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生死十九岁

1

七月二十日,雨已经接连落了两天,丝毫看不出停歇的样子。上午十一点,天空依旧灰蒙蒙的,豆大的雨滴在一个个溢满水的低洼处砸出颤抖的水波,郭校攀走出志愿者们居住的酒店,撑着伞,透过雨幕的缝隙寻找于师傅的大巴,他们要去郑州接宁夏代表队。

郭校攀是本次全运会的志愿者。全运会每四年一届,今年的群众乒乓球预赛在河南许昌举办,作为北方赛区的许昌是第一次承办国家级的体育赛事。郭校攀作为返乡大学生报名了家乡这次赛事的志愿服务,他最初分配到的任务是和于师傅一起去距离五十公里外的新郑机场接机,把宁夏代表队接到中原国际酒店。

可昨天夜里,宁夏代表队的航班因大雨被取消,宁夏十三人的队伍只好改成高铁,目的地也由新郑机场变成了位于荥阳的郑州西站。

大巴刚到达许昌高速路口,便得知前面路段因强降雨而封禁,等待了半个小时无果,于师傅只好下了高速,走起低速路。此间,雨水已经慢慢蓄成了规模,经过长葛市时,暴雨已经淹没了沿途数个涵洞,大巴像是在蹚着水前进,郭校攀的视线已经穿不过水雾弥漫的车窗,不时有汇聚成股的水珠,在玻璃上蜿蜒出一条条略清晰的曲线,他只能透过这短暂的间隙看到在风雨中飘摇的树木和建筑。

这时有些路段的灾情已经很严重了,不少轿车的发动机被淹死在路中央,大多数车辆都被没过了底盘。于师傅把车朝着积水浅的地方开,为了安全,哪怕绕远点。即便这样,还是路过了许多淹水、塌方的危险路段。位于荥阳的郑州西站距离许昌只有九十多公里,于师傅和郭校攀却走了五个多小时。

终于捱到了西站,出站口行人寥寥,乘客应该都在大厅里躲雨,这时,在大巴里等待的郭校攀接到宁夏队领队的电话,他们的高铁在陕西咸阳站停运了,原来是咸阳到郑州这一段的线路已被暴雨冲垮,交通方式只剩下汽车,于是宁夏队伍包了沿途四辆出租车,朝着许昌风雨兼程地赶来,到许昌已是七月二十一号中午,这是后话。

岸已成湖

现在的时间是二十号的下午五点,郭校攀挂了宁夏队电话,和于师傅商量着回许昌。油门踩下,大巴冲出,积水飞溅,一路向南。此刻的郭校攀不会料到,此一程会如此艰难,九十公里的距离,会像横亘在生死之间的天堑一样难以逾越,郭校攀回忆时时常会惊魂未定地接句:“从来没有觉着离死亡这么近过。”

雨水砸在车顶,强烈的撞击把鼓胀的雨珠迸散了,泛起一团白色的、烟一样的水雾,还未消散的白色水汽被远远地甩在后面。

去许昌的高速已经拉起了警戒线,跟着导航换了无数的路,路口都是被堵塞的车辆,大巴只有穿过市区。在去往107国道的路上,途经经开区时 ,大巴开始举步维艰,暴雨逐渐汇成了有规模的洪水,不时见到共享单车和垃圾桶随着洪水肆意漂浮。暴雨淹了一个又一个路段,大巴被洪水撵着走,哪里地势高,于师傅把车子朝哪开。郭校攀看了看时间,现在是下午六点多,天空却已经如晚上八点那样黑暗,雨愈来愈大,不见颓势,车顶似乎要在雨的重压下爆开。于师傅把车子停在了大路南侧,向北三十米,路灯都被狂风刮倒了,四周一片漆黑,车灯根本起不了作用,于师傅被迫在路边停下,前面不远有一个假日酒店,停车场早已爆满,不能进了,于师傅只好把车停在靠近酒店的高坡上。

