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明报副刊卫斯理故事年表排序(括弧代表该日期为推估或换算值)
编号 55
书名 后备
连载日期 1981.3.12~198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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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言
《后备》不算是一个好的小说题目,比较起《XX惊魂》、《血溅XX》等题目,没有什么刺激性,吸引力好像也比较差。所以,在写这篇小说之前,曾费了相当长的时间,考虑用另外一个题目,但是想来想去,整篇小说写的既然是后备的故事,那么,叫《后备》,虽然没有什么石破天惊,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效果,至少是贴切的。所以,仍然以《后备》为题。
后备是一个专用名词,大多数的情形之下,用在体育运动上。例如一队球队,必有后备队员。以一队球队为例,在正常的情形下,后备可能一点也起不了作用,正选球员比赛,后备只是在场外等着。一旦,正选球员有比赛不理想的情形出现,那时候,后备才发生作用,顶替正选,使整个球队,仍然在正常的情形下进行赛事。
在机械上,也常用到后备这个名词。任何机械,都由许多零件组成。一组机械,其中特别容易出现损坏的情形时,随时替换。后备配件的作用极大,因为整组机械,可能由于一个极小配件的损坏,而致整个瘫痪,使整部机器,无法进行任何操作。
简略地介绍了一下后备这个词的意义,看来好像很乏味,然而整个《后备》的故事,倒是很曲折诡异的。
《后备》,所讲的就是后备的故事。
第一部: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丘伦实在没有法子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盯着前面,心怦怦地跳着,一时之间,竟忘记了举起他的摄影机。本来一看到了新奇、奇特的事物,就立刻举起摄影机来,那已是他多少年来培养出来的职业本能了,他从来也不会错过珍贵的镜头,那种职业本能,曾使他多次获得国际性的奖状。
可是,如今看到的实在太另他惊鄂,他只是呆呆地瞪着他所看到的,无法再有其他别的动作。
丘伦是一个摄影家,或者说,是一个摄影记者。再具体一些说,他是一个自由摄影记者。他的职业是摄影,他在世界各地旅行,拍摄各种照片,然后将照片出售给通讯社、杂志社、报社。
这是一项相当不错的职业,尤其对一个本来就喜欢冒险、刺激、旅行和摄影的人来说,那简直是一门上佳的职业。
丘伦曾在中美洲的原始丛林之中,拍摄过左翼游击队活动的照片;曾在亚洲的金三角地区,拍摄过秘密会社会议的情形;曾在海拔七千公尺的山岭,拍摄过雪人的足迹;曾在深海一千公尺,拍摄过鲸鱼产卵的刹那……
丘伦曾经用他的摄影机,记录下时速六百公里的火箭车失事情形;也曾经利用特殊的仪器摄下了紫罗兰花的花粉美丽无比的结构。
在他从事职业摄影的过程中,不知道遇到过多少惊险,非洲一个国家的独裁统治者,就因为他拍下了一个残酷的虐待镜头,而出动该国的全国军警追捕他,据他自己说,他是在泥沼之中,抓住了一条大鳄鱼的尾巴,逃出了该国国境的。
一个曾经有过这样经历的人,应该是没有什么事情再可以令他惊呆的了,但这时丘伦却真的呆住了。丘伦这时,并不是在什么有险可冒的地方。恰恰相反,他在的地方,平静之极,那是在一个小湖边的一片草地上,绿草如茵,野花杂生,湖边有几株老树,树根曲折盘虬,有一半浸在水中。就在湖边的草地上,丘伦铺了一张桌布,桌布上是一个竹篮,篮中有美酒和食物,还有一具收音机,正在播放着悠扬的音乐。
在小湖对岸,有几艘小船,靠近湖岸停着,小船上有人在垂钓。偶然有几只水鸟,在水面上低掠而过,令平静的湖水,荡起一圈圈的水花。
这是一个极理想的渡假的地方,最适宜于和爱人静静地消磨时光。
而丘伦到这里来的目的,正是如此。十天前,他在酒会里认识了海文之后,这样的约会,已经是第三次了。
几秒种之前,丘伦还怔怔地望着海文的背影,长发随着微风轻拂而飘动,海文坐在靠近湖边的树根上,正用一根树枝,轻轻地在拍打着湖水,而丘伦也正想凑近去,对她讲一句他在心中已盘算了好几天,而找不到适当时机讲出来的话。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情景,应该是适宜于讲这句话的时刻了。丘伦在他三十二年的生命之中,曾讲过无数的话,可就是没有对一个自己所爱的异性讲过这句话,所以他明知道是最好的时刻,他还是有多少犹豫。
如果不是他犹豫了一下的话,他可能话一出口,就再也不会听到身后那一下轻微的声音,也就不会转过头去,看到那另人惊鄂得不知所措的情形。
但是他却偏偏犹豫着,所以他听到了那一下声音,他转过头去,他看到了那个人。
千万别以为他看到了什么八只眼睛,六条腿,头上长着触须的怪人,绝不是,他看到的是一个普通人,那个人,大概有一百七十公分高,肤色出奇地苍白,双眼失神,就在他的身后,不到十公尺处,站着,失神的双眼甚至不是望着丘伦,而是盯着草地上的那具正在播出音乐的收音机。
那个人的身上,穿着一件及其奇特的衣服,丘伦从来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衣服,那简直只是一幅布,套在一个人的身上而已。
令得丘伦在刹那之间感到如此程度吃惊的,当然就是这个人,一时之间,他张大了口,即使和心爱的女性一起野餐时,丘伦的摄影机,也是随身携带着的,可是一时之间,他竟然忘了举起它来。
这个人,丘伦是认识的。绝对认识的。
就在半个月前,丘伦还曾替他拍过照,丘伦在离这个人的身侧,大约十五公尺处,替他拍过照,而这个人,正对着十万以上的群众在演讲。
这个人,是一个才通过极其绝密的阴谋而夺得了政权的一个亚洲国家的元首,齐洛将军。
齐洛将军在发表他就任国家元首后的第一次公开演说,几乎每一句话,都引起上万群众的喝采。丘伦全副摄影配备,在演讲台的左侧挤上去,向神采飞扬的齐洛将军拍照。
他的记者证是特许的,事先经过极其严格的审查,但是由于他挤得太近了,当他举起相机之际,两个护卫安全人员已采取行动,一个用枪托在他的腹际,重重撞了一下,另一个立时抢下了他的相机。还有两个便衣,在他的身后,将他的双肩,反扭了过来。
这样的情形,丘伦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他立时想张口叫嚷,可是在他身后的一个保安人员已经捂住了他的口,不让他发出任何声音来。训练有素的保安人员,又有几个冲了过来,排成一堵人墙,遮住其余人的视线,于是,丘伦就被人推着、拉着,塞进了一辆小卡车之中,卡车疾驶而去。
一直到六小时之后,当天晚上,丘伦才从一间密室之中被叫出来,眼睛上蒙着黑布,再被推上车子,经过了大约半小时之后,他再被人推出来,步行了十分钟,停下,解开了蒙眼的黑布。
光线很明亮,刺眼,但是丘伦还是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一间布置得华丽无比的房间,一张巨大的写字台之后,坐着齐洛将军。
写字台上,放着几张放大了的照片,丘伦也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几张齐洛将军正在演说时神态的照片,正是他自己的作品,也就是他在被捕之前,拍下来的。齐洛将军在看着照片,神情像是很满意。当保安人员向齐洛将军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之后,齐洛将军抬起头来,盯着丘伦,道:"你替多少个国家元首拍过照片?"
丘伦吸了一口气,道:"超过三十位。"
齐洛将军点了点头,道:"不错,照片,你准备在哪里发表?"
丘伦道:"当然是世界性的报刊、杂志。"
齐洛将军指着照片,道:"我左边脸颊上,有两颗并列的痣。你为什么特别夸张这两颗痣?"
丘伦道:"我认为这样,更可以表现出阁下坚强不屈的性格。"
齐洛看着照片,缓缓点着头,道:"保安人员向我报告,说当时你的行动,大过份了,所以才将你扣留了起来,那只是一个误会,希望你别见怪。"
丘伦有点受宠若惊,忙道:"当然不会。"
齐洛将军站了起来,他个子不高,大约有一百七十公分,但是神态十分威武,他挥着手,道:"你可以得回你的一切东西。希望你别作不利于我们的报导。"
丘伦道:"我一向不作文章报道。只是摄影,而摄影机的报道,总是最忠实的。"
齐洛将军笑了笑,又侧头看着照片,一面摸着他左颊上那两颗相当大的痣,样子很满意。
这次会见齐洛将军,给丘伦的印象,极其深刻,所以丘伦一下子,凭着他摄影的敏锐观察力,他立即就可以认出,眼前那个人,就是齐洛将军。
齐洛将军左颊上的那两颗痣,是他貌相上的特征,丘伦毫无疑问可以一下就认出来。
这个人,除了齐洛将军之外,不可能是另一个人。
但是洛将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欧洲的一个小湖旁?他来渡假?那是绝无可能的事,他才得到政权不久,正夜以继日地在铲除反对势力,巩固他的政权,哪里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趣。
何况,就算是他来渡假,那一定会是世界性的新闻,因为齐洛将军正是今年世界风云人物之一。
当丘伦望着眼前这个人,惊愕得发呆,忘了一切动作之际,那个人仍然只是怔怔地望着草地上的收音机,仿佛他一辈子也没有见到过会发出声音来的东西。
丘伦的惊愕,其实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大约是半分钟左右。
接着,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指着他面前的那个人。那个人显然被他的惊呼声惊动,陡地向他望来,现出极骇然的神色来。
丘伦还来曾有什么进一步的动作,就看到一辆车子,疾驶而至。那车子,是普通高尔夫球场中使用的那种,来势极快,一下就冲到了近前,车上,除了驾车的一个之外,还有两个壮汉。
那两个壮汉,甚至在车子还未停下之际,就一跃而下,奔向那个骇然望着丘伦的人,动作快而纯熟,一下子抓住了那个人,将他推上了车于,车于又立时疾驶而去。
丘伦那时,已从极度的惊愕之中,惊醒了过来,他又发出了一下大叫声,道:"喂,你们干什么?"他一叫,一面一跃而起,向前追了上去。可是车子驶得十分快,丘伦立即发现,自己无法追上那辆车子,他仍然向前奔着,一面举起了摄影机,不断地按着快门,直到拍尽了相机中的软片。
丘伦奔上了公路,看着那辆车子,在公路前面,转进了一条小路,而在小路的尽头处,是一幢看来相当古老的红砖建筑物。车子正向着那幢建筑物疾驶而去。
丘伦无法看清那辆车子是不是驶进了那幢红砖建筑物,因为在建筑物前面,有一片林子,车子驶进了林子之后,丘伦就再也看不见了。
当丘伦喘着气,再回到湖边的时候,他不禁苦笑,他约来的女朋友海文,沉着脸,看样子已准备离去了,桌布上的竹蓝和收音机,都已不见,收音机在哪里不得而知,竹蓝在湖面上飘浮。在竹蓝附近浮着的,则是他精心挑选过的一瓶美酒。
丘伦摊着手,想解释几句,可是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支吾了好一会,他才道:"我……刚才……突然看到了一个人!"
海文连望也不望他,冷冷地道:"看到了一个人,就会发疯,全世界有四十二亿人。"
丘伦再想解释说,他看到的人,是一个国家的元首齐洛将军,可是丘伦却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突然发现,一个再美丽的女人,在不问情由就生气的时候,都是不可爱的,他反倒有点欣幸自己刚才并没有将那句盘算了几天的话说出口来。
海文显然还在等候丘伦的道歉,但是丘伦却道:"看来你想回去了?很对不起,我有一点事,请你自己找车子回去好不好?"
丘伦这句话才一出口,眼前一花,接着就是"拍"地一声响,在他还未曾知道发生什么事之际,又听到了海文的一声怒吼。直到脸上忽然辣辣地痛了起来。他才知道挨了一个耳光。而当他定过神来,转过头去看时,海文已经走向公路,看起来,海文要在公路上截一辆路过的车于,是轻而易举的事。
丘伦摸着发烫的脸颊,苦笑。
海文是一个联合国机构的翻译员,美丽动人,追求者甚多,本来,在认识了丘伦之后,对丘伦也有一定的好感。丘伦如果不是在想对海文说话之际,犹豫了一下的话,以后所有事情的发展,就可能大不相同。而今,当然丘伦不知要花多少心机,只怕也无补干事了。
事后,海文还是气愤不已,对人说起丘伦的时候,咬牙切齿,有如下的评论:
"这个人是疯子,莫名其妙,在应该说'我爱你'的时候,他会象发了羊癫症一样,惊叫起来。会把女人抛在离城市五十多公里的郊外,要女朋友自己回去!天下没有比他更混账的男人了,哼,还好给我看到了他的真面目,没有被他所骗。"
评论自然极坏。但是,是好是坏,对丘伦来说,实在没有什么分别,因为丘伦已经没有什么机会听到她的评论了。在丘伦身上,又发生了一些事,或者说,发生了一些极度的意外。
丘伦眼看着海文截住了一辆车,驾车的人是一个金发男子,丘伦挥着手,但海文连头也不回。丘伦向他自己的车子走去。
当他来到车子旁边的时候,一个看来象是流浪汉一样的男人,带着笑脸,来到了他的身边,道:"先生,和女朋友吵架了?"
丘伦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那男子又道:"真可惜,我还看到了她将一瓶酒抛迸了湖中,那一定是一瓶好酒,是不是?"
丘伦叹了一声,道:"是一九四九年的。"
那男人发出了一下尖锐的口哨声,道:"这样糟蹋美酒的女人,罪不可恕。"
丘伦苦笑着,拉开了车门,他在那一刹那间,心中陡地一动,道:"在公路那头,有一条小路,小路的尽头,一片树林后面,有一幢红砖的建筑物,那是――"
那流浪汉道:"那是一座私人疗养院――"他随即又作了一个鬼脸,道:"大多数是神经病人,在那里接受治疗的。"
丘伦"哦"地一声,他想起来了,令他惊愕的那个男人,身上所穿的那件衣服,样子十分怪,看来正是精神病院病人所穿的衣服。
如果那是一间精神病院,其中的一个病人逃了出来,被人捉回去,那也是极普通的一件事,奇怪是何以这个人看起来会和齐洛将军一模一样?
丘沦发了片刻怔,那流浪汉又道:"先生,你对精神病院发生兴趣?"
丘伦挥了挥手,道:"谁会对精神病院有兴趣?不过,不过……"
丘伦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心中有疑团,想找一个人说一说,但也决计不会无聊得对一个不相识的流浪汉去说什么的。所以,他没有说下去,就上了车。却不料他一上车,那流浪汉竟老实不客气地打开了另一边的车门,就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丘伦瞪着那流浪汉,流浪汉向他陪着笑,道:"先生,载我一程好么?
丘伦有点有生气,道:"载你到哪里去?"流浪汉作了一个手势,道:"随便。"
丘伦叹了一声,取了一些钞票,给那流浪汉,谁知道对方却现出十分委屈的神情来,道:"先生,我不是乞丐,不要人家的施舍,除非你要我做什么。"
丘伦啼笑皆非,道:"好,我要求你立刻下车。"
流浪汉的神情更委屈,叫了起来,道:"这算是什么要求,你给我的,是一种极大的侮辱。"
丘伦无可奈何,道:"好了,你替我……替我……"
丘伦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事可以叫那个流浪汉做了,但是一转念间,他想到了,道:"好,你替我去打二个电话,长途电话,打给我住在东方的一个朋友。"
流浪汉高兴起来,道:"乐于效劳,我该讲些什么?"
丘伦道:"你告诉他,我在这里,见到了齐洛将军,这就行了。我的名字是丘伦,我的朋友,叫卫斯理。"
丘伦将钞票递向流浪汉,流浪汉接过了钞票,欢然下车,丘伦驾着车子,直驶向公路,转进了那条小路,驶向那片林子。
我放下电话,抬头向坐在沙发上的白素望去,道:"神经病!"
白素连头也不抬起来。
我又道:"丘伦,这家伙,特地托人打了一个长途电话来,说他在欧洲的一个小湖边,看到了军事强人齐洛将军。"
白素向几上的报纸望了一眼,报纸的第一版上,正有着齐洛将军的照片,齐洛将军在国内开始实行铁腕统治,因为有一个他的反对者逃到了邻国,他已下令向邻国开火,这是震动全世界的新闻。
我又道:"这个人,老是疯疯癫癫的,想内幕新闻想得发了疯。齐洛将军――报上怎么说?"
白素道:"报上说他将会亲自率军去进攻邻国,看来也是一个疯子。"
我没有说什么,继续进行我在听电话前的工作,根本没有将那个电话放在心上――像这样的电话,如果我要认真的话,一天有两百四十小时都不够用。
白素顺手拿起报纸来,翻着,忽然道:"通讯说,齐洛将军最喜欢采用的照片,是丘伦拍摄的,他真的见过他。"
我道:"是,但绝不是在欧洲中部的一个小湖边。"
白素仍在翻看报纸,过了一会,她又道:"原来丘伦在拍摄齐洛将军的照片时,还曾被保安人员拘捕过。"
我放下了手头的工作,直了直身子,道:"你老是提丘伦和齐洛将军,究竟想说明什么?"
白素笑着,道:"我是想说明,丘伦见过齐洛,对齐洛的印象十分深刻,他不应该认错人。"
我闷哼了一声,道:"我是根据事实来判断。再说,就算他在欧洲中部的一个小湖边遇到了齐洛将军,那又怎么样?"
白素"嗯"地一声,道:"对,就算是,也没有什么特别。"她说着,放开了报纸,不再和我讨论这件事。
我在转头再开始工作时,看了看案头日历,那是三月二十四日。
第二部:大人物的轻微损伤
三月二十四日,下午二时,阿拉伯一个小酋长国的石油部长的办公室中,石油部长阿潘特正在发怒。
阿潘特有着十分英俊的外型,他的正式称呼,应该是阿潘特王子,或者是阿潘特博士――牛律大学经济学博士。阿潘特现在的职位是石油部长,未来的职位,肯定是这个小酋长国的元首。
这个小酋长国的土地面积不大,人口也不到一百万,但是在国际上的地位却十分重要,因为这个小酋长国的所有领土,几乎全是浮在质量最优的石油上的。小酋长国出产的石油,极其丰盛,是各先进工业国争相购买的对象。
阿潘特刚才接见了一个日本代表,那个日本代表,是代表了日本三个大企业机构来晋见他的,开始会谈时,气氛十分好,但是那日本代表,越讲越靠近他。由于当时在谈论的,是一个双方都感到十分有兴趣的问题,这个问题如达成协议,可以使阿潘特王子个人的银行户头,每年增加九位数字以上的瑞士法郎的存款,所以阿潘特并没有注意到那个日本人离得他太近了。
日本人讲得起劲,口沫横飞,突然拿起了桌上的金质裁纸刀,挥舞著,用加强语气的手势,而几乎在绝不留意的情形之下,裁纸刀的刀尖,忽然刺中了阿潘特王子的手背,刀尖刺破了表皮,血流了出来。
日本人大惊失色,嚷叫着走出了办公室,办公室外的人立时进来,阿潘特王子用口吮着伤口,血很快就止住,只不过割伤了一点点,那是一件小事,原不足以令得阿潘特王子生气。
可是,那日本人在混乱中,嚷叫着走出了办公室之后,却没有再回来,阿潘特等了十多分钟,不耐烦了,吩咐秘书打电话到日本使馆去查询,结果却令得阿潘特王子很生气。
日本大使馆的回答是:我们从来也不知道敝国有这样的一个代表到来。
那个自称代表了日本三大企业的日本人肯定是假冒的。
阿潘特王子立时紧张了起来,一面下令追查何以一个假冒的日本代表,竟可以通过复杂的晋见手续,而来到办公室和他面对面他讲话,并且还用一柄锋利可以致人于死地的刀刺伤了他。
同时,阿潘特王子立时驱车到医院,由全国所能召集的最好医生和化验师,替他作紧急的检查,他曾被那个来历不明的日本人所刺伤,如果有什么毒药在那柄刀上,那实在不堪设想。
阿潘特王子的怒气,维持了三天,在这期间,他甚至拒绝参加一个国际性的石油会议。
三天之后,查明了以下几件事:
假冒身份的日本人,经过极精密的设计,所使用的文件,简直和真的一样,显然是一个大集团的杰作,很难是个人力量所能做到的。
阿潘特王子手背上的伤口,已完全痊愈,没有毒,当然也没有发炎恶化,什么事都没有。
阿潘特王子办公室中,也没有任何损失,办公室中有不少价值连城的陈列品,一点损失都没有。那个假冒身份的日本人,竟不知他有什么目的而来。
阿潘特王子事情忙,不久就忘记了这件事,只是对接见人方面,更加小心而已。
但是沙灵却没有忘记这件事。沙灵是英国人,保安专家,曾任英国情报局的高级官员,退休后,受骋来这个小酋长国,出任保安主任,负责对这个小酋长国首脑人物的保安工作。
假冒身份的日本人事件发生之后,沙灵组织了调查工作,然而,那日本人却像是在空气中消失了一样,从此再也没有露过面。
为了进一步调查,沙灵亲赴日本,在日本经过了十多天调查,一无所获,离开日本,经过我居住的城市,停留了一天,来看我。
我和沙灵是老朋友了,他今年六十六岁,可是身体精壮如中年,头脑灵活如青年。
在我的书房中,他一面晃着酒杯,令杯中冰块轻轻相碰,发出悦耳的"叮叮"声,一面将假冒身份的日本人的事,详细讲给我听,道:"照你看,这个日本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想了一想,道:"看来,好像是想行刺,但由于临时慌张,所以仓惶逃走。"
沙灵摇头,道:"也不是,他根本没有获得什么消息,谈话的内容,只不过是想获得额外的石油供应。"
我吸了一口气,道:"有什么损失?"
沙灵苦笑了一下,道:"这一点最令人难解,因为一点损失也没有。到个假冒身份的日本人,他的损失倒不少,假造的文件、旅费等等,数字也不小。天下不会有人花了本钱,来作没有目的的事。
我又想了一会,才道:"唯一的可能是,这个假冒身份的人,原来是有目的的,但是后来发生了意外.他割伤了王子的手,使他的目的无法达到,所以他只好知难而退,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沙灵呆了片刻,道:"在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之前,只好接受这个解释。"
我有点恼怒,道:"这就是唯一的解释。"
沙灵摇着头,可是又不出声,我又道:"你还在想什么?还有什么别的假设?即使假设也好。"
沙灵望了我片刻,道:"我在日本多天,虽然没有找到那个假冒身份的日本人,可是却获知了两件性质相类,无可解释的事。"
本来,我对这件事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但一听沙灵这样讲,这种无可解释的事,居然还不止一件,这使我感到十分好奇。
我忙道:"两件什么事,说来听听。"沙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皱着眉。他在皱着眉的时候,满脸都是皱纹,看来像是一个糟老头子,可是我却知道这个糟老头子,绝不是简单的人物。在苏格兰,他曾破奇案,是世界公认的最佳办案人员之一。
战后,日本工业迅速发展,形成了不少新的财团。这种新财团的首脑,财富增加的速度之快,极其惊人,到了八十年代,其中有几个,个人财产,几乎已达到了天文数字,成为世界新进的财阀。
竹内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个新进财阀,他掌握的企业,组织极其庞大,雇用的员工超过三万人,产品行销世界各地,是日本工商界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更重要的是,他年纪还很轻,只有五十八岁。
这样的一个重要人物,是世界瞩目的,他每天接见不少客人,能被他接见的,自然不是普通人,但也要经过缜密的安排。
一天,竹内先生接见一了个来自阿拉伯的代表,那个阿拉伯人,自称可以代表几间著名的阿拉伯石油公司,使竹内的企业,获得更多的石油供应。
自从能源成为危机以来,所有工业家最担心的,就是石油的供应,竹内先生对这个阿拉伯人,自然招待周到,白天在办公室倾谈得十分投机之后,晚上又在间著名的艺妓馆设宴招待,酒酣耳热之余,主客双方,一起带着酒意而起舞。
在跳到接近狂热之际,那个阿拉伯人,不知在什么时候,拔下了一个艺妓头上的头钗,挥舞着,一不小心,头钗在竹内先生的手臂上,刺了一下,刺破了竹内先生的皮肤,造成了轻微的出血。
客人千道歉万道歉,主人豪爽地一点也不放在心头上,当晚仍然尽欢而归。
事情本来一点也不稀奇,但是第二天,当阿拉伯人在约定的时间,没有出现在竹内办公室之际,竹内先生一查询,根本浚有人知道这个阿拉伯人的来历,所有和阿拉伯国家有关的机构,没有一个知道这个阿拉伯人的来历。
竹内先生十分震怒,下令追查,可是却一点结果都没有。由于根本没有什么损失,所以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沙灵是在调查那个假冒身份的日本人时,无意中知道这件事的。"两件事,有着相同的情节。向阿拉伯人冒认日本人,向日本人冒认阿拉伯人,求见的全是超级大人物,而求见过程之中,大人物都曾受到一度的损伤,则是微不足道的,然后,假冒身份的人就消失无踪,不知道他们的真正目的是甚么。
辛晏士是华尔街的大亨,办公室的豪华,举世闻名,一本专门杂志,曾作过专题报道。他是犹太人,是美国前十名的豪富之一。有经济权威估计,如果他要调动资金的话,可以在一夜之间,调集收买一个中美洲小国家所需的现款。
美国人政坛人物和辛晏士都有交情,虽然辛晏士自己从来也未曾出过面,进行过什么活动,但是谁都心里有数:美国总统在作重大决定之际,一定会通过私人代表,找他先商量一番。
世界上有四十二亿人,但是像辛晏士先生这样的重要人物,不会超过四十二个。
辛晏士先生的嗜好是打高尔夫球,每次他在私人的高尔夫球场打球之际,保镖云集,和他在其他场合出现的时候一样。
辛晏士先生最注意的就是他的安全,一个人到了象他那佯的地位,除了生命安全之外,也没有什么再可以值得注意的事了。
但是,有一次,当他正在挥棒打击高尔夫球之际,却发生了一桩轻微的意外,一个球童背着沉重的一袋球棒,在辛晏士先生的身边,一个站不稳,身子倾侧了一下,球棒擦到了辛晏士先生的手背,该死的球棒上,不知怎人有一枚尖钉,尖钉就在辛晏士的手背上,刺出了一道口子,造成了出血。
这种轻微的受伤,在旁人身上,全然不算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发生在身份、地位如此尊贵的辛晏士先生身上,当然大不简单,一辆专车立即将他送到医院,经过两名外科医生的悉心料理――这样的小损伤出动了全国闻名的外科医生,这情形就像是出动了一枚火箭去猎兔一样。
两天之后,辛晏士的伤口痊愈了,他的保镖在松了一口气之后,去寻找那个球童,即发现那个球童,在事发当天晚上,就死在住所之中,警方调查的结果是,死于煤气泄漏的意外。
爆气泄漏的意外每天都有发生,那球童的死因,也绝无可疑之处,辛晏土先生的伤口上也早已痊愈。甚至未曾留下任何疤痕,事情自然也告一段落了。
沙灵是在闲谈之中,知道这件事的,他也把这件事,归人了和阿潘特、竹内受伤的同类,关于这一点,我不同意。
我道:"辛晏士的受伤,只是意外,其中并没有什么人假冒了身份,刻意来使他受伤。"
沙灵瞪着眼,道:"可是,一个球童,使辛晏士受伤的人,当晚就死了。"他挥着手,道:"别告诉我那是意外,我根本不信。"
我瞪着他,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想的是一个球童,受雇去弄伤辛晏士,然后,被杀了灭口。"
沙灵道:"正是这样。"
我闷哼了一声,道:"目的何在?"
目的何在?沙灵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来,他站了起来,来回走着,然后站定,伸手直指着我,道:"阿潘特、竹内,辛晏士,全是极有地位、财产多到不可计数的人物,是不是?
我点头道:"是,他们的身上,随随便便,就可以拿出数以亿计的美金,只要他们愿意拿出来。但是只是令他们受点轻伤――"
我讲到这里,陡然一怔,刹那之间,我想到了什么,以致讲不下去。
沙灵道:"你……想到了什么?"
我道:"皮肤受点伤,以致出血,看来是无足轻重的,但是有些毒药,一见血就可以致人死命,这种毒药。照中国人的说法,是见血封喉。"
沙灵道:"可是他们并没有中毒。"
我挥着手,道:"毒药的性质、种类,有好几十万种,可能其中有一种慢性毒药,在中了毒之后,要隔若干时日,才会发作。"
沙灵的脸上,又浮满了皱纹,道:"但是,阿潘特在受了伤之后,曾作过详细的检查,医生说――"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道:"别相信医生的话,八十万种毒药之中,至少有七十九万九千种,医生是不知道它们的来龙去脉的。"
沙灵的神色变得十分沉重,道:"真有这样的事?"
我十分郑重他说:"绝对有。"
沙灵又急速走厂几步,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做这些事的人,他们的目的,是在毒药的毒性发作之际,进行勒索。"
我道:"当然是。"
沙灵吸了一口气,道:"那太可怕了,这种神秘的毒药,什么时候发作?"
我摊开了手,说道:"谁知道,一年,半载,或许更快,或许更慢,"
沙灵又吸了一口气,道:"我早就感到这种事,定是充满了罪恶阴谋的,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我……"
"我拍着他的肩,道:"是的,只好等着。"
沙灵和我的交谈,至此结束,当天,我送他上飞机,回那个阿拉伯酋长国去。
在以后的日子中,我也时不时注意着,一记起来,就和沙灵通一个电话,沙灵有时也打电话给我。
在和沙灵不断保持联络期间,又曾发生了许多事,我也因为许多不同的事件,到过许多不同的地方,所以,有许多次,沙灵打电话给我时,我都不在家。但是沙灵都有留话,所以我在回家之后,都可以主动和他联络。
在这里,需要说明一下的是。丘伦的事,阿潘特王子、竹内、辛晏士的事,全是发生在许多年之前的,至少有五年以上了。我只不过是将那时发生的事,补记出来,在以后发生的事,和这些事,至少有五年以上的时间间隔,请注意这一点。
这一点十分重要,因为我和沙灵讨论的最后结论,是令得辛晏土等大人物受伤的人、可能是趁机用看来十分简单的方法,下了复杂的慢性毒药,以待毒发时,可以勒索巨款。
看来那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
但是,随着时间的飞逝,五年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当时的"结论",分明只是一种猜测,绝不是事实。
在最近一次和沙灵的联络中,沙灵在电话中道:"卫斯理,毒药敲诈说,好像不成立了。"
我同意他的说法,道:"是不成立了。"
沙灵的语意有点迟疑,道:"这些年来,我将一件事,作为业余嗜好,你猜是什么?"
