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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 95
书名 阴魂不散
连载日期 199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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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阴魂不散」这个故事,接「祸根」,也接「阴差阳错」,甚至和「圈套」、「烈火女」都有联系。这已成了卫斯理故事的特色――既然有固定的人物,自然也产生了可以衔接的故事。
但,当然,每个故事还是独立的,至少,单看这一个故事,也要使人看得明白,看得明白了,才能看出味道来,这是很浅显的道理。
结尾处,红绫打开门见到了曹金福,卫斯理和白素开怀大笑,那是天下父母心,很少有例外的。
一九九二・三・三
又,为了一个美丽的女人而定下了那麽可怕的阴谋,不算夸张。「冲冠一怒为红颜」,甚至写下了异族统治中国超过二百年的历史。
可怕得很――当然不是说美女可怕,请勿误会。
一、从「野人」到「超人」
在离开蓝家峒之前,有几件小事,需要记述一下,因为这些小事,在日後都有不同程度的扩展。
小事在很多情形下会扩展成为大事,就像我无意之中说了一句「老十二天官的事作不得准了」,结果就衍化成了两个故事。
小事之一,是在焚化两头银猿的尸体之前,有一场小小的讨论。
两头灵猿,其中的一头,天灵盖已被打开,发现了它的脑上,罩著一个如同发网似的,结构十分细密的一个金属网,而且,还有很多深入脑部的,极细的金属丝,和网连在一起。
我们对这种怪异的情形,已经有过假设。假设是∶那是外星人进行的一种手术,替灵猿装了这样装置的目的,是通过预先设定的程式,影响灵猿的脑部活动,使灵猿按照程式所预定的规律,进行活动。
把这种程序设定在活生生的生物的脑部,听来有点骇人听闻,但同样的情形,即使是科学并不发达的地球人,也早已运用在出电脑控制的机械人身上了。
争论是∶是不是要把另一头猿猴的天灵盖也打开来?
照推测,另一头银猿的脑部,必然有著同样的装置,若单是为了证明这一点,那大可不必了。
可是我却另外有一个想法――那种装置,既然假设是一种影响脑部活动的「程式」,那麽,是不是可以通过什麽特别的仪器,把这程式的内容显示出来呢?
如果可以的话,就可以知道外星人安装程式的目的,知道灵猿如何受到了植入程式的影响,由普通的猴子,变成了「神仙饲养的灵猴」。
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作为研究的需要,有两则这样的装置,自然比一副好得多,所以,我主张把另一头猿猴的天灵盖也打开,而且,把两副装置(连著许多细丝的网),小心取下来。
其馀人不置可否,反对的是红绫。
红绫才一看到那头灵猴的天灵盖被打了开来,就有相当程度的震动。
但是她总算明白,灵猴早已死了,所以她忍住了没有说什麽,直到听到了我要把另一头银猿也依样葫芦,她才反对∶「不必了吧,都是一样的。」
我向她望去,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先向她叙述了我们对这个「网」的假设。
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一个十分艰难的任务――要使红绫明白这种在生物的脑部植入程式,驱使生物按照程式的规定来活动,这样的设想,很是超时代。要红绫明白、接受,自然不是容易的事。
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才把假设提了出来,红绫就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当然是这样,那就是――神仙――你们叫――外星人?都一样,那就是神仙的委托,委托他们照顾我,把我当作是他们自己的孩子一样,我就是靠了这种委托长大的。」
虽然她把外星人称为「神仙」,又把植入的程式称为「委托」,可是倒也确切之极。
一时之间,不但我极之愕然,连在一旁的白素和铁天音,也立时用十分骇异的目光,向红绫望去。
红绫笑了起来∶「觉得奇怪?」