大巴百转千回地安顿下来,停稳后,郭校攀这时候才发觉自己早已饥肠辘辘,看着对岸有一家门头不大的小饭店。远处的水深没过了轿车车顶,可不少人都在蹚水过河,有的人在水中露出脖子,有的人在水中露出肩膀,人影在深水中攒动,都在把手中的塑料袋子举得高高的,在昏暗的雨里显得影影绰绰。

看到这么多人都在蹚水过对岸买饭,郭校攀也壮了壮胆子,跟于师傅说要去买些饭,说着就脱了鞋子,于师傅五十多岁,考虑的要周全许多,想到手机没了信号估计只能用现金支付,于师傅翻遍了驾驶座的上上下下,找出来了二百多零钱,郭校攀拿了五十,下了车去。

刚出车门,郭校攀陡然感到暴雨的寒凉,狂风裹着暴雨像巴掌一样拍在脸上,地上的水被风吹起贴到自己的身上。脚踩到冰凉的路面,砂砾在脚底涌动,越朝前走水位越高,逐渐漫过脚腕,再到小腿肚,紧接着升到了腰部,最深的地方到了脖颈,郭校攀左手高举,手心里紧紧攥着纸币,右手在浑浊的水面下摸索,防止撞到浸没已久的车辆,每一步都尽可能把浮动的水底踩实,直到走上岸,郭校攀才松了一口气,跑向店里。

七十平方米的饭店里面拥挤着不下一百号人,人们埋首在昏暗中苦苦避难。借着左右的手机亮光,浑身滴水的郭校攀朝里面走去,想找老板寻些饭吃,老板娘嗓子已经沙哑,说早已经没饭了,什么都卖光了,让郭校攀拿去一头蒜,半壶醋,又拿塑料袋给他包了一把糖。

老板娘的善意几乎要摧垮郭校攀的心理防线,从小他从未想过自己离生死攸关的大灾大难会这么近。郭校攀回忆道:“那一夜是最难熬的一夜,不吃这些就饿死了,老板娘没要我们钱,光喝醋太酸了,掺点糖好受一些,师傅吃了两大瓣儿蒜,我吃了一瓣儿。剩下的蒜,师傅说留到明天。”

回到车里,已经晚上八点了,郭校攀脱了湿透了的衣服,拧了拧水,用紧过水的短袖擦了擦还在滴水的头发,把它们搭在车座的靠背上,低头看,脚指头的缝隙间全淤满了黑色的小石子和黄色的砂砾,自己的脚腕处是一层难以擦去的黑色木屑。

郭校攀想给志愿者的负责人吴俊涛老师联系,可自从下午到了郑州市区,手机便一直没有信号,短信已经发了二十多条,屏幕上始终摆脱不了那令人绝望的感叹号,郭校攀还在不停地尝试。郭校攀说:“手指头就一遍一遍地试,到了十点多吧,发出去了第一条信息。吴老师让我随时和他保持联系,可是我下一条短信发出去的时间已经到了二十一号早上。”

2

大雨还在瓢泼而下,闪电在漆黑的天际时而游离时而盘踞,不时像毒蛇一样吐出煞白的信子,接着天边响起一声炸雷,瞬间,人们耳膜鼓胀,地面哀鸿遍野,世界恍如白昼,整个大巴似乎像地震一样颤动。

渐渐习惯了这种肃穆的气氛,于师傅把车座的靠背放平,让郭校攀休息一会,就这样,郭校攀迷迷糊糊地合了眼。

夜晚,郭校攀隐隐约约感到车身在颤抖,周围的噪声变得刺耳,他猛然惊醒,发觉暴雨像瀑布一样倾泻在车顶上,大巴车里空荡荡,只有两个人,除了这里,一切都在轰鸣。郭校攀那刻觉着自己像大海中飘荡的纸船一样脆弱,连酸涩的唾沫都颤抖着不敢咽下去,他看了一下手机,现在是凌晨两点半,可他再也睡不着了。