我苦笑,这怎么猜得到?我只好道:"是不是搜集阿拉伯王宫中逃出来的女奴?"
沙灵"呸"地一声,道:"别胡扯,这五年来,我尽一切可能,通过一切关系,搜集世界上大人物受轻微伤害的记录。"
我'啊'地一声道:"为什么?"
沙灵道:"那还不明白?想看看除了阿潘特、竹内、辛晏士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例子。"
我沉默了半晌,沙灵的坚毅不屈我是深知的,但是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做着这样的工作,我却也觉得难以想象。
我问道:"结果怎样?"
沙灵道:"结果十分美满,或者说,结果极其令人震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忙道:"怎么样?请详细告诉我。"
沙灵先吸了一口气,即使是在远距离的电话通讯中,还是可以听到他吸气时所发出来的那"嗤"的一声响,他道:"我调查了超过一百个大人物,调查的对象,全是超级大人物,其中包括了十余个国家的独裁者,各行各业方面的'大王',所有我调查的对象,都可以在一小时之内拿出二十亿以上的美金来。"
我有点啼笑皆非,这是一项十分艰巨的工作,即使以沙灵的能力和人际关系而言,也是一项十分困难的工作,真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我问道:"你调查这些大人物的什么事?"
沙灵答道:"我调查他们是不是在过去几年间,曾受过轻微的割伤。"
我叹了一声,道:"沙灵。全世界任何人,一生之中,都曾有过轻微的割伤。"
沙灵道:"你别心急,听我说下去,我调查的结果。极其令人震惊,他们在过去十年之中,部曾受过不同程度的轻微损伤。"
我大声说道:"我早已说过,任何人,不管他是穴居人或是石油大王,都会在生活中有过轻微损伤的。"
沙灵道:"其中有二十八个人,受损伤的情形,和阿潘特王子相类似。"
我不禁无声可出,呆了片刻,才道:"有人假冒身份,去接近大人物,特意今他们受到轻微的伤害?"
沙灵道:"一点也不错,而且,这二十八个受伤的人,事后都曾调查过令他们受伤的人,都毫无结果。这些假冒身份的人,事先都经过极其填密的、几乎无懈可击的安排,不然,也下会见到那二十八个超级大人物,而他们的目的,似乎都只是造成一些轻微的伤害,然后在事后,就不知所踪。"
我不出声。
沙灵追问道:"难道你还认为这是偶然的么?"
我吸了一口气,道:"当然不是偶然事件――其余的人如何?"
沙灵道:"其余的人所受的损伤,也全都由于他人不小心所引起的,情况种类很多,有的是侍者的不小心,有的是被突然破裂的玻璃所割伤,我无法――列举出来,伤害不是由于他们自己不小心而造成的,而是人为的'意外'。"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沙灵,你看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
沙灵道:"我一点头绪也没有。我只是调查、搜集了这些资料,可是绝不知道有什么样的事在进行着,也不知道这些人的目的何在,因为那些伤害,都极其轻微,至多两三天就痊愈了,而且一点后患也没有,谁都在事后,不会将之放在心上。"
我想了想,道:"调查的结果的确十分令人震惊,可是一样没有结论。"
沙灵闷哼了一声,道:"既然有人在十年之间,不断在从事同样的工作,那么当然是有原因的,卫斯理,事情是发生在世界顶级人物的身上,并不是发生在普通人身上,我越来越觉得其中有极其强烈的犯罪气味――别说我是由于职业的本能,所以才如此说。"
我忙道:"我没有这样说――对不起,在你的资料之中,最早有这样受伤记录的人是谁?"
沙灵道:"齐洛将军。"
我怔了一怔,对齐洛将军,在我的记忆之中,好像是有一件什么事,与这个军事强人有关的,但是一时之间,我却想不起来了。
我只是"嗯"地一声,重复了一句,道:"齐洛将军。这个人――"
沙灵道:"他受到轻微割伤时,还不是将军,只是上校,他当时掌握着那个国家的装甲部队,已经是极具势力的实力派军人,而且准都可以看得出,这个军官的潜势力极大,只要他发动政变,就一定可以用武力来夺取政权,成为一国元首。"
我又"嗯"地一声。道:"五年多前,他真的发动了政变,也成功了。"
沙灵道:"是,一直到如今,他的权力越来越巩固。他受伤的经过,是在俭阅一次军事操演之中,一个士兵的刺刀,不小心刺破了他的手背。"
我说道,"看来那是一桩意外,齐洛将军……齐洛将军……他……"
我一面说着,一面竭力在想着,为什么我对这个军事强人会有特殊深刻的印象。
陡然之间,我想起来了。
那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有一天下午,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从欧洲打长途电话给我,说是受丘伦所托,要他告诉我,在欧洲中部的一个小湖边,见到了齐洛将军。
这样的一个电话,我全然没有放在心上,而且,自此之后,我也未曾听过任何有关丘伦的消息。
丘伦行踪飘忽。我和他感情虽然很好,但是几年不通音讯,也不足为奇,谁知道他在干什么,或许,他是在非洲的黑森林中,拍摄蚂蚁的活动情形;也或许,他在阿拉伯酋长的后宫之中,替酋长的佳丽造型。
当时,我只是想起了何以齐洛将军会给我特别的印象,并没有任何的联想,事实上,也根本不可能将两件看来毫不相干的事,联系在一起。
我问道:"对,齐洛将军,他那次受伤,到现在,已经有多久了?"
沙灵道:"九年多,准确他说,九年零十个月了。"
我道:"看来,那次受伤,对他没有造成任何损害,是不是?"
沙灵的声音有点茫然,道:"是的,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损害。"
我也苦笑了一下,道:"那么,那次损伤,可能真是意外。"
沙灵只是不置可否地支吾了一下,我道:"你只管进行调查,我觉得这些事很怪,也尽我力量去找寻答案,我们保持联络。"
沙灵答应了,我和他的谈话,至此结束。
虽然我答应了沙灵,尽我的力量去寻找答案,但是我的力量再大,在这件事,也使不出来,因为一切根本一点头绪也没有。我所能做的,只是推测、估计。可是我作了好几十种假设,都无法圆满地解释这一百多个世界上超级人物的遭遇,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也无法想像是一些什么人在进行着这样的怪事。
事情有时候很巧,两天前才和沙灵在谈话中提到了齐洛将军,两天后,在报上看到了他的一则新闻,军事强人齐洛将军,因患心脏病,赴瑞士治疗。
一般来说,军事强人的健康,一旦发生了问题,就会造成政治动摇的局面。好在齐洛五年来的统治,己立下了基础,只要他患的不是不治之症,倒还不至于有什么问题。
我看了这则新闻,想起多年前那个莫名其妙的人打给我的电话,正是自瑞士的一个小镇上打出来的。不过我只是想到了这一点,也未曾对两件事作出任何的联系来,看过就算了。
更巧的是,半个月后,忽然有一个看来是欧亚混血儿,身形硕长,十分美貌的女子,登门造访,我请她进来,她自我介绍道:"我的名字是海文,在一个联合国儿童机构中担任翻译员,那个机构是在瑞士设立总部的。"
我"哦哦"地应着,可以肯定,以前从来也未曾见过这位海文小姐,也不知道她来干什么。
海文坐了下来,坐的姿势十分优雅,一望而知,她是受过良好的教育,她望着我,道:"我受了一个人的委托,交给你一点东西。"
海文一面说,一面打开她的手袋,取出下一个小小的牛皮纸信封来。
我仍然莫名其妙,接过了信封,望着她,她有点抱歉似地笑了一下,道:"这位朋友叫丘伦。"
一听到丘伦这个名字,我立时"哈"地一声,道:"是他,他可好么?"
海文美丽的脸庞上,现出了一丝阴影,声音也变得低沉,道:"但愿他好。"
我吃了一惊,这种口答,往往是包藏着凶耗的,我赶忙说道:"他――"
海文略侧过头去,道:"他死了。"
丘伦死了!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海文又道:"他死了很久了,法医估计,至少它有五年之久,可是他的尸体,直到最近才被发现。尸体埋在一处森林中,由于埋得不够深,在一场大雨之后泥土遭到冲刷,露出了他的骸骨来。"
我心中充满了疑惑,道:"是谋杀?"
海文道:"是,警方是那样说,他身上的衣服,全腐烂了,后脑骨有遭过重击留下了的伤痕,法医说,那是他致死的原因――"
海文讲到这里,我已经忍不住挥着手,打断了她的话头,道:"等一一等,在这样的情形下,你如何获得他的遗物的?"
海文低下头去,道:"在他死之前,我才和他相识不久,和他有几个约会,在他的内衣袋中,藏着一小纸条,是我写信给他的地址,和一个号码,警方发现了他的骸骨之后,根据地址找到了我。"
我皱着眉,心头疑云陡生,丘伦是我的好朋友,他不明不白叫人谋杀了,这件事,我可不能不管。
我在想着,海文小姐低叹了一声,道:"难怪自那次约会之后,他冉也没有来找过我,原来我们在分手之后,他已经遭了个幸,唉,真想不到,他其实是一个十分可爱的人。"
我问道:"小姐,你刚才还提及一个号码?"
海文道:"是的,经过警方调查,那个号码,是当地一个小镇的公共汽车站储物箱的号码。去一追查,由于那个储物箱久未有人开放,站方早已开了,将箱中的东西取了出来,另作保管,就是你手上的那纸袋,其中有一张纸条,请你看看。"
我忙打开纸袋,看到纸袋中,行不少照片。我来不及看照片,先取出了那张纸条来,纸条上龙飞凤舞般写着草字:"如果我有任何不幸,请将这些照片,交给卫斯理先生,他的地址是――"
我抬头向海文望去,海文道:"恰好我有一个假期,而我又早就想到东方来旅行,所以,我就将这东西,带了来给你。"
我忙又取出照片来,照片一共有十多张,看起来,有点莫名其妙之感,照片上所拍的,是两个人,挟着一个人上一辆车子的情形,全部过程可以连贯起来,但拍摄之际,显然十分匆忙,有点模糊不情,最后几张,距离相当远,是那辆车子己绝尘而去的情景,而那辆车子,则是一辆高尔夫球场中用的车子。
我抬起头,道:"这些照片,是什么意思?"
海文道:"我也不知道。不过,那天丘伦的表现非常怪。他本来就是一个怪人,但是我认识他之后,从来也未曾看到他怪到这样子过,那天,我在湖边,背对着他,已经感到他的呼吸在我身后,可是忽然之间,他却怪叫了起来――"
海文小姐接下来所讲的事,就是在第一和第三节中已经叙述过了的事。我听海文的叙述,指着照片,道:"这样说来,他认为那个被带上车的人,是齐洛将军。"
海文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道:"看来,的确是这样。"
我心中的疑感更甚,道:"看来他还十分认真,因为事后,可能就在当天,他叫了一个不知道什么人,打电话将这件事告诉我。"
海文睁大了眼,我又道:"他以后的行踪,你是不是清楚?"
海文道:"不清楚,当时我十分愤怒,头也不回就上了一辆在公路上驰过的车子,离开了。"
我又问道:"他的尸体被发现之后,当地警方难道没有调查他的行踪?"
海文说道:"事件发生太久了,完全没有法子调查,只好不了了之。"
我再看那几张照片,心中思潮起伏。我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这种车子,并不适宜于长途行驶,一定就在附近,可以找到答案。从这几张照片的情形看来,丘伦分明是一面奔跑,一面拍摄下来的,那么,他是在追那辆车子?
人的奔跑速度,当然比不上车辆的速度,丘伦追到后来可能停了下来,但是他一定已看清了车子是驶到什么地方去的。
他结果被人在后脑以重物撞击致死,那么,他要去的地方,可能就是他致死的所在。
这其间的经过,只要通过简单的推理,就可以找出来龙去脉来,但是问题是:是什么原因,导致他被谋杀呢?
我想了片刻,道:"小姐,怕摄这些照片的正确地点,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
海文道:"当然可以。是在瑞士西部的一个小湖边,那个小湖,邻近勒曼镇。那是一个只有几十口人的小镇,是渡假的好地方。"
我在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已经在盘算,是不是要到丘伦发生意外的地方去一下,调查一下丘伦的真正死因,海文的话才一出口,我就陡地一怔,道:"哦,勒曼镇……勒曼镇……"
我将这个小镇的名字念了两遍之后,连忙俯身,在茶几下的报架中,去翻查旧报纸,找到了军事强人齐洛将军心脏病到欧洲去就医的那段新闻,新闻中说得很明白,齐洛将军将到瑞士西部的勒曼镇一家疗养院中,接受检查和治疗。"
海文道:"或许,早两个月,有一个美国华尔街的大亨,也到过勒曼镇。"
我心口又陡地一动,道:"这个大亨――"
海文道:"叫辛晏士,听说是犹太裔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辛晏士,就是那个在打高尔夫球时意外受过轻微损伤的大亨!
我隐隐地感到几件事之间,可能有着某种联系。但其间究竟是什么联系,我却一时之间,想不出来。海文小姐站了起来,道:"丘伦要将这几张照片给你,是不是因为那可能和他的死因有关?"
我又看了那些照片一眼,道:"海文小姐,当时,他一定是感到事情非常特别,所以才会不顾你,而去追查他认为特别的事情的,而他遇害的日期,可能就在你们分手的那一天,或者,迟上一两天,总之就在那几天之内,这些照片,无疑是极重要的线索。"
海文迟疑道:"隔了那么多年,还能查得到?"
我指着照片,道:"我想可以的,你看,这几个人的样子,拍得很清楚――"
我说到了一半,陡然停止,双眼有点发直,我立时向海文看了一眼,看到她的神情也很古怪。我知道在那一刹那间,我们都发现了共同的一点,在照片上,被人抓上车的那个人,看来和报上齐洛将军的相片,十分近似,简直就像是一个人。
海文在恢复镇定,她低呼了一声,道:"天,丘伦没有看错。"
我用力摇着头,道:"两个相似的人,不算是特别。"
海文指着报纸,说道:"可是齐洛将军一有了病。哪里都不去,偏偏到勒曼疗养院去,这就有点特别。"
她说得对,的确有点特别,看来,我是非到那个小镇上去走一遭不可了。事情中有丘伦的死,海文的生活看来十分平静,我倒不想她牵涉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怪事之内,是以我道:"我到那里去看看,希望你有一个快乐的假期,调查丘伦死因的事交给我好了。"
海文小姐皱了一会眉,神情有点无可奈何,道:"好,我的假期是两星期,如果我渡假完毕,你还在瑞士,我们还可以相见。"
我道:"希望这样。"
海文很有礼貌地告辞,我送她到门口去后回到客厅,再仔细比较照片上的那个人和报上齐洛将军的相片,越来越觉得两人近似。
半小时后,白素回来,我将海文来访的经过,说给她听,白素呆了半晌,道:"那个电话,丘伦是十分认真的,所以他才叫人打电话来。"
我苦笑,道:"他也真是,既然认真,就该自己打电话来,随便拉了一个人,无头无脸,来一个电话,叫我怎么处埋?"
白素道:"他人都死了,你还埋怨他?"
我思绪十分乱,一时之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丘伦的死是一个事实,他是为什么死的?是不是因为他发现了什么惊人的秘密,所以才导致死亡?他发现的秘密又是什么呢?是他发现了一个军事强人,有着一个替身?
如果那样的话,那么他涉及了一些重大的政治阴谋了,我是不是应该去淌这样的浑水呢?
在我思索间,白素低声道:"无论如何,你总应该到那疗养院去一次。"
我吸了一口气,道:"我也这样想,不过事情是不是和疗养院有关,我也无法确定――"
我顿了顿,又道:"只好到了那边,再走一步看一步了。"
白素点头表示同意,她忽然说道:"晚报上的消息说,我们的一个朋友,因为心脏病猝发,进了医院。"
我"啊"地一声,一个人因为心脏病而进医院,而能在报上有报导,这个人自然是大人物了,我忙问道:"这个人是谁?"
白素道:"陶启泉。"
第三部:“我不想死!”
陶启泉!
各位对于这位陶先生一定不陌生,他曾因为"风水",和我认识,我又曾向他借过两百万美金,拿了这笔钱去买了一块"木炭",他算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人。
陶启泉是亚洲有数的巨富,正当壮年,他掌握着无数机构,财富分布世界各地,举足轻重,是亚洲金融界一个最重要的人物。
这样的一个大人物,心脏病发进了医院,当然是一件十分重要的新闻了。
我忙问道:"报上怎么说?"
白素道:"并不很详细,只说是十分严重。"
我道:"陶启泉今年多大了?"
白素道:"五十才出头,不过,疾病和年龄之间,其实是没有关系的。"
我来回走了几步,拿起电话来,打到一家银行去。这家银行,也是陶启泉属下的企业之一,副董事长姓杨,我曾见过几次,是陶启泉在本市的得力亲信之一。
陶启泉是这样的大人物,因之即使要和他的手下通一个电话,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接听电话的秘书。先说杨副董事长没空,正在开会,等到我报上了姓名,又经过几重转折,才算听到了杨副董事长的声音。他的声音听来极其焦躁,道:"卫先生,你好。唉,真不幸,陶先生――"
我吃了一惊,道:"怎么?陶先生的病情――"
杨副董事长道:"我才从医院回来,会诊的医生说,那是一种先天性的心脏病,已经到了十分严重的阶段,唉,真不知道怎么才好。"
我的心向下沉了一沉,如果会诊的医生那样说,那真是凶多吉少了,我问道:"他以前好像没心脏病的迹象?"
杨回答道:"怎么没有,我们一直劝他多休息点,多注意身体,可是有什么办法,他那么忙,进医院之前,他还在主持一个会议,提出要买纽约长岛一幢大厦的计划,就是在会议中,他昏过去,送医院的。"
我不禁苦笑,事业的成功,是世界上每一个人都追求的目标,可是成功的事业,却象是一具沉重的枷锁一样,紧扣在成功人士的脖子上,想要摆脱,简真是没有可能的事,只有无休止地为它服务下去,到后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怕所有成功人士,没有一个可以回答得出来。
陶启泉的情形就是那样。任何人都会想:如果我有他那么多财产,我一定会什么都不做,好好享受一下。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根本无法有半分自己的时间,在睡眠之中,也会为了节业上的得失而惊醒。也许,只有死亡,才能使他这一类型的人,获得真正的安息。
杨副董事长告诉了我那家医院的名称,并且告诉我,医生限制他接见采访者,我如果要去见他,还得他本人坚持才行。
我道:"你放心,只要他神智清醒的话,他一定会见我。当然,为了使我不必浪费时间等候,你是不是可以先替我安排一下呢?"
杨副董事长道:"当然可以,我也要去见他――等一等,有电话来,是医院打来的。"
我听到他在听另一个电话,不断地在说"是,是,我立刻来,卫斯理先生才和我通话,他也要来见你,好的,我接他一起来。"
我听得他那样说,知道他是和陶启泉在通话,果然,他的声音又响起,道:"我们在医院门口见。先到先等。"
我放下电话,和白素互望了一眼。
白素苦笑了一下,道:"一个亿万富翁面临死亡之际,心情不知是怎样的?"
我的声音,十分低沉,道:"在每一个人自己的心目中,自己的生命是最重要的,乞丐和亿万富翁,未必见得有什么分别。"
白素又叹一声,道:"那也未业世界上有很多人,很勇于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道:"在四十二亿人中,这种人,毕竟是极少数。你去下去?"
白素想了片刻,道:"我不去了。"我一面挥着手,一面出门.驾车直赴医院。那是一家极出名的私立医院,以昂贵和豪奢著称。当然,昂贵是对普通人而言,对陶启泉这样的豪富来说,随便一高兴,就可以买下一百座这样的医院,而绝不皱眉。
在医院建筑物的门口,等了大约五分钟,在这五分钟之内,我看到不少财界的大亨,自他们豪华的座车中,匆匆下来,走进医院,这些人,虽然全是著名的豪富,但几乎全是陶启泉的手下,或者是在生意来往上要依靠陶启泉支持的。
杨副董事长来的时候,有几个人和他打招呼,他看到了我,就拉住了我的手,道:"快上去。"
看到了这种阵仗,我也不禁有点紧张,低声道:"已经不行了?为什么召集那么多人?"
杨副董事长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我们一起乘搭电梯,到达顶楼的特别病房。一出电梯,那种豪奢的布置,无论如何叫你想不到这是一家医院。一个足有一百平方公尺的大堂,顶上全是玻璃,是一个大温室,种满了花卉,正让病人在湿湿的状态下见到阳光。
在那个大堂中,聚集了不少人,全是各行各业的大亨,但是那些大亨,显然未曾得蒙陶启泉接见的荣幸,他们只是在大堂中或坐或立,在低声交谈。
我和杨直穿过大堂,来到一扇自动门之前,门前有两个大汉守着,见到了杨副董事长,立时按钮打开了门,门内又是一个小客厅,也有几个人坐着,我认得其中至少有三个是大银行的总裁级人物。
经过那小客厅,是一条走廊,要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才是另一扇门,一个护士在门口,一看到了我们,打开门,我和杨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间极大的房间,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放满了鲜花。一张病床上,躺着陶启泉。
看到他躺在床上,我不禁兴出了一股悲哀之感。一个人,不论他的地位多么高,财富多么雄厚,当他躺下来的时候,他不可能躺在两张床上还是跟任何人一样,只是躺在一张床上。
在床前,有两个医生,正在治理着陶启泉,有不少我叫不出名堂来的医疗仪器。陶启泉的脸色看来极苍白。以前我看到他之际,他总给人以一股充满了活力的感觉,但如今,活力显然正在远离他。
房间中已经有六六个人在,我约略看了一下,可就认出他们的身份,大抵和杨副董事长相同,全是陶启泉在事业上最得力、亲信的人物。
陶启泉的眼珠转动着,一个护士摇起了病床的上半截,使陶启泉维护着半躺的姿势。一个医生,取下了套在陶启泉口上的氧气罩,道:"慢慢说,别超过半小时――"
医生的话还未曾说完,陶启泉已陡地一挥手,他的动作十分粗暴,语音也带着极度的不耐烦,道:"那有什么不同?我反正快死了。"
床边的两个医生只好苦笑,陶启泉望向房中的各人,道,"现在我还没有死,你们过来。"
所有的人全都急急走向床边,我反倒不感到有这样巴结陶启泉的必要,所以仍留在离门口不远处,两个医生已被挤得退到我的身边。我低声道:"他的情形怎样?"
两个医生相视苦笑,其中一个低声道:"在最好的疗养下,他的心脏机能,大约还可以维护十五天到二十天左右,然后――"
医生的声音极低,病房之中,在各人来到了病床之前后,变得十分静,所以陶启泉的声音,听来反倒十分粗壮,他几乎是在嚷叫,道:"医生说我快死了,我不想死,一点也不想死。"
我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一会。陶启泉的那两句话,简直是在哀鸣。他不想死,一点也不想死,可是他的心脏机能,只能维护十五天到二十天了,他还有什么办法?
在陶启泉的话之后,病床边上,响起了一阵嗡嗡声,大抵是"你不会死的"、"吉人自有天相"之类不着边际的话。
陶启泉的样子,显得很不耐烦,他道:"少废话,联络上巴纳德医生没有?叫他包一架飞机,立刻来,他是换心手术的权威。"
一个头发半秃的中年人忙道:"我们在南非的代表已经和他联络上了,他答应来。"
陶启泉笑了起来,充满了信心道:"你们不必说什么,只要我不想死.我就不会死。"
病床边立时又响起了一阵附和声,仿佛真的陶启泉不想死,他就不会死一样。我向身边的两个医生望去,那两个医生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在摇着头。我有相当多的问题想问那两个医生,但是在这个时刻。显然并不适宜,所以我忍住了没有说。
陶启泉又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道:"我想做什么,总做得成的,是不是?那一年,全世界没有人相信我可以收购委内瑞拉的大油田,可是我们是怎么成功的?"
那个人一脸精悍之色,说道:"钱,有钱,什么事情不能做得到?"
陶启泉得意地笑了起来,道:"对,有钱,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到,可以买到生命。我有钱,我不会死,一亿美金延长一天生命,我可以活到两百岁。"
在我身边一个比较年轻的医生,用极低的声音道:"他的心态已经到了极不正常的地步,真可怜。"我向那医生望去,和他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和我一起离开病房一会,可是就在这时,陶启泉忽然叫了起来,道:"卫斯理,你怎么不过来?"
我当然不能不理他,于是我一面向病床走去,一面道:"我想你可能有很多重要的话要吩咐,所以不想来打扰你。"
陶启泉有点恼怒,道:"放屁,这是什么话,我有话要吩咐他们,有的是时间,何必急在一时,过来,我们来闲聊聊。"
一个人,在病重之际,对自己的主命仍然充满了信心,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可是陶启泉的信心,却不是很正常。因为他的信心,完全寄托在他有钱这一点上。而事实上,即使肯花一亿美金,去换取一天的生命,在很多情形下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死亡是人的最终途径,也是最公平的安排,任何人都不可避免,与有钱、没有钱,并没有多大直接的关系。
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觉得,作为一个朋友,虽然这是极不愉快的事,但是我还是非做不可,我叫着他的英文名字,道:"你应该勇敢一些,接受事实,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
我用这样两句话,来作为我所要讲的话的开始,自以为已经十分得体了,可是,陶启泉一听之下,面色立时变得极其难看。
而在病床旁的所有人,脸色也在刹那之间,变得比陶启泉更难看,其中两个,向我怒目以视,看他们的样子若不是久已未曾打人,一定会向我挥拳了。他们那种愤然的神情,表示了他们对陶启泉这个大老板的极度忠心,一副陶启泉是原子弹都炸不死的样子。
我不理会这些人,又道:"医生的诊断结果,想来你也知道了,趁你还能理事情――"
我才讲到这里,那两个人之一已经冲着我吼叫道:"住口!陶先生的健康,绝没有问题。"
我感到极度的厌恶,道:"这是你说的,医生的意见和你不同。"
那人道:"医生算什么,陶先生――"
我一下子打断了那人的话头,直视着陶启泉,道:"你是相信医生的话,还是相信这种人的话?"
陶启泉急速地喘着气他的神态,在刹那之间,变得极其疲倦,他扬起手来,缓缓地挥着,道:"出去,你们全出去。"
所有的人都迟疑着,陶启泉提高了声音,叫道:"全出去,我要和卫斯理单独谈。"
他在这样叫的时候,脸色发青,看来十分可怖,呼吸也变得急促而不畅顺,一个医生忙走了过来,推开了两个在病床边的人,将氧气面罩,套在他的脸上,同时,挥手令众人离去。
所有的人互望了一下,一起退了出去,病房中只剩下了两个医生、我和陶启泉,两个医生也要离去,但是我出声请他们留下来。
就着氧气罩大约呼吸了三分钟,陶启泉的脸色才渐渐恢复了正常,他推开了医生的手,声音仍然很微弱.道:"卫,巴纳德医生一到,我就可以有救了。我知道我的心脏,维护不了多少天,但是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换上一个健全的心脏。"
我吸了一口气,道:"关于这一点,我们要听听专家的意见。"
我向两们医生望去,道:"像陶先生这样的情形,换心手术成功的希望是多少?"
年长的那个道:"换心手术十分复杂,首先,要有健全的心脏可供使用――"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道:"这一点不必考虑,陶先生有的是钱,要找一个健全的心脏供他替换,并不是困难的事,我是问有了这样的心脏之后的事。"
那医生道:"巴纳德医生已经有了过五次以上进行换心手术的经验、这间医院的设备,也可以进行手术而有余。但是心脏移植手术最大的问题是排斥现象。"
陶启泉立即道:"可是已经有成功的例子。"
那年长的医生转过头去,不出声。年轻的那个道:"陶先生所谓成功的例子,实在是不乐观的。在排斥现象未曾彻底解决之前,经过心脏移植手术的人,活下来的最短记录是两天,最长记录,也不超过两年。"
陶启泉的面肉抽搐,神情变得难看到了极点。
那年轻的医中看来本来是不敢向陶启泉讲到这一问题的,但是一有了开始,他也变得没有忌惮了,他又道:"就算有两年寿命,在这两年之中,还要不断进行抵制排斥的手术,而换心人本身,几乎不能进行任何活动,这已经是可以预见的最好情形了。"
陶启泉的口唇颤动着,想讲什么,可是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眼前的这种情景,实在是十分残忍的,面对着一个将死的人来讨论他的死亡时间!陶启泉已经算是一个神经十分坚强的人,所以他才能忍受,换了别人,根本无法忍受这样的讨论。
我在这样的情形下,只好道:"作最乐观的估计,两年也是好的。医学进步神速,在两年之后,可能会有新的技术出现。"
陶启泉苦笑了一下,道:"卫,连你也用空头话来安慰我?"
我忙说道:"我讲的不是空头话,事实上,除了接受换心手术以外,没有旁的方法,可以使你活下去。"
在那一刹那间。陶启泉的脸上,现出了一种极度的深刻的悲哀神情来,他下住哺哺地道:"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只要我能活下去,不论要花多大代价――"
他讲到这里,身子不由自主,发起抖来,我用力按住了他的肩,想使他镇定一些,但当然一点作用也没有,他仍是剧烈地发着抖,而且脸色又开始发青。
医生连忙又给他呼吸氧气,在经过了两分钟之后,他才叹了一声,道:"卫,你可知道我今年才五十四岁,如果再有三十年――"
我叹了一声,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人的情形和你一样。"
那年长的医生道:"我看巴纳德医生明天就可以到,等到了再共同研究一下。"
陶启泉像是一个小孩样,抓住了我的手,道:"我要活下去,我一直相信金钱能创造奇迹,我一直相信,真的一直相信。"
我实在再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他,只好轻轻拍着他的手背。陶启泉望向医生,道:"给我注射镇静剂,我不想清醒,清醒,会想很多事,太痛苦了。"
医生苦笑道:"真对不起,你心脏如今的情形极差,镇静剂会增加本来己不堪负荷的心脏的负担,所以――"
陶启泉喃喃地道:"我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准也不会比我更痛苦了。不必等巴纳德医生,先去结我找一颗健全的心脏来。"
我退到门口,打开门,向等在门口的那些人,传达了陶启泉的命令,门外传来轰然的答应声。我不知道这些人用什么方法去找,但他们有的是钱,应该可以找得到可供移植的心脏的。
当我又回到病房中之际,我的心中,不禁十分踌躇。我来了,在这样的情形下,自然无法离陶启泉而去,但如果我不走,陪他在这里,又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是离去,还是留下来呢?
