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王族血统
九个月大的婴儿是无法治国的,摄政之权被交给一个摄政委员会。其中最重要的是亨利六世的两个叔叔:贝德福德公爵约翰作为摄政,主要负责在法兰西的战事,格洛斯特公爵汉弗里成为英格兰的护国公。除了两人,摄政委员会还包括了一群教俗两届贵族。
自从亨利五世签署《特鲁瓦条约》,英格兰人对对法战争的看法就发生了变化。越来越多的人感到担心,战争只不过给国王个人多戴上一顶王冠,对于众多英格兰人并无裨益。而且,很可能有一天,英格兰要听从一位身居巴黎的国王的指挥。英格兰的下议院甚至拒绝再为对法战争征税。
但是战事还在继续。依靠举债和在法兰西筹集军费,贝德福德公爵约翰依然取得了几场重要胜利。无奈法兰西实在面积太大,南方仍然在太子查理手里。要彻底征服这片国土,注定是一场旷日持续的消耗战。
在法兰西一方,太子查理的日子更加艰难。屡战屡败,军费不足,令他的队伍士气低落。1428年,位于南北方交界处的奥尔良城被英格兰军包围,一旦陷落,英军进入南法的门户大开。
在法兰西民族命运的最低点,“圣女贞德”(Joan of Arc)横空出世,给饱尝外敌蹂躏和内部分裂之苦的法兰西人以希望,整个民族重新振奋起来。
贞德是一名法兰西东北部地区的农家少女,她的家乡处于英格兰的控制之下,但那里的人却依然支持王太子查理。十六岁的时候,贞德自称受到了天使的召唤,要把法兰西从英格兰人手中解放出来。
贞德女扮男装,穿越半个法兰西,投奔到太子查理麾下,请求查理派她去解奥尔良之围。查理将信将疑,最终同意让她一试。一些贵族们赠送给贞德铠甲,他们也期待这名少女真的能带来奇迹。
贞德来到前线。她并没有冲锋陷阵、以一当十的勇力,却在观察敌情、指挥作战方面展现出惊人天赋。她提出的作战方案,颠覆了法军统帅的常识,却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按照她的作战思路,法军击败了围城的英军,取得了奥尔良战役的胜利。
贞德也亲身参加了战斗,还受了箭伤。她最大的贡献,是始终高举着一面战旗。这面战旗激发了法兰西战士的斗志,令他们相信,追随这位上帝派来的少女,他们终将赢得胜利。
奥尔良之战使贞德声名远扬。几乎所有人都相信,她身上确实有某种神秘的力量。所以,当贞德随后提出进军兰斯(Reims)的方案时,太子查理接受了她的建议。
兰斯位于法兰西东北部,是香槟地区的首府,距离贞德的家乡不远,处于英格兰和勃艮第派控制的腹地。兰斯有一座大教堂,历来是法兰西国王举行加冕仪式的地方。攻下兰斯,太子查理就可以在那里加冕,成为法兰西国王。
但是,从奥尔良到兰斯,要行军三百多公里,横穿半个法兰西,沿途全是敌军。这绝对是一个大胆甚至疯狂的计划。如果不是出自贞德之口,恐怕无人敢采纳。
查理决定冒险一试。虽然途中也遭遇了一些风险,但一路屡战屡胜,有如神助,成功收复兰斯。1429年中,王太子查理在兰斯大教堂加冕,成为法兰西国王,称查理七世。
法兰西人精神大振,从此一改战场上的颓势,转入反攻,又用了二十余年的时间,终于把英格兰人彻底逐出了法兰西。
可是贞德的结局却是个悲剧。攻下兰斯后,她建议乘势攻打巴黎,这次查理没有听从她。1430年,贞德在一场战斗中被勃艮第派俘获,转手被交给英军,而查理七世并没有积极营救她。第二年,英格兰人宣判贞德为“异端”,在诺曼底的鲁昂将她烧死,死时只有十九岁。
