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巴达克斯》的自由主义叙事

在04年的几部史诗片中,这部《斯巴达克斯》大概是最被忽略的。我曾花了大量时间来寻找与之相关的介绍,却几无所获。比之《特洛伊》、《亚历山大大帝》的恶评如潮来说,它被无视的命运更为可悲,然而它所蕴含的信息却要远远超过上述几部电影。如果我们不去苛求让史诗片成为对某段历史的考古与重访,而同意今人的借尸还魂,来演绎某些为我们所珍视的价值的话,那么这部《斯巴达克斯》算得上一部自由主义叙事的佳作,我始终认为,在这部电影里,对自由的表面讴歌背后隐伏着足够的悲剧品格。


      这部电影很容易让人想起另一部反抗奴役,也更煽情的影片――《勇敢的心》,在那部电影中,威廉•华莱士为了争取自由,带领苏格兰人民与残暴的英格兰“长腿国王”进行了英勇地反抗。每个人都会记得华莱士在屠刀落下之前的那声震天的呼喊:“Freedom!”然而,尽管“自由”在那部电影中反复地出现,但就整部影片而言,这种自由已被打上了太为浓重的民族主义烙印,个人反抗与民族解放之间的纠葛在那里其实是暧昧不清的;而且个人英雄主义的煽情也压过了对自由的更为深入的诠解。相反,《斯巴达克斯》在我看来,更触及到了自由的实质:自由便意味着没有奴役,既没有人成为奴隶,也没有人成为主人,它甚至不仅仅是外部强制的阙如,更是深植内心的信仰。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对于奴役的反抗并不鲜见,但大多数的反抗依然是“争一把椅子”,无改于奴役循环的宿命。暴力总是能够激起人们对于权力的热望,又有谁不会沉迷于它那横行一切的“伟力”之中?嗜血的欲望一旦被激起,它所能面对的似乎只有两种结局:要么彻底吞噬对方,要么被对方彻底吞噬。而斯巴达克斯冀图摆脱这样的循环。
      薇若尼亚与一老妇交谈时,老妇便认定斯巴达克斯是个不同寻常的人,其他的角斗士尽管英勇、强壮,但他们仍旧是奴隶,因为他们接受奴役的事实,而斯巴达克斯则不同。也许我们要追问的是,斯巴达克斯与那些人究竟有何不同?依照电影中的勾勒,斯巴达克斯是个不信仰任何神祗的世俗主义者,他只相信他所看到和触摸到的一切,他只相信个人的选择,而拒绝承认有给定的命运。然而为何斯巴达克斯在卓巴死后竟说自己沉睡至今,现在才醒过来?
      在安排给克拉苏观看的私人角斗中,卓巴将斯巴达克斯打翻在地,只需补上一叉便可结束角斗,可是他却迟疑了许久。更让人意外的是,他竟然杀死身边的守卫,冲向看台,结果被无数支长矛刺穿身体,扎扎实实地钉在了看台壁上。斯巴达克斯的精神世界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撞击:角斗本身便是你死我活,如果卓巴不把他杀死便决无活路,可是他为什么选择死?有人会选择死吗?而这也恰恰是斯巴达克斯曾面临的困境的症结所在。当他第一次在角斗场上将人打到在地时,他同样为是否将对方杀死而犹豫不决,然而面对着看台上山呼般的“Kill!”声,他最终选择了割断对手的喉咙。为鲜血而狂热的群众、森严的警卫,这些在他看来都是不可征服的,如果他不将对方杀死,自己也必当承受死亡的命运,他别无选择。对于有限的生命而言,死亡便是一切的毁灭,谁能摆脱这样的诅咒呢?而用作维持奴役的暴力同样也是深植于这样的逻辑之上:奴役是让你活,而反抗则让你死,相较死亡而言,受奴役反而是可以忍受的,对于死亡的恐惧可以打消一切反抗的念头――只要暴力足够强大的话。大部分人的反抗是因没法活而起的,所为的也是活下去。后来同为起义军领导人之一的克里瑟斯之前也领导过两起奴隶运动,但最终都失败了,所以他已安心于做一个奴隶,在他看来,反抗罗马人就好比反抗磨坊,石磨仍在转动,而反抗者却被碾成了粉末。然而卓巴的赴死却让斯巴达克斯意识到,人并非是别无选择的,他还可以选择死亡,可以像“人”样有尊严地死去。暴力的淫威在于人对死亡的恐惧,一旦人自身选择了死亡,那么暴力反倒无所适从了。将死亡当成绝对终点而从不试图寻找彼岸依靠的斯巴达克斯实现了对死亡的跨越,这是充满悖谬的一跃:哪怕结局是命定的,我们依然可以选择。在这里,反抗的目的已经更换:若为存活而反抗,没有任何出路,最终只能重归苟活。只有当反抗本身成为目的,反抗者从一开始便已决意奔向死亡时,恐惧的锁链才会就此崩断。塞涅卡那句谶语为此做了最好的诠释:“命运对于生者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而对于知道如何去死的人却无能为力。”
      只有走到了这一步,斯巴达克斯才真正寻到了前行的依据,我们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斯巴达克斯自决意起义的刹那起,就已经明白它注定只是昙花一现,难逃镇压的命运。然而电影同样告诉我们,起义军本来有很多次机会逃离罗马帝国的版图,却都被错失了。但正是这种对无法挣脱的结局的奋勇抗争,给整部影片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悲剧氛围。