陶启泉显然看出了我的犹豫,他道:"卫,留下来陪陪我,老实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叫他们走吧,我要见他们,自然会通知他们的。"
我又去传达了陶启泉的这个命令,来到病床的沙发上,坐下。医生和护士不断进出,我捡些轻松的话题来说着。到了午夜时分,陶启泉睡着了。
两个医生仍然在当值,护士也保持着清醒,我十分困倦,歪在沙发上,朦胧地要睡过去,听到两个医生低声交谈,才又睁开眼来。一个医生看到我醒了,道:"卫先生,这件事,请你决定一下。"
医生的神情很凝重,我还未及时问是什么事,他又道:"有一个人,自称是巴纳德医生的代表,坚决要求见陶先生,有重要的话要和陶先生说,是不是叫醒陶先生,还是等明天?"
我看着陶启泉,他睡着,可是紧皱着眉,神情相当苦楚,既然是巴纳德医生派了代表来,我想他一定极其想见这位代表先生,因为他将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位可以替他进行心脏移植的医生了。所以,我点了点头,道:"好,请他进来,我来叫醒他。"
医生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到了门口,略停了停,又转回身来,再摇了摇头,口唇掀动,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在这时候,我实在忍不注了,自从陶启泉病发起,这个问题已存在我心中很久了。我向医生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有话要问他,然后,向他走过去,来到了他的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医生,问你一个问题。"
医生的神情有点悲哀,像是早已知道我要问的是什么问题一佯,他也压低了声音,道:"请问。"
我再将声音压得低些,这可能是我自己根本不愿意问,也可能是我自己早已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之故。
我道:"陶先生,他是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了?"
医生苦涩地笑了一下,道:"这是明知故问了。"
我的呼吸有点急促,语音干枯,道:"连巴纳德医生的换心手术也不能挽救他?"
医生作了一个手势,我不知道他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但是他那种无助的神情,却说明了他的心情。他道:"巴纳德医生是一个杰出的外科医生,不过事实上,自从有了第一次之后,心脏移植已经不算是最繁复的外科手术。我们医院中,几个医生,都可以做得出来,问题是在移植之后的排斥现象,陶先生他……不可能活很久,而且就算活着,也是在极度不适和苦痛之中。"
我静静地听着,又望了陶启泉一眼。死亡本来不是什么悲剧,任何人皆无法避免。但是死亡发生在陶启泉这样人的身上,无疑是一个悲剧,而且,他是那样想活下去,一点也不肯接受死亡最公平的事实,不肯接受即使是他那样的大富翁,一样要死。他还坚信金钱可以买回他的生命。
他的这种"信念"是一定会幻灭的。当那一到来临之际,他所感受到的痛苦,就万倍于死亡本身。
我又低低叹了一声,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道:"没有法子了,请巴纳德医生的代表进来吧。"
医生摇着头,走了出去,我来到病床前,先将手按在陶启泉的额上,我的手才碰上去,陶启泉整个人陡地跳了一下,他甚至还没有睁开眼来,就已经以嘶哑的声音叫道:"我不会死,我会活下去。"
我清了清喉咙,道:"有人要来看你――"
他睁开眼来,眼中是一股极度惘然的神色,我把话接下去,道:"巴纳德医生的代表。"
他一听之下,发出了"啊"的一声,道:"好,终于来了,在哪里?人呢?"
我按了一下床边的钮制,使得病床的一端,略仰起了一些,道:"医生去请他进来了――"
讲到这里,我顿了一顿,道:"其实,每一个人,都会死的。"
陶启泉一副又怒又惊的神气,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我还不到死的时候,我至少还要活二十年,晤,三十年,或者更多。"
他在讲着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这种情形,实在令人感到悲哀,本来,我可以完全不讲下去,就让他自己骗自己,继续骗到死亡来临好了。
我多少有点死心眼.而且我觉得,一个人在临死之前还这样自己骗自己,这是一件又悲哀而且滑稽的事情,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发生在像陶启泉这样杰出的成功人物身上的。
所以,我几乎连停留都没有停,就道:"不,你不会再活那么久,你很炔就会死,死亡可能比你想象之中,来得更快。"
我的话才一出口,陶启泉显然被我激怒了,他苍白的脸上,陡地现出了一种异样的红色,我真怕他忍受不了刺激和愤怒,就此一命呜呼。他挥着拳,想要打我。可是即使他愤怒和激动,他挥拳无力,苍白的脸上现出异样的红晕,也使人可以感到,这是一个垂死的人。
我伸过手去,握庄了他挥动着的拳头,用极其诚恳的语音直:"你听着,人死了不算什么,我坚决相信,人是有灵魂的,灵魂不灭,比一具日趋衰老的躯体可贵得多,你不该幻想自己的肉体一直可以维护不老,应该向更远的将来想想。"
陶启泉显得更愤怒,用力挣开了我的手,道:"废话,什么灵魂!"
我还想进一步向他解释一下,他又用那种嘶哑的声音叫了起来,道:"我要躯体,我的身体给我一切享受,你能用灵魂去咀嚼鲜嫩的牛肉吗?能用灵魂去拥抱心爱的女人吗?能用灵魂体会上好丝质衣服贴在身体上的那种舒服感吗?"
我想要打断他的话,可是他说得激动而又快速。忽然又连续地笑起来,道:"卫斯理,我发现你不去做传教士,实在太可惜。"
我苦笑,再要向他解释人类有文明以来,宗教和灵魂的关系,那实在说来话大长了,长到了他有限的生命,可能根本不够时间去听的程度,更不要说领悟到其中的真正含义了。
我正在想,该如何继续我和他之间的谈话之际,门推开,医生走进来,在他的后面,跟着一个身形相当高,相当瘦削,双目炯炯有神,有着一个又高又尖削的鼻子的西方人。
那个人,给人的第一眼印象,是一个十分精明能干的人,而他的行动,也表明了这一点。他一进来,几乎没有浪贵一秒钟的时间,就直趋病床之前,道:"陶先生,我叫罗克,是巴纳德医生的私人代表。"
陶启泉怔了一证,道:"我不知道巴纳德医生还有私人代表。"
那个人――罗克――将陶启泉当作小孩子一样,伸手在他的头上拍了一下,道:"你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换了任何人,或是在任何环境之下,陶启泉若是受到了这样的待遇(虽然这样的可能性极少),他一定会勃然大怒了。这时,陶启泉也怔了一怔,可是却没有发作,只是闷哼了一下。
罗克坐了下来,直视着陶启泉,道:"关于如何使你的生命延续下去,我有话要和你说。"
陶启泉震动了一下,直了直身子,想要开口,但是罗克立时作了一个手势,不让他有开口的机会,说道:"这是我和你两个人之间的事。"
他一面说着,一面转过头,向我和医生望过来。
从罗克一出现开始,我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点也不喜欢他这个人。我可以肯定,我以前从来也没有见过罗克,可是奇怪的是,我好像对他有一定的印象。这种模糊的印象,是来自他那高而尖削的鼻子。
我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一个长着这种高而尖削的鼻子的西方人的?
我正在想着这一点,所以对罗克的话,井没有怎么在意,虽然我在听了他的话后,也明白他一讲那句话就向我望过来的用意,但是由于我在沉思,所以我的反应比平时略慢了些。
所谓"反应慢",其实也不过是一秒钟之内的事,可是罗克居然就不耐烦了,他发出了一下冷笑声,道:"我以为我的暗示已够明显了。"
医生在那刹那间,显得十分尴尬,忙转身向门外走去,我也站了起来。
我虽然站了起来,可是却并没有离去的意思,只是望着陶启泉。
我之所以不想离开,是因为罗克根本是一个陌生人。他自称是巴纳德医生的"私人代表",可是却根本没有拿出任何证明来。让一个这样的陌生人,单独和陶启泉相处,无论如何不是恰当的事。
陶启泉也惊道:"不论我们讨论什么事,卫先生都可以在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罗克用一种极度嘲弄的口吻道:"好朋友?好至什么程度?"
陶启泉连想也不想,道:"好到了他可以向我直截指出,我活不久了的程度。"
罗克像是听到了什么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笑得十分放肆,而且,笑声是突然之间停下来的。他直指着陶启泉,道:"听着,你我之间的谈话,只有你和我才能参与――。"
他双手用力向外一扬,继续道:"没有任何第三者可以参与,没有任何第三者!"
陶启泉有点愤怒,道:"要是我坚持他在场呢?"
罗克道:"那我们就不再谈。陶先生,你现在需要的不是好朋友,而是一个能使你活下去的人。"
陶启泉的脸色十分难看,可是他没有继续发怒,而且显然屈服了,他向我望了一眼.又作了一个手势。我还是没有离去的打算,因为我觉得,这个突如其来的罗克,越是坚持他要和陶启泉单独相对,就越显得他形迹可疑。
罗克向我望过来,他又笑了起来。这家伙,一面笑,一面道:"你在这里不走,目的是什么?保护他?"
我闷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罗克笑得更甚,指着陶启泉,道:"别忘记,他是一个快死的人,我如果要杀他,根本不必动手,只要走出去,他还能活多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想,罗克的话是对的。
陶启泉是一个快要死的人,就算有什么要害他。也没有什么可以害的了。罗克最大的作用,至多不过是骗他一些钱而已,陶启泉的钱实在太多了,就算叫人骗掉一点,又算什么?我实在没有必要坚持留在病房之中陪着陶启泉的。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就笑了起来,耸了耸肩,转身来到门口,拉开了门,又作了一个不在乎的姿态,走出去,将门关上。
第四部:救星?
在我离开了病房之后,罗克和陶启泉讲了一些什么,我自然不知道了。
当时,我在病房门口,等了大约十分钟左右,并没有等到罗克离开,我和医生说了几句话,请医生转告陶启泉我回家去了,他如果想见我,可以打电话到我家来找我之后,我就离开了医院。
陶启泉没有打电话找我,当晚没有,第二天也没有。我倒着实很记挂他,因为过一天,他的生命就少一天,而他的生命,是如此的有限。
第二天傍晚,电话铃响,我拿起电话,听到了那个医生的声音,道:"卫先生,巴纳德医生到了。"
我"哦"地一声,道:"他怎么说?"
我问"他怎么说",自然是指这位出色的外科医生,对陶启泉的病情有什么意见而论。可是那医生却答非所问,道:"他说,他根本没有什么私人代表,也从来不认识一个叫罗克的人。"
我呆了一呆,那个罗克,我早知道他有点怪异,不是什么好路数,我忙道:"那么陶先生――"
医生道:"陶先生早已离开医院了。"
一听得他这样说,我不禁叫了起来,道:"什么叫做早已离开医院了?昨天我还和他在一起。"
医生急急解释,道:"昨天,你走后,大约又过了半小时,罗克,那个假冒的代表,就走出来告诉我说陶先生立刻要出院。我对他说那是不可能的事,以陶先生的病情而论,离开医院,简直是找死,但是我随即听到了陶先生的吼叫声,他要出院。"
医生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道:"你应该知道,当陶先生决定要做一件事的时候,是没有什么人可以阻止他的行动的。"
我的思绪十分混乱。陶启泉病情这样严重,可是当他和罗克进行了大约四十分钟的谈话之后竟然立即要出院了,这是为什么?
我一点也想下透那是为了什么,但是我却隐隐感到事态十分严重。
我不由自主喘着气,道:"他出院之后到哪里去了?换了一家医院?"
医生道,"我不知道,是杨副董事长亲自开车来将他接走的。那个罗克,始终和他在一起。"
我呆了极短的时间,心中忍不住咕哝地骂了几句,放下了电话,我在骂那医生该死,为什么陶启泉出院,他不立刻告诉我,也在骂陶启泉该死,他要是将我当朋友,也该告诉我一声。
我放下电话之后,越想越气,忍不住伸手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
刚好那时,白素在我书房门口经过,她半转过身来,道:"怎么啦?"
我道:"全是王八蛋!"
白素笑了一下,说道:"什么叫全是王八蛋,你也是,我也是。"
我瞪着眼,一点也不觉得好笑,道:"陶启泉离开医院了,也没人告诉我。"
白素怔了一怔,道:"啊,他死了?"
我挥着手,道:"不是,谁知道他是死是活。"
白素走了进来,用疑惑的眼光望着我,我将昨天和陶启泉见面的情形,想劝他,劝到了一半,自称是巴纳德医生代表的罗克进来,等等情形,向她说了一遍,白素用心听着。
等到我讲完,她才道:"真怪。"
我闷哼一声,道:"其实也不怪,临死的人,都会相信有什么古怪的方法,可以延长自己的生命,古往今来,没有多少人肯接受死亡必然来临的事实。谁知道罗克向他说了些什么,或许,罗克说海地的巫都教,可以凭邪神的力量治好他的病。哈哈。"
白素并不觉得好笑,道:"至少,我们该知道他离开医院之后去了哪里。"
给白素提醒了我,我又拿起电话来,拨了他家里的号码。陶启泉的派头十分大,家里也有接线生,当我说要找陶启泉时,接线主的回答是:"对不起,陶先生不在家。"
我有点光火,道:"什么叫不在家?他是一个快死的人了,不在医院就一定在家,把电话接到他床边去,我是卫斯理,要和他讲话。"
接线生的声音仍然极柔和,柔和得使我有点惭愧刚才对她发脾气,她道:"真对不起。卫先生,我无法照你的吩咐去做,他真是不在家。"
我道:"那么,他在哪里?"
接线生道:"不知道。有很多人来找过他,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放下电话,白素道:"打电话给杨副董事长,是他接陶启泉出院的,他一定知道。"
我正想再拿起电话,电话铃响了,我立时接听,却正是杨副董事长的声音,我一听到是他,火直往上冒,大声道:"陶启泉上哪里去了?"
杨的声音显得很急促,说道:"我就是为了他的行踪,才打电话给你的,请你在家等我。我立刻就来。"
我呆了一呆,不知道他在闹什么玄虚,而他在讲完之后,立时放下电话,我又向白素望去,白素道:"那只好等他来了再说。"
杨董事长其实不到十分钟,就已经喘着气,奔上了楼梯,进入了我的书房,但是这十分钟,却等得我焦急万状,作了种种设想。
我一看到他,就几乎向他扑了过去一样,挥着手,道:"他究竟到哪里去了?"
杨忙摇着手,道:"我不知道。"
我大声道:"胡说,是你接他出院的,怎么不知道。"
杨几乎要哭了出来,一个银行副董事长忽然有了这样的表憎,实在是一件相当滑稽的事。他道:"是我驾车接他出院的,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杨接到陶启泉亲自打来的电话,要他立即亲自驾车到医院去接他出院之际,心中惊疑交集。
陶启泉的情形极其不妙,这是接近陶启泉的几个人全都知道的。连日来,他们为了陶启泉的生命还有多久,一直在忧心忡忡。因为陶启泉始终固执地认为他还可以活下去,活很久,所以对于他掌握的集团业务、财产,不肯先作任何安排。
陶启泉既然如此固执,其余的人,当然谁也不敢说什么,只好心中暗自焦急,和盘算着陶启泉一旦死亡,自己在这个集团之中的地位,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尤其像杨副董事长这样地位的人,更加担心。因为他知道,陶启泉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全是自小骄纵惯了的公子哥儿,如果陶启泉在临死之前,没有一个切实交代的话,那么,整个财团的承继权,自然是属子陶启泉的儿女。可是,这三个承继人,即使在陶启泉已病到如此严重之际,一个在大西洋拥着金发美女滑水,一个在巴黎选购时装,还有一个,在蒙地卡罗的赌场中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杨副董亨长经手汇出去给他的现金,已超过了二百万美元。
当杨副董事长驾着车,进入医院之际,他在想:陶启泉是不是要开始利用他有限的几天,作最后的交代呢?他甚至想到,陶启泉其实大可以不必出院的,只要将最亲近的几个人叫来,再叫律师来,他可以在病床上,吩咐应该怎么办,谁也不会违背他的意志的。
当杨副董事长看到陶启泉和一个又高又瘦的西方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先是怔了一怔,接着,他知道自己料错了。
陶启泉临出院之际,几个医生还在竭力反对,可是陶启泉听也不听,脸上呈现着一种异样的兴奋,一下就上了车的后座。
杨副董事长开来的是一辆大车子,车的前、后座之间,有着隔声玻璃的间隔。陶启泉上了后座,那洋人老实不客气,也进了后座,坐在陶启泉的旁边,于是,杨只好以副董事长之尊,权充司机。
这还不令杨副董事长生气,反正副董事长也好,总经理也好,在陶启泉的面前,全是小伙计,没有大人物的。而令得杨生气,或者说,令得他伤心的是,陶启泉一上了车,立时按下了一个钮,将前、后座之间的玻璃隔上。这一来,杨变得不但听不到他和那又高又瘦的西方人在讲什么,也听不到他们在讲什么了。
杨听到的,只是陶启泉的吩咐,道:"驶到王子码头上,小心点驾车,我还不想死。"
杨可以肯定,陶启泉的声音,显行十分愉快。这种愉快的声调,和他脸上那种兴奋的神情是相配合的。杨副董事长在记意之中,陶启泉好象从来也没有那样高兴过。只有一次,几年前,陶启泉在经过了激烈的竞争之后,将一个欧洲财团打得几乎破产,而令他的财产,又增加了一百亿美元以上时,才约略有过这样的神情。
杨副董事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将车子驶到了码头,那大约是三十分钟的路程。
王子码头是一个专供游艇上落的码头。不是假日,天气又不好,显得相当令落。
杨董事长才停了车,就看到后座车门打开,陶启泉和那又高又瘦的西方人,一起下了车,陶启泉向他招了招手,杨连忙也下车。
陶启泉将一盒录音带交给了他,道:"你将这卷录音带,交给卫斯理,立刻去――不,等到明天,明天傍晚时分,才交给他,不能太早。"
杨接过了录音带,十分着急,道:"陶先生,你要到哪里去?"
陶启泉道:"我要离开一些日子,大概一个月,我会和你们保持联络。所有的业务,你可以作主的,先替我作主,作不了主的,等我回来。"
杨副董亭长是知道陶启泉病情的,听了之后,当时就呆了一呆,失声道:"离开一个月?"
陶启泉拍柏杨的肩,道:"是的,至多一个月,或许不要那么久。"
杨副董事长觉得在这一刹那问,他不知道还有多少活要说,可是那西方人――当然就是罗克――已经将一艘十分漂亮的游艇,叫了过来,游艇泊在码头边上,陶启泉甚至不要人扶,自己就上了游艇,罗克也跟了上去。
杨副董事长也想上艇,陶启泉道:"你回去吧,照我的吩咐做。"
杨副董事长这时.心头混乱一片,陶启泉的吩咐,完全不发生法律作用,没有人可以为他作证,如果陶启泉一去不回,那么――
就在杨的紊乱思绪中,那艘外型极美丽的游艇,已经向外驶去了。
杨无可奈何,只好驾车回去,一直等到今天傍晚,才和我联络。
他道:"所以,陶先生去了哪里,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等听杨将经过讲完,就已经叫了起来,问道:"那卷录音带呢?"
杨立时郑而重之,取出了录音带来,一面还带着焦虑的神情望着我,道:"录音的遗嘱,在法律上,可以算有效的么?"
我道:"去他妈的遗嘱!这是他要对我讲的话!"
我找出了录音机,放进了录音带,按下钮掣,立刻就听到了陶启泉的声音。
正如杨所讲的一佯,陶启泉的声音,听来显得十分愉快。一个垂死人,无论如何矫情,都无法假作出这种愉快声音来的。
以下,就是录音带中,陶启泉讲的话:
"真对不起,卫斯理。我不能让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至少暂时不能。不过,你要百分之一百相信我的后,在我身上发生的事,只会对我有利,绝对不会有害,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不可胡思乱想,我知道你是最喜欢胡思乱想的人。所以,你不必自作聪明地采取什么行动,你如果那样做的话,只会害我,绝对帮不了我,我们是好朋友,你可以说是我唯一的朋友。如果我真的很快会死,你在医院中对我讲的那些话,很有帮助,可是如今情形不同了,我绝对可以得救,你等着我的好消息就是,千万不要为我做什么,什么也不必做。"
录音带上,陶启泉的话,就是这些。
他用的词名,如"自作聪明、胡思乱想"等等,对我的自尊心,多少有点伤害,但是那毫无疑问,是陶启泉亲口所说的话。
我又重放了一遍,一心想在其中听出点隐语来,因为据杨副董事长说,罗克和他一起在车后座,那就大有可能,他是在协迫之下才作这个录音的。
(想起陶启泉"自作聪明"的评语,颇有点哭笑不得)
在又听了一遍之后,实在听不出什么破绽来,白素望着杨,问道:"他上船之前,曾说要离开一个月?"
杨忙道:"是的――"
白素打断了他的话头,又问:"他还说,会尽快和你联系?"
杨又道:"是,我也不明白他那样说是什么意思。"
白素向我望来,我皱着眉,道:"照这样情形看来,他像是去接受治疗,哼,那个罗克,他是什么人?是一个神医?"
白素呆了片刻、才道:"罗克是一个十分神秘的人物,他一定是用了极其动听的活,打动了陶启泉的心――"
我插嘴道:"要打动一个垂死的人的心,太容易了,只要告诉他有办法使他活下去就可以了。"
白素不以为然,道:"那也不容,陶启泉是一个极精明的人。"
我冷笑道:"秦始皇不精明么?他还不是相信了人可以长生不死!"
白素叹了一声,道:"罗克向他说了些什么呢?罗克向他说了什么呢?"
白素像是自己在问自己,她没有答案,我自然也没有答案,白素问了几次之后,才道:"杨先生请你安排我们和巴纳德医生见一次面。"
杨副董事长点头,答应。
和巴纳德医生的见面经过,相当愉快。
巴纳德医生到了,陶启泉反倒没有露面,巴纳德医生不免有点耿耿于怀。但是杨副董事长仍然履行了全部承诺,巴纳德医生可以不必做什么而得到丰厚到出于他意外的报酬,自然耿耿于怀的程度,他就减至最低了。
谈话的内容,当然是环绕着人体的健康、心脏病的种种。我是有意要和巴纳德医生见面的,所以,当谈话进行到一半时,我就提出了我的问题。
在提出问题之前,我先问了几个关于心脏移植的问题。由子事先我曾看了不少参考书,所以提出来的问题,相当中肯,看来有点象内行提出来的,巴纳德医生解答得也很详细。
等到问题到了心脏移植后的排斥现象之际,巴纳德医生叹了一声,道:"这是最难解决的一环,人体有自然的排斥外来移植体的功能。这种功能。本来是起着保护作用的,但是到了如今,反倒成为各种移植手术的最大障碍了。"
我问道:"这种排斥现象,没有法子可以补救?"
巴纳德医生摊开手,道:"至少,我和我的同行,已经用尽了方法,排斥现象十分复杂,就算是近血缘亲属的器官移植,有时也曾有严重的排斥现象。"
我笑着,道:"如果是同卵子孪生的人,他们互相之间,是不是可以作器官移植呢?"
巴纳德医生也笑了起来,道:"理论上应该是可以的,可是却没有作过实验,也没有什么双生子,肯将自己的心脏互相掉换一下来试试看。"
在一旁听得巴纳德医生这样讲的人,都一起笑了起来。
在笑声中,巴纳德医生又道:"而且,所谓在理论上可以,也只不过是粗糙的理论而已。人体的结构,组成,实在大微妙了,有许多因素,至今仍不为人所知。譬如说同卵子挛生,当然是两个人一切结构最接近的典型。但是最接近,并不是说完全相同。他们来自同卵子发育,但一定是两个不同的精子去促成发育的。来自同一人体的精子,每一个都有它独特的遗传特性,绝不相同,这便是兄弟姐妹之间,性格可以完全不同的原因。所以,即使是同卵子挛生,是不是可以在器官移植方面,全然不发生排斥现象,也不能肯定。"
我用心听着他的话,然后又问:"那么,根据你的意思,是不是重要器官的移植,绝不能挽救一个这个器官已受严重伤害的人的生命?"
巴纳德医生吸了一口气,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或者说,这是上帝的意思。"
我苦笑了一下,提出了具体的问题,道:"你看过陶先生的病历记录,请问,如果他进行心脏移植,在最好的情形之下,能够生存多久?"
巴纳德医生说道:"没有人知道。"
我道:"请你作一个大略的估计。"
巴纳德医生皱着眉,或许是因为我的问题,不合情理,使他难以回答之故,他迟迟不出声,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我仍然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不过,至今为止,情形最好的换心人,又生活了两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起了陶启泉神秘不知去向,和他留给我的那卷录音带中所说的话,我作了一个手势,道:"是不是可以肯定一点,除了你之外,世界上没有更好的心脏移植专家了?"
巴纳德医生用力挥了一下手,神情也显得相当严肃,道:"不能这样说,心脏移植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外科手术。有好设备的医院,有的外科医生,就可以进行,世界各地,都有成功移植的例子。"
我道:"他们遭遇到的困难,自然也是相同的?"
巴纳德医生道:"当然是。"
我本来的设想是,陶启泉可能找到了更好的医生,所以才不要巴纳德医生替他施手术,悄然离开。但如今看来,这个假设,显然不能成立了。我只好继
所以,我又问道:"照陶先生的病情来看,是不是可以有别的医治方法?"
巴纳德医生不说话,只是摇着头,过了一会,才道:"奇迹,有时也会发生,但是科学家比较实在,宁愿不等奇迹的发生,而将等待的时间,去做一些实实在在。比较有把握的事。"
我被他讽刺了一下,但当然不以为意,我再想得到肯定的答案,又问道:"像陶先生这样的病情,是绝对没有希望的了?"
巴纳德医生望了我半晌,才道:"我已经说过,有时,或者会有奇迹发生的。"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四面看了一下,道:"他究竟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露面?是没有勇气面对他所要接受的噩运?"
一提到了陶启泉在什么地方。杨副董事长便连忙过来打岔,岔开了话题。我们又谈了一些别的问题,和巴纳德医生会面,就此结束。
在回家途中,我和白素,起先保持着沉默,后来。我忍不住道:"如果我们承认巴纳德医生的专家地位,那么,陶启泉是死定了。"
白素叹了一声,道:"人总是要死的。"
我对白素在这种时候,还在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多少有点不满,所以连讲话的声音也粗大了起来。我道:"可是他夫踪了,那个自称是巴纳德医生私人代表的人,究竟在捣什么鬼?"
白素皱着眉,道:"你怎么了?不管那个人在捣什么鬼,陶启泉总是活不长的。"
我"啊哈"一声,道:"白小姐,那可大不相同。陶启泉是一个极重要的人物,他掌握了数不清的财富,他一的举一动,可以影响许多人的生活,甚至可以影响国际局势。"
白素道:"那又怎样,反正他一定要死。"
我吸了一口气,道:"你怎么没有想到,如果有什么人,用一番他肯相信的活,骗得他以为他还可以活下去,而要他答应某些条件的话,他一定肯定答应的。"
白素的神情更不耐烦,道:"那又怎样?"
我学着她的语气,道:"那又怎样?那意味着大量多钱的转移,意味着经济上的混乱,意味着许多许多的变化,意味着――"
我还想说下,白素一挥手,打断了我的话头,道:"说来说去,无非是钱!你应该知道,一个人最宝贵的是他的生命,就算是最吝啬的守财奴,到了最后关头,也会愿意用他的全部金钱,来换取他的生命。"
我问哼了一声,道:"如果真能用钱来买命,那问题倒简单了。"
白素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陶启泉可能上当,被骗?"
我点了点头,白素笑了起来,道:"我还是那句话,那又怎样?假设对方,用可以挽救陶启泉的生命作诱惑,向陶启泉骗取大量的金钱,而陶启泉又相信了,那又怎样?让他临死之前,快乐一点,又有什么不好?"
我想反驳白素的话,可是一时之间,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只好道:"那,也是一个骗局。"
白素道:"你听听陶启泉录音带中的声音,显得多么肯定和快乐,就算是一个骗局,也不必去揭穿它,让他在最后的时刻中,享受一点快乐好了。"
我无话可说,虽然我仍然觉得整件事,极之不对劲,但是我仍然无话可说。我甚至无法确切他说出整件事究竟不对劲在什么地方来,但是在感觉上,总觉得事情的一切过程,有大多不合情理和值得怀疑的地万。
我没有再说什么,而且也没有什么可做的,除了等陶启泉主动和我们联络之外。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都不做,我去调查了一下,调查陶启泉和那个自称代表的人,登上那艘游艇,是驶向何处去的。
调查的结果,在向南去的航程中,有几艘船,看到过这样的一艘游艇,以相当高的速度向南驶。看到的人,一致对这艘游艇的速度之高,表示惊讶,由此可知那是一艘性能绝佳的游艇。
至于那艘游艇是驶往什么地方去的,完全没有人知道。那也就是说,陶启泉到什么地方去了,除了他自己和那个代表之外,没有人知道。
白素看我这两天来,心神不定,她反倒来劝我,道:"你不是准备去调查一下丘伦的死因么?他是你的好朋友,应该为他做点事。"
我苦笑了一下,道:"我在等陶启泉的讯息。"
白素道:"他一有消息,我保证用最快的方法,让你立刻知道。"
我"噢"了一声,呆等下去,当然不是办法,我也只好接受白素的提议。因为无论如何,像丘伦这样精采的人,不明不白,被人杀了,埋尸在丛林之中,作为他生前的至交,总是该去查询一下的,于是,我便将陶启泉的事暂时抛开,千叮万嘱,要白素一有他的消息,便立时转告我,然后,启程到瑞士去。
第五部:企图隐瞒甚么
我到达勒曼镇的时候,正是黄昏。驾着租来的车子,迎着夕阳疾驶,路边风光如画,赏心悦目。勒曼镇恬静宁温,是一个典型的欧洲小镇。镇上总共只有一家旅馆,我以为在这样的小镇之中,旅馆房间是绝不成问题的,所以根本没有想到预订房间这回事。
谁知道,当我提着简单的行李下了车,走进那家已经相当古老的建筑物,面对着中年、半秃、貌相敦厚的店主人,表示要一间舒适一点的房间之际,店主人用极其抱歉的神情和语气对我道:"真对不起,先生。所有的房间,全都租出去了。"
一时之间,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瞪着他,而当他重复了一遍之后,我才发出了"啊"地一声,道:"还有别家旅馆么?"
店主人道:"真抱歉,镇上只有一家旅馆。"
我道:"这好象不可能吧,这里不是旅游圣地,看起来,你这家店,至少有二十间房间。"
店主人说道:"一共是二十八间。"
我再问一次,道:"全满了?"
