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盲目攀比

徐明旭


  拜孔夫子之赐，中国封建社会最讲究等级，老百姓对官，下级对上级，文盲半文盲对读书人，晚辈对长辈，年幼的对年长的，穷人对富人，学生对老师，无不毕恭毕敬。这当然是坏事，因为它侵犯了“人人生而平等”的天赋人权。

  打倒“三座大山”后，工人与贫下中农被捧上天，工农与知识分子——这个词并不恰当，不如美国的“专业人员”更贴切——的尊卑关系颠倒过来了，文革初的造反运动又把老百姓与官的尊卑关系颠倒过来，同样侵犯天赋人权。后来“拨乱反正”，却造成了谁也不尊敬谁，谁也不买谁的账的局面，真正做到了人人平等，却滋生了毫无自知之明的攀比心理。

  比如说，世界上所有国家专业人员工资都比工人高，这本是市场经济规律所致，社会主义不也讲“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吗？但是改革开放之初，国家要给专业人员加薪时，工人马上出来抗议，抗议无效就集体怠工，于是大家晋升一级。

  我在上海外国语学院教书时发现，许多大学本科生一入学就目空一切，认为自己已经成为精英，可以与教授平起平坐了。有个新生在作文里说：他的任务是提高学术水平。我批道：大学生的首要任务是学习基础知识，打好了基础才谈得上学术研究。这种态度甚至被带到了美国。我妻子在波士顿大学当博士生导师时接待过许多中国来的新生，他们的言谈神情时刻流露出“哼，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过早来几年而已”的意思。有个清华大学来的中国留学生告诉她，他的奖学金除了学费全免外，每月还有1200多美元生活费。妻子说，你的奖学金是最高级的。他马上充满妒意地说：“但是我拿的没有你多！”妻子告诉他：“我拿的是工资，是我起早摸黑教书育人所得。你拿的是美国纳税人的钱，其中也有我交的税。很多美国工人辛苦劳动一个月，交税后的收入也只有千把元。你不用劳动就能每月拿1200元，真是幸福到顶了。”他哑口无言。

  我研究生毕业后去《西藏文学》工作。由于我是西藏第一个硕士，又发表过许多文章，一年多后被任命为理论组组长。有个小我十岁，刚刚分到《西藏文学》，从未发过文章的本科毕业生充满妒意地对我说：“你现在站稳脚跟了，是正科级干部了！”我不好意思说：“你怎么不想想我比你学历高一级，成就大得多？”只好笑着安慰他：“我比你大十岁，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地位一定比我高。”他哼了一声，还是一副极不服气的样子。两年多后，我放弃了令他艳羡不已的“正科级”，调到上海外国语大学执教。他才无可奈何地承认：“你那顶硕士帽还真管用。”

  调回到上海后，我去表兄家作客。他有个女儿，是个当工人的老姑娘。详细盘问我的工资后，她大为感叹说，我的工资比她多三分之一。我不好意思说：“你连大学都没上过，我可是研究生毕业。我身为大学讲师，工资只比小我十来岁的工人多三分之一，这本身就是天大的笑话。”只好笑着安慰她：“我比你大十来岁，你到我这个年龄，工资一定比我多。”她还是一副“天下就数我最倒楣”的样子。

  来美国后有一次回国，拜访一位老同学。他问我在美国住几间房，我说两室一厅。他马上大惊小怪地说，“我只有一室一厅啊！”似乎这是天大的不公平。我心平气和地告诉他，我的两室一厅是用我与妻子的一半收入租的，哪个月交不出房租，哪个月就必须滚蛋。不像他的一室一厅是单位分配的，房租只有他的收入的百分之几，而且谁也不能把他们赶走。再说我和妻子为了维持这样的收入与住房，必须起早摸黑工作，比他们辛苦十倍，而且毫无保障，随时可能被解雇。更不必说，我们为了来美国谋生，在健康上、学业上、精神上、金钱上付出了并且还将付出何等大的代价——单单为了学好英语与适应美国社会(那都是永无止境的)，就要比他多化多少时间与精力；更不必说自费留学、在美工作过程中耗费的心血与生命，作出的各种可见不可见的牺牲，那是国内的人难以想象的。他还是一副忿忿不平、我欠了他的样子。

  柏杨说过：中国人的国民性之一是对于自己的错误、缺点、短处死不认账，千方百计遮丑护短。我发现中国人对别人的成就、优点、长处死不买账——其典型反应就是“哼，有什么了不起！”就像阿Q画不圆圈就说“孙子才画得很圆呢”一样——由此产生毫无自知之明的攀比心理。它虽是平等思想的表现，却未必是好事。它说明攀比者根本不承认不尊重别人的劳动与成就，也使攀比者不去冷静地、客观地、公正地、深刻地分析自己与他人在学历上、能力上、勤奋上、效率上、成就上的差距，从而发愤努力、急起直追，而是把成就上的差距统统归结于社会或命运的不公，作为自己不求上进、懒惰平庸的借口。如果人人如此，社会就会停滞甚至倒退。

  美国虽是世界上最讲究平等的国家，美国人却不像中国人那样漫无边际地盲目攀比。据我观察，美国的大学生、研究生及其家长(哪怕是亿万富翁)对于教授、工人对于专业人员、学历低的对于学历高的，成就小的对于成就大的一般还是很尊重的，因为他们明白成就的背后是艰苦的劳动。 他们重视的是竞争机会的平等，不是竞争结果的平等。如果竞争的结果还是一律平等，那还有什么竞争可言？岂不等于取消了竞争？实际上仍是大锅饭的理论基础绝对平均主义。换言之，美国的平等是竞争的公平。历史表明，公平的竞争能最大限度地释放每个人的能量，从而迅速推动社会发展，这是美国成为世界头号强国的根本原因。

              2000年1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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