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门记》第一一二章 炼狱悬刀

四人的心情一时难过到了极点。

孟德辰撑起心头的沉重:“都说了几遍了,在北平开旧货铺,我好着呢,不用想那么多。”一时不禁焦急起来。

孟郭氏又问:“媳妇儿怎么样?孩子多大了?”

孟德辰轻叹一声:“我又成了家,媳妇是宝坻人,跟我在北平的铺面里忙事儿。”

孟郭氏接着问:“又成了家?怎么不带回来看看?你这几年到底在干什么?”

孟朴生心知儿子仍然在干革命,阻止孟郭氏继续问话。

孟德辰不耐烦地说:“快让我走!爹,你明白事儿,一会儿给我娘说说,记住,永远都要让别人知道我已经死了,那样,你们就安全了。我走了,德远,你来关门。”

孟郭氏追上前拉住他:“你连一晚上都不能住?”

孟德辰呆在原地,克制住怒气,孟朴生烦躁地说:“别说了!快让德辰走!”

孟郭氏一愣,又推着儿子说:“算了,你快走,从后门走,跑得远远的,再别干革命了,再甭教我和你爹为你操心了!”说完竟又哭起来。

孟朴生斥责妻子:“让人听见了,没事儿倒成了事儿!”

孟德辰走到后门口,转身对弟弟叮嘱道:“记住我的话,挖地道要多留几个通风口。把娘和爹照看好。以后把鬼子打跑了,哥给你娶媳妇儿,给你好好补偿。”随即打开门,走了出去。

已经过了子时,深秋的夜里格外瘆凉。

他环视了一眼,夜空下的村庄一片暗黑寂静。

告别了与自己难舍难分的母亲及父亲和弟弟,孟德辰心里竟冷硬得没有一丝伤感。

村道依稀可辨,他踩踏着几百年来不变的石块路面,反复回想着离别前的致命嘱咐:“一定要说我十年前已经让国民党给杀了!”

在当下的情势里,把家人接到自己身边,只会朝不保夕,接到任何地方也都不可能,唯有在太平庄里做好各种防备才相对安全,等将来根据地稳固了,再行计议。

他出了村子西口,平坦的旷野令人眼界开阔,远处的几座村庄在夜色里显出隐约的轮廓。

他回过身,凝望着黑暗中难辨树木、房屋的太平庄,再一次以直觉判断:只要外人认为自己早已死亡,家人就不会有被抓的危险。


十多天以后,沈杰楷等来了盛熙铁,不过结果令他有点意外。

半个月来,他和父亲在家里日渐惶恐焦躁,日军屠杀的传闻听得越多,越是急切地要见到盛熙铁,甚至不大去想采煤运到北平的大麻烦。

沈杰楷最后失去了耐心,对父亲说:“他不来也成,如果鬼子再来扫荡,要么跟狗日的拼了,要么先投过去,以后再说!不用他姓盛的搭桥!”

这天后晌,一个小伙子跑进宅门说:“杰楷哥,盛队长叫你去保公所。”

沈杰楷正在院里心事重重地劈柴,日本人在庞各庄教堂屠杀过后,长工都辞工回家了。

他举起斧头一下一下地劈开锯成短截子的圆木,听见来人的传话,咚一下扔了斧子,站起来,一边问话一边从硬柴堆上走出来,出了宅门急匆匆地直奔伪保公所而去。

伪保公所设在太平庄村东的一座院落里。沈杰楷走到大门前时,见到正在进门的三五个村邻,叫了他们一声,几人心照不宣地简单问候了对方,根本想不到今天会为今后埋下什么祸根,也无从估计彼此的关系即将发生变化。

不多时,众人到齐,二十几个形貌各异的男人坐在屋里的几排长连椅上,盛熙铁等人坐在一排桌子摆成的主席台上,背后的墙壁上钉着一面太阳旗。

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男青年向参会者介绍道:“盛队长前日被北京市公署任命为县公署的副知事,也就是副县长,仍然兼任原职。今天以副知事的身份参加会议。”