店主人道:"是的,真抱歉,全满了,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情形。先生,你知道,我拒绝你,心情就像拒绝一个老朋友想来住宿一样难过。"
我相信他真是无法有房间给我住,这倒令我大是踌躇,我该到什么地方去住宿?或许,可以在车子中过夜?店主人看出我的神情十分为难,他向我解释着旅馆客满的原因,道:"不知是亚洲哪一个国家,来了一位将军,在附近的医院中疗养。现在我们店中的住客,全是这位将军的僚属。"
我"啊"地一声,道:"齐洛将军!"
店主人连声道:"是,是。"
齐洛将军在勒曼镇附近的疗养院,这则新闻,我在报上看到过的,想不到这位将军来治病,都有那么大的排场,我在考虑,是不是可以请店主人随便挪一点地方给我住住之际,看到有三个亚洲人,自店内走了出来。那三个人一看到了我,就用充满了敌意的眼光,向我上下打量。
这三个人,我一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他们一定是齐洛将军的保安人员,我随便看了他们一眼,就转过脸去,对店主人道:"随便是什么房间,即使是杂物室也好,我只要――"。
我话还没有讲完,便觉得那三个人已经来到了我的身后,而且,他们来得太近了,近到了不是陌生人之间应有的距离。
我停止了说话,一双手已经搭上了我的肩头,同时,一个十分粗重的声音道:"快走,这间旅馆的所有房间,我们全包下了。"
我心中十分恼怒,但是我还维持着镇定,冷冷地道:"请把你的手拿开,还有,我建议你剪一下指甲,太肮脏了。"
我的话说得十分冷静,背后那人却显然被我激怒了,他按在我肩头上的手,陡地紧了一紧,变成抓住了我的肩头,他的两个同伴连忙叫了一句,用的是他们国家的语言,在叫那人别生事。
可是他同伴的警告,已经来得迟了,就在那人的手指一紧,抓主我的肩头之际,我的左臂,陡地向后一缩,肘部已经重重撞在那人的肋骨之上。
我也不想多生事,不然,我那一撞,至少可以令得他断两三根肋骨。那人发出了一下怒吼声,我已经疾转过身来,看到那人的手按在胸前,神情又惊又怒,他的两个同伴扶住了他,也一脸怒容。
我指着他们,道:"想打架?还是在这里奉公守法?"我用的也是他们国家的语言。
那三个人一定以为我是他们国家的人了,一个狠狠地道:"你要是回去。一下飞机,你就――"
我不等他讲完,就打断了他的活头说,道:"欢迎你们在机场等我。"
然后,我侧着头,用不屑的神情望着他们道:"看你们的情形,好像很难保护齐洛的安全。"
那三个人脸色发青,我将行李袋往背上一搭,迎着他们走过去,三个人忙不迭后退,我来到旅馆门口,又转过头来,大声道:"别忘了剪指甲。"
那个被我撞了一肘的人,还想追出来,可是被他两个同伴拉住了。
我出了旅馆,这种小冲突、我不会放在心,不过找不到旅馆,总不是愉快的事。我上了车,缓缓驶着。向人问明了当地警署的所在地,转过了两个街角就到了警署,大叫了至少有一分钟,才有一个年轻警员慌慌张张自后面走了出来。
那警员看到我,怔了怔,道:"什么事,先生?"
我道:"我是丘伦的朋友。丘伦,就是不久之前,在森林之中发现了他尸骸的那个死者的名字。"
那警员"哦"地一声,道:"是,是!"他仍是一脸疑惑,道:"你来是……为了什么?"
我耐着性子,道:"丘伦死因可疑,是不是被人谋杀的?你们有没有调查过?"
男警员挺了挺身,道:"当然有,他有可能是被谋杀的。可是,那是五年多前的事情了,完全没有线索,无法着手调查。"
那年轻警员当然不是什么有经验的人,但是我相信,就算是再有经验的侦探人员,对于五年前的一件无头案件,也是无从着手调查的。何况,死者是一个外地来的人,看来当地警方,对这件案子,也不是特别重视。
我搔了搔头,道:"我想弄明白他的死因,是不是可以将资料――和这件案子有关的资料,给我看看。"
那年轻警员一口答应,道:"可以。"
他说着,已拉开了一个文件柜的抽屉,找了一下。找出了一个文件夹来,交给了我,并且示意我在一张办公桌前坐下来。
打开文件夹,有关资料,也少得可怜。除了一份发现骸骨的人所说的有关经过外,只有那森林的一幅简图。画着发现骸骨处的正确地点。另外有一份警方的文件,上面有我的名字,是记录着死者有遗物转交。自然就是海文小姐带来给我的那几张照片了。
再就是一份法医的报告,说明死者致死的原因,和死亡的时间。
死亡时间当然是估计的,大约是五年之前云云。我将资料看了几遍,将那份森林图卷了起来,放进衣袋之中,那警员也没有抗议。
我离开警局时,无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如果有住宿的地方,我当然会先休息,明天再开始工作。但如今反正我要在车中过夜,我就想先到那森林去看看,可是当我驾车离开了小镇之际,我却又改变了主意。
森林,只不过是发现丘伦尸骸的所在。丘伦被人杀害之后,将他的尸体埋葬在那里的这个地点,对整件案子的关系不大。
关系最大的,当然是命案发生的地点,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其次,就是丘伦和海文约会的那个小湖边。丘伦在那里遇到了一件奇事,他也拍下了不少照片,看他的情形,像是去追寻答案,而在追寻的过程中遇害的,到那小湖边上去,比到森林中去重要得多了。
所以,我改向那小湖驶去,在途中,我又自然地想起了齐洛将军来。
丘伦在五年多前,声称看到了齐洛将军,而且还托了一个人打电话给我提起这件事。他又拍了不少照片来证明这件事。
在海文的叙述中,齐洛将军像是在小湖边被人硬拖上一辆车子的,而那辆车子,则是高尔夫球场上所使用的那种。
循这条线索追下去,应该可以有点头绪。
半小时后,车子经过一幢建筑物,那建筑物有着相当高的围墙,范围极大,看来超过一公顷,我知道,那就是那所疗养院。
医院需要有那么高的围墙,这有点怪,或许这是一间专为达官贵人而设的疗养院,所以才要有这样的设备?我当时也没有在意,继续前驶,到了这湖的公路上,在路边停了车,向湖边走去。
当晚的月色相当好,湖水粼粼,映着月光。湖边静得可以,一个人也没有。湖旁,全是柔软的草地。
看到这样优美的草地,我在草地上走了一会,估计来到了当日丘伦和海文约会的地点,就在草地坐了下来。
我先是对着湖水坐着,后来,半转过身子来,向着公路的方向。
我在迅速地转着念,那种球场上使用的车子,既然不能驶得太远,如今视线所及,公路有几条岔路,但是在我驾车前来之际,除了那座疗养院之外.似乎并没有别的建筑物在。
那么,这种车子,是不是就是疗养院使用的呢?
如果是的话,那么,丘伦的死,就和这座疗养院,有极大的关系。
这座疗养院中的病人,已知的有齐洛将军、辛晏士等等,有这样高贵身份病人的医院,会不会和谋杀案扯在一起?
我又设想着丘伦当日发生的事,他看到了齐洛将军,从他拍下的照片来看,那个在照片上酷肖齐洛将军的人,是被另外三个人硬拉上车的,那又是为什么?一个叱咤风云的将军,就算也成了病人,也不应该受到这样粗暴的待遇的。
这其中,当然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丘伦就有可能在追查这个秘密之际,惹来了杀身之祸的。
秘密究竟是什么呢?我不但不知道,而且连秘密的性质如何,也无从设想起。
在湖边,我呆坐了大约有半小时,一直在想着,四周围十分静,直到我用力抚了一下脸,将思想放松一点之际,我才听到了那一阵悉索声。
由子刚子我集中精神在思索,所以我无法知道这种声响已经持续了多久,但当我一听到这种声音之际,我就立时循声看去。
声音是离我坐的地方,大约二十公尺处的一个灌木丛中发出来的。那不是风声,起先,我还以为那是什么小动物,在灌木丛中活动所发出的声音,但是我立时看到了在月色下,灌木丛的影子之旁,另外有一个正在动着的黑影。那黑影,是要略为仔细辨认一下,就可以看得出,那是一个蹲着的人。
发现了湖边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我不禁呆了一呆,从黑影的动作来看,一时之间,我无法肯定这个蹲着的人是在干什么,我慢慢站了起来,向那灌木丛走了过去。我不是故意放松脚步的,人走在柔软的草地上,本来就不会发出什么声音来。
那个蹲着的人,一直没有发现我,直到我已经可以看到他,他还是没有发现。
我看到那人,蹲在地上,正在十分起劲地,用于挖着树根旁的泥土,将挖松了的泥上堆起来。我在他的背后站了半分钟之久,他一直在做同样的事,我也无法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由于我在他的背后。所以无法看到他的脸面。而他又低着头,挖得全神贯注,好像将泥土挖松,堆起来,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一样。
我在看了十分钟之后,实在忍不住,先是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我道:"朋友,你在干什么?"
我一开始弄出声音来,那人就陡地转过头来,盯住了我,一动不动,那神情,十足是一头受了惊了小动物一样。我伯他进一步吃惊,所以向后退了两步,再向他作了一个表示友善的手势。
那人在我向后退的时候,动作相当慢地站了起来。直到这时,我才看出,他的身形,相当高大魁梧,看来象是亚洲人,肤色相当黑,眼睛也比较深,貌相很神气,可是神情却极其幼稚。
这人穿着一件看来极其可笑的白布袍子,以致好好的一个人,弄得看起来象小丑又不象小丑,有种说不出来的滑稽味道。
当他完全站直了身子之后,看他的表情,象是想笑,但又不知道该如何才好,整个神情十分紧张,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我只好再向他作一个手势,道:"你好。"
那人的口张动了一下,可是却没有声音发出来,而且在刹那间,他忽然又现出了极其惊惧的神色来,连连向后退。
他退得大急了一些,以致一下子,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背向灌木丛,仰跌了下去。我一见到这种情形,忙跳过去扶他。我的反应十分快,在他一倒下去之际,我已经跃向前,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谁知道我好意的扶持,却换来了意料不到的后果,我才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忽然发出了一下怪叫声,那一下怪叫声,听来十分骇人,我还未曾明白他为什么要怪叫之际,手背上陡地一痛,一时之间,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竟然正低着头,用他的口,在狠狠咬我的手背。
当你的手背被人咬的时候,唯一对付方法,当然是立即捏住咬人者的腮,令他的口张开来。我当时就是这样做,而且,当那人的口被我捏得张了开来之后,我还挥拳,在他的下颚上,重重击了一拳。这一拳,打得那人又发出了一下怪叫声,跌进了灌木丛中。
我摔着手,手背上的牙印极深,几乎被咬出血来。我心里又是生气、又是不明白的,正想向那人大声喝问之际,两道亮光,射了过来。
我立时看到,一辆车子,向前疾驶而来,车子的速度相当快,一下子就驶到了近前,自车上跳下了两个人来,直扑灌木丛。
那两个人的动作十分快,一扑进灌木丛中,立时抓住了那个人,那个人发出可怕的呼叫声,挣扎着,但是却已被那两个人拖了出来,拉向车子。而在这时候,我也已看清了,那辆车子,正是丘伦的照片中曾经出现过的那种轻便车。
那两个人自然也看到了我,他们向我瞪了一眼,又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我看他们已经将那人拉上了车子,两人中的一个已经跳上了驾驶位,我忙叫道:"喂,等一等,这个人是什么人?"
那个驾车的粗声道:"你以为他会是什么人?"
我扬着手,道:"他咬了我一口。"
那个人闷哼一声,不再理我,车子已向前驶去,我立时跟在后面追,车子去得很快,我追到一半,便不再追车,而奔向我自己的车子,等我上了车,发动车子之后,还可以看到那辆车子的灯光,我驾着车,以极高的速度,疾追上去。
那辆车子,驶近疗养院,从自动打开的铁门中驶过去。当我的车子跟踪驶到之际,铁门已经自动关了起来,我若不是停车停得快,几乎直撞了上去,幸好我驾驶技术不坏,但是紧急煞车的声音,也划破了静寂的夜,听来十分刺耳。
我先不下车,在车中定了定神,一切事情的发生,实在太突然了,突然得会几乎无法适应的地步。我只可以肯定一点,这个有着高得不合理的砖墙的医院,一定有着极度的古怪。
我吸了一口气,下了车,来到铁门前,向内看去。医院的建筑物,离铁门大约有三百公尺远的距离。医院建筑物所占的面积并不大,围墙内是大幅空地。空地实际上是个整理、布置得极其美丽的花园,整个花园,是纯粹欧洲风格的。在距离铁门一百公尺处,是一圈又一圈的玫瑰花,围着一个大喷水他,喷水池的中心,是一座十分优美的石头女像。
建筑物中透出来的灯光并不太多,花园更浸在黑暗之中,看来十分宁谧,全然不象有什么变故发生过的样子。我略为打量了一下,就伸手去按铃。
我才一按下铃,就听到门铃旁的扩音机,传出了一个听来很低沉的声音,道:"什么人?什么事?"
我吸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并不容易回答,我采用了最审慎的态度,道:"我是一个迷路客,刚才发现了一些难以解释的事,想找你们的主管谈谈。"
我一面说,一面打量着铁门和门栓,立即发现有一具电视摄像管,正对着我,可知和我讲话的人,是可以在一具萤光屏上看到我的。
我以为,我说得这样模糊,对方一开始,语气就不怎么友善,我的要求,一定会被拒绝的,谁知道对方只是停了极短的时间,就道:"请进来。"
他答应得那样爽快,倒令得我一呆,可是我已没有时间去进一步考虑,因为铁门已自动打了开来,我道了谢,走进铁门,门立时在我后面关上。
在我的想象之中,这座医院既然有古怪,我走进去,一定会有十分阴森诡秘的感觉。可是事实上,却一点这样的感觉都没有,月色之下,经过刻意整理的花园,处处都显得十分美丽。
当我走过喷水池时,已看到医院的大门打开,一个穿着白袍的人,向我走来。当我们相遇时,那人伸出手来,说道:"你是将军的保镖?"
我怔了一怔,反问道:"齐洛将军?不是,我和他唯一的关系,大约只是我们全是亚洲人。"
那人呵呵笑了起来,道:"那我犯错误了,不该让你进来的。"他讲到这里,又压低了声音,现出一种十分滑稽的神情来。
那人道:"齐洛将军要求我们作最严密的保安措施,我们医院中的病人,尽是显赫的大人物,但从来也没有一个比他更紧张的。"
这个人,大约五十上下年纪,面色红润,头发半秃,一副和善的样子,这种样子的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总是十分良好的。
我和他握着手,他用力摇着我的手,又道:"你说刚才遇到了一些不可解释的事?那是什么?看到了不明飞行物体,降落在医院的屋顶?"
他说着,又呵呵笑了起来,我只好跟着他笑,道:"不是。"
他问道:"那么是――"
我把我在湖边见到的事,向他说了一遍,那人一面听,一面摇着头,道:"是的,我们的一个病人,未得医生的许可,离开了医院的范围。"
我道:"一个病人?"
那人道:"是的――哦,我忘了介绍我自己,我是杜良医生,齐治格里?杜良。"
他好像很希望我一听到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似的,可是,我对医药界的人士熟悉程度,还没有到这一地步,所以我只好淡然道:"医生。"
杜良医生的神情多少有点失望,他继续下去,道:"病人!这个病人,你多少觉得他有点怪,是不是?他患的是一种间歇性的痴呆症。这种病症,十分罕见,发作的时候,病人就象白痴一样,要经过长时期的治疗,才有复原的希望。"
杜良医生在齐始说的时候,已经向医院的建筑物走去,我跟在他的身边。等到他讲完,已来到了门口,他向我作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看他的神情,全然不象是对我有什么特别防范。而他的解释,听来也十分合情合理,我也应该满足了。如果不是有丘伦的死亡――呈现在前,我可能就此告退了。
我在门口,略为犹豫了一下,杜良扬了扬眉,道:"你不进去坐坐?"
我道:"不打扰你的工作?"
杜良摊开了手,道:"轮值夜班,最希望的事,就是突然有人来和你闲谈,你是?"
我向他说了自己的姓名,虚报了一个职业,说自己是一个纯粹的游客。杜良摇着头,道:"别骗人,游客怎么会到这里来?我看你,是一个太热心工作,想采访一点特别新闻的记者。"
我只好装成被他识穿的模样,尴尬的笑了一下。杜良十分得意地笑着。我们走进建筑物的大门,门内是一个相当宽敞的大堂,一边是一列柜台,有一个值夜人员,正在看着小说。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形容着医院内部的情形,是因为这家医院,虽然我认定了它有古怪,可是从外表看来,它实在很正常,和别的医院全无分别。
杜良带着我,转了一个弯,进入了一间如同休息室一样的房间中,他先请我坐下来,然后从电热咖啡壶中,倒了一杯咖啡给我,道:"我只能告诉你,齐洛将军的健康十分良好,可以在最短期内出院,回国去重掌政务。"
我实在不是为了采访齐洛将军的病而来的记者。我之所以跟了他进来,是另有目的。我的目的,其一是想看看这间医院内部的情形,但是如今看不出什么异状来。我第二个目的,则是想在杜良的口中,套问出一点我想知道的事情来。
我首先想到的,是丘伦多年前在湖边的遭遇,所以我一听得他这样说,立时凑近身去,显出一副神秘的样子来,压低了声音,道:"齐洛将军这次是公开来就医的,早五年,他是不是曾秘密来就医?"
杜良呆了一呆,道:"没有这回事。"
我伸手指着他,道:"你在这里服务多久了?要是已超过五年,一定知道,请不要骗我。"
杜良道:"我在这间医院,已经服务超过了十年。"
我打下一个哈哈,道:"那就更证明你在骗人,我有一个朋友,五年前,在离这儿不远的一个湖边,看见过齐洛将军,还拍下了照片。"
杜良皱着眉,瞪着我,看他的神情,象是听了什么极度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但不多一会,他便恍然大悟笑了起来,用力一拍他自己的大腿,道:"对了,那时,将军还不是什么特别显赫的人物,所以我记不起他来,他好像是来过。"
杜良从一出现开始,给我的印象就不坏,他爱呵呵笑,说话的态度也很诚恳,而且主动请我进医院的建筑物来。实在是一点可疑的迹象都没有。
可是这两句话,却令得我疑云陡生。
作为一个医生来说,如果有一个病人,几年前来过,现在又来,正在接受治疗。他绝无可能由于这个病人上次来求医时地位还不是十分显赫,而忘记了这样一个人的。
杜良的这句话,明显地表示了,他是在说谎。
他为什么要说谎?是企图隐瞒什么?我一面迅速地想着,一面仍不拆穿他,只是随口附和了几句,道:"我那位朋友,就在他看到齐洛之后的相当短时间内,被人谋杀了,你有什么意见?"
杜良的回答到很得体,他道:"我能有什么意见?"
我盯着他,道:"我想,他是由于发现了一个极大的秘密,所以才招致杀身之祸的。"
杜良神情感叹地道:"是啊,探听别人的秘密,是一个坏习惯――"他说到这里,伸手向我指了一指,道:"是对健康有害的。"
我尴尬地笑了一下,四面看看,杜良道:"你不是认为我们的医院中有什么秘密吧?"
我故意道:"那也难说得很。"
杜良又笑着,凑近我,道:"据我知道,在地下室,正在制造吸血僵尸、科学怪人,还有鬼医,你可真要小心一些才好。"
我道,"好笑,很好笑。"
我站着,站了起来,伸了一个懒腰,道:"对不起。我要走了。"
杜良像是十分惋惜,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也站了起来,他一直陪着我,走出了医院的大铁门,看着我上了车。
如果不是对于多年前洛将军的事,杜良的话引起了我的怀疑的话,我真可能就此离去,另外循途径去调查丘伦的死因了。但这时,我既然有了怀疑,自然不肯就此算数。当时,我驾着车向前驶,直到我肯定杜良已经看不到我了,才停了车,熄了灯。
四周围十分静,我在车中静坐了片刻,将发生在丘伦身上的事,和我自己的亲身遭遇,又他细想了一遍。仍然觉得那座勒曼疗养院的可疑是一定的。但是究竟可疑在什么地方,我却也说不上来。
我停了大约只有几分钟,就下了车,循原路走回去,等到我可以看到医院的围墙之际,我的行动,变得十分小心,尽可能找到掩蔽体,掩蔽着前进,在离开围墙只有一百公尺左右之际,我是直冲了过去的。
一到了墙脚上,我贴墙站定,抬头向上看去,约有八尺高的围墙,看来十分异样。我不能肯定墙头是否另外还有安全设施。要爬上这样高的围墙,对旁人来说已经不是易事,但对我来讲,却还并不难。
我先取出了一副十分尖锐的小凿子,将尖端部份,插进了砖缝之中,然后,逐步逐步向上爬去。大约是经过了四五次同样的程序,右手向上伸,已经可以摸到头了。我缓慢地伸出手去,在墙头上小心轻碰着,发现场头上除了粗糙的水泥之外,什么也没有。我只要一用力,就可以翻过墙头去。
围墙上什么保安措施都没有,这多少今我有点失望,因为我想,这间医院,如果和重大的秘密有关的话,就不应该如此疏忽的。如今这种情形,是不是表示我犯了错误,这间医院其实并不是我的目标?
我想了一会,心想不管怎样,偷进去看看,总不会有损失的。所以我一耸身,身子已经打横着越过了围墙,墙脚下是草地,我放松了身子,向下跳去,轻而易举,就进了医院的花园之中。
这时,我是在医院建筑物的左侧,在月色下看来,整个花园十分静,一个人也没有。我向前迅速走出了几步,发现月光在地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这是相当容易被人发觉的。
我立时矮下了身于,用可能的最高速度向前移动。不一会,就来到了建筑物的旁边,贴着墙走了十来公尺,就到了一扇门前,门锁着,但是在弄破了玻璃,伸手去之后,门立时打了开来。
门内是条相当狭窄的走廊,灯光黯淡,走廊的两边大约有八到十间房间,门都关着。
我一面向前走,一面试推每一张房门,有的没有锁,有的锁着,没有锁的房间,包括有两间是洗手间,另外有三间,堆放着一点杂物。
这种情形,和普通的医院一样,实在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我已经快走出这条走廊了,走廊外面,是一个穿堂,可以看到有两架升降机。这时,其中一个升降机的门打开,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人,走了出来,向前走去。我为了不让他看到,就闪身贴住一扇门。
等那人走了过去,我反手去扭门柄,门锁着。在这以前,我也曾发现有三四扇门是锁着的,我并没有去打开它们,因为我认为这些房间,没有什么值得注意之处。这时――我发现那间房间锁着,我也不打算去打开它,只是在寻找着适当的时机,越过那个穿堂,到医院其他地方,去察看一番。
可是也就在这时,我突然被一种听来十分奇异的声音所吸引。这种声音,在乎一入耳之际,绝无法肯定那是什么声音。而它又是在离我极近的距离所发出来的,所以着实令我吓了一跳。
我立时打量着身边的情形,极快地,我就发现在我的身边,实在没有任何可以发出声音的东西。而且,声音听来,是在我身后发出来的,而我,是背贴着一扇门站立着。那也就是说,声音是从门后发出来的。
一肯定这一点,我也可以估计到,那种听来绝不悦耳的声音,是有人在门后面,不知用什么东西在门上刮着所发来的。
我吸了一口气将耳贴在门上。耳朵一贴上去,声音听得更清楚,听来,那像是有人用手在门上爬搔着一样。我听了约有半分钟,心中起了一种极度的诧异之感。这一带的房间,大都是杂物室,有什么人,会躲在一间杂物室中,用手抓着门?
我再转了转门柄,门仍然推不开,我略向锁孔看了一下,这种门锁,不消半分钟就可以弄得门开,我也立即取了一根细铁丝在手,可是当我将细铁丝向锁孔中伸去的时候,手竟不由自主地发着抖。
这实在是令我自己也感到诧异的事,我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绝没有理由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感到害怕的。我自己心中,也知道自己其实不害怕,那只是一种极度诧异之感。这种感觉告诉我,如果我打开了门,可能有难以形容的可怕的事存在。
我略停了一停,再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于刚才不由自主地发抖,感到好笑,心中自己对自己说:"有什么大不了,大不了是医院中死去的人变成了鬼。"
心情略为轻松了些,动作自然也顺利了许多。在我开锁的过程中,那种爬搔声,一直在持续着,直到锁孔中传来了轻松的"啪"地一声,那种声音才停止。
我伸手握住了门柄,并不立即打开。
如果,刚才那种声音,是有人在门后所弄出来的。那么,我一打开门.一推,门就会撞在那人的身上。那个发出爬搔声的,不知道是什么人?如果他被我一碰,就大叫起来,那么,我一定会被人发现。
所以,我在推门进去之前,必需为我自己着想一下,先做一点准备工作。
我的准备工作,说穿了极其简单,就是改用左手去开门,而右手握成了拳。
转动门柄,慢慢推门,门才推开了几寸,我就可以肯定,门后面,果然有一个人站着,这个人,一定站得离门极近,因为我已遇到了阻力,无法再继续向前推。
既然肯定了门后有人。我实在不能再犹豫了,我吸了一口气,用力一推门,门向内撞过去,显然是撞在一个人的身上,我推门的力道相当大,将那人撞得跌退了步,我已闪身而入,房门内的光线十分黑,我也来不及去分辨那人是什么人,右拳已经挥出,重重地打在那人的下颚之上,那人立时向后仰跌了出去,跌倒在一堆杂物之上。
直到这时,我仍然未曾看清那人是什么人,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那人捱了我这一拳之后,至少在半小时内,不会醒来。
所以,我立时反手关上门,伸手在门旁,摸到了电灯开关,着亮了灯。
灯光并不明亮,杂物储藏室根本就不需要太明亮的灯光。但也足以使我看清,那人在捱了一拳之后,身子是半转着扑向前的,这时,正背向上,扑在一堆床单之上。
那人穿着一件看来十分滑稽的白布衣服,伏在那堆床单上,一动也不动。
我走前几步,俯下身,来到那人的身边,将他的身子翻过来,面对着我。
当我翻过了那人的身子之后,我立时看清了那人的脸面,也就在那一刹那间,我整个人,如同遭到雷击一样地呆住了。
第六部:手术之后
我看到的不是什么怪物,如果我看到的是一个怪物的话,哪怕它的脸上,长着八个鼻子,十六双眼睛,舌头三尺长,嘴巴一尺宽,我也不会那么震呆。
我看到的,只是一个普通人,样子是很威严,正因为我的一拳而昏了过去。
令得我震呆的是,这个人是我的熟人,而无论我如何设想,我也想不到这个人,会在这个地方捱了我一拳的。
这个人是陶启泉!
这个人,真的是陶启泉!
我可以说,从来也未曾经历过这样的慌乱,一时之间,我张大了口,像是离了水的鱼儿一样,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陶启泉,我在最初的那一刹那间,几乎已无暇去想及陶启泉何以会在这里出现这件事了。我所想到的只是:陶启泉是一个病情极严重的人,他患的是一种严重的心脏病。
一个严重的心脏病患者,突然之间,捱了我重重的一拳,这一拳,力道只能令正常的人昏迷,但是却可以令陶启泉这样的病人丧生!我这一拳,令陶启泉死亡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
当时我的思绪,混乱到了极点,我几乎是扑着向前去的,几乎也跌倒在那堆床单上。我立时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因为他的脸色,看来极其苍白,我几乎以为他已经死去了。一直到我的手指,感到了他鼻孔中呼出来的气,我剧烈跳动的心才算渐渐回复了正常。
陶启泉没有死,他只是被我的一拳,打得昏了过去,我立时又推开他的眼皮,他的瞳孔,看来也正常,我拉开他的领口,伸手去探他的心口,心跳也没有什么异常。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心想,陶启泉看来情形极好――
我一想到这一点,又陡然怔了一怔,感到什么地方不对头,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来。然而,这种迷惑,只是极短的时间,我立时想到是什么地方不对头了。
陶启泉的情形很好,这就不对头。
陶启泉的情形不应该好的,他是一个重病患者。生命没有多少天了,而如今他看来,健康状况,似乎比我还好得多,我和他分手没有多少天,他不会一下子就变得这样健康的。
我在当时,也无暇去深究下去,只是用手指在陶启泉的太阳穴,和后脑的玉枕穴上,用力叩了几下,那有助于使受了重击而昏迷的人,清醒过来。
在我叩了几下之后,陶启泉的眼皮,开始跳动,不多久,他就张开了眼来。当他张开眼之后,我看到他的脸上,现出了一片茫然的神色来。
一看到他醒了过来,我几乎要大叫起来,但就在这时,门外有一阵急骤的脚步声传过来,我忙伸手按住了他的嘴,低声道:"轻点,你在搞什么鬼?为什么会到这里来的?躲在杂物室中干什么?刚才那一拳,你居然受得了,真对不起。"
我自顾自讲着,一直等到门外那阵脚步声远去,我才放开了按住他的口的手。
我以为,只要我一松手,他一定会像我一样,发出一连串的问题来的。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当我的手己完全离开,他已经完全可以自由讲话之际,他仍然只是怔怔地望着我,神色茫然。
我呆了一呆,仍然压低着声音,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陶启泉挣扎了一下,我伸出手去,想去扶他坐起来。可是我的手才碰到他的身子,他却陡然震动了一下,身子向后一缩,缩开了一些。
在那一刹那间,我真的呆住了!
陶启泉这时的神情、动作,和我在湖边遇到的那个人,再像也没有了。
我曾在湖边遇到的那个人,那个杜良医生,曾说他什么来?间歇性痴呆症患者?说是这种病症发作之际,人就像白痴一样。
但是我知道陶启泉绝没有这样的病症。陶启泉所患的是最严重的心脏病,不是什么先天性痴呆症。
我又伸出手去,这一次,陶启泉的反应,仍然和上次一样,缩着身子,想避开我的手。他的这种动作,绝不是反抗性的,看来是一种毫无反抗能力下的躲避。我在他身子一缩之际,已经将他的手臂抓住。我的这个动作,可能是粗鲁了一点,可是也绝不应该引起陶启泉那么大的惊恐,刹那之间,他的反应之强烈,令得我不知所措。
首先,他现出了极度骇然的神色来,接着,他张开了口,发出了一种极其可怕的呼叫声来。那种呼叫声,其实只是"啊"的一下叫唤,但是听得陶启泉像是白痴一样,发出那样的叫声来,真是令人毛发直竖,我忙松开了手,身子向后退去,连声问道:"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当然是由于当时,我实在太震惊了,只顾面对面前的陶启泉,在我身后有事发生,我全然无法防范,我身后的房门,是什么时候打开来的,我都不知道,我仍然只顾盯着陶启泉。
等到突然之际,我感到身后好像有人时,已经慢了一步,我还未来及转过身来,背上,就感到一下尖锐的刺痛。那分明是一支针突然刺中了我的感觉,我陡地转过身来,看到有两个穿着白色制服的人,站在我的面前。
可是我没有机会看清他们的脸面,当我转过身来,看到他们的时候,我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了。在那一刹那间,我只想到了一点,有人在我的背后,向我注射了强烈的麻醉剂,我要昏过去了。
事实上,我甚至连这一个概念都没有想完全,就已经人事不知了。
我连自己是怎样倒下去的都不知道,当然更无法知道昏迷过去之后的事,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事后才知道,当时,才醒过来之际,并不知道。
我醒过来时,除了感到极度的口渴之外,倒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不适之感。我挣扎着动了一下,立时感到有一根管子,塞进了口中,一股清凉的,略带甜味的汁液,流进了我的口中。连吞了三大口之后,我睁开眼来。我看到,自己躺在一间病房中,一个护士,正通过一根胶管,在喂我喝水。
在床前,还有一个人站着,那是我曾经见过的杜良医生,他一看到我睁开眼,就过来把我的脉膊,一面摇着头,道:"你太过份了,大过份了!"