      二
      斯巴达克斯的失败,除了归结为外部敌人的强大以外,我们同样可以在起义军内部找到根源。甚至从一开始,斯巴达克斯就面对着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他面对的是一群和他有着不同信念和目的的奴隶,而他却必须为他们的安危负责。如果说自由意味着为自己的生活做出选择的话,那么它并不适用于所有人,这群衣衫褴褛的奴隶赶走了奴隶主,打败了罗马军团,可是他们依然需要个权威来服从,为他们做出选择。然而,尽管奴隶们需要权威,可他们也有其欲望和激情,它们一旦被点燃,除了顺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拦,即便身为领袖的斯巴达克斯,也被迫成为奴隶们这种欲望和激情的囚徒。关于这一点,下面将详细论述。
      在我们的政治教育中,历史的发展遵循着极其血腥的逻辑:一个阶级推翻乃至消灭另一个阶级,而获胜的那个阶级因其获胜被冠以“先进”之名,在历史的书写中获得被歌颂的殊荣。革命天然便是正当的,以革命之名便可横扫一切。然而人类的无数苦难向我们证实的是,被剥离了手段的革命理想往往带给我们的是另一个奴役的循环。按照我们的史观,奴隶起义是一场正义的革命,对属于反动阶级一方的奴隶主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也是理所应当。在这部电影中,大部分的奴隶们也诉诸相似的理由,当他们抓到两名罗马军官的时候,给他们每人一把匕首,要求他们也如角斗士般进行搏斗。薇若尼亚愤怒地喊道:“这是正义吗?这是仇恨!”正义不是简单的一方将另一方吞噬,而是反抗加诸身上的奴役,而同时也不奴役任何人,即便自己曾被对方奴役。然而斯巴达克斯却无力劝诫,在仇恨和狂暴的激情面前,对正义,对人性的理性吁求总是显得贫弱乏力。正如甘地被枪杀于宗教极端分子之下一样,斯巴达克斯的理想同样崩溃于奴隶们对于权力和仇恨的热望。
      甚至就连斯巴达克斯自身,为了换得奴隶们生存的机会,也几次被迫与自身的信条相悖。当他们中了圈套,被克拉苏的军队围困时,为了威慑对方,斯巴达克斯将俘获的罗马将领钉上了十字架。尽管他也痛苦地将拳头砸向墙壁,可是他对此无能为力,为了众人的安全,他被迫牺牲了他的自由信仰。这或许是整部电影中最值得悲叹的地方:一个对自由怀着最为热忱的信念的人,也不得不在现实面前扭曲自由。

      三
      当起义军和克拉苏的军队决战前夕,斯巴达克斯要求薇若尼亚活下去,因为他们的故事需要人传诵下去,她活着,他们也活着。如果没有了记忆,也就没有了历史,而他们的反抗也就会变得毫无意义。只有记忆的传诵,他们所创造的局面才会永远感召着世人,并最终将这奴役的世界颠覆。当然我们可以仅将其视为电影中的喜剧表层,因为在上述文字中,我几乎未曾提到影片的另一个主角――罗马共和国。与斯巴达克斯起义相伴的是,是罗马共和国在慢慢滑向军事寡头制的深渊。为了遏制克拉苏不断膨胀的野心,元老院领袖阿古利巴召回庞培加以牵制,结果却是引狼入室。克拉苏与庞培的联合执政预示着帝制的降临,罗马的共和隐没在庞培和恺撒诡异的笑容里。奴隶起义被平息了,但罗马却因此获得了“皮鞭和十字架”。所以阿古利巴才会喟然长叹,真正的腐尸不是六千个十字架上的奴隶,而是罗马,“文明被钉在了十字架上”。他为了维护罗马的共和制倾尽全力,可是最后发现自己的努力反而加速了罗马的沦丧。即便他与薇若尼亚的和解也无改于他结束自己生命时的愧疚与绝望,斯巴达克斯的故事将在另一个斯巴达克斯(薇若尼亚的儿子)身上延续,但罗马的共和已成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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