼里的工作室,业务五花八门,混得再差也有个广告部宣传部跑野单维持个基本收入,混得好点的,单独的设计制作部门是少不了的,接一接各类活动的片头片花,或是地铁公交广告屏的宣传业务,罗冲的公司不仅全都有,还有更高级的经纪部,跟着省会有头有脸的传媒公司进场,安排舞台事务,给某些艺人、网红当经纪人,没错,都是些十八线名不见经传的小明星。
各地市大型海选的举办权是省台透过自己传媒公司安排的,罗冲靠关系弄到了一个地区,结果是去我那个市,他撇撇嘴:“我才不干呢,没钱搞,华星举办两届中国好歌声海选,连本都没扳回!”但其他关系硬点的根本不接,省台制作组跟罗冲好说歹说,他只好勉强去年在本市搞了两场海选,做完之后罗冲大喊“妈的,下次杀了我都不去了!”
时下也正好兴起网红潮流,其中不乏大学城周边那些音乐学院的女孩子,跟社会酒吧里混的,面容姣好的女主播同在文艺部,定时为公司接到的宣传和广告单子拍摄样片,放在各种平台上招揽粉丝。根据合同的内容,必须一周有四天的时间在公司专用间进行带货直播,由于跟各平台有分成雇佣关系,每一个都配了个“监视”,也叫经纪人,来协调平台收入的最终分配,这个跟全国著名平台,公司全盘掌握关系,也可以在直播中操纵人气,网红,不过是个提线木偶。
因为这些事都相当杂乱,只怕是很难讲完,小网红毕竟不是真正的明星。罗冲的业务早就不止是本省,还有外省同学推荐的关系,有时候我们会分到一些电视综艺的舞台工作,后勤工作,音响调试维护,论调试音色那我也算个半个行家,也能争到个幕后的机会,跟高手内行们一起学学知识。
别看十八线的小明星,首先这气派就不输国际明星,一群人大早上的开着保姆车去接,天还没亮呢,一看明星裹得还挺严实,日产口罩,韩产大框墨镜,生怕别人认出来,旁边一个经纪人比端着个传家宝还要谨慎,我心里喊:你他妈早上6点的飞机,有几个人在那等着你,装什么大头蒜!还不就我们几个给你们鞍前马后的?
这种还是比较少见,毕竟从国外飞回来时间不太搭,我们基本上还得在内部的群里召集一些“粉丝”,先是满足公司内的成员,再满足公司内成员的朋友、家人之类的关系,最后再安排一些公司网红,大家的共同身份是“群众演员”。好家伙,还得连夜做出闪光名牌,方便摇旗呐喊,搜集好照片做成海报,方便举着,扯嗓门尖叫。再给那经纪人打个电话:“我们这边妥了,你们再安排几个黑衣人(安保)接机,对,二十几个人吧,你就请五个,我看差不多了。”
我凑了几次热闹,口罩一遮,多年声乐培训没有白学,声音分贝全场我最响,喊那些喊完就忘记了的名字,在机场候机区域一群人夹道欢迎,通知来的记者朋友是闪光灯咔嚓咔嚓的照,小明星裹得跟特务一样频频招手,人高马大的保安黑衣人大声吆喝,这么一闹,不明真相的群众越来越多,还有几个真粉丝,要求签名的,哭的叫的,拖着衣服被保安踢走的,吵蛤蟆坑似的,我在旁冷眼旁观:“靠,傻子!”
小明星一到后台,就得到专用化妆间候机。说是化妆间,其实就是简易活动房搭出来的,为了舞台干净,杂物劳什子还在里头,我有时候还得进去搬东西。几个小明星先是抢了位置开始化妆,后来的就站在那儿看,一排排衣架哗啦啦的拖过来拖过去,全是他们的演出服,男明星就直接在那脱,没事的就坐那儿埋头抽烟,互相也难得搭上几句话,完全不是舞台上那种其乐融融。
化妆准备的时候会有经纪人来对稿,讲什么不讲什么,该怎么发挥一清二楚,间隙里还有导播过来商量镜头的问题,这时候经纪人通常会让艺人活跃点,以争取到更多的镜头增加曝光率,“王XX你不能再客气了,跟木头杵那儿就没有效果了!”
别看一群十八线明星,里面也有稍微高段位的,嗯,十六线吧,姑且这么叫,后台乱哄哄,抢到化妆的在那手忙脚乱,没人看见他。他跟经纪人就往一个位置上一站,也不出声,盯着另一个明星看,直到那明星赶紧起来,不停弯腰握手,“嗨,您来了,我刚没看见,失敬失敬,您先来您先来!”
“别客气,大家都一样,你都差不多了,你来你来!”
就这样彼此推却了一番,阶段低点的通常匆匆化完,让给阶段高的,这还算是客气的,要是碰上级别差了好几级的,基本上没那么客气了,经纪人喊来导演,制片人,直接把占位置的轰走。
大明星就不一样了,那都是姗姗来迟摆谱的主,专用化妆间,是电视台专门开辟的单间,外面一群保安守着,苍蝇都飞不进去,大明星可以相互串门打哈哈聊个天,十八线小明星也只能和我们一样干瞪眼看着,他们是崇拜,我是看热闹。
当我入行罗冲这么个全新职业后,就有人问我要各类明星的签名,说实话,我才从这个行业里刚起步,属于打杂型,帮忙调试下伴奏音色,布置音响设备的距离,音场是否符合录制的需要等等,还得干点苦力活,我不是罗冲,他是大佬,我只是个小角色,离管理层远得很。
司空见惯那么多如过江之鲫的明星,他们也就那个鸟样,何况我对这群人的认识早脱离了时代,我也没觉得他们有多出名,值得那些小年轻们尖叫嚎叫大哭大闹,我甚至连他们名字都叫不全,跟我那时候崇拜的巨星比,相差得实在太远,签名也要品味的,不值得我卑躬屈膝一脸奴才笑容要那么个纸片。
综艺节目,有本事的巨星是很难请来的,看见巨星,还是当年好歌声的录播现场,但我只是个观众,根本进不去,如今明星太多,比大白菜还要常见。
我训斥那群带着明星梦的学生,是有充足道理的,只是这其中还有许多黑暗的故事,不方便讲。就算是网红,背后都有一大群操盘手在运作,也需要像罗冲这样的公司全盘来运营,所得的收入并非传言那么丰厚,想要成为十八线明星,在一个稍微红点的电视剧或综艺里露脸,这背后所付出的昂贵代价,掌握的人际关系,普通人是望尘莫及的。更何况一个鸟不拉屎的十八线小城市的草民,你还想当十八线明星?
“学音乐干什么?卖吗!卖唱吗?卖艺吗?知道背后有多少心酸,要付出多大代价吗?即便如此你牺牲了一切,也毫无作用!知道什么叫幸存者偏误吗?光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揍,这个年头学音乐专业,幼稚!作死!你们连网红都够不上边!呸!”
愤愤不平之后,我甩下那群不知所谓的白痴艺术生走了,看着铅灰色的天空阴霾沉重,我突然才发现,少年时代坚持的所有信仰,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就荡然无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