她的性子很直,绝不会说话吞吐,卖什麽关子,所以她问了之後,不等我们有反应,她又呵呵笑了起来,伸手拍打著自己的头部∶「妈妈的妈妈说,她当年莫名其妙,把我带到苗疆去,嗯――嗯,她说什麽――总之是白过了很多年的意思――」
白素也走过来握住了她另一苹手∶「是不是『蹉跎了岁月』?」
红绫手舞足蹈,连带得使我和白素,看来也像是跟著她在跳舞一样(因为我们都握住了她的手),她叫道∶「是,就是这句话,妈妈的妈妈――有时说的话,不是很叫人懂。」
白素喜容满面∶「她又怎麽说?」
红绫道∶「她说,要补救。所以,把许多我早该知道的事,许多我不知道,连你们也不知道。可是她知道的事,都教给我,使我知道。」
我和白素听了,都又惊又喜,我失声道∶「那得多久?你要离开我们?」
红绫先是呆了一呆,不明白我的意思――她若是要跟她的外婆去学习知识,那岂不是又要离开我们?说不定学呀学的,连她也变成了外星人,那对我们来说,可是得不偿失了(父母有时,也颇为自私)。
所以我才有此一问。
红绫一开始不明白,可是立刻明白了,她侧著头,摆出一个很是可爱的姿态,摆脱了我们的手,双手拍打著她自己的脑袋∶「已经完成了,她把我该得的知识,全都输入了我的脑子中。」
一时之间,我、白素和铁天音三人,连呼吸都停止了,只是怔怔地望著她。
自然,外星人传授知识的方法,绝不必像地球人那麽笨,一个字又一个字地教,一条公式又一条公式地死记硬背。他们可以对人的脑部的记忆储存部分,作直接的输入!一下子就把知识化为记忆,使得一个野人,可以立刻变成一个无所不知的超人!
我和白素一直都把红绫「遇仙」,当成是好事,是幸事,可是也绝想不到,竟然好到了这种程度!
红绫也想不到我们的反应,会如此强烈,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
倒是铁天音先打破沉默,他叫了起来∶「天!你是说,现在你的知识,和外星人一样了?」
红绫回答得很严肃∶「妈妈的妈妈说,她已把一切都输入了我的脑子,可是有许多知识,我现在还不能了解,也不能运用,一定要通过一个『消化过程』,才能变成我的真正知识――这个过程可能要很久,要看我是不是肯努力。再说,我做野人太久了,不一定有兴趣急於去掌握那些知识,我也觉得她说得对。」
红绫一个人在侃侃而谈,我、白素和铁天音三个人,像是傻瓜一样地看著她。
我和白素尤其不知如何反应才好――後来我和白素谈起当时的情形,白素也大是感叹∶「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忽然之间,知道了自己的女儿,竟然承受了可以说在地球上再地无人能及的知识,真的不知该如何才好,本来,准备花上二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希望能把她带领进文明世界之中,可是如今,她已经站在文明世界的最尖端,当时心中固然高兴,可是同时想到的,却是不知道那是福还是祸,真不知该如何才好!」
白素把当时的心情,说得很是生动,我的情形,和她全然一样。
只有铁天音,虽然也一样惊愕之至,可是他至少还能活动,不像我们,像是遭到了电殛。不过,他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他伸手指著红绫,大失常态,一叠声地道∶「你――你――你――」
红绫笑嘻嘻地望定了他∶「天音大哥,你可是想问我些什麽?」
看铁天音的神态,自然是想向红绫问些什麽,可是由於地想问的问题实在太多,都堵在喉咙里,一下子问不出来,在喉际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咕咕」声,双眼也有些翻白。红绫反倒安慰他∶「随便问一个,嗯,问一个你认为我绝不可能知道的。」
铁天音看来正有此意,所以红绫一提醒,他先是发出了一下怪叫声,然後,极急速地提出了一个问题。
他那个问题,是用德语提出来的――这很自然,他在德国受教育,德语是他使用的基本语言。
他说得又急又快,我一时之间,没能听得明白――当然也由於他的问题之中,有很多是科学上的专门名词之故,我只听明白了问的好像是什麽「硝化作用」和「合成的能的来源」之类的事。
当时,我不禁皱了皱眉,第一个想到的是∶红绫怎麽听得懂德语?继而立即想到,她的外婆既然把许多知识都「输入」了她的脑部,自然也包括了地球人所使用的语言知识在内。别说德语在地球上有很重要的地位,只怕连中国四川的土话,和南美洲印地安部落的语言,也全在红绫的脑袋之中了!