我想开口讲话,但是语音十分干涩,口中有着胶管,也不方便,我伸手拔开了胶管,第一句话就问:"陶启泉呢?"
杜良医生呆了一呆,道:"陶启泉?原来你不是为了齐洛将军才来的?"
我在问出了这一句话之后,我已经坐了起来。由于我曾受到这样不友善的待遇,我也不必客气了,我一坐起未之后,伸手就向杜良推去,杜良被我推得跌出了一步,叫了起来,道:"你干什么。疯了?"
我冷笑道:"一点也不疯,你们有本事,可以再替我注射一针!"
杜良有点发怒,道:"你偷进医院来,谁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们是医务人员,除了用这个方法对付歹徒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我怒道:"我是歹徒?哼,我看你们没有一个是好人,陶启泉在哪里?"
杜良喘着气,道:"他才施了手术,情形很好,不过像你这种动作粗鲁的人,不适宜见他。"
我一呆,道:"他才施了手术?我昏迷了多久?"
杜良没有回答我这句话,只是道:"你偷进来的目的是什么?"
我冷笑着,我的目的,是想发现这家医院有古怪,而今,我更可以肯定这一点,陶启泉居然会在这里,真是怪不可言。
在说话间,又有两个白衣人走了进来。
如果要动手,人再多点我也不怕,但是我却念着陶启泉,所以我忍住了怒意,道:"我是他的好朋友,我要见他。"
杜良有怒意,道:"胡说,据我所知,陶启泉来到这里,是极端的秘密,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
我立时道:"至少还有一个带他来的人。"
杜良摇头道:"没有人带他来,他是自己来的。"
我恶狠狠地道:"少编故事了,让我去见他。"
杜良的样子十分气愤,他走向床头,拿起一具电话来,拔了一个号码,道:"我是杜良医生,是,我想知道陶启泉先生的情形,他是不是适宜见一个人,是不是愿意见那个人,那个人叫卫斯理,对,就是偷进医院来的那个人,请尽快回答我。我在三O三号房。"
杜良讲完之后,就放下了电话,鼓着腮,望着我,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我心中在急速地转着念,在那一刹那间,我所想到的,只是他们不知道又要施行什么阴谋,我绝未想到,我能在和平的环境下和陶启泉见面。
僵持了大约一分钟左右,正当我准备用武力冲出去之际,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电话铃声令得我的动作略停了一停,杜良已立时拿起了电话来,听着,不断应着。
他讲了没有多久,就放下了电话,然后,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眼光望着我,我则只是冷笑地望着他。
他道:"真怪,陶启泉虽然手术后精神不是太好,但是他还是愿意见你。他并且警告说,千万别触怒你,要是你发起怒来,会将整所医院拆成平地。"
我怔了一怔,只是闷哼一声,杜良像是不十分相信,向我走过来,道:"真的?"
我有点啼笑皆非,道:"你不妨试试。"
杜良摊了摊手,道:"陶启泉既然愿意见你,那就请吧,我陪你去见他。"
我心中极其疑惑,心想杜良要将我带离病房,一定另有奸谋。
但是我继而一想,却又觉得没有这个道理。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可以肯定,时间一定相当长。在我见到陶启泉的时候,他绝不像是曾动过手术的样子,但如今,已经是手术后了。
陶启泉要动的并不是小手术,而是换心的大手术,那需要将近十小时的时间,或者更多,如果杜良和医院中人,要对我不利的话,在这段时间中,可以轻而易举地下手,不必等到现在,再来弄什么阴谋。
一想到这一点,我心中不禁十分不是味道,看起来,我的一切猜测,都错了?
杜良已在向外走去,我跟在他的后面,经过了一条走廊,又搭乘了升降机,再走在一条走廊上。我注意到医院的走廊上,有不少穿着白衣服的人,像是守卫。杜良压低了声音,对我道:"这间医院,有一个特殊的地方,来就医的人,全是大亨,包括国家元首,金融界巨子等等显赫人物,所以保安工作,比任何医院尤甚。"
我只是闷哼着,在现阶段,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加以评论的。
等到在一间病房前停下来之际,门口两个白衣人物向杜良打了一个招呼,又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望着我,然后,在门上轻敲几下。
将门打开的,是一个身形极其窈窕,容颜也美丽得异乎寻常的妙龄护士。相信只要不是病入膏育,明知死神将临的人,有这样的护士作陪,都会觉得是赏心乐事。
那位美丽的护士向杜良医生和我,展示了一个令人至少要有好几天不会忘怀的笑容,将门打开。门内是一间极其宽敞舒适的病房,正中的一张病床之上,躺着脸色苍白的陶启泉。
当门打开,我和杜良向前走进去的时候,陶启泉也正从床上,侧过头来,向我望来。
我一看到陶启泉,便不禁怔了一怔。
他的情形看来极好,虽然脸色苍白,但是身上并没有才动完大手术的人所必有的各种管子连接着。当时我一怔的原因,是因为我曾见过他,在我昏迷之前,而当我醒来之后,他不但已经动完了手术,而且看样子,已经在迅速复原之中。
那么,我究竟昏迷了多久呢。
我的思绪十分紊乱,陶启泉在看到了我之后,想弯起身来和我打招呼,但那位美丽的护士,立时伸出手来,轻轻地按住了他。
我来到了床边,陶启泉摇着头,道:"算你本事,可是我不是曾叫你别自作聪明的么?你为什么还是来了?我很好,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我很好,你实在不必再多生事端了。"
我静静地等他讲完,才道:"不是我自作聪明,是你。我根本不是为你而来的,也根本不知道会在这家医院之中见到你。"
陶启泉发出了"啊"地一声,道:"原来是这样。"
我再走近些,仔细打量着他。绝无疑问,如今躺在床上的这个人,正是我所熟悉的陶启泉,亚洲有数的大富豪之一,一个患有严重心脏病的人。这个人,和我在储物室中见到过的,显然是同一个人。
我在一时之间,不知道讲什么才好,还是陶启泉先开口道:"我很快就会康复,谢谢大家对我的关心。"
我只好指了指他的心口,道:"你已经做了心脏移植手术?"
陶启泉眨着眼,道:"我不知道医生在我身上做了些什么手脚,反正我只要能得回我的健康就成了,我又不是医学专家,不需要知道太多的专门知识。"我实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连巴纳德医生都认为不可能的事,这家医院中却能做得到?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
我转头向杜良医生望了一眼,他也看着我,我道:"手术是什么人――哪一位医生进行的?"
杜良的神情有点冷漠,道:"卫先生,这个问题,非但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连陶先生都不会问,谁进行手术都是一样的,主要是手术的结果。"
我碰了一个钉子,可是却并不肯就此甘休,又道:"你们已经解决了器官移植的排斥问题?"
杜良医生的神情更冷漠,道:"要对你这个一知半解的外行人解释那样复杂的问题,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请原谅我的回答。"
我吸了一口气,说道:"不错,我是不懂,但世上尽有懂的人,你们有了那么伟大的发现,为什么不公诸于世,那可以救很多人的性命。"
杜良医生仰起头来,没有出声,陶启泉叹了一声,道:"卫斯理,你多管管你自己的事情好不好?还好,我的熟人之中像你这样的人并不多。"
我再点着头,道:"我是为了你着想,怕你被人欺骗,你在这里就医,花了多少医药费?"
陶启泉的神情,不耐烦到了极点,他提高了声音,道:"钱对我,根本不是问题,我只要活下去,而如今,我可以活下去。"
我俯下身,道:"我不相信你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活下去,器官移植的排斥现象,是无可解决的。"
陶启泉闭上了眼睛,神情极其悠然自得,道:"我不和你作无谓的争论,但是希望能在半年之后,和你在网球场上一决雌雄。"
我看到他讲得这样肯定,只好苦笑,当时我想,不论怎样,让他花一点钱,而在临死之前,得到信心,也未尝不是好事。
整件事件,和我好像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实在没有必要再纠缠下去了。我一面想着,一面已转过身去,可是在那一刹那问,我却想起了一件事来,道:"在杂物室你见到我,为什么感到那样害怕?"
我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半转过身来,所以,此时使我可以看到,杜良忽然眨了眨眼睛。杜良自是在向病床上的陶启泉打眼色。为什么对我这个问题,要由他来打眼色呢?
我心中疑云陡生间,陶启泉已经道:"当然害怕,我怕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又生气,又是疑惑,转回身去,瞪了陶启泉一眼,陶启泉向我作了一个鬼脸,我只好哼了一声,向病房门口走去,一面心中在骂自己多事,他是亿万富翁,要我替他担心干什么!
那位美丽的护士,抢着来替我开门,又向我微笑着,不过我却没有欣赏,我只觉得心中有无数疑问,但是疑问却圭然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任何事,看来每一件都可疑,但是又每一件都绝无可疑之处。
当我走出了病房之后,杜良医生也跟了出来,我背对着他,问道:"请问,我究竟昏迷了多久?"
杜良医生道:"十二天。"
我一听之下,几乎直跳了起来,道:"十二天!我为什么会昏迷这么久?"
杜良道:"这是陶启泉的意思,他怕你会……会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吸了一口气,道:"我不信。"
杜良道:"应该由他亲口告诉你。"
、我冲口而出,道:"由你向他打眼色,再由他来回答?"
杜良怔了一怔,道:"你究竟在怀疑什么?"
我哼了一声,由衷地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我自己在怀疑什么。十二天,我昏迷了十二天之久。"
杜良道:"是的,你体质极好,普通人醒来之后,至少有半天不能动弹。"
我心中陡地一动,道:"如果我的体质在平均水准以下,那么,岂不是要对我的健康造成极大的伤害?你们是医生,怎可以――"
杜良不等我讲完,就挥着手,道:"我们本来是竭力反对的,但是陶启泉坚持要这样,他说,如果不是令你昏迷,他的手术,一定会被你阻挠的。"
他处处抬出陶启泉来,而且,事实上,陶启泉的确是站在他的一边,令我无法可施。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笔直向外走去,一直来到了医院的大门口,出了铁门,铁门在我身后关上,我才转身向后看了一下,看看那座医院建筑物,心中实在说不出来的懊丧。这座医院,明明有着极度的古怪,但是我却偏偏一点也查不出究竟来。
我一面想,一面向前走着,思绪极紊乱,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那个湖边。我在湖边停了下来,用足尖踢着小石子。在我身后,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叫声,道:"卫先生,你来了。"
我转头看去,看到了海文小姐,她正向着湖边走过来,我苦笑了一下,道:"来了很久了。"
海文来到了我面前,说道:"关于丘伦的事――"
我神情苦涩,道:"正如你所说,时间隔得太久了,什么也查不到。"
海文也苦笑了一下,道:"他留下来的那几张照片,一点作用也没有?"
我道:"有一点用,那种车辆,那种穿白衣服的人,全是那家医院的人――"
我一面说,一面伸手向医院的方向,指了一指。就在那一刹那间,我陡然"啊"地一声。
海文用惊讶的眼光望着我,我想起了一件事,在丘伦所拍的照片上,有一个人,瘦削,有着尖下额,那人正是自称为巴纳德医生私人代表的那个,难怪我第一眼见到这位神秘的罗克先生时,觉得有点脸熟。
我在突然之间变得怔呆。虽然我这时已经可以肯定,那个罗克是这间医院的人,但是那说明了什么呢?还是什么也不能说明。情形和没有发现这一点并没有什么不同,仍然是我明知道这间医院中有点古怪,可是就是无法知道是什么古怪。
海文看到我发怔,道:"怎么啦?"
我在湖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道:"这间医院一定有古怪。"
我在说了这一句之后,不等海文发问,就挥着手道:"可是我不知道有什么古怪,想来想去,一点头绪都没有。"
海文用一种十分同情的目光望着我,过了片刻,她才道:"或许,一分名单,会对你有帮助?"
我有点莫名其妙,道:"什么名单?"
海文压低了声音,道:"是我调查得来的,一份历年来在这问医院中治疗的人的名单。"
我苦笑,那有什么用处?每间医院都有病人,也必然有病愈出院的病人。海文见我没有什么表示,颇有点讪讪地神情,道:"这份名单中,全是十分显赫的人物,包括两个总统,七位将军,三个阿拉伯酋长,以及好几个巨富在内。"
我紧皱着眉,向医院所在的方向看去。在湖边这个位置,是看不到医院的,可是我还是怔怔地向前望着。这样一间医院,名不见经传,也没有什么出名的医生,如何能吸引那么多大人物来求医呢?
旁人不说,陶启泉来到这间医院,就十分神秘,他是被一个自称为罗克的人带走的,这个罗克是医院中的人,难道这间医院专门派人,向各地的重病患者上门"兜生意"?而他们又有什么把握,可以彻底医好像陶启泉这样全世界医药界公认为没有法子治好的疾病?
我心中的疑问,已至于极点,可是仍然不知道从哪里去打开缺口,寻求答案。
当时,我一面想,一面顺口问道:"这些病人,全治好了?"
海文道:"是的,我在联合国的一个组织中工作――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就见过一个国家元首,在盛传他得了不治之症之后的三个月,又生龙活虎地出席国际会议,他就是在这间医院中医好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这样看来,这家医院的秘密,就是在于他们已掌握了一种极其先进的医疗术,可以医治一般公认为不治之症的疾病。"
海文的神情有点愤怒,道:"如果是这样,他们为什么不公布出来?"
我思绪还是十分紊乱,道:"一般来说,医学上的发现,都是立即公布于世的,但如果这间医院有了新的发现,不公布出来,而专替能付得起巨额酬金的大亨治病,那算不算是犯法?"
海文眨着眼,对我的问题,也无法回答。
如果事情真像我的假设那样,当然不算是犯法,这间医院,不过是借此谋取巨利而已。当然这种做法是极不道德的。但是世上谋取巨利的手法,有多少是合乎道德标准的?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实在没有法子再调查下去了,我又站了起来,道:"你的车在哪里?是不是可以送我一程?我的车――"
我苦笑了一下,十二夭前,我的车停在离医院约一公里外,现在车子还在不在,我也不知道。海文看出我已经准备放弃了,她神情十分失望,道:"那么,丘伦的死,就永远没有人能知道真相了?"
我心情十分沉重,道:"没有法子,事情过去了那么久,真的没有法子了。"
海文没有说什么,只是向公路边上指了一下,我看到一辆小车子停在路边,就和她一起向前走去。她和我到了我十二天前停放车子之处,车子还在,我向她道别,上了车,发动了好一会,才将车子发动,驾着车,回到了勒曼镇上那唯一的一家酒店之前。
我的车才一停下,酒店经理儿乎是奔出来的,他挥着手,道:"欢迎,欢迎。"
待我打开车门,他看到我,怔了一怔,然后满面堆笑,道:"先生,可以有最好的房间给你,保证清静无比.整间酒店,除了你之外,只有一位英国老先生。"
我顺口道:"齐洛将军的随从呢?"
经理道:"将军出了院,回国了。"
我随着他向酒店内走去,填写着一个简单的表格,等到他将钥匙给我之际,我转过身来,看到酒店的另一个住客,经理口中的那个"英国老先生。"
"英国者先生"真的是一位英国老先生,已经六十开外,脸色红润。可是,我却从来也未曾将他和"老先生"三个字联在一起,他就是精明能干,充满了活力的沙灵。
沙灵也看到了我,我们两人同时发出了一下欢呼声,将酒店经理吓了一大跳,我向沙灵冲过去,和他拥抱,他用力拍着我的臂,道:"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叹了一声,道:"说来话长,你又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沙灵赂怔了一怔,没有立即回答我,我看出他的神情,是不想对我说他来这里的原因,这令得我十分生气,道:"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原来还有秘密需要保守的。"
沙灵的神情更是为难,他拉住我的手臂,道:"走,到你的房间去。"
我看出他像是有十分为难的事,也知道他如果有秘密的话,绝不会不和我共商的。但是我还是装出十分生气的样子来――那样,可以令得他讲话痛快些。
到了我的房间之中,沙灵望了我一会,才道:"这是极度的秘密,如果传出去可以造成极大的风波,甚至影响全世界。"
我嗤之以鼻,道:"别自以为伟大了。"
沙灵道:"一点也不夸张,你想想,如果阿潘特王子快死了消息传出去会怎么样?"
一时之间,我不禁张大了口,合不拢来。阿潘特王子,沙灵是他的护卫人员,而王子几乎掌握着阿拉伯石油的一半控制权,他的一个决定可以令得世界经济产生剧烈波动,要是他快死了的消息传出来,争夺继承位置的人,会开始行动,那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实在是谁也说不上来。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道,"的确没有夸张,不过王子将死了,你在这里――"
我下面的"干什么"三个字,还没有问出口,已经陡然想到了答案:勒曼疗养院。
阿潘特一定也到那家医院就医来了。
刚才我还缓缓地吸一口气,但这时,我急促地吸了一口气,道:"王子在这里附近的一家医院就医?"
沙灵现出十分讶异的神情来,我忙向他作了一个手势,道:"什么时候到的?"
沙灵道:"三天之前。"
我道:"他患的是什么病?"
沙灵的声音压得十分低,道:"胃癌。"
我几乎直跳了起来,道:"至今为止,世界上还没有什么医生可以医治胃癌的!"
沙灵抿着嘴,不出声,我盯着他,沙灵过了片刻之后,才道:"从头开始,我都知道经过情形,你是不是想听一听?"
我忙摇头,道:"我对他如何得病这一点,并没有兴趣,只是想知道他何以会来这家医院。"
沙灵道,"事情很神秘,王子经过检查,证明他得了胃癌之后,保持着极度的秘密,医生会商的结果是,除非将整个胃和一部分肠脏切除,才能维持生命,但是一个人如果没有了整个胃和一部分肠脏――"
沙灵说到这里,作了一个极其古怪的神情。又道:"王子倒十分勇敢,他不想这样活下去,拒绝了施行手术。由于他职务重要,他想在临死前,作一个好好的安排,但是发现形势十分险恶,最有可能取代他位置的一个王子,立场十分暧昧――"
我挥着手,打断了他的活头,道:"这些无关重要,说他如何会来到这里。"
沙灵说道:"你就是这样心急。我在医院里日夜陪他,几天前,有一个西方人,自报姓名,叫作罗克――"
一听到"罗克"这个名字,我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来,刹那之间,脸色也变得十分苍白,道:"别说下去,经过我知道了。"
沙灵抗议着:"你不可能知道的。"
我苦笑了一下,道:"就是知道,罗克和王子经过了密谈,王子就觉得他的病全然是可以医治的,不像是一般医生所说的不治之症,所以他就到这里来就医了,经过就是那么简单,是不是?"
沙灵瞪大了眼睛望着我,我道:"我有一个朋友,如今正在那家医院之中,他是亚洲数一数二的豪富,患的是整个心脏都坏了的重病,经过的情形,和王子遇到的事一模一样。"
沙灵陡地紧张起来,用力一挥手,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骗局?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精明能干的王子如何会信了那家伙的话,觉得自己的病是可以医治的,那是什么样的骗局?"
我缓缓摇头,道:"不是骗局,他们真有能力医好病人。我那个朋友,已经施了手术在复原中,看来精神极好。"
沙灵瞪着眼,道:"心脏移植手术?"
我道:"他的病,除了移植心脏之外,没有旁的办法可以挽救他的生命。"
沙灵在房间中团团乱转了片刻,道:"那难道是我想错了?可是他们的条件――"
我忙道:"条件?什么条件?是医好阿潘特王子所需的酬劳?"
沙灵点头,道:"是的,我是在王子自言自语时听到的,讲来真骇人。"
我催道:"吓不死人,只管说好了。"
沙灵讲出了几句话。我当然没有被沙灵的话吓死,可是却也震惊得好一会并不出话来。
好一会,我才道:"不是真的吧."
沙灵道:"我听得王子在自言自语,他在说那几句话的时候,用的是他部落中的土语,而我是学会了这种语言的,他说:'要将每年在石油上的收入三分之一拨归他们.并不容易做到,但是能使我活下去,还是十分值得的。'"
我不由自主地眨着眼,道:"每年在石油上的收入三分之一,真是吓人之极了,我怕阿潘特王子,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沙灵道:"可以的,如果他发动一场政变,使他自己变成一个独裁者,那么不论他怎样做都可以。"
我又问道:"三分之一,估计是多少?"
沙灵竖起几只手指来,道:"每年,超过二十亿美元!每年!"
我面上的肌肉牵动了一下,阿潘特王子的医疗费,是每年超过二十亿美元,陶启泉的又是多少?齐洛将军的又是多少?这间医院的收入究竟是多少?
我和沙灵沉默了片刻,沙灵才打破了沉寂,道:"牵涉到那么多金钱的事,如果说其中没有犯罪的因素在,杀我的头都不信。"
我道:"可是事实上,他们是挽救人命,并不是在杀害人命。虽然丘伦的死,十分可疑。"
沙灵像是猎犬嗅到了猎物一样,立时满脸机警,道:"什么丘伦的死?"
我略为定了定神,将丘伦的事,陶启泉的事,以及我的经历,详细说给他听。
沙灵叫了起来,说道:"你给他们弄昏过去了十二天,就这样算了?"
我道:"那又怎么样?我看到陶启泉真的在康复中,我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但是陶启泉自愿接受治疗,而且真的医好了。"
沙灵紧皱着眉,我又道:"而且,医好了的人,还不止陶启泉一个,齐洛出院了,曾经治疗过而恢复健康的人很多,包括了――"
我把海文念给我听的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一个念了出来。人并不多,而且全是极著名的大人物,要记住他们的名字,并不是什么难事。
当我念到一半的时候,沙灵已经双眼放光了,道:"等一等,等一等。"
我停了下来,沙灵却又不出声。
看他的样子,他像是正在想什么,过了一会,他又道:"还有哪些人,再说下去。"
我又念了几个人的名字,等到念完,沙灵的气息十分急促,盯着我没头没脑地道:"这――是巧合吗?"
我莫名其妙,问道:"什么巧合?"
沙灵说道,"你刚才念的那些人,有许多,全是在我的名单之中的。"
我仍然不明所以,道,"你的名单?"
沙灵用力挥着手,道:"我的名单,我调查的,曾经意外受伤的大人物的名单。"我呆了一呆,是的。沙灵曾做过这样的调查工作,起因是由于有人假冒了日本人去见阿潘特王子,而令得阿潘特王子受了一点伤――这种受伤,是全然微不足道的。虽然在当时引起了一阵紧张,但是事后,却除了沙灵之外,再也没有人将之放在心上。
而沙灵,不但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而且还尽他的可能,作了极其广泛的调查。他曾将调查的结果告诉我,说是他查到了有很多超级大人物,都曾经发生过类似的情形。当时我的回答是:在任何人一生之中都会有轻微的受伤的经历,不足为奇。而现在,沙灵将他调查所得的那份名单,和曾在勒曼疗养院中就医的人的名单,相提并论,这实在是一项相当令人震惊的事。
两者之间,是不是有着某种关系?一时之间。我的思绪十分混乱,瞪着沙灵,沙灵显然也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的双手无意义地挥动着,在我望向他之际,他忽然有点神经质地叫了起来,道:"卫斯理!"
我忙道:"你想到了什么?"
沙灵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如果我调查所得的名单中,所有受伤的人,他们的伤,全是故意造成的,我的意思是,是有人故意令那些超级大人物受伤的!"
我道:"那又怎么样?"
沙灵说道:"当时,我们曾考虑过对方的手段是一种慢性毒药――"
我插口道:"但不会有一种毒药,药性的发作是如此之慢的!"
沙灵用力拍了他自己的头一下,道:"如果受伤的人,因为这个伤害,而在若干时日之后,就患了严重的疾病,有没有可能?"
我吁了一口气道:"沙灵,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沙灵干咳了两下,由于我的语气中,充满了同情的意味,所以他知道,我只是在同情他胡思乱想的苦处,而不是同意他的意见。
他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我继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一个人在若干时日之前,受了一点轻伤,在日后,就会演变成严重的疾病。而这种疾病又非到勒曼疗养院来治疗不可,医院方面,就可以趁机索取巨额的治疗费?"
沙灵不断点着头。道:"这样的推测,不是十分合理么?"
我道:"很合理,但是你要注意到,这些人的疾病,都绝不是多年前的一个轻伤所能造成的。轻伤能造成心脏病。能造成肠癌?"
沙灵苦笑道:"我……我也不能肯定,但是有一项事实,不容忽视,就是所有患了绝症的人,都到那家疗养院去,而且,在那家儿乎不为世人所知的医院中,种种绝症,都可以得到治愈的效果。他们是什么?是奇迹的创造者?还是他们已突破了现代医学的囚牢?"
我苦笑,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想过了多少次了,一点头绪也没有。
当然,我这时也无法回答沙灵的问题。
沙灵见我没回答,恨恨地道:"我一定要查出究竟来。"
我叹了一声,道:"最大的可能,是他们在医学上有了巨大的突破,一般来说,不能医治的绝症,在他们看来,十分简单。"
沙灵道:"那他们为什么不公开?"
我道:"如果他们真是掌握了这种新的医术,他们也有权不公开的,是不是?"
沙灵咕哝着骂了几句,我没有十分听清楚他在骂些什么,但也可以知道他骂的那几句话,通常来说,一个英国绅士一生之中,很难有机会说第二次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看算了吧,你在这里等阿潘特王子复原,我可要先回去了。"
沙灵双手抱着头,又哺哺地道:"这件事的真相如果不弄明白,我死不瞑目。"
我其实和他有同样的想法,但是看他的神情这样激动,我只好安慰他,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是永远没有法子明白真相的。"
沙灵显然很不满意我这样的态度,挥手道:"去,去,你回家去吧。"
我没有别的话好说,离开了房间,和航空公司联络,准备回家。
第七部:穿白布衣服的“死人”
"第二天,沙灵一早就到了勒曼疗养院去了。我知道,他到医院去的目的,一则是去陪阿潘特王子,二则,是想在医院中找到什么线索――我也曾努力过,可是一无所获,也不想再去了。
中午,我退了酒店的房间,酒店主人见我要离去,现出十分惋惜的神情来。正当我跨出酒店,心中在想,不知什么时候才再会回到这个小镇上来,酒店主人忽然追了出来,大声叫道:"先生,有你的电话。"
我转过身来,心想多半是沙灵自医院中打来,看我走了没有的,可是酒店主人却向我神秘地眨了眨眼睛,道:"一位女士打来的。"
我一时之间,想不起有什么人会打电话给我,走回酒店,在柜台上接听电话,对方的声音十分急促,道:"卫先生,你赶快来。"
我"哦"地一声,道:"海文小姐?你在哪里?"
事实上,当我一听得电话中传来是海文的声音之际,我讲了这样的一句话,但海文在电话中,却已经至少用急促的语调,重复了七八次,"你快点来!"
我忙问道:"你在哪里?"
海文喘着气,道:"我真的慌乱了,我在一家小咖啡店中打电话,我等你来,那家小咖啡店,就在湖边――就是我和丘伦约会的那个小湖边附近的公路上,你快点来,快点来。"
我依稀记得,在那条公路边上,好像是有一家十分简陋的小咖啡店,简陋得无法引人注意的地步。我道:"我可以找得到,你是不是有了什么麻烦?"
海文道:"不,不,我……电话里很难讲得明白,你快点来。"
我答应了她,放下电话,向酒店主人道:"保留我的房间,我不走了。"
酒店主人大是高兴,搓着手。因为海文在电话中的语音是如此急促,所以我立时急步走出酒店,上了车,直驶向湖边。
在驶近了湖边之际,转上了公路,不一会,我就看到了那家小咖啡店。
那家小咖啡店其实很难辨认,不过我老远就看到海文站在店前,一看到我的车子驶来,她就直奔向前来,我在她身边停下车,她打开车门,坐到了我的身边,不住地在喘着气。
她的面色十分苍白,神情却透着一种极度的兴奋。从她那种神情看来,可以肯定她并不是遭到了什么不幸的事。我不等她坐定,就道:"什么事?"
海文仍然喘着气,道:"我也说不上来,整件事,似乎……似乎……你驶到湖边去。"
我一面驾着车,一面道:"慢慢说。"
足足在一分钟之后,海文才算是略为定下神来,说出了她的经历,和她要见我的原因。
海文又到湖边去,连她自己也说不出为了什么,或许她还在怀念她和丘伦相识的一段经过,或许她喜欢湖边的风景。
不论是为了什么原因。她又到了湖边,而且,就在她和丘伦曾经坐过的那个地方,独自坐着。当她坐了一会,感到无聊之后,她站了起来,慢慢向前走着,走近了一个灌木丛。
那灌木丛十分浓密,在矮树密生的树丛中,海文看到一个人,双后抱着头,蹲着,据海文的说法是,那个人蹲着,就像是一只兔子一样。
(海文在灌木丛中见到了一个人,我也曾在那灌木丛中见过一个人,那个人,据杜良医生的说法,是患有间歇性痴呆症的,我曾被他在我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我听到海文说到她在灌木丛中见到一个人之际,我就有点紧张。)
海文看到那那人蹲着,一动不动,也就停了脚步,她那时候,并不感到害怕,只感到奇怪,不知道那人蹲在那里,是在干什么。
那人双手抱头,低首,海文也无法看清他的脸面。她只是想等那人先抬起头来,那么她就可以和那人交谈几句了。
可是足足过了好几分钟,那人仍是一动不动,海文于是发出了一些声音。
由于接下来的事情,实在太令她感到惊骇,所以她已经记不清她是顿了顿足,还是咳嗽了一下。总之,她发出了一点声音。
而当她发出了声音之后,那人抬起了头来。
那人一抬起头来,海文整个人都呆住了。她的视线,停留在那人的脸上,张大了口,可是就是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只感到极度的惊骇。
而那人,也只是怔怔地看着海文。
(我极焦急地问:"海文,那人是谁?")