车窗外,还有很多被洪水围困在附近的灾民,他们和郭校攀一样,都在黑暗中等待黎明。

到了凌晨四五点,天蒙蒙亮,雨刚小了些,大巴开动了,于师傅几十年的驾龄,经常跑郑州,想着看能不能寻找到出郑州的路,再不济也要找到吃饭和充电的地方。

从经开区出发,经过辅经南四路、五路、六路,一路被洪水撵着跑,路过郑州四十七中的时候,校门早已不见,郭校攀看到整个学校已经被淹成了一片汪洋,心里登时咯噔了一下,可是洪水还在后面赶着,大巴一刻都不敢停,随着已成泽国的四十七中逐渐消失在郭校攀的视野,他的脑海一片空白,他真切地觉察到生存和死亡的存在,这成了他此刻必须要面对的东西,生存和死亡——界限竟如此模糊。

渡船可行

于师傅根据自己先前的经验,把郑州好些条出市区的老路全走了一遍,但没有一条能出去。按照水深来看大巴能蹚过,可是路口已经堆满了淹死的小轿车,这些淹了发动机的小车簇拥在一起,封住了路。市区的部分路段洪水滚滚,共享单车顺流而下,堆积到下游的两岸,有的井盖被水卷走,在路中间形成一个旋涡,把浑浊发黄的洪水和五花八门的杂物朝井口中吸,有的共享单车被卡到井口,不知道是被吸进来的还是人们为了警示故意塞的,有的井口已经爆满,井口附近的水被来回吞吐,不停朝外溢。

到了上午九点,熟悉的路已经全部走遍了,于师傅也有些泄气,打开了导航,凭借着那一小格奄奄一息的信号,渴望着一个柳暗花明的机会,可路还没找到,柴油快没了,寻找加油站成了当务之急。

找了两三个加油站,因为断电,加油枪全都没法使用,大巴又吃的是柴油,郑州能加柴油的

只有那三两处,又是三个多小时的奔波,最终寻到了郑东新区龙子湖附近的一个加油站。于师傅加了五百六十块钱的油,郭校攀下了车,雨中的正午依旧清冷,他已经好几天没看到太阳了,觉着视力浑浊了不少。

吃过油的大巴明显有了精神头,发动机轰轰作响,在阴郁暗淡的暴雨天里显得斗志昂扬。

下午一点,大巴来到一家还在营业的711便利店,郭校攀蹚水过了对岸,进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东倒西歪的货架,货架上的商品七零八落地散在水面上,水大约到脚踝处,收银员在二楼的楼梯处坐着,旁边放着一个抽屉,里面全是纸币零钱,郭校攀从水里捡起了为数不多的几瓶矿泉水和零食,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付了钱,价格是平时的四倍。

3

新田360,是附近地势最高的地方,也是全郑州仅存的几处有电之地,于师傅决定去那附近落脚。曾经的郑州霓虹闪烁,千万人口熙熙攘攘,可这一切都被洪灾的到来定格在前日,360商场的繁华不见,内外都显得残破许多,郭校攀还走进它,便听到了从商场里传来的阵阵哀泣,他分不清这是雨声还是哭声。

郭校攀刚进门,便看到让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画面:商场一层全是来避难的人,大多在地上铺个褥子,让小孩在上面玩闹,大人坐在一旁强颜欢笑、连哄带骗地让他们无忧无虑,有的情侣相依相偎,有老人坐在躺椅上休憩,更多的人是在闭目养神,电梯上也坐的有人,大厅里的灯在隔三差五地亮着……

从那些人口中得知,商场晚上要关门,里面所有人都要去商场门外的躺椅上睡觉,没躺椅的只能睡地上。那一刻,郭校攀觉着自己是幸运的,自己晚上还能睡在大巴里。在商场,郭校攀和于师傅吃到了两天里唯一一顿热乎的饭,两碗老碗面一共花了九十块钱。

郭校攀事后回忆道:“那两天就是你有钱也买不到饭,哪儿哪儿都是一个样子,停水停电,一家有饭旁边酒店里住着的人都抢着过去买,队伍一直排到水里,很难买到饭……”

剩下的时间,大巴还在雨里奔波,莆田高速路口,京港澳高速路口,无数立交桥,还有哪里有出去的机会?于师傅和郭校攀渴望生机,离许昌只有五十公里,这两天在郑州市区不知道已经跑了多少个五十公里,到了晚上,转了一圈后,他们又回到了金水区,寻了个地势高的地方,已是八点。天太黑了,不敢再跑了。