贞德身上有太多的神秘之处。她是个文盲,从未接受过军事训练,却对指挥作战有着异常的敏锐和独到见解。她坚信自己身负上帝的使命,有着超强的宗教道德感,一些现代学者分析她可能有某种精神疾病。但她确实带领法兰西人在最艰难的时候取得了久违的胜利,在依然蒙昧的中世纪,给了法兰西人“上帝与我同在”的信心。她的出现把法兰西人最终团结起来,激发出强大的斗志。她因此成为法兰西民族的英雄,被法兰西人深深缅怀。
英格兰人的处境开始变得不利。随着在法兰西的领土逐步丢失,维持战争的费用越来越多地压到英格兰人身上。到1433年,英格兰王室的负债已经高达十六万镑,而每年的收入才只有六万镑。在亨利六世的摄政团内部,主战派和主和派形成了尖锐对立。
摄政团内部的争权夺利由来已久。领头的分别是护国公格洛斯特公爵汉弗莱和首席大臣享利·蒲福(Henry Beaufort)。享利·蒲福也有王室血统,他是亨利四世的同父异母的兄弟,算起来,汉弗莱还要叫他一声叔叔。不过,亨利的母亲名分不正,所以享利·蒲福和他的亲兄弟都被排除了王位继承权。
享利·蒲福是一名主教,还当上罗马教庭的红衣主教,他的兄弟、侄儿也都是大贵族。蒲福家族的势力,在英格兰足以兴风作浪。
汉弗莱是一名坚定的主战派。他参加了阿金库尔战役,在混战中被敌人击倒,亨利五世连忙赶过去相救,汉弗莱才得以生还。汉弗莱把对亨利五世的感恩、敬重都融入到对法战争中去,誓要完成兄长未竟的事业。
享利·蒲福则现实得多。他拥有大笔财富,向王室提供了不少战争借款,以此牟利。这一举动深为汉弗莱所不耻。在1426年的一次议会上,双方的支持者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不得不禁止所有人携带配剑出席。这没有难住双方的支持者,他们改为携带棍棒出席会议,随时准备大打出手。
那时的议会下院,也就是“平民院”,已经被各大贵族家族所控制。议员是由各郡和城镇的自由民所推选的,但是通过拉拢收买有选举权的自由民,各大家族可以对结果进行操控。1430年,议会通过了一份法案,规定只有年收入在四十先令(相当于两镑)以上的自由民才拥有选举权。
四十先令在当时是一笔相当的收入,有选举权的自由民数量因此大为减少。这没能解决大家族的操纵问题,却为英格兰确立了以财产确定选举权的先例。这一法案延续了四百年,直到1832年才被取消。受通货膨胀的影响,那时年收入超过四十先令的人已经比比皆是。
汉弗莱和亨利·蒲福之间的冲突,不得不依靠贝德福德公爵约翰来调解。他是主战派,但是更为务实,也希望通过谈判的方式找到一个长期的解决办法。
1435年,贝德福德公爵约翰去世。几乎同时,英格兰人的长期盟友,勃艮第公爵腓力突然反水,同查理七世国王达成和解,双方合力对抗英格兰人。
这两个事件加速了英格兰人的溃败。法兰西人还开始有组织地使用火炮,来攻取英军据守的堡垒。相对于火炮的威力,英格兰的长弓再无用武之地。法兰西也由此建立起欧洲最具实力的炮兵部队。
摄政团里主战和主和两派势同水火,这迫使还是少年的亨利六世不得不走上前台。
1437年,十五岁的亨利开始亲政。他性格温和,甚至有些懦弱,缺乏主见,是一个天生的主和派。他信任亨利·蒲福,蒲福家族和盟友组成的主和派在同主战派的争斗中占据了上风。亨利·蒲福的侄子约翰·蒲福被任命为海军统帅,几年之后被封为萨默塞特公爵(Duke of Somerset)。蒲福家族的盟友之一约翰·博蒙(John Beaumont)在1440年被亨利六世封为子爵(Viscount),这是英格兰第一个子爵封号。英格兰“公、侯、伯、子、男”的五级贵族,到这时候终于凑齐了。
1441年,亨利·蒲福等人终于抓住机会,彻底击败格洛斯特公爵汉弗莱。他们指控汉弗莱的夫人行巫术,试图谋害国王亨利。这个指控对汉弗莱是致命的,因为亨利六世没有子嗣,汉弗莱是离王位最近的继承人,指控她的夫人谋害国王,实际上是在指控汉弗莱阴谋篡位。汉弗莱被迫与夫人离婚,在政治上也从此被边缘化。