(海文回答:"天,卫斯理,天,那人是丘伦!")
(那人是丘伦,我也呆住了,那人是丘伦,丘伦不是早已死了么?)
那人是丘伦!
海文乍一看到那人是丘伦之际,所引起的震惊,真是无可比拟的,她在足足呆了好一会之后,才陡地叫了出来:"丘伦!"
丘伦仍然蹲着,也仍然双手抱着头,只是以一种极度茫然,接近痴呆的神情,望着海文。
海文的呼吸,自然而然,开始急促,她叫道:"丘伦,你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
丘伦一点反应也没有,海文说她那时,只有一个感觉,感到她不是对一个活人在讲话,而是一具极其逼真的人像在讲话一样。
但是在她面前,不但是一个活人,而且,还正是她所熟悉的丘伦。
海文在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过,她正在不知如何才好之际,听到了一阵声音,自远而近,传了过来。
这种声音,海文并不陌生,那是一种轻便车在行驶之际所发出的声响。
在那刹那间,海文才注意到,丘伦的身上,穿着一件式样十分可笑的白布衣服。也就在那一刹那间,她想起了多年前发生在湖边的事,丘伦以为看到了齐洛将军,结果,来了一辆轻便车,车上跳下来两个人,将"齐洛将军"抓走,丘伦追了上去,从此下落不明。
海文一听到了轻便车驶过来的声音,想起了这些事来,她第一个反应是:轻便车上,一定有人,可能是来抓丘伦的。
所以,她立即开始行动,她一步跨向前,伸手抓住了丘伦的手,拉着丘伦,向前就奔,很快超过了灌木丛,来到一个大草堆之旁。
到了大草堆旁,她将大草堆扒出一个洞来,令她自己和丘伦一起藏了进去,又拉了些草,将两个人的身子遮住,她起先还怕丘伦会出声,给人发现,所以曾经轻轻地按住了他的口。
可是丘伦一点声音也未曾发出来过,只是在喉间,间歇地传出一些"晤呀"的声音。
他们躲起之后不久,就听到轻便车的声音,时停时发,正向他们移来。同时,在车子停住的时候,他听到了两个人的交谈。
海文听到的那个人的交谈,只是一些不完整的片断,有些话,还全然无意义可寻(至少在当时是如此)。但因为这些对话,对日后事情真相的揭露,有相当大的帮助,所以我详细地将之记述在后面。
海文听到的,是三个人的谈话。
(三个人!一个驾车,另外两个,是方便将找到的人抓回去的?)
这三个人,海文当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和身份,她躲得很好,由干草遮掩着,是以也无法看清他们的容貌。所以只好用A、B、C来代表他们。幸而这三个人的声音,很不相同,所以容易分清是谁在讲话。
海文听到的三个人的对话如下:
A:(可能已讲了许多话,海文听到的只是下半句)……这真不是好现像。
B: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好像越来越聪明了。
C:不可能的,不可能。
A:当然不可能,或许只是一种本能。
B:这始终不是好现像,要是我们找不到――
A:不会的,以往两次,都没有出错。
C:(闷哼)哼,还说没有出错,几乎闹出了大乱子,那记者――
A:(陡然地)咦,前面好像有人!
(杂沓的脚步声,表示有人向前奔去)
B:那不是人,他看错了。
C:我真怀疑,他们的智力从何而来。
B:(大声)他们没有智力,没有!
C:那怎么会不断有逃出来的?
B:只是一种本能,我想。
(脚步声又传近,大约是A回来了)
A:这次可能逃远了,再驾车前去看看。
B:看守也太大意了。
(轻便车驶远去的声音)
海文听到轻便车驶远,立时又拉着丘伦,离开了草垛,往回奔去。
海文这样的做法,相当聪明,因为轻便车才由那个方向驶来,她由那个方向走,就不会和轻便车遇上。
海文那时,对她听到的那三个人的对话,还不了解是什么意思。但至少有一点,她是明白的,因为在对话中,她听到了"逃出来"这样的字眼,丘伦是逃出来的,会被抓回去。
海文只明白这一点,在当时,她也只需要明白这一点就够了。明白了这一点,她就拉着丘伦,要逃避轻便车的追捕。
她和丘伦,大约奔出了半里,已离开了湖边的范围,到了一片林子之中。
在奔跑的过程中,丘伦一直未曾出声,海文看到林子中,有一个被露营人弃下的帐幕,倒坍了一半,她指着那帐幕,对丘伦道:"进去,躲进去。"
可是丘伦在站定了之后,只是站着不动,对海文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海文只好再拉着他,到了帐幕前,按下丘伦的头,令他钻进帐幕去。
海文自己并没有进去,她只是吩咐道:"躲着,一动也别动,不听到我的声音,怎样也别出来。"
虽然她叮嘱着,可是进了帐幕的丘伦,仍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海文迅速地转着念,她首先想到了我,我是为了调查丘伦的死而来的,如今丘伦还活着,虽然海文觉得情形怪异至于极点,但一定要先让我知道。
于是,她又奔出了林子,上了公路,总算那家小咖啡店里有电话,所以她打了电话给我。而在和我通了电话之后,根据海文的说法是:过了要命的十五分钟之久,才看到你的车子驶来。
我感到极度的震惊,道:"那么,从你将丘伦藏进那帐幕到现在,有多久了?"
海文道:"接近一小时。"
我一面飞快地驾着车,一面忍不住用力在方向盘上敲了一下,道:"快一小时了,那三个人,驾着轻便车,还到处在找他,丘伦被他们发现的可能性太大了。"
海文的脸色本来已经够苍白的了,给我一说,更是半丝血色也无,道:"我……做错了?"
我的思绪十分紊乱,而我实在也没有责备海文的意思,因为猝然之间,遇上了这样怪异莫名的事,海文的做法,已经很好。
海文曾说:"我一看到那人抬起头来,是丘伦,一时之间,我还以为自己看到了鬼魂。"
在这样惊慌的情形之下,海文还知道将丘伦藏进一个半塌的帐幕之中,还能责备她什么呢?
我心中有千百个疑问要好好思索,可是这时,我却一个问题也不想,只是尽可能快速驾着车,并且,心中千万遍希望,丘伦听海文的话,仍然躲在那个帐幕之中。
车子在将到湖边之际,我驶离了公路,直奔海文所说的那个林子,一路上,车子颠得如同怒海中的小舟一样,我也不去管它。
直到前面的去路,实在无法令车子通过,我和海文才下车,向前奔去。
我奔在前面,已经看到了在海文所说的那帐幕,同时,也看到了帐幕只有二十公尺处,停着轻便车,两个人正下车,走向那座帐幕。
一看到这样情形,我明知自己无法在他们之前赶到那帐幕之中,所以我一面奔,一面叫道:"啦,也来露营么?欢迎参加。"
我叫了一声,就放慢了脚步,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在我身后跟着奔过来的海文,十分机灵,也和我一样,放慢了脚步,令得我们俩人,看来是准备在林中露营的一对男女一样。
而那两个向帐幕走去的人,以及还在轻便车上的那个人,经我一叫,一起回头向我望来,我向他们挥着手,走近去,一面大声埋怨:"什么人将我们的帐幕弄塌了,真缺德。"在说话之间,我已经来到了帐幕之前,我不知道丘伦是不是还在里面,我转过身,背对着帐幕,拦在那两个人和帐幕之间。
那两个人望着我,现出十分疑惑的神情,我也故意打量着他们,道:"你们不是来露营的?在找什么?"
那两个人中的一个道:"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着白布衣服的人?"
我摇头道:"没有。你们是哪里的?是从医院来的?"
那两个人并没有回答,这时候,看他们的样子,像是要绕过我,进入那半塌的帐幕中去。但是海文却先他们一步,进了帐幕,同时,她在帐幕之中,叫了起来,道:"糟糕,食物全被偷走了,真不能相信这里的人,会做这样的事情。"
海文一面说着,一面走了出来,一副悻然之色。
海文的那种悻然之色,当然是做给那三个人看的,因为她在一转头之际,向我使了一个眼色。
海文的眼色使我知道丘伦在,帐幕之中。只要丘伦还在,就算那三个人硬来,我也不会怕他们,所以我更加镇定,向着海文道:"那要补充食物才行,我们的车子又坏了――"
讲到这里,我向那两个人道:"能不能借你们的车子用一用。"
那两个人忙道:"不行,我们有急事。"
他们说着,已转身走了开去,我和海文互望了一眼,看着他们上了车,驶走,我才说道:"他在里面?"
海文道:"是的,像兔子一样蹲着。"
我转过身,撩起了帐幕的一角,看到了丘伦。他真的像兔子一样蹲着。
我叫道:"丘伦。"
我这一叫,丘伦就抬起头来,他的神情极茫然,这种神情,我绝不陌生,曾咬了我一口的那个人,就是这样的神情,那分明是一个白痴的神情,难道丘伦也患了"间歇性痴呆症"?
海文在我的身后,道:"他怎么啦?"
我吸了,一口气,道:"我不知道,可是你看他的脸色,多么苍白,他像是被人不见天日地囚禁了好久一样。"
海文失声道:"如果他――失踪就被囚禁,那有好几年了,丘伦。"
海文叫着,可是丘伦没有反应,我向丘伦伸出手去,他仍然蹲着,直到我的手,碰到了他的手,他才握往了我的手,那情形,就像丘伦是个婴儿一样,而且还是初出生的婴儿。
初出生的婴儿的反应。就是这样子的,当你向他伸手出去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反应,但是当他的手碰到一些东西的时候,他就会自然而然,用自己的手,对碰到的东西抓紧。
丘伦抓住了我的手,我用力一拉,丘伦被我拉得站了起来。他仍然抓着我的手,我手向下垂,他又要向下蹲下去,看来,他对自己身子的动作,全然不能控制。
我轻轻分开了他的手指,让他仍然蹲着,转过身来,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的情形十分怪。"
海文道,"要不要送他到医院去?"
我几乎直跳了起来,道:"他就是从医院之中逃出来的。"
海文忙道:"我是说……别家医院。"
我的思绪紊乱,想了一想,才道:"先别让那三个人发现,我看等天黑了再带走他。"
海文点头,表示同意。
我防备那三个人去而复还,和海文做了一些准备工作,将半塌的营帐支了起来,又在营帐前的空地上,生着了一堆篝火。
果然,一小时之后,那三个人和轻便车又来了,三个人的神情都十分焦急,一个人直趋前来,道:"你们肯定没有见过一个穿白衣服的男人?"
我装出不耐烦的样子,道:"如果见过,我为什么要骗你?"
那人道:"这个男子是一个神经病患者,发作起来,十分危险,要是你发现了他,请立即通知医院,你会得到一笔奖金。"
我道:"既然是危险人物,怎么会让他离开医院的?"
那人生气地道:"意外!任何完善的事,都会有意外发生的。"
他说着,悻然踢开一块石头,转过身,又上车驶走了。看这三个人焦急的神情,可以肯定,丘伦逃出了医院,对他们来说,一定是一桩极其严重的事,那我就要更加小心,不被他们发现,将丘伦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再说。"
在轻便车驶走之后,我们仍然不走,等候天黑,在等待之中,天黑得特别慢,好几次,听到了一些声音,我们就以为是轻便车又回来了,但是一直等到天黑,那三个人都没有再出现。
天黑之后,我们将丘伦自营帐中扶了出来,丘伦的样子,完全像是木头人一样,不论和他讲什么话,做什么动作,他都木然毫无反应,但是如果拉着他向前奔,他却可以奔跑得很快。我已经对他,进行了好几小时的观察,可以肯定,他的身体十分健康,但是他的智力,却好像完全消失了。
丘伦是从那家医院中逃出来的,那已是毫无疑问的事,医院为什么要禁固丘伦?自然有古怪。我本来就是一直肯定那医院中有古怪,只不过查不出因由来,如今有丘伦在,我就可以正式对付那家医院了。
所以,在带着丘伦离开林子,走到车子旁去时,我极其小心,准备随时发生意外,设法应付。
那一段路,大约二十分钟路,在天黑之后,四周围静得出奇,我们顺利地来到了车子旁边。当我们准备上车时,海文间道:"将他载到哪里去?我看他实在需要一个医生。"
我道:"先带他回酒店再说。"
海文对我的提议,好像并不十分热衷,我又道:"我有一个朋友在酒店,他对丘伦的遭遇,或许有他的看法。"
海文点着头,打开车门,我先坐上了驾驶位,示意海文带着丘伦,坐到后面去,在我作这样的动作之际,我半转过身去,当我一转过身时,我就呆住了。
第八部:易容换姓,目的何在
在车子的后面,早有三个人坐着,其中一个,正是杜良医生。
另一个,瘦而尖削的脸,十分阴沉有神的眼睛,我也不陌生,就是去求见陶启泉,自称是巴纳德医生的私人代表的罗克。
还有一个人,身形十分高大,这时已打开了车子后面的门,跨了出去,在他的手中,有着一柄枪,枪口正对准了海文。
杜良医生叹了一声,道:"多管闲事,真是对健康十分不利的。"
我吸了一口气,道:"好,杀人怪医的真相,快要大白了。"
杜良的样子,看来像是觉得我的话,十分滑稽,他侧过头去,对罗克说:"你听听,他称我们为什么?杀人怪医?这是什么称呼?"
罗克道:"他的意思是,我们杀人。"
杜良道:"我们杀过人?"
罗克对于杜良这个简单的问题,却并不加以回答。我不明白罗克何以不回答,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问题,对罗克来讲,实在是无法回答的。
在这时候,海文先是发出了一下惊呼声,然后,已被那持枪的汉子逼着,坐到了我的身边,丘伦则被那汉子带着,挤到了车后面。
我笑着对海文道:"不必惊慌,这种事,我经历得多了,像如今这种场面只不过是小儿科――这是我们的一句俗语,就是微不足道的意思。"
听得我这样说,杜良,罗克和那男子,都有狼狈和愤怒的神情,我转过头去,望着他们,道:"我相信你们对我,一定曾作了某种程度的调查,至少应该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杜良没有什么反应,罗克则闷哼了一声。我又道:"别说一支手枪,告诉你,我曾坐在核子导弹的弹头上,曾经被比地球上所有武器加起来还历害的武器指吓过,快收起你们的手枪来。"
我最后一句话,简直是命令式的,那握枪的汉子,不由自主,犹豫了一下。杜良忙道:"卫斯理,你的过去经历,我们自然知道,你是一个好管闲事的人,太好管闲事了。"
我冷笑道:"但所谓'闲事',是一些罪犯在进行犯罪之际,我真是太好管闲事了。"
杜良大有怒意,道:"你不能称我们为罪犯。"
我讥笑道:"那么,称你们为什么?救星?"
杜良和罗克都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是的,你可以这样说。"
在那一刹那间,我几乎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但是还未曾见过一个自称为"救星"的人。
但是,我却并没有笑出来,因为我看出,杜良的神情,十分认真。而且,我也知道杜良并不是什么普通人,他是一个医生。他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医生。
我相信杜良一定在医学上已经有了重大的突破。这种突破,可能是震憾古今的大突破。
所以,我只是呆了片刻,才道:"既然是这样,你们更可以将手枪放下来,将真相告诉我,你们真是救星,我也绝不会管闲事。"
看杜良的神情,他显然被我的话,说得有点动心,他像是在想着什么,然后,从沉思中醒过来,道:"这只是一个观念问题――"
他才讲了半句,罗克便疾声道:"别对他说,他和其余人一样,是无法接受这种观念的。"
杜良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我对罗克一直没有好感,或许是基于他那过于阴森的脸容,但这时我却不想和他争辩,因为我急于得知事实的真相。而且我感到,我已经在真相的边缘了。只要他们肯说出来,一切迷团,可以迎刃而解。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自然没有必要,去和他们多作争执。所以,我以十分诚恳的语气道:"你错了,再新的观念,我也可以接受。"
杜良向罗克望去,罗克仍然固执地摇着头,杜良叹了一声,说道:"卫先生,我们实在没有做过什么。"
我道:"是没有做过什么,例如要一个阿拉伯产油国的利益的三分之一之类,那本来就不算什么,你们医治陶启泉的代价,又是什么?"
杜良胀红了脸,道:"那些金钱在阿拉伯人的银行户头,在陶启泉的银行户头里,和在我们手中,意义大不相同。金钱在我们手里,就可以成为人类进步的动力。"
我呆了一呆,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还在搞世界革命!"
杜良的脸胀得更红,道:"你谈到哪里去了?我是说,巨额的金钱在我们手里,就可以作为研究的基金。替人类的前途,带来新的光明!"
我冷笑道:"伟大,伟大,真是救世主!这样说来,你们――我不知道你们有多少人,你们应该全是伟大的先驱者,伟大的科学家了?真可惜,你,还有罗克先生,我好像从来也未曾听说过你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你们在科学上究竟有什么贡献。"
我一口气他说着,语气也极尽讥嘲之能事,那令得罗克的脸色更阴沉,而杜良的脸也更红。杜良显然被我的话激怒了,他指着罗克。罗克像是知道他要干什么一样,立时伸手拢住了他的手指,可是杜良还是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来,道:"这个人的名字,你听说过么?"
我一听杜良口中说出的那个人的名字,就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知道他忽然说起这个人的名字来,是什么意思。
自杜良口中说出来的那个人的名字,我自然是听说过的,那是一个极其伟大的科学家,这个人,曾在动物细胞分裂繁殖方面,有过极高深的研究,他的无性繁殖的理论,早在十多年前就自成体系,可是当时,他的理论提出来的时间太早了,科学界对他的理论无法理解,不能接受,有些保守的学者,还曾对他的理论,提出过攻击,说是荒谬绝伦。
这个人,据我的记忆所及,大约在十年或是更久之前,他在一次攀登阿尔卑斯山的行动中失踪了。杜良突然提起这个人来,是什么意思呢?
一时之间,我怔呆着,道:"你提到的这位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类先知。"
杜良道:"你要知道,他就在你的面前。"
我陡地呆了一呆,海文在上车之后,一直未曾开过口,这时,她才道:"别听他胡说八道。"
杜良道:"样子不像了,是不是?他根本没有攀登阿尔卑斯山,登山不是他的兴趣,探索生命的奥秘,才是他的兴趣。恰好那时有一次雪崩,他又在阿尔卑斯山脚下,所以我们就声称他在登山中失踪了。"
罗克皱着眉,道:"这些事,还提来干什么?"
杜良的神情更激动,道:"从事科学工作,一定要有牺牲,我们作了多大的的牺牲,世人可知道?"
罗克道:"我们作任何牺牲,都是自愿的,何必要世人知道。"
杜良道:"是,可以不必让世人知道,但是绝不能让他这种人,诬陷我们。"
他说着,直指着我,道:"你再看清楚,一个有身份、有名誉、有地位的人,可以经过整容,改换了姓名,报称失踪,抛弃了世俗中的一切,他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要探索新知。"
我吸了一口气,再仔细看着罗克,眼前这个瘦削阴沉的人,和杜良口中提及的那个伟大的科学家――他的相片曾作过许多流行全世界杂志的封面――实在没有丝毫相同之处。
当然,现代的外科手术,可以轻而易举,彻底改造一个人的容貌,但是罗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为什么要作出这样的牺牲呢?
注视罗克久了,我也不能不承认,虽然他的面目阴森可怖,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却充满了极其深沉的智慧,这不是双普通人的眼睛。
我又吸了一口气,道:"如果是那样,那我收回刚才的话。杜良医生,请问你原来的名字是什么?"
杜良略顿一顿,又说出了一个名字来。
这个名字,令得海文发出了一下惊呼声,而令得我的口张大了合不拢来。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你……你不是在领取诺贝尔奖金的时候,在瑞典首都遭人绑架,不落不明?"
杜良道:"一个人如果要彻底躲起来,总要找一个藉口的。"
海文的声音有点尖利,道:"你那一对可爱的双生女儿,当时不过八岁,你怎舍得忍心抛下她们?"
杜良喃喃地道:"她们如今已经二十岁了!小姐,为了从事一项伟大的工作,总要有牺牲的,我刚才已经讲过了,总要有牺牲的。"
由于我们之间的谈话,越来越是热烈,而且敌对的成分也越来越少,那持枪的汉子,也放下了手枪。我实在捺不住好奇,道:"那么他――"
我指了指持枪的汉子,罗克道:"他是我的一名学生。我们医院中,一个清洁工人,站出去,就可以令世界名医惭愧死。"
我不禁由衷地道:"是,你们已经掌握了生命的奥秘,在你们的手上,好像没有不治之症这回事?"
杜良摇着头,道:"你错了,我们不过有某种突破,这种突破,对于延长人的生命,有某种程度上的帮助而已。"
我挥着手,说道:"你们为什么不公开这种突破,而要躲起来,甚至不惜改容貌,藏头缩尾地工作?"杜良和罗克的脸上,都现出一种极度深切的悲哀来,这种深切的悲哀,绝不是任何人所能假装出来的。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声,杜良道:"公开?现在人类的观念,还未曾进步到这一程度。"
我大声道:"如果对人类有利的事,在观念上,一定可以接受的。"
罗克冷笑道:"哥白尼的学说,对人类的前途是不是有利?他被人烧死了。"
我立时道:"那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罗克道:"几百年,对人类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人类的观念,一样是那样愚昧落后。"海文也参加了辩论,道:"不见得,人类的观念在飞速地进步,你能举个愚昧落后的例子么?"
罗克"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听来有点放肆,但是,却充满了自信。
他道:"节制生育,是对全人类都有利的事情。可是直到现在,还有多少人对人工流产,对避孕在呶呶不休。"
海文的脸红了红,道:"那主要是宗教的观点。"
罗克道:"对,但是当那么多人,精神无所寄托,而受制于宗教观念之际,人类的观念,能说是进步吗?"
我插言道:"这个问题迟早会解决的,而且,赞成节制人口的观念,已经成为主流了。你举的这个例子,说服力不强。"
罗克挥着手,他的神情也渐渐变得激动,他道:"那么,优生学呢?优生学的观念,有多少人可以接受?"
我呆了一呆,向海文望去,海文的神情,也有点疑惑。我们当然知道优生学的意思,但是所谓优生学,却也包括了许多不同的见解,不同的内容,我不知道罗克是指哪一种而言。
我问道:"你说的优生学是――"
罗克大声道:"地球上的人口太多了,低劣的人所占的比例太大了,应该改变这种比例,使优秀的人得到更好生存的机会。"
我皱着眉,道:"那应该怎样?展开大屠杀,将你所谓不优秀的人全都杀光。"
罗克"嘿嘿"冷笑道:"你说出这样的话来,证明你对生态学的知识一无所有。人口不断膨胀的结果,大屠杀会自然产生,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会大规模地消灭人口,这是一种神奇的自然平稳力量。但是这种平衡的过程,是不公平的。"我和海文望着他,听他继续讲下去。
罗克又道:"譬如说,大规模的战争是减少人口的一个过程,在战争中,人不论贤愚,都同时遭殃,一个炸弹下来,多少优秀的人和愚昧的人一起死亡,人类的进步,因之拖慢了不知多少。"
我曾听过不知多少新的理论,但是像罗克这样的说法,倒是第一次听到,这时我的心情,与其说是骇异,不如说是震惊来得好些。我失声道:"那……你们在从事消灭所谓愚人的工作?"
我在这样讲的时候,连声音都把不住在发颤。因为罗克的话中,我可以听得出,在他的心目中,地球上的人,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是他所谓"愚人"、"低等人"。
罗克苦笑了一下,道:"真应该这样做。但是我们还始终是这个时代的人,我们的观念再新,有时也很难突破总体的概念。例如杀人是残酷的这个观念,我们就很难转变为杀人是慈悲的。"
海文喃喃地道:"杀人和慈悲连在一起,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罗克道:"其实,很多人心中明白,用无痛苦的方法减少一大批活着不知干什么,生命过程和昆虫、植物并无分别的人,对于其余的人是极度有利的,但是既然人人认为每一个人,即使他的生命过程像昆虫,他也有生存的权利之际,这种行动,自然不可能展开,虽然明眼人看出,这样下去的结果,是全人类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海文伸手划了一个"十"字,道:"谢天谢地。"
我双眉紧锁,罗克的这种观念,我自然不能接受,但是我倒也并不否认这种说法有可供深思之处,那牵涉的范围太广,我不想和他再争论下去。
我道,"那么,你们在做什么工作呢?"
罗克道:"我们致力于尽量挽救优秀者的生命。"
我闷哼了一声,道:"你所谓'优秀者',正确的称呼,应该是成功者,像陶启泉,像齐洛将军,像辛晏士,像阿潘特王子――"
罗克道:"凡是成功的人,一定是优秀的人,凡是优秀的人,也必定成功,两者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事,不必多咬文嚼字。"
对于罗克这样的说法,我倒也无法反驳。我一转念,看到丘伦坐在罗克和那汉子的中间,对于我们激烈的争辩,他像是一句也未曾听进去,神情仍然是那样茫然,看来和白痴无异。
我向丘伦指了一指,道:"在我看来,丘伦是一个十分优秀的人,在你们心目中,他或许是一个低等人,所以你们才将他囚禁了六年,使他变成疯呆?"
杜良和罗克两人,本来一开口就滔滔不绝,似乎绝没有什么难题可以难得倒他们。可是我一提起丘伦,两个人不约而同,一起抿紧了嘴,不再出声。
我进逼道:"如果连他也只好算是低等人,那么,消灭低等之人之后,地球上还能剩下多少人?一万?八千?"
杜良道:"我们并不认为他不优秀。"
我道:"那么,为什么他要受到这样的待遇?"
杜良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道:"他的事,是一个意外,真的是一个巨外。"
我再进逼,道:"什么意外?我看不是意外,是你们的犯罪行为之一。"
罗克怒道:"你真是一头驴子。"
我道:"骂人是驴子,并不解决问题,我只要将丘伦的事,公诸社会,你们任何工作都难以继续下去了。"
杜良又惊又怒,道,"你不会这样做。"
我十分肯定地道:"我会的。"
杜良说道:"那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装出一副狠劲来,道:"有时我做事,不一定要对自己有好处,损人不利己,也是好的。至少,我可以替我的朋友出气。"
我之所以要装出一副狠劲来,是因为我已经发现,杜良和罗克,虽然曾经用过不正当的手段对付我,例如曾使我麻醉昏迷了十二天,刚才又拿枪指着我,可是他们对于这种事,都显然并不熟练。
也就是说,他们本质上是科学家,是知识分子,是很容易对付的人,我这样逼他们,就有可能令得他们把事实的真相透露出来。果然,我的恐吓看来生效了。罗克和杜良都十分愤怒,可是却全然无法对付我的样子。过了一会,杜良才道:"丘伦已经死了。"
我和海文陡地一震,丘伦已经死了,这是什么话?丘伦明明坐在车子里。显然他的神态有异,但绝不是一个死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事。
在我还来不及对杜良的话作出反应之际,杜良又道:"他是一个意外中丧生的。"
我指着丘伦,张大了口,仍然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在那样的情形下,我不必说什么,用意也十分明显:丘伦明明在这里,你怎么说他在意外中丧生了。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杜良和罗克互望了一眼,杜良向罗克投以一个征询的眼色,罗克缓缓地点了点头。杜良道:"这里不是详谈的好地方,我们到医院去再说,好不好?"
我本来想拒绝他的建议,但是转念一想,就算到医院去,他们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所以我道:"好,希望到了医院,能有进一步的具体说明。"
罗克和杜良两人不再说什么,我驾着车,向医院的方向疾驶而去,到了医院的门口,我想减慢速度,可是围墙的大铁门却自动打了开来。
我看到了这种情形,闷哼了一声,杜良道:"我们有足够的金钱,所以这里的一切设备,远超乎你能想像的范围之上。"
我一面将车直驶进去,一面道:"那你对我的想像力未免估计过低了。"
杜良想要回答我的话,但是罗克却碰了他一下,道:"等一会我们有太多的话要说,现在何必为这种小事争论?让他自己看好了。"
杜良不再说什么,车子已在医院建筑物前,停了下来,一个穿着白外衣的人,自医院中走出来,打开了车门,那持枪的汉子,挟持着丘伦走下车去,丘伦一点也没有反抗。
我叫了起来,道:"等一等,我们将要谈论的事情,是和他有关的,我要他在场。"
罗克道:"他在场,一点意义也没有。"
我道:"不行,我要他在。"
罗克怒道:"不能完全听你的,因为你什么也不懂。你真要坚持,那就算了。"
我斜着眼,道:"你不怕我去揭秘?"