附近人群相对密集,警车很多,警灯闪烁,警察排着队分散站在群众之间,把水最深的地方标上警戒,接着挺身站立。在百无聊赖的黑夜中,漫长的等待让于师傅和郭校攀成了忘年交,于师傅跟他讲自己开车这三十多年的经历,有时候说着说着会伴有几分难过,更多的时候会笑得开怀,露出那因常年抽烟而泛着烟渍的牙齿,郭校攀也是开朗的性格,可他不说过去的难过,他知道自己摔过的跤跟于师傅曾经吃过苦比起来微不足道,郭校攀在跟叔叔聊着自己的理想主义,于师傅的笑容更多了,黑夜也隐去了他笑起来的褶皱。

“小攀,幸好咱俩都是男的,要是有一个女的都不方便。”

“小攀,我跟你说,就咱们这两天经历的,没经历过的人肯定该觉着,离着五十公里还会回不来了?咋会有人这么傻?不过,经历了啥,只有咱自己这经历过的人知道……”

晚上雨落的很大,一个人十九岁、一个人四十七岁,这个大巴似乎隔绝一切,只因青年的蓬勃朝气和长辈的肺腑真诚,让这个随时会被洪水吞没的大巴暂时安居一隅,这个世界的大灾大难似乎在那刻被人与人之间的纯粹所安抚。

郭校攀偶尔会在浅睡里被阵阵的心悸感唤醒,大巴被雨砸得咣当咣当响,车身似乎左右摇摆。他看到外面那些在风雨里行走的荧光绿,心里那根弦松了。

郭校攀回忆那个晚上时说:“凌晨两三点,还有解放军经过把沙袋卸到需要抗洪的高地,车灯都不好使,在雨里根本照不清多远。不过晚上最恐惧的时候,外面也有一群警察,也不害怕了。大家都在这里,我还怕什么,没什么。”

4

七月二十二号一早,又是四五点的时候,于师傅和郭校攀又出发了,在莆田路高速口,一千多辆车围困在水里,救援人员开着铲车,让私家车里的人坐在铲子里,把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岸上,郑州的救援在争分夺秒地进行,一个高速口行不通,再换一个。已经在郑州困了两天了,雨没有停,大巴也没有停,于师傅和郭校攀就是相信一定能走出去。

二十二号中午,京港澳高速路可以通行了,交警说,现在的水面低于高速路,前几天一直处于被淹没的状态,许昌离得不远,可以走高速。警车在前面把大巴引上路,经过三天两夜,郭校攀终于踏向了回许昌的路。这些天他做梦都想回许昌,可在回程的路上,他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激动,只觉困顿难堪。

郭校攀太累了,这三天两夜里,他无时无刻不提着一口气,强打精神,他的头倚在震动的车窗上,这种震颤感是如此熟悉,那不就是昨天吗?他从没有像此刻一样放松过。高速两侧是被暴雨冲得光秃秃的山,露出山体里的埋藏极深的石头,往日平坦开阔的高速如今坑坑洼洼,暴雨期间的山体滑坡,把高速两旁的水位给垫高了,基本上与高速路持平,前几日是盖过高速,如今高速堪堪露了出来,郭校攀才得以回家。

出了郑州市区,刚入了许昌界,周遭的水突然下降好几个档位,天空似乎明快了几分,郭校攀长舒一口气,先前发凉的身体显得有些燥热,这是归乡的心跳。

郭校攀很累,郭校攀整装待发。

(完)

全运会场地
(郭校攀,家乡河南许昌人,郑州升达经贸管理学院的学生,7.17日至7.25日期间担任全运会群众组乒乓球比赛(北方赛区)志愿者,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于7.20去新郑机场接机宁夏代表队,7.20至7.22被困郑州市区,时长达三天两夜,在大灾大难面前,郭校攀没有失去冷静,保持着向上的精神,保护自己,积极与许昌的负责老师取得联系,尽己所能地记录郑州的灾中实况,是青年人学习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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