两派的制衡被打破,亨利·蒲福等人大行其道,主战派的贵族遭到排挤。面对战场上的失利,主和派努力同法方达成临时停火协议。他们还想方设法从法兰西为亨利六世觅得一位新娘,通过联姻来维持在法兰西的利益。
1445年,亨利六世同法兰西安茹公爵十五岁的女儿玛格丽特结婚。玛格丽特的姑姑,嫁给了查理七世,因此算是和法兰西王室攀上了关系。她的父亲虽有公爵头衔,但领地都在英格兰人手里,以至连女儿的嫁妆都无力负担。
要论门当户对,这桩婚姻并不理想。但是玛格丽特不仅漂亮,而且聪明果敢。她几乎弥补了亨利六世性格上的所有缺点,是辅佐亨利六世的理想人选。后来的一系列事件表明,玛格丽特勇敢担负起“国王身后的女人”的所有责任。
格洛斯特公爵汉弗莱强烈反对同法兰西停战、联姻。这最终为他招致杀身之祸。1447年,他被召出席议会,抵达后就被秘密逮捕,没几天就死掉了,死因不明。
没过多久,亨利·蒲福也寿终正寝。这对叔侄所代表的主战和主和派的争斗并没有因为两人去世而化解,反而愈演愈烈。
主战派新的代表人物,是约克公爵理查。
理查比亨利六世年长十一岁。他的祖父,是爱德华三世的第四个儿子。而他的母亲,来自莫蒂默家族。没错,就是那个亨利四世时时警惕防范的莫蒂默家的人。
爱德蒙·莫蒂默于1425年去逝,他没有留下后代。他的财产和封号,都由外甥理查继承,自然也包括了对王位的继承权。因为莫蒂默家族的王位继承权优先于亨利四世和他的子孙,约克公爵理查成为能够从根本上否定兰开斯特王朝合法性的人。
亨利六世的支持者们自然早就意识到理查的危险所在,一直把他排除在权力的核心圈子之外。贝德福德公爵死后,理查被任命为法兰西总督,负责对法军事行动,后来又被任命为爱尔兰总督。总之,就是尽可能地不让他留在英格兰,以免他兴风作浪。
主和派的首领,自然是王后玛格丽特。还有亨利·蒲福的侄子萨默塞特公爵爱德蒙·蒲福,有传言说他成为了玛格丽特王后的情人。
同法兰西的停战维持了三四年。1449年,法兰西打破停战协议,攻取诺曼底。仅仅一年,诺曼底全境重归法兰西。英格兰在法兰西占领的土地,仅剩下了北方的加莱和南方加斯科涅的一部分。
1450年的英格兰一片混乱。大批在法兰西作战的士兵返回,他们满腹怨气,心怀不满。一批士兵为了讨要欠薪,甚至私自处死了王室官员。追究战败责任的呼声日渐高涨,主和派成为众矢之的。无奈之下,亨利六世把他的一名心腹,也是英法停战联姻的操盘者萨福克公爵流放海外。结果这位公爵在海上被一群愤怒的士兵劫持,把他砍了头。
除了战败,英格兰还面临经济上的不景气。当时的欧洲,出现了严重的钱荒,作为货币流通的白银以及黄金出现短缺,物价低迷,人们收入锐减。这是一次典型的通货紧缩,长期以来同中国及中东国家的贸易逆差,导致大量金钱外流是主要原因,主要的金矿和银矿产量下降也加剧了钱荒。
这次钱荒产生了两个后果。一个采矿技术的革新,带动了一批新技术的出现。二是欧洲人开始向海外寻找金银资源,先是非洲,进而是印度,最终迎来大航海时代和海外殖民的浪潮。
这些都是后话。英格兰饱尝钱荒之苦,作为经济支柱的羊毛业损失惨重,各阶层的民众都感受到了生活的艰难。不满情绪四处蔓延,最终的矛头聚集到王室身上,要求改革弊政,铲除奸佞的呼声日益高涨。
四月,一个名叫杰克·凯德(Jack Cade)的人在东南部的肯特率众起事,进军伦敦。他提出十五点要求,核心是清除王室任用的贪污腐败的官员。起义最终被镇压,杰克·凯德战死,死后被分尸。