罗克冷冷地道:"我们可以搬一个地方,我看阿潘特王子的领地,就会十分欢迎我们。"
他的态度强硬了起来,我反倒没有办法了,只好闷哼了一声,一副悻然之色,出了车子,看他们将丘伦带走。
海文也出了车子,另外又有一个人自医院中出来,杜良道:"海文小姐,你也没有必要参与这件事,真的,等卫先生知道了究竟之后,如果他自己判断,可以让你知道的话,那一定会告诉你。"
海文连忙抗议道:"不行,丘伦是我的朋友,何况又是我发现他的。"
杜良的神情十分真挚,道:"小姐,我不会损害你,我是怕有些事实,会令你日后的生活,变得十分不愉快,所以才劝你离去――"他指了指出来的那个人,"他会送你回去。"
海文把不定主意,向我望了过来。我心想,如果有什么变故的话,海文不在身边,我可以不必照顾她,也方便得多。何况在事后,是不是将一切事实告诉她的取决权在我,如今让海文离去也好。
我打定了主意,向海文道:"你放心,事后我会将一切经过告诉你。"
海文接受了我的提议,她略为犹豫了一下,道:"丘伦好象有病,请他们尽力。"
我道:"你放心,我就是为了他来的。"
海文低叹了一声,和自医院中出来的那人,走了开去,到了一辆车旁,一起上了车。
我看着她离去,才转身和杜良,罗克一起走进了医院,医院的一切,看来仍然没有什么异样,我的意思是,医院看来仍然是医院。一直到走进了会客室,我上次和杜良见面的所在,仍然没有什么异样。
可是,当杜良一伸手,按下了一个看来象是灯键一样的按钮,有一道暗门打开,我们三个人一起进入那个暗门之后,我却不免暗暗心惊。
暗门之内一个小小的空间,明显地是一座升降机,升降机正在向下落去,我估计,大约下降了三十公尺左右。从升降机下降的高度来看,整座医院的地下,另有天地。
等到升降机的门打开,已经可以看到一间布置得极其华丽舒适的房间,那是一间类似客厅的大房间,有三组极舒服的沙发,迎面的一幅墙上,悬着一幅大幅的马蒂斯的作品,逼人的金黄色调,看得令人有窒息之感。
杜良说过,他们有足够的金钱,这一点,单从这间房间来看,已是毫无疑问的事。
在房间中,有五个人已经在,我们一出升降机,那五个人都客气地站起身来,和我打招呼。杜良向我一一介绍了他们。
杜良讲出来的名字,对我来说,全无意义。但是我可以知道,这五个人在这里,等着和我见面,他们原来的名字,讲出来一定又会令得我张大口说不出后来的,不过杜良既然没有介绍他们原来的名字,我自然也不好意思问。
我还没有坐下,一个半秃的中年人,就打开了一只酒瓶,酒香四溢,他替每人倒了酒,我接过了酒杯,晃着,杜良道:"卫斯理先生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物,他的行动,对我们的事业,构成了一种威胁――"
我笑道:"这样的介绍,未免太不友好了。"
杜良道:"对不起,这是事实,科学的精神,就在于接受事实。"
我耸了耸肩,不再说什么。杜良又道:"当然,他不能中断我们的工作。他威胁着要揭发我们,我们也可以再'失踪'一次。问题是,这个人有过很多怪异的经历,我们的工作,也有必要让世人知道――至少让一个像他那样的人知道,所以,才请了他来。他可能还在自鸣得意,以为是他的威胁奏了效。"
杜良的话,越说越令我狼狈,我不得不提高声音,道:"好了,我说丘伦意外丧生的事。"
我之所以提出丘伦"意外丧生"的事来,是因为这件事,我料定他一定无法自圆其说的,也好别让他这样得意。
杜良喝了一口酒,叹了一声,道:"丘伦先生在医院附近,看到了一些……现象,如果他当作没有这件事,也就好了,可是他偏偏来追查。"
丘伦第一次到医院来,情形和我第一次来差不多,杜良医生接见他,丘伦仔细观察着,看不出什么来,不得要领而去。
丘伦当然不肯就此算数,他第二次再来,情形也和我一样,是爬墙而入的。
可是,他只是一个记者,虽然身手还算是矫捷,但是不像我那样,过惯冒险生活,而且,医院的围墙也实在太高了些。
当他爬上了墙头,想向下跳的时候,一个不留神,他整个人自墙头上跌了下来。这样的高度跌下来,当然难免受伤,本来也不至于丧生,糟糕的是,他的头部,恰好在下跌时,撞在一个水泥的凸起物上。
当然不幸之至,丘伦几乎立时丧命。
杜良一本正经说了丘伦"意外死亡"的结果,我听了之后,却哈哈大笑,道:"这是什么样的谎言?就算我未曾见过活生生的丘伦,也不会相信这样的鬼话。"
杜良却继续道:"他的尸体,我们将之草草埋葬在林子中。"
我怔了一怔,那具骸骨,警方证明是丘伦的,那么,丘伦早已死了?我站了起来,又坐下来。一个有着浓密胡子的人道:"要和他从头说起,不然,他不会明白的。"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互相望着,我本来还想讥笑他们几句的,可是却忍了下来。因为整个气氛,并不适宜讥笑。这些人的态度,都十分认真,他们之间,显然有着一个极其重大的秘密,而他们目前的情形,显然是正在决定是不是要向我透露这个秘密。这个秘密,对他们来说,一定极其重要,因为他们每一个人的神色,都是那么严肃和郑重,令得我也受了他们的影响,不能再胡调一番。
首先打破了沉默的,仍然是那个大胡子,他道:"咦,我们不是早已决定了向他透露一切的吗?"
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头子,苦笑了一下,道:"决定是决定,可是等到要做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记得我们曾花了多大的代价,来从事我们的工作,曾花了多大的努力,来保守我们的秘密。"
另一个矮个子叹了一声,道:"哥登,那就由你来对他说好了。"
在那瘦个子叹着气,说了那两句话之后,全场响起了一阵无可奈何的低叹声,每个人的神情,都变得看来十分凝重和优郁。
大胡子(他被人称哥登,那自然是他的名字)又叹了一声,仍然不出声。
在这时候,我感到我应该表示一些态度了,我收起了敌对的神情和不屑的态度,倒并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正感到在这里的所有人,每人一定都有他们说不出的苦衷,所以才联合起来,同心协力,保守着这样的一个秘密。
我站直了身了,道:"各位,我其实并不是一个好管闲事的人,只不过对于自己不明白的事,喜欢寻根究底而已。而且,在这所医院中,我感到有犯罪的气味在。我可以向各位保证,如果各位的秘密,与犯罪事业无关,那么这个秘密,我只会说给一个人听,她是我的妻子白素,而这个秘密,也绝不会自我们的口中,传到第三人的耳中去,白素,我的妻子,我和她之间,实在没有秘密可言,所以我才要告诉她。"
我的话,讲得十分诚恳,讲完之后,虽然我没有听到回答,但是在那些人的神情之上,我可以感到,我的话已经被接纳了。
沉静依然维持了片刻,这期间,杜良、罗克和哥登等几个人,又一次交换了一下眼色,杜良才沉声道:"所谓犯罪,不犯罪,实在是没有标准的。"
我陡地一怔,刚想反驳他的那样说法,杜良已立时接了下去道:"那只不过是观念问题而已。"
我"哼"地一声,道:"别将问题扯得太远,犯罪与否,只有普通的道德标准的。"
罗克的声音听来相当尖――我知道他一定是这个集团中的重要人物,因为陶启泉就是他出马接到这里来的――他的神情看来也有点激动,道:"当然是观念问题,哥白尼被烧死,就是当时的观念,认为他的说法,是异端邪说,不能让它在世间流通。"
我多少有点冒火,道:"可是哥白尼,他是那样的一个伟大人物,你们之中,谁能和他相比?你们发现了什么?创造了什么?是不是你们认为自己,走在时代的尖端?"
哥登朗声道:"哥白尼的精神,是一切科学家都应该遵循的典范,我们的成就,或许不如他伟大,但是我们凭一个崭新的观念在行事。"
哥登又朗声道:"走在时代的前面,这一点,我们倒不必妄自菲薄。"哥登的口气极大,我瞪着他,正想又要发作几句,他已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好,我开始了,如果我有讲得不对的地方,各位随时指出来,这件事,是我们大家一齐告诉一个完全不属于我们的外人,并不是我一个人说出来的。"
好几个人,立时大声表示同意,其余的人,也各自点着头。
哥登又吸了一口气,才道:"从哪里说起好呢?当然先从自己说起。卫先生,在这里,你所能见到的人,全不是我们的本来面目――"
我插言道:"是的,你们全经过整容手术。"
哥登道:"彻底的整容手术,其目的是要在整容之后,连自己的最亲近的人,都认不得我们,我们甚至改窄了声带,以求发出来的声音和以前全然不同,所以我们之间有些人,声音听来有点怪。"
是的,罗克的声音就很尖,这些人,苦心孤旨,究竟是为了什么?
哥登又道:"我们这些人,全是科学家,有的是医生,有的是生物学家,有的是遗传学家,有的是生物化学家,我们在未曾整容之前,在科学界,都可以说是顶尖的风云人物。"
我忍不住问:"那你们整容的目的是什么?"
哥登居然打了一个哈哈,说道:"当然是为了使人家认不出我们来。"
我又道:"那又有什么目的?"
哥登沉寂了一下,道:"目的是我们在做的事,我们明知是对全人类有利的,是一项惊天动地的大突破,可以改变整个人类的文明。但是,这件事,却不能为人类现阶段的观念所接受。"
我摇着头,道:"说出来,什么事。"
哥登道:"当然会说出来的,但是要从头说起,你才会明白。"
我摆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准备听他叙述。
哥登望了罗克和杜良一眼,道:"事情应该从那天,你们俩迟到的那天开始,是不是?"
杜良和罗克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哥登又补充了一句,道:"罗克和杜良――那时候,他们当然不是叫这个名字,他们和我是大学的同事,后来我们都相继离开了大学,在一个由基金会资助的研究所工作。"
由于我知道杜良和罗克的原来名字,所以我也知道那个研究所,是什么研究所。不过,如今写出这个研究所的名字来,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他们的活动,只是从研究所开始而已。
但是可以肯定他讲一句,如果不是第一流的科学家,是绝不能被那家研究所聘为院士的。
哥登说要从那天开始,就从那天开始吧。
第九部:实验室制成品
研究所的走廊宽敞而明亮,来来去去的人很多,漂亮的金发女郎,名衔是助理研究员的吉娜,在走廊中四下张望着。
看到她,和她打招呼的人,都停了下来问她:"吉娜,你在找什么人?"
吉娜反问:"看到杜良博士没有?或者罗克博士?哥登博士正在找他们,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到我办公室来了。"
被问的人都摇着头,吉娜仍然焦急地向门口张望着,直到看到杜良和罗克一起从门口走进来,她忙向他们急步走了过去,道:"两位总算来了,你们再不来,哥登博士会把我逼死。"
罗克和杜良互望了一眼,杜良笑了起来,道:"一定是他又自以为有了什么新的发现。"
吉娜压低了声音,道:"可能他真的有了发现,今天他一早就到了实验室,一进去,我就听到他怪叫,接着他叫我打电话给你们,他在和我说话的时候,一面说,一面甚至在跳舞。"
杜良呵呵笑了起来,说道:"跳舞,哥登跳舞?倒真要去看看才好。"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走向升降机,两人的步伐又快又大,以致穿着窄裙的吉娜小姐要加快移动,才能追得上他们,而吉娜小姐的快步,引来了不少经过的男士怪异的目光。
进了升降机,到了三楼。
研究所的规模十分大,整幢六十三层高的大楼,全属于这个研究所。研究所的课题,也包罗万有,最近,甚至有人在研究浴缸的水塞拔起之后,水流出去时所造成的漩涡,何以在东半球和西半球会方向不同。
这些研究的题目,绝大多数,都是乍一看来,一点实用价值也没有。但是许多许多发明,许多许多科学上的新成就,就是从一点一滴,看起来丝毫无关紧要的小研究的成功结果汇集起来的。
三楼,是罗克、杜良和哥登三人的禁地,事实上,每一层的研究室、实验室,全是这些实验室主人的私家地,任何人,即使是这个主持研究所的基金会的主席,如果不得主人的允许,也不能随便进入。每个研究员,都保持着自己的"领地"。
一出升降机,哥登便直着嗓子在叫:"你们终于来了,来,给你们看点东西,你们迟到了。"
罗克和杜良笑着,看到哥登站在他自己的实验室的门口,半推着门,那种迫不及待等他们两个人,又怕其他人撞进去的样子,都觉得好笑。吉娜这时,也跨出了升降机。
一看到吉娜也向实验室走来,哥登又嚷叫了起来,道:"吉娜小姐,请你回自己的办公室去。"
吉娜也习惯了,科学家总给人一种神秘兮兮的感觉。所以她没有说什么,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而罗克和杜良,走进了实验室,哥登将门关上,指着一具电子显微镜,神情紧张而兴奋,甚至张大了口,再也讲不出话来。
一看到这样情形,杜良和罗克两人,也开始加快脚步,一起来到那具显微镜前,他们甚至互相推着,像小孩子去争着看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
杜良的个子比较大,他一下子推开了瘦削的罗克,将眼凑了上去,他只看了几秒钟,就哈哈大笑了起来,转过身去,罗克忙也凑过去看,一看之下,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还用手指着哥登,像是哥登做了一件再也愚蠢不过的事情一样。
哥登立时胀红了脸,怒吼道:"看看清楚!"
杜良止住了笑,摇着头,道:"看清楚了,大学二年级生一看,就可以看清楚那是什么。"
哥登又吼道:"好,那是什么?"
罗克看出哥登的神情极其认真,他也变得严肃起来,不再笑,道:"那是脊推动物在母体子宫内的最早形态,时间大抵是卵子受精之后的十五天,细胞已开始分裂、成形,我的答案对吗?"
哥登走了过来,挥着手,看样子,像是想打罗克,他的声音仍然很大,道:"好,那么,告诉我,是什么脊椎动物。"
罗克和杜良呆了一呆,杜良道:"你这不是故意为难人么?谁都知道,最初几天,几乎所有脊椎动物的形态全是一样的,一头骆驼和一只青蛙,没有分别。"
罗克道:"当然是青蛙。"他望着哥登,道:"自从你第一只无性繁殖的青蛙,热闹过一阵子之后,到现在已经快有三年了吧,怎么还乐此不疲?你早已养大了几十只无性繁殖的青蛙了!"
哥登胀红了脸,道:"青蛙,你爸爸才是青蛙。"
罗克和杜良都皱了皱眉,哥登的脾气虽然不好,但也决不会出口伤人,他们知道自己所讲的话之中,一定有什么地方令哥登真正伤心了。
他们沉默了片刻,才道:"好,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请你告诉我们。"
哥登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变得严肃之极,压低了声音,道:"那是我。"
杜良和罗克在问哥登的时候,已经迅速地想过了不少答案,但是就算他们想了一万个答案,也决不会想到答案会是这样的。
两人呆了一呆,道:"什么叫'那是我'?"
哥登的样子,十分恼怒,但是也有一种近乎恶作剧的奸猾,他道:"那是我,就是说,那是我,你们看到的,是我!"
杜良首先震动了一下,向后退出了一步。罗克的脸色,跟着也变得煞白,两个人同时张大了口,但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哥登脸上那种恶作剧的神情更甚,他凑近震惊得脸无人色的杜良和罗克,压低了声音,道:"明白了么?我,就是我。"
杜良和罗克两人像是见到恶魔一样地向后退着,杜良叫了起来,道:"不能,你不能这样做。"
罗克的声音更在剧烈地发颤,他叫道:"天。你……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哥登伸出双手,按在他们两人的肩上,道:"我自然知道我在做什么,事情再简单也没有,就像我取了一个青蛙的细胞,用无性繁殖的方法,培育出一只青蛙来一样。我已经用这个方法,培育出许多只青蛙来了,是不是?唉,你们的神情,为什么这样吃惊?"
杜良和罗克不但吃惊、而且还在冒冷汗,汗自他们的额角不断地渗出来。
哥登呵呵笑了起来,道:"而且,我用无性繁殖方法,培育一只成年青蛙的过程,越来越快,是不是?开始时,需要几个月,到后来,只要几天,就有一只青蛙出来了,是不是?"
杜良叫了起来,道:"别老问是不是,青蛙是青蛙,你是你。"
哥登的神态,极其咄咄逼人,道:"我是什么?"
杜良和罗克,叫了起来,道:"你是人。"
哥登陡地叫了起来:"人是什么?"
杜良呆了一呆,他显然有点气馁,声音也没有那么大,他道:"人,就是人。"
哥登却还不肯放过他,用手指直指着他的鼻尖,道:"你是一个生物学家,告诉我,用你的知识告诉我,人是什么?"
杜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色更白,但是他却有了足够的镇定,使他慢慢他说出了他要说的话,而不是叫出来,他道:"人,是一种生物――"
他还想说下去,但是哥登却已挥着手,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头,道:"对了,人是生物,青蛙是生物,鱼是生物,兰花是生物,只要是生物,就可以用我们的知识,用无性繁殖的方法来培育。"
杜良发出了一下呻吟声,道:"可是人始终是人,和青蛙不同。"
哥登说道:"当然不同,所以在培育的中,也困难和复杂的多。"
杜良双手连摇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人和青蛙不同,人是有思想,有灵魂的。"
罗克道:"抛开灵魂不谈,人是有思想的。"
哥登肆无忌惮地笑着,道:"关于人的思想,灵魂,那是哲学家,宗教家的事,我们是生物学家,那和我们全然无关,在我们看来,人只是生物的一种,和其他的生物,只有生理结构上的不同。"
罗克也发出了一下呻吟声道:"那你总不能用无性繁殖法培育出一个人来。"哥登道:"我已经可以肯定,一定能够,其成长过程,就像青蛙的成长过程一样。"
当哥登讲出这句话之后,三人之间的激烈谈话,到此暂时停止,哥登望着杜良和罗克,两人也直勾勾地望着他。
或许由于刚才的谈话,实在太惊心动魄了,他们三人都不由自主喘着气,过了好一会,杜良才道:"如果……培育成功了,那个……人,是怎样的。"
哥登挺起了胸,用一种模特儿的姿势,站在他们两人的身前,杜良和罗克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指着他,道:"你的意思是和……你一样?"
哥登的神情,有一种成功后的极度满足,道:"是,和我一样。"
罗克又问了一句,道:"完全一样?"
哥登道:"完全一样,根据过去成功的例子,采用无性繁殖法培育出来的个体,和被采取细胞的母体是完全一样的。"
杜良的样子,看来像是支持不住一样,他后退了几步,坐倒在一张沙发上,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喘着气道:"那么,当这个……"他指着那具显微镜,"培育成功之后,我们会有两个哥登?"
哥登皱着眉,对这个问题,他看来还有若干程度的困扰,所以并没有立即回答。
杜良叫了起来说道:"回答我。"
哥登又停了片刻,才道:"我刚才所说完全一样的意思是,在外形和生理组织上,完全一佯,但是在心理方面,我指的是知识和思想方面我不知道会怎样。各种生物的遗传特质,各有不同,昆虫可以完全一丝不变地承受上一代的生活方式,脊推动物就未必如此。人在这方面的情形如何,由于我如今在做的事,还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所以结果怎样,我不知道。"
杜良和罗克两人互望了一眼,然后,他们两人一起开口,叫着哥登的名字。在叫了一声之后,两人又一起停了下来。
哥登道:"怎么?你们两人不祝贺我?我有了人类有史以来,对生命探索的最大突破。"
杜良吞了一口口水,道:"恭喜你,哥登。"
罗克也咕哝着说了一句同样的话。哥登兴奋地道:"你们看,我该如何发表我的成就才好。"
杜良和罗克一起叹了一声,罗克道:"哥登,你有没有想到一个问题?"
哥登睁大了眼,显然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罗克接着说:"你的成功,一个崭新的人,就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哥登道:"那有什么不对。"
罗克的呼吸有点急促,道:"这个人是什么身份?他如何生活?他的社会关系怎样?如今人类的社会观念,对这件事的看法如何?这个人的出现,对宗教观念的冲击程序如何?这许多问题你可想过没有?"
哥登停了半晌,道:"老实说,我全想过了。"
杜良道:"那你的结果是――"
哥登道:"我的结论是,那些问题的存在,全是其他人的不对,不是我的不对。"他的神情开始有点激动,声音也提高了不少,"一个人生活在社会上,有种种的束缚,他人都注意这个人的来历、背景,甚至于政府也要这个人的资料,用种种记录,将一个人的身份。地位固定起来,这是那种生活方式的不对,不是我的不对。"
杜良道:"可是,我们人人都是在这种方式下生活的,是不是?"
哥登用力挥着手,道:"那就需要突破,人类的生活方式,本来就是在不断突破中起变化的。在我的实验成功之后,人类就要习惯于接受一个突如其来的人,将来,可以预料,所有新的生命,全会用这种形式出现,现有的繁殖方式,将会受到淘汰。"
杜良和罗克两人,都不作声。
哥登吼叫了起来,道:"怎么啦?我不相信你们两人,作为科学家,会不能接受这样的新观念。"
杜良又向罗克望了一眼,有点愁眉苦脸的样子,说道:"正是因为我们可以接受,所以才担心。"
哥登"哈"地一声,道:"担心什么?"
杜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从此之后,我们就和现代人类分割开来了,只有我们三个人,你想想,只我们三个人,而一方面,是全人类。"
哥登握着拳,道:"不止的,一定不止只有我们三个人,一定不止。"
我坐着,沙发柔软而舒适,可是我却有全身发僵的感觉。听罗克在讲述事情开始的情形,我对于整件事,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
哥登,他在实验室中,用无性繁殖法,在繁殖人。
我心中所受到的震撼之大,真是难以形容,一个人,莫名其妙地诞生。他毫无疑问是一个人,但是他自何而来?如何在这社会上生存,他的成长过程又怎样?这一切问题全是没有答案的。
我呆了好久,才道:"那么,到现在为止,有多少人接受了这种新观念?"
哥登吸了一口气,道:"不多,除了在这里的所有人之外,还有医院的大部分工作人员。"
我挥着手,我挥手是毫无目的的,只不过想借此使混乱的心绪,略为镇定些,我道:"那个人……那个人……在杜良先生和罗克先生看到时.还只是在胚胎形成初期的人,后来……造出来了没有?"
哥登道:"没有,他在十天之后,死亡了。"
我一听,大大松了一口气,可是,哥登立时又道:"我很快就找出了失败的原因,是我太过于小心,不敢将成长的速度提高,事实上,在特种培育方法之下,成长的速度可以提高得十分快。"
我吞下了一口口水,道:"快到什么程度?"
哥登道:"细胞分裂成长的速度,是在母体子宫内的三十倍。"
我整个人弹了起来,然后,又坐跌在沙发上,道:"这样说,你培育一个……人的时间是……"
哥登道:"在母体子宫里,从受精卵的细胞分裂开始,到一个婴儿离开母体是二百七十天到二百九十天,我在实验室之中,只要九天到十天,就可以达到这个目的。"
我的呼吸急促,道:"十天,你就可以……有一个婴儿。"
哥登道:"十天。"
我的声音听来不像是自己的,我又问道:"那么……以后呢?"
哥登道:"以后,每一年,成长的速度,就减低一半。你知道。任何数字,如果一直减少一半,是永远没有尽头的,但是到后来,一和一点零零五之间的差别,是觉察不出来的。"
我的思绪混乱之极,道:"我有点不明白。"
哥登道:"第一年,这个无性繁殖人可以成长为十五岁的孩子,第二年,他二十二岁半,已经完全是成人了,第三年,他二十六岁,第四年,他二十七岁,第五年,他不到二十八岁,再以后,就和常人差不多,可不容易觉察得出来了。"
我总算明白了,培育一个无性繁殖人,所需的时间,大约是五年到六年。
我呆了好久,才又问道:"那么,在五年之后,这个人……我可以称……这个人……为人?"
对于我这个问题,客厅里竟然是一片沉默,没有一个人回答。
本来,我就觉得如果称这样一个由实验室培养出来的人为"人",多少有点不很妥当的地方,所以才会发问的。而当我问了这个问题,竟而得不到答案之际,我开始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怎么啦?这个人有什么不妥?"
又是一阵子沉默,罗克才道:"那你得听下去,听以后事态的发展。"
我苦笑了一下道:"好,我已经准备听最不能接受的叙述,希望你们能说得越详细越好。"
罗克道:"当然,我们已经下了决心,要将一切结果告诉你,刚才讲到哪里?"
我道:"哥登说能接受新观念的一定不止三个人,会有很多――"
我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又道:"哥登刚才已经说过,那一次他失败了,那可以不必再说了。"
罗克点着头,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将烟徐徐喷了出来。
胚胎在十天后就死亡,令得哥登十分沮丧,但是他却一点也不气馁,继续在他的实验室中,做他的实验。照他自己的说法,那是最易做的实验,他在他自己的身体上取细胞来培育,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任何一块表皮,就有数不清的细胞。
实验又实验,哥登很少在其他场合露面,也只有杜良和罗克两人,才知道他在做什么。期间有一次,哥登提议采取他们俩人的细胞来作实验,连他们两人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他们拒绝了。
在实验中,哥登用了他自己身上的各种细胞,一直到采取了血液细胞之后,才突破了在胚胎时期就死亡的这一关,而且,哥登也摸索到了加速培养速度,反而效果更好的方法。
一个婴儿诞生了!
那天,哥登、罗克和杜良三个人,聚集在哥登的实验室中。哥登的双手抱着那个婴儿,杜良、罗克眼睛一眨都不眨地望着他。
婴儿的眉目面貌,有着酷肖哥登的轮廓,三个人都不说话,过了好久,杜良才道:"天!他长大之后,会和你一模一样。"哥登道:"当然会,他根本就是我生命的一个延续。"
罗克的声音很干涩,道:"他的成长,会发生什么问题?和常人一样?"
哥登道:"不一样,快得多,我还没有找出规律来,他的细胞分裂速度,至少是常人的十五倍,他也需要十五倍的营养,不过,无论怎样,我们会照顾他,使他长大的,是不是?"
罗克和杜良点着头,说道:"不论他如何成长,一个婴儿,已经证明了你的成功,你准备如何发表?"
哥登将婴儿轻轻放了下来,神情犹豫,道:"我不想发表了。"
罗克叫道:"为什么?"
哥登苦笑了一下道:"就如你们所说,这是一个全然和如今人类观念相反的新事实,就像是全人类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之际,忽然有人提出了地球是绕着太阳转一样。"
杜良说道:"你……怕被人烧死?"
哥登苦笑了下,道:"烧死倒不至于,但是你想,以如今人类观念为基础的法律,对我会怎样?"
罗克道:"你是在创造生命,并不是在毁灭生命,法律不会将你怎样。"
哥登指着那婴儿道:"这……是一个生命吗。还是只是实验室中的一个成品?"
罗克和杜良都不出声。
哥登又道:"我是不是有权用他来作进一步的实验,是不是可以在必要的时候,令他死亡?他和我们一样,有生存的权利,还是这个权利在我手中?如果再继续实验的过程之中,他死亡了,我是不是犯了谋杀罪?朋友,你们对这些问题能有肯定的回答吗。"
罗克和杜良惊住了。
婴儿看来健康、可爱,和产生于母体的婴儿,没有任何不同。
也正由于如此,哥登的那些问题,才是完全无法回答的问题。
哥登叹了一声道:"在历史上,科学的发展,受制于各种各样的人文规范的例子太多了。我不想牵涉在这种无聊的漩涡之中,所以――"
他讲到这里,停了片刻,才道:"所以,我决定秘密进行,不公布我研究的成绩。"
杜良和罗克两人都不响,哥登问道:"怎么样,你们认为我这样做不对?"
杜良皱着眉,缓缓地道:"你是对的,但是,秘密能维持多久?"
哥登道:"能维持多久就维持多久,或许,根本不必维持。"
罗克惊了一惊,道:"什么意思?"
哥登指地婴儿,道:"如果过不几天,这个婴儿死了,那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可以继续实验,继续摸索。"
第十部:谋杀,还是救人?
在实验室中用无性繁殖法培育出来的婴儿没有死,而且以极快的速度发育成长。
当罗克、杜良两个人,第二次再看到这个孩子时,孩子已经会走路而且会发声,看来健壮活泼,完全和正常的孩子一样。
那一次聚会,还是哥登召集的,除了杜良和罗克以外,又多了四个人,那四人个人,不必哥登介绍,他们也认得。四个人中的一个,也是研究所中的研究员,是一个极有资格的心理学家,另外三个,虽然以前没有见过面,但全是极其出色的生物学家、遗传学家和医生。一共是七个人,望着那个孩子。离上一次的聚会不过三个月,孩子看来已有四五岁大。当七个大人以十分严肃的神情注视着那孩子之际,孩子睁大眼睛,眼珠转动着,像是十分有趣地打量着七个大人。这七个大人,全是科学界的权威,在任何一个学术性的演讲会上,他们都可以滔滔不绝地发言几小时。可是这时,他们却一言不发。
空气像是僵凝了一样,静得出奇,只有那孩子不时发出一些伊伊呀呀声音。
过了好久,罗克才首先打破了沉默道:"这……样大的孩子,应该……会说话了。"
有一人打破了沉默,气氛像是活跃了一些,那位心理学家道:"我刚才已做过了一些试验,我不认为这孩子的智力和他的年龄相称。"
哥登补充道:"他的意思是,孩子的身体是四岁,但是智力停留在三个月,迅速的成长,只是身体上的,不是思想上的。"
另一个科学家道:"这点很可以理解,思想的成熟,心理的成长,思想的形成,一切都和与外界的接触有关系。这孩子实际在世上生存的时间只有三个月,他不可能有更高的智力。而且,这三个月,他一直在实验室中,没有和别人接触过,他的智力,应该比普通三个月大的婴儿更要低。"
哥登指着那位遗传学家,道:"思想不属于遗传因子的范围?"
遗传学家苦笑了一下道:"在你和这个孩子之间,是不是能用遗传学来看问题,还是一个疑问。这个孩子,不是你的儿子一一我的意思是,不是根据正常的生育程序得到你的遗传,他是你的一个细胞培育发展而成的。"
哥登抗议道:"任何人,都是由一个细胞培育发展而成的。"
遗传学家摇着头,道:"那情形不同,任何人,是两个细胞,一颗精子和一颗卵子结合而成的,遗传因素的结合,极其复杂,而这个人――"
哥登道:"这个人是由无性繁殖培育成功的,他的一切,应该和我一样。"
所有的人都没有讲话,哥登的神情有点急促,脸色也胀红了,他道:"这孩子……和我完全一模一样。不信,你们看看我四岁时的照片。"
哥登一面说着,一面取过了一只文件夹来,打开。文件夹中,是一张放大了的四岁孩子的照片,哥登四岁时的照片。
所有的人,看了照片,再看眼前的那个孩子,都发出了一阵叹息声。也不知道他们是由于吃惊而叹息,还是感到了神奇而叹息。
一位医生在叹息声中,大声道:"哥登,事情已到了这地步,应该公开发表了。"
哥登道:"我邀请各位前来,是因为各位都是科学家。我们科学家,应该有一种信念,凡是新的事物,我们要不断摸索,各位,我可以肯定,我的成就,必定会受制于世俗的观念,但是我也可以肯定,我的成就,将使整个人类的发展改观。"
罗克哺哺地道:"这……毫无疑问。通过无性繁殖……人等于有了复制品,永远……不会死了。"
哥登道:"不错,让人的生命,通过无性繁殖的方法,永远生存下去,这正是我的目的。可是,人的生命,最重要的部分,不是身体,而是思想。"
哥登说到这里,用力在自己的额角上指了指,重复道:"是在这里!如果只是一具身体,那又有什么意义?生命一样消失了。"
那位心理学家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道:"可是你不能……没有法子将自己的思想、知识,灌进另一个身体中去的。"
哥登道:"所以,我要继续研究。我想,我无法完成这项研究,我需要各位的帮助,我们大家,为开创人类的新纪元而共同努力。"
哥登的话,其实并不具有什么煽动性,但是却深深打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坎之中,在场的全是极其出色的科学家。不是科学家才有这样的想法,而是有了这样的想法,才能成为真正的科学家。
这种想法就是:不断地创新,用自己的工作来改变人类的历史,将之当作自己无可避免的责任。
实验室中又静默了片刻,各人都表示了同意,哥登才又道:"各位不妨去联络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定要能严守秘密,我已准备辞去这里的工作,因为在这里,当这个人逐渐长大之际,秘密一定无法保持。我已准备搬到欧洲去。"
罗克忽然道:"搬到哪里去?奥地利?"