坐在中间低着头的盛熙铁抬起脸,目光不与底下任何一个人的眼睛接触。他身边一个陌生的短发中年人带头鼓起掌来,底下的二十多人拍手应和。

盛熙铁等候众人的掌声停下来后,介绍起那个陌生人:“这位是县公署新任命的太和乡乡长古荫棠,今天来和大家认识认识,部署近期的工作。”

古荫棠的北京口音十分浓重:“今天说三件事儿。头一个,废旧立新。皇军进北平、进县城以后,国民政府的行政机构从上往下废除,人马全部撤换。县政府现在叫房山县知事公署,下面十几个区的区公所撤销,十几个区合并成四个大乡,咱们太平庄隶属太和乡。太和乡,是按照清朝时的太和里叫的,下边儿有十几个保,上百个甲。按照新的编排,太平庄由太和乡第六保公所管辖。”

几排长椅上的一众人纷纷小声窃议。

古荫棠又说:“第二个,人事。行政机构撤除新建后,自然要上新人手。全县原先的各级老爷,愿意干的可以留任,不愿意干的下马。听说,太平庄原先的保长、甲长没一个想接着干,今儿个来的各位,大多是盛知事物色的,不过这更好!……那,我就先跟大家认识认识,你们自报家门吧。”

沈杰楷一众人互相瞅看,盛熙铁盯住他,说:“杰楷,从今儿个起,你就是太和乡第六保公所联保长,管整个太平庄和临近的几个自然村。来,先给古乡长致礼!”

坐在第二排中间的沈杰楷惊诧紧张地站起来,前后左右的人都惊讶地瞅着今后的上司,他尴尬地一笑,朝台上弯一下腰。

古荫棠瞅着他说:“如此年轻,镇得住下边儿吗?”

一旁的盛熙铁轻松地笑着,像是嘲笑又像是鼓励。

沈杰楷别扭地说:“古乡长,我从没做过保长,连甲长也没有,是盛知事抬举我。这刚开始我可能当不好……”

盛熙铁说:“治国即治吏。当头儿的就是管手下,你以前做那么大生意,管多少号人?谁不清楚你的能耐?好,现在到第一甲的甲长张铁旺……”

各甲伪甲长陆续被叫起来自报家门,接受了古荫棠的察视和训话后,这个姓古的伪乡长又讲起第三件事:

“第三个,就是眼下的任务。前几个月,皇军打退赶跑了顽抗的各路军队,那个盗墓的孙殿英也跑了……后来,皇军开进有些村子,收拾了些抗日分子,但是眼下的局势还不太稳定,你们上任以后,要加强维持治安,协助皇军消灭抗日兵匪,这是头等大事,也是长期的任务。

“从沈保长到每一个甲长,都要拿出铁腕手段,不要顾及这个那个的。谁家出了抗日的,全家逮捕。同时,也要防范抗日兵匪潜藏进村里。抓住一个抗日的,赏多少钱,要等法币换成银联券再具体算,按旧的标准就是五块大洋。记住啊,哪户人家出了抗日的,甲长先挨棍子,保长也不例外!”

一众人面有惧色,(伪)古乡长见状,说:“各位也不用怕,日本人有个特性,只要你听话,而且人前人后一个样儿,不反对他们,那你活到一百岁也没问题……”

他又盯住沈杰楷说:“小兄弟,我知道太平庄既卧虎藏龙也藏污纳垢,有些人甚至能通天,这情况在太和乡、在全县都是有名的,其他地方我不用太费心,就是你们村是我的心病,这儿管好了,全乡就管好了。你可要睁大眼睛,抓住抗日的,不管是共党、国民党还是华北抗日同盟军的人,我给你赏了银子,县里还要再赏。你要是失职了,咱们要一块儿受难,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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