杰克·凯德出身不详,很可能来自中下层。但他为了吸引支持者,冒称自己是莫蒂默家族的后人,还提出由约克公爵理查为亨利六世辅政。对亨利而言,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因为“莫蒂默”这个名字意味着篡位的阴谋,是要从根子上否定他爷爷亨利四世创建的兰开斯特王朝。
作为莫蒂默家族的真正传人,远在爱尔兰的理查预感到一个难得的机会已经到来。九月,他冒险回到英格兰。让他感到失望的是,没有人公开支持他争夺王位,当年亨利四世登陆之后一呼百应、群雄归附的一幕没有发生。
意识到自己的实力依然太弱,理查转而扮演起改革的呼吁者。他的首要主张,就是清除亨利身边的奸臣,首当其冲的就是萨默塞特公爵爱德蒙·蒲福。
理查对爱德蒙·蒲福的积怨已久。当年在法兰西,两人争夺兵权,理查受到排挤,心中愤懑难平。不过,两人的敌对还有更深层的原因,那就是谁能够成为亨利六世王位的继承人。
亨利六世当时还没有孩子。他也没有兄弟,他的几个叔叔、姑姑都没有留下合法后代。也就是说,从亨利四世开始的兰开斯特王朝只剩下他一棵独苗,一旦发生意外,王位继承又将是一个难题。
约克家族和蒲福家族都有王室血统。蒲福家族的血统离亨利六世更近,只需要从亨利四世向上追溯一代,就有了共同的祖先——冈特的约翰。蒲福家族因此可以被视作兰开斯特家族的分支。蒲福家族是冈特的约翰的情妇的后代,存在名分问题,虽然后来被转了正,还是被排除了继承王位的权利。但是规则都是可以更改的,一旦禁令被取消,萨默塞特公爵爱德蒙·蒲福就将成为位列第一的王位继承人。
约克家族的王位继承权需要追溯到爱德华三世,比蒲福家族远了一代人,但是血统纯正,不存在名分问题。因为没有兰开斯特家族的血统,约克家族安然置身于关于兰开斯特王朝王位合法性的争论之外。约克公爵如果要锁定王位继承人的位置,就要排除掉蒲福家族,首先是扳倒爱德蒙·蒲福。
理查的努力并不成功。他的改革主张并没有被亨利六世采纳,爱德蒙·蒲福依然深受重用。理查只能蛰伏待机,再向权力发起新的冲击。
机会终于来了。1453年,法兰西军队向加斯科涅发起猛攻。法军的大炮几乎全歼英军士兵。十月,法军占领了波尔多。英格兰彻底失去了加斯科涅,在法兰西的领土只剩下北方的加莱。英法“百年战争”至此终于结束。
听闻英军战败,亨利六世疯了。他陷入痴呆状态,对身边的人和事毫无反应。他从他的外公、法兰西国王查理六世身上继承来的精神错乱的基因,终于发挥了作用。
不过,也就在这个时候,王后玛格丽特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爱德华。情况变得更加微妙。
由一群大贵族组成的委员会临时掌权,约克公爵理查这次位列其中。他们都认为萨默塞特公爵爱德蒙·蒲福应该为在法兰西的失败负责,把他关押起来,还拒绝了王后代婴儿摄政的请求。理查得到了几名最具实力的大贵族支持,在1454年初成为护国公。
约克公爵理查终于来到距王位仅一步之遥的位置。不过没等他来得及大展鸿图,具富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当年年底,陷入痴呆状态的亨利六世突然之间恢复了正常意识。国王亲政,理查也就失去了护国公的职位。
亨利六世马上把萨默塞特公爵爱德蒙·蒲福从监狱里放出来,官复原职。理查任护国公时任命的官员重被国王的亲信取代。如同一场梦,理查重新回到被边缘化的状态。不过,这次他的处境更加危险,因为他的短暂护国公经历足以证明,他确实对权力怀有野心。而他本人,也渴望再次回到权力的中心。
一场持续三十年的王位争夺战,即将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