杜良道:"为什么是奥地利?"
罗克摊开手,道:"科学怪人不就是在那里产生的么?"他说了之后,打了一个哈哈,可是却并没有人跟着他发笑。
哥登瞪了罗克一眼道:"一点也不幽默。"
罗克苦笑了一下道:"对不起,我只不过忽然之间有这种感觉而已。"
哥登皱了一会眉,道:"要设立这样的一个实验室,需要很多钱,但由于这工作实在太伟大,我准备放弃一切,去完成这个目标。"
杜良立时附和,其余人络络续续也表示同意。
收购瑞士勒曼镇附近的一家小规模疗养院,就是在那次聚会之后,一个月决定的。
勒曼疗养院规模不大,谁也不会注意,迁移工作开始准备。
实验室中培养出来的那个人,哥登一直努力,在使他追得上普通人的智力水平,可是哥登却失败了,一直到三年之后,那个人的身体,看起来己经完全是一个健壮的青年了,但是智力却似乎还停留在正常人一岁都不到的阶段,换言之,这个人是一个白痴,无可救药的白痴。
哥登望着我,我已经被听的事,吓到惊呆得讲不出话来了。我手中的酒杯,早已干了又添酒,添了又喝干了好几次。
我的喉头发干,像是有火燃烧一样。
一个由实验室制造出来的人,只用一个细胞,通过无性繁殖法培养出来的人。
不论这个人是不是白痴,他总是一个人。
而且,我也渐渐明白了种种谜一样的多的真相。丘伦在六年前看到的"齐洛将军",以及目前的丘伦,全是同类的产品。
但是其中的经过情形如何,我还是不很清楚,我只好怔怔望着哥登。
哥登道:"如果不是我忽然心脏病发作,这种实验,我几乎已要放弃了,因为培育一个白痴,是毫无意义的。"
我有点不明白道:"你心脏病发作,怎么会反而使实验工作有了发展?"
各人互望着,都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哥登才道:"这是一个意外.真的,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过,只是一个意外。"
我吸了一口气,道:"意外?找还是不明白。"
罗克沉声道:"情形是这样――"
实验在勒曼疗养院中继续进行,除了那个人继续成长之外,一点也不理想,那人是没有智力的,而且也不能接受任何教育,是一个无药可救的白痴。
哥登已经心力交瘁,过度的工作引起的疲劳,还在其次,最致命的是极度的失望,他所培育出来的算是什么?毫无疑问那是一个人。可是一个没有思想的人,又算是什么?那只是一具躯体。
一具躯体,那是没有意义的。哥登曾经设想,用无性繁殖法培育出来的人,不但在身躯的外形方面,甚至在思想和智力方面,都能够和原体一样,也只有那样,才能使人类的历史整个改观。
哥登经常向他志同道合、从事共同研究工作的朋友,叙述了的实验之后的远景。以他自己为例,他已经有了丰富的知识,也有着大胆创新,超越时代的思想。可是,不论怎样,肉体的衰老是无可避免的。
而如果他的实验工作成功了,那么,一个培育出来的人,一个崭新的身体,承受了他的全部智慧,而且还可以继续吸收更多的知识,产生更多的智慧,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进展。
但是哥登的实验却失败了,他所培育出来的,只是一期躯体。
在搬到勒曼镇的疗养院之后,秘密进行了实验工作,范围已经相当大,用无性繁殖法培育的个体也不止一个,但是在迅速的成长过程之中,所有培育出来的个体,全是没有思想能力的白痴。
在一次研讨之中,哥登心脏病猝然发作。
哥登在激动的讲话之中,突然停止,双眼发直,面上呈现着一种接近死灰的颜色,身子摇摆着,向后倒去。
当日桩他身后的是罗克,罗克一把扶住了他,叫了起来,道;"天,哥登,你不能离开我们。"
哥登的口唇剧烈地颤动着,可是他却已经讲不出话来,这种情形,别说在场地的有不少著名的医生,就算是普通人,也可以看出情形不妙了。
一个医生立时上前,替哥登把脉,一面做作手势,罗克和杜良两人架着哥登,离开了会议室,进入病房。在病房中,对哥登进行了一连串的抢救,哥登的性命,暂时保留了下来。
在病房外的一间小房间中,一共是九个人,包括杜良和罗克在内,每个人,那因为面临着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而不由自主,呼吸有点急促。
杜良最先打破沉寂,道:"哥登的状况极严重,他要离开我们了。"
所有的人都震动了一下,有的人,不由自主,伸手抹着自己额头上渗出的汗。
他们之所以来到这里,有的人隐姓埋名,有的人改头换面,全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理想,而这个理想,是由哥登提出来的。
哥登可以说是他们这个组织的灵魂,一切全是从哥登开始的。如果整个工作已经有了成就,那么哥登的离去还不成问题。"可是如今工作只是开始,最重要的部分,还没有解决。
在场的所有人,都很难想像哥登如果死了,他们的工作是不是还可继续下去。
杜良又道:"我们……如果不能挽回哥登生命的话,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救他了。"
杜良的话,倒并不是夸张,因为在场的九个人之中,就有四个是最权威的医学界人士。
一个医生咕哝了一句话,他发出的声音,十分低落,而且含糊,但是由于每一个人心情沉重,房间中静得出奇之故,还是有几个人听到了他在咕哝什么。
罗克就在那医生的身边,他听得最清楚,那医生在说:"其实,我们可以使哥登继续活下去的。"
罗克陡地转过身,由于紧张,他不由自主,伸手抓住那医生的上衣,道:"你说什么?我们可以使哥登继续活下去?求求你,说出办法来。"
那医生的脸色本来就不怎么好看,这时,更苍白得可怕。他像是犯了罪似地叫了起来,道:"当我没说过,当我没说过这样的话。"
听到那医生这样说的,不止罗克一人。而他被罗克一追问,反应是如此强烈和异特,也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所以,当他叫嚷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那医生双手紧握着,几乎像是在向各人哀求一样,道:"算我没说过,好不好?"
另一个医生道:"可是事实上,你已经说了,你是不是真有方法可以挽救哥登的性命?这件事,对我们全体太重要了。"
那医生嗫嚅着,身子发着抖,在各人的一再催促之下,才说道:"我的意思是,一次……简单的心脏移植手术,就可以挽救哥登的生命。"
这句话一出口,有几个人立时带点愤怒地发出闷哼声:"这谁不知道,问题是,上哪里找一颗合适的心脏去?说了等于――"
那人的一句话,只说了一半。
他本来是想说那医生"说了等于不说"的,可是下面"不说"两个字还未曾出口,他就陡地停了下来,不再说下去。
在那一刹那之间,他停止了说话,而他的脸上,现出了一种极其奇诡的神情来。
在那人脸上所现出来的奇诡的神情,像是会传染一样,显然是在场的每一个人,在极短的时间,大家都想到了相同的事,所以才会出现同样的神情来。
一时之间,谁也不说话,小房间十分静,只有各人发出来的浓重的呼吸声。
沉默维持了起码十分钟,那真是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杜良以极低的声音,打破了沉寂,道:"可……可以吗?"
他的声音已经是极低的了,可是当他发出这一个简单的问题之际,他的声音,仍然在不由自主发着抖。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是为什么而发抖的,有两个,甚至立时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可是却完全没有人回答。
杜良在发出了这个问题之后,望着每一个人,几乎每一个人都回避了他的目光,最后,杜良的目光,停在罗克的身上。
罗克也半转过头去,杜良叫着他的名字,罗克又转回头来。
杜良说道:"我们是最初的三个人,你意见怎样,可以吗?可以吗?"
罗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反问道:"你呢?你认为是不是可以?"
杜良道:"我……我……我……"他在接连讲三个"我"字之际,神情极其犹豫,显然他心中对于是不是可以,也极难下决定。但是在刹那之间,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挺直了身子,先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我看不出不可以的道理,所以,我说,可以的。"
罗克像是如释重负一样,道:"你说可以,那就可以好了。"
杜良的神情极其严肃,道:"不行,没有附和,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要极其明确地表现自己的意见。"
罗克僵呆了一阵,才道:"可以。"
杜良向罗克身边的人望去,在罗克身边的,就是那位第一个咕哝着,说可以挽救哥登生命的那个医生,他道:"可以。"
杜良再望向一位遗传学家,遗传学家尖声叫了起来,道:"不可以,那……那是谋杀!"
在遗传学家身边的两个人,立时点头道:"对,那……简直是谋杀。"另外的人都表示"可以"。六个人说"可以",三个人说"那简直是谋杀",当然他们的意见是"不可以"。
杜良叹了一声,道:"我们之间,首次出现了意见上的分歧。"
那三个表示"不可以"的人,以遗传学家为首,道:"如果少数服从多数一一"
杜良立时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不行,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每一个人都要极其明确地表示自己的意见,不能用少数服从多数的办法!如果用少数服从多数的办法,我也说不可以好了,事情仍然可以进行,是五对四,可以的占多数,向我的心中,可以自恕:那不是我的意见,不,我们不用这种滑头、逃避的方法,我们要确实树立一个新的观念。"
遗传学家道:"我们讨论的,是要取走一个人的生命。"
杜良道:"不,我门讨论的,是要挽救一个人的生命,挽救一个伟大科学天才的生命。"
他们的叙述十分有条理,完全是照着当时发生的情形讲述出来的。
当我开始听听到他们为了"可以","不可以"而发生意见分歧之际,一时之间,还想不明白他们是在说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
但是当我听到了当时遗传学家和杜良的对话之际,我陡然之间明白了。
刹那之间,我心头所受的震动,真是难以言喻的。
我立时向哥登望去,哥登的神色,十分安详,绝不像是一个有严重心脏病的人。
由此可知,当时九个人的争论,最后是达到了统一的意见,是"可以"而且付诸实行,所以哥登才活到了现在,看来极健康。
我想说什么,但是说不出来,我想发问,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发问才好,因为这其中,牵涉到道德,伦理、生命的价值、法律等等的问题实在太多,根本不知从何问起才好。
而更主要的是,我知道根本不必问,他们自然会将当时如何达成了统一意见的经过告诉我的。
我只是急速地呼吸着,我真的不但在心理上,而且在生理上,需要更多的氧气。
在杜良的那句话之后,又沉默了片刻,罗克道:"我假定我们每个人,都已经切实了解到我们讨论的是什么问题了?"
遗传学家苦笑了一下道:"还有问题。刚才,我说出了一半,杜良也说了一半。我们在讨论的是,如何杀一个人,去救一个人。"
罗克道:"对,说得具体一些,我们的商讨主题,是割取培育出来的那个人的心脏,将之移植到哥登的胸膛中去,进行这样的一次手术,以挽救哥登的生命。"
那医生说话有点气咻咻,他道:"那个人的……一切和哥登一样,心脏移植之后,根本不会发生异体排斥的问题,手术一定可以成功,而且那个人的身体,健壮的像牛一样。"
遗传学家道:"可是那个人……他会怎样?他的心脏被移走……会怎样?"
杜良的声音听来有点冷酷,道:"我们都知道一个事实,没有任何人心脏被取走之后,还能活下去。"
遗传学家道:"那么,我们就是杀了这个人。"
杜良大声道:"可是这是挽救哥登的唯一途径。"
杜良大声叫嚷之后,各人又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罗克才以一种十分沉重的声音道:"我看我们要从头讨论起,哥登培育出来的那个人,是不是一种生命?"
遗传学家以一种相当愤怒的神情望向罗克,道:"你称之为'那个人',人,当然是生命。"
罗克道:"我这样称呼,只不过是为了讲话的方便,实际上,哥登对他有一个编号,是实验第一号了。好了,我们是不是都认为实验第一号是一个生命?"
遗传学家首先表示态度道:"是。"
他不但立即表示态度,而且还重复地加重了语气,道:"当然是!我们和他一起,生活了很久,谁都可以知道他不但是一个生命,而且是一个人,和你、我一样的人。"
杜良道:"实验一号完全没有思想。"
遗传学家道:"白痴也是人,有生存的权利,不能随便被杀害。"
杜良显然感到了极度的不耐烦,他胀红了脸,道:"好,那么让哥登死去留着这个白痴,这样做,是不是使你的良心安宁一些。"
遗传学家也胀红了脸,不出声。一个医生道:"我们在从事的工作,极其需要哥登,而实验一号,可以用几年时间培育出来,十个八个,都可以,我想这事情,用不着争论了。"
遗传学家和另外刚才表示"不可以"的两个,都低叹了一声。其中一个道:"看来,对于生命的观点,要彻底改变了。"
遗传学家道:"是的,我们要在最根本的观念上,认为通过无性繁殖法培育出来的根本不是一种生命,可以随意毁灭,才能进行这件事。"
杜良和罗克齐声道:"对,这就是我们的观念。"
接下来,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杜良问道:"好了,赞成的请举手。"
六个人很快举起了手,遗传学家又迟疑了一片刻,也举起了手,其余两人也跟着举手。
杜良站了起来道:"从现在这一刻起,我们为全人类竖立了一个崭新的观念。这个观念,随着时代的进展,一定会被全人类所接受,但是在现阶段,这个观念,却和世俗的道德观相抵触,和现行的各国法律相抵触,所以我们非但不可以公开,还要严守秘密,各位之中,如果有做下到的,可以退出,退出之后,也一定要严格保守这个秘密。"
大家都不出声,过了片刻,杜良道;"没有人要退出?好,那我们就开始替哥登进行心脏移植手术。"
所有的人全站了起来,从那一刻起,几乎没有人讲过什么话,就算有人说话,绝对必要的话,都是和手术进行有关的。
由于有着各方面顶尖人才的缘故,手术进行得十分顺利,全世界进行心脏移植手术的人,再也没有一个比哥登复原得更快,不到一个星期,哥登几乎已经和常人一样,可以行动了。
而他新移植迸体内的心脏,是一颗强健的新心脏,年轻得至少还可以负担身体工作五十年。
第十一部:留待历史去评价!
哥登望着我,指了指他自己的心口,道:"因为那是我自己的心脏,根本不存在排斥问题。"
我的思绪极混乱,尽管我集中精神,听他们叙述当时的情形,可是我耳际,仍然"嗡嗡"作响,当哥登向我望来之际,我道:"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罗克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可以任意发问,我道:"那个人……那个……实验一号,他……"
一个医生道:"他是在麻醉过去之后,毫无痛苦地死亡的。"
我语音干涩,道:"我看,'死亡'这个词也有问题,你们既然不承认他是一个生命,又何来死亡?"
杜良皱了皱眉,道:"我早就说过,我们树立的新观念,是很难为世人接受的。"
我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在我闭上眼下之际,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年轻、健康的人,被麻醉了,躺在手术床上,然后,在他身边的第一流外科医生,熟练地操着刀,剖开了他的胸膛,自他的胸膛之中,将他的心脏取了出来,移进了另一个人的胸膛之中。
这个躺在手术床上,当然立即死亡的人,本来是不存在的,死了,也不会有人追究,可以说根本不算是什么。
但是,世上哪一个人是本来存在呢?这个人,不论他的编号是什么,他实在是一个人,他是被谋杀的。可是,却由于他的死,而使另一个人活了下来。活下去的人活了下来可以很快地又培育出这样的人来。
这究竟是道德的,或是不道德的?
我的思绪真正混乱到了极点。
这种情形,猜想杜良、罗克等九个人在商议的时候,一定也有同样的心情,我向他们望过去,像罗克,杜良他们,立即决定"可以"的那几个人,他们的思想,是不是正确呢?
从现实的观点来看,当然没有什么不对,"实验一号"死了,哥登活了下来,用同样的方法,可以使每一个人的生命得到有限度的延续,可以使许多现代医药为之束手无策的疾病,变成简单而容易治疗。像陶启泉的心脏病,阿潘特王子的肠癌等等,甚至,整个内藏都可以通过外科手术,加以调换。
"实验一号"对哥登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后备。像是汽车有备胎一样,原来在使用中的车胎出了毛病,后备车胎就补上去。
如果"实验一号"根本不是一个人,只是一组器官,那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可"实验一号"却又分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在我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表示意见才好之际,杜良道:"不容易下结论,是不是?我早已说过,这种新观念,不容易为人接受。"
我闷哼了一声,道:"尤其是这种所谓新观念被人用来当作敛财的工具之际,更不容易接受的。"
杜良也闷哼了一声,道:"你不能因此苛责我们,不错,我们因之得到了大量的金钱,现在,我们医院积存的财富之多,高于任何一个基金会,甚至超过了罗马天主教廷,我们可以利用这些金钱,来展开我们的研究工作。"
我的思绪仍然十分混乱,无法整理出了一个头绪来,但是我还是有足够的机智,道:"大量的金钱,是用许多生命换来的。"
杜良冷冷地笑着:"我想你这种说法是错的。自从我们替哥登进行了心脏移植手术,而他又迅速复原之后,我们发觉,我们所进行的实验,本来是想使人的生命,通过另一个新的自我的产生而延续,这个目的未能达到,但是也不能算是完全失败,至少我们可以使人的生命,作有限度的延续,这实在一大发现。这个发现,是哥登在完全痊愈之后,提出来的。"
杜良向哥登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请哥登继续讲下去。
哥登道:"我自己知道,我的心脏病完全好了。本来是现代医药中的一个盲点,被我们突破了,有许多绝症,可以用这个方法来医治,于是我们就开始订出一项大规模的计划。"
计划十分庞大,先训练了一批人,完全采用训练特务的方法来训练,训练那几个人成为机警、行动快疾的特种人员。
然后,再搜集世界各种超级大人物的名单,和他们的起居,生活习惯。等到弄清楚了之后,就派出受过训练的人员去。
受训人员所要做的事,其实并不困难,只要使被选定的目标,受一点伤,流一点血就可以了。这样的一点轻伤,任何人一生之中,都难以避免,也不会在意。困难的只是超级大人物一般来说,都不容易接近,一旦接近,几乎都能达到目的。
于是,各种各样接近超级大人物的方式被采用,晋见阿潘特王子时,冒充日本购油的代表。
得到了超级大亨的血液细胞之后,就以最快的方法,妥善的保存着,送到勒曼疗养院来,在实验室中,用无性繁殖法,培育成人。通常来说,只要五年时间,培育人就成长了,成长为和超级大亨一模一样的一个人,成为他们的后备。
这些后备人,被豢养在勒曼医院的密室之中,受到最好的照顾,使他们成为身份极健康的人,以备随时需要,起他们的后备作用。
后备人都是没有智力的,有时,他们也会逃出来,当年丘伦在湖边看到齐洛将军,其实,就是齐洛的一个后备人。
超级大亨只知道自己离奇地受过一次轻伤,有的甚至根本以为那是一个小意外,他们绝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后备人。一直到他们的健康发生了问题,患上了不可救治的重病,像陶启泉那样――"
当哥登讲到这里的时候,我陡然挥了挥手,道:"等一等。"
哥登停了下手,望着我,我道:"我有两个极其严重的问题要问。"
哥登的神情充满了自信,一副任何问题他都可以回答的神气。我吸了一口气,道:"第一个问题是:超级大亨的病,是不是你们故意造成的?例如陶启泉先生的心脏病。"
哥登浅笑了一下道:"当然不是,如果是那样的话,那是一种罪行。"
我"哼"地一声,道:"那你怎么知道他会得心脏病?又怎会知道阿潘特王子会有癌症?"
哥登道:"我们不知道。我们只是培育了他们的后备,等着,等到需要的时候,就用得
着了。"
哥登道:"汽车的行李箱中有后备胎,没有人知道它会替换四只原来车胎中的哪一只。但是四只在使用中的车胎,一定会有一只变坏的。"
我皱着眉道,"这样说来――"
哥登打断了我的话头,道:"足球队都有后备队员,也没有人会知哪一个正式的球员会出毛病,后备放在那里,用得到,就用,用不到,也没有损失,因为我们已累积了相当的经验,要培育一个后备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明白了哥登的意思,心头不禁升起了一股寒意,道:"这样说来,你们培育的后备人――"
哥登向在场的所有人望了一眼,像是在征求各人的同意,然后,他才道:"我们已培育成的后备人,正确的数字是五百二十七个,过去几年,每年平均可以用到二十六个,近两年,有增加的趋势。"
他望着发呆的我,又道:"你知道,超级大人物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他们要付出比普通人更繁重的脑力和体力劳动,虽然他们有最好的医生在照料他们的健康,但是有许多疾病,患病率十分高,尤其是以心脏病为多。而心脏病,是最容易医好的一种。"
我伸手轻敲着自己的额角,道:"像陶启泉先生――"
哥登道:"就以他为例,来看看我们行事的方式,陶先生是亚洲有数的豪富,他的健康一直出了问题,是瞒不住人的,消息一传出,我们就进行活动。"
他们的活动,十分有程序,也不性急,如果目标所患的疾病,是现代医学能够医治的范围之内的,我们根本不会出面。
等到肯定了目标的疾患,现代医学无能为力之际,他们就出面了。出面的方式有许多种,但是目的只有一个:和目标直接见面,交谈。罗克和陶启泉见面的方式,就是冒充了巴纳德医生的私人代表。
陶启泉是确知自己患了绝症的人,可是世界上是没有一个人,尤其是豪富,甘心接受这个事实。不论他们平时对金钱看得多么重,到了死亡的关口时,他们也会愿意拿出大量的金钱,甚至是他们财产的百分之九十九,来换取他们的生命。
而且几乎毫无例外地,当他们一旦得知自己可以活下去之际,他们都会立刻签署财产转移的文件。
在这里,我发了一个小问题:"签署财产转移的文件?他们怎么肯?他们全是聪明人,要是签了之后,医不好病那怎么办?"
罗克"呵呵"笑了起来,道:"感谢贵国人,为我们解决了这个难题。"我真的不明白罗克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只好瞪着眼睛望着他,罗克道:"在贵国通过考试而录用官员的时代,有一种舞弊的方法,叫作'购买骨的关节',是不是?"
我不禁有点啼笑皆非,道:"叫'卖关节',就是要应试的人,将选定的几个人,写在试卷上。考官一看,就知道那是付钱的主儿,就会取录他。"
罗克道:"是啊,这些应试的人,他们付钱的方式,是怎样的?"
一听得罗克这样讲,我不禁"啊"地一声,叫了起来,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应试而买关节的人,通常是写一张借条,借条后的具名,写明"新科举人某某具借"。如果关节不灵,中不了举,不是新科举人,当然不必还钱,这种事,略具历史学识的中国人都知道。
我自然也因此明白了那些大人物签署的文件,文件上的日期,一定是他们自知到那时必定已经死亡的。像陶启泉明知只有一个月命,叫他签一份一年之后的文件,他当然肯。如果医得好,到时他心甘情愿地履行文件中所承诺的一切,如果医不好,这文件,当然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晤"了一声道:"聪明的办法。"
罗克道:"是,完全是自愿的,而且在大多数的情形下,我们全是科学家,并不善于经营,所以我们所要求的,只是这个病人的每年收入的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这现病人的钱实在太多,利用他们太多的钱,我们来发展科学研究,我看不出有什么坏处来。"
我叹了下声,的确,那没有什么害处。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更严重。
我在考虑应该如何提出这个问题来,罗克已经催道:"你刚才说有两个问题,还有一个是什么?"
我缓缓地道:"你们一再强调,后备人是没有思想,没有意识的,由于他们是培育出来的,不能算是一种生命,是不是??"
他们沉默了片刻,哥登才道:"意思是这样,可是修辞上还可以商榷,例如说他们根本是实验室中的产品,培育他们的目的,就是当作后备。"
我提高了声音,道:"对这一点,我有异议,他们可能不是全无智力和思想,至少他们会逃亡。而且,当他们逃亡之际,被你们派出来的人捉回去的时候,他们也会挣扎,他们要自由。"
我说得十分严肃,以为我的话,一定可以令得他们至少费一番心思,才能有所解答。可是,结果却出乎意料之外,我的话,惹来了一阵轻笑。
罗克道:"第一,他们不是逃亡,而是在固定的行动训练中,工作人员疏忽,让他们走了出去。其实,即使是最无意识的生物,在遭到外来力量改变固有行动之际,都会有自然挣扎行动的。"
我还想说什么,哥登已道:"卫先生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疑问,是由于他对后备生活情况不了解,我提议索性让他去看一看,他就会明白。"
杜良皱着眉,道:"其实,那并不好看――"
我一下子就打断了他的话头,道:"即使不好看,我也要看。"
那情形真的一点也不好看,不但不好看,甚至令人感到极度的恶心,恶心到我实实在在,不想详细将"后备"的生活情形写出来,只准备约略写一写。
他们的外形,全是人,而且,当我乍一看到他们的时候,着实吓了一大跳,世界上任何一次重要的会议,都不会有那么多的大人物集中在一起。
然而,他们全是大人物的后备,是准备在大人物的身体出毛病之后"用"的。他们的一切,全要由他人照顾,包括进食,排泄在内。
我只好说,我看到的"后备",都受到十分良好的照顾,这种生命是不是真是生命还是不算是生命,令得我也迷惑了起来。
杜良他们,将秘密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的面前,我对他们十分感谢,我心中的谜团,也全部解开了。可是如果要我完全同意他们的观念,我却也做不到。我是不是要反对他们的行动,我也下不了决断。一句话,我是完全迷惑了。
当我要离开之际,杜良带我到一间手术室之中,取出了一柄锋利的小刀来,向我示意着,我不由自主伸出手来,让他在我的手指上,轻轻割了一下,让一滴血,滴进了一个小瓶之中。
我在这样做的时候,自然明白,这一小滴血,他们可以将之成功地培育出一个后备的我来,一旦我的身体器官有了什么不能医治的疾病,或是损伤,这个后备,就可以挽救我的生命。
我不禁苦笑。人类对于生命的价值观,是极度以自我为中心的,如果一旦我有需要用到"后备"之际,我是先考虑自己的生命,还是后备的生命?那时我就会想,后备算什么,只不过是我身上的一个细胞而已,身上每天都有不知多少细胞在死亡。
在我最后离开医院之际,我又和丘伦见了一面。那当然不是丘伦,而是丘伦在临死之前一刹那间,他们取了丘伦身上的细胞培育而成的一个"后备"。
不过情形不同的是,丘伦已经死了,永远不会有用到后备的情形出现,这个后备,也就只好毫无意义地生存下去。
杜良、罗克和哥登送我到门口,他们三人低声商议了一下,才由杜良发言,问道:"你对我们在进行的工作,有什么最简单的评论?"
这个问题,根本不必他来问我,我自己已经问过自己不知多少次了,那是不可能有答案的,因为我对这件事的看法,极其迷惑,听谓崭新的观念,我完全模糊,谈不到接受或拒绝。
我只好苦笑了一下,道:"我只能说,我无法作出任何评论。"
罗克点头道:"晤,这个反应很正常。"
我本来已经向前走的,忽然之间,我站定了脚步,道:"如果忽然有一天,自实验室中培育出来的人,忽然有了思想,那怎么办?"
哥登道:"那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目标。"
我吸了一口气,道:"你们不觉得,如果真有了这样的一天,不会是人类的灾难?"
哥登、杜良和罗克三个人的神情,十分怪异,像是我所提出来的事,绝对不会发生一样。
杜良道:"那怎么会?不会有夭翻地覆的变化,不会――"
我摇头道:"别太肯定了,科学家们,别大肯定了。变化,可能就是天翻地覆的灾祸。"
三个人都不出声,神情明显地不以为然。我也不再和他们争辩下去,因为这是未来的事,谁又能对未来的事,作出论断?
罗克道:"你会将所知的讲给海文小姐听?"
我摇头道:"不会,除了我的妻子白素之外,不对任何人讲。海文小姐那里,我会用另外一个故事去骗她――"我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才道:"只怕至少要有好几年的时间,我才能忘记后备人的那种眼光,那么迷惘、无助,像是他们内心的深处,知道自己的命运一样。"
杜良叹了一声,说道:"朋友,那是你主观的像像,我相信全然是你主观的印像。"
我只好苦笑,除了相信他之外,我实在不可能再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海文那边,我编了一个故事,她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反正没有再追究下去,我几乎像逃亡一样,离开了瑞士。
在机场,沙灵来送我,我用最诚恳的声音对他道:"老朋友,请相信我,一切……都不是正常,但也不是我们的能力所能阻止的――别发问,只要相信我就好了。我所说的没有能力,是因为根本在已发生的事情上,感到迷惑,全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事情之故。"
沙灵用一种极度迷惑的神情望着我,但我们毕竟是老朋友了,他相信了我的话,没有再问下去。
我口家之后,对白素说起了全部经过,从白素偶然的神情看来,我知道她也难以下结论,心中和我同样地感到迷惑。
半个月之后,陶启泉精神奕奕地自他的私人飞机上走下来,接受着欢迎人群对他的欢呼,我在他回来之后的第三天,他主动要见我,我看到他坐在宽大的、微软的安乐椅中,向我投以嘲弄的眼光,道:"谁说钱不能买命?我早就说过,钱是万能的。"
我只好苦笑,陶启泉向前俯了俯身,道:"你答应了他们,什么人也不告诉,是不是?"
我有点无可奈何,道:"是。"
陶启泉又坐直了身体道:"我很感激他们,他们要求的并不多,我准备加倍给他们,表示我的感激。"
我冷冷地道:"这是你们双方的事。"
我起身告辞,陶启泉送我出来,拍着我的肩,道:"当你面临生死之际,你才知道,他们的工作是如何之伟大。"
我没加辩论,因为,自始至终,我只感到迷惑,根本说不上是赞成还是反对。
事情到这里,已经可以说宣告结束了,只有一个小小的余波,值得记述一下。
阿潘特王子在回国之后,大约三个月,他就发动了一项政变,使他成为该国的元首,也就是说,他可以自由支配他统治地区的石油收益。
阿潘特要取得这样的地位,当然是为了他要支付勒曼医院百分之二十的石油收益。
政变中死了不少人,这似乎是由于勒曼医院的要求造成的,但是世界上不断有这种事在发生,也不能完全责怪勒曼医院。
在以后的日子中,我很留意超级大人物生病的消息。勒曼医院依然也不出名,谁也不会留意这样小地方的一家小医院。
一直到一个大人物收了伤,伤得十分重,中了几枪,但是不到一个月,这个大人物又精神弈弈出现在公众面前之际,我知道,这又是勒曼医院成功的一个例子。我不禁叹了一口气,心中依然迷惑。
勒曼医院中进行的事,究竟应该怎样下结论,只有留待历史评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