继而,我又想到,铁天音的这个问题,一定专门之至,连我都没有听懂,红绫能答得上来?我竟然大有怕女儿难以应付的紧张心情。
看来白素的想法,也和我一样,她在那时,伸手向我握来,手凉得很。
红绫听了铁天音的问题之後,大眼睛眨了两下――她的眼中,一点不夸张,充满了智慧的光芒,她略抬了抬头,应声吐出了答案,说来清楚之极,我每一个字都听得明白,但是对内容,却截然不解。
她说的是∶
「2NH3+3O2→2HNO2+2H2O+158kcal」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麽,立刻向白素望去,白素也摇了摇头,我只看到铁天音在刹那之间,像是傻了一样,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红绫笑∶「天音大哥,我脑中这种古怪的东西太多,总算一下子就可以理出来,可是我一点也不知道那有什麽用。嗯――那是――公式?显示亚硝酸菌把土壤中有机物分解而产生亚硝酸的氧化过程?」
值得一提的是,红绫对那个公式的解释,也是以流利的德语说出来的。
铁天音的反应,很出人意表,他陡然发出了一下号叫声,接著,双手抱住了头,整个人,在墙上重重地撞著。
苗人的屋子,都是竹子搭出来的,墙也是竹子的,给他大力一撞,摇晃著,发出可怕的声音。
红绫虽然已是上通天文,下识地理,可以说是无所不知的超人了,可是对於铁天音何以忽然会有这样的反应,却也惘然,她向我们望来,想寻求答案。
这答案,自然要铁天音自行揭晓,他一面撞墙,一面喘著气∶「真是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我皱著眉,一时间仍然不知是什麽意思,可是白素已沉声道∶「你该想想她十多年当野人的日子!」
经白素这样一提,我才恍然,铁天音是由於红绫忽然有了这样的成就而产生了极度的欣羡和妒嫉!
这实在是难免的,就像是普通人忽然知道了同伴中了巨额的彩金一样――很庸俗,但是却是简单明了的比喻。
铁天音至少化了十年的时间,才在专业知识的领域之中,做了医生,可是红绫在刹时之间,在医学上所知之多,只怕超过了他十倍、百倍!
所以他才有那麽强烈的反应!
而白素的话,自然是在安慰他∶红绫是先有了巨大的「失」,才有了非常的「得」,凡事,得和失总是相应的!
铁天音很快安静了下来,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我的童年、少年,只有比做野人更糟!」
白素的声音很平静――他可能是藉此要铁天音也变得镇定,她道∶「每个人的命运都不一样,有极悲惨的,有极幸运的,无法预测,无法解释。自古以来,人类就为这种情形迷惑,结果归纳出一句无可奈何的话来――」
她说到这里,向我望了过来,显然是想我接下去,说那句话。
我有点不情不愿,但是还是把那句话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各有前因莫羡人!」
白素把这句话重覆了一遍,然後,望定了铁天音。铁天音的神情惘然,喃喃地道∶「前因――前因――」
白素曾把这句话形容成「无可奈何」,我也有同感。由於人的命运是如此不同,而为什麽大家都是人,会有的人悲惨,有的人幸运,全然无可捉摸,就只好归於「前因」,可是,「前因」又是什麽呢?是以前的行为,这「以前」,又可以追溯到什麽时候?前生?再前生,还是一切全都在这一生了结?
这是一个很虚无的问题,难以探索,也无从探索。
而我刚才,接白素的话,很有点不情不愿,是由於我对铁天音那种过份强烈的反应,很是反感的缘故。
人的一生之中,会有各种各样的痛苦和悲伤,许多时候,那是外来的力量强加在人身上,是无可奈何的事。但也有一些时候,痛苦是人自己找来的,最普通的情形是由於妒嫉而产生的痛苦。
只要自己不去妒嫉他人,就再也不会有这种痛苦,可是偏偏有些人,会去自己寻找痛苦,这岂不是幼稚之至的行为?
像铁天音那样,由於红绫有了非凡的遭遇,所以他内心就妒火如焚,痛苦莫名,这就不是一个成熟的人所应有的行为――红绫的所得,又不是取自他的身上,不论以後有得或有失,对他来说,一点损失也没有,他没来由地痛苦什麽?
所以,白素在安慰他的时候,我很不以为然,若不是想到我才凭自己的判断,把他的行为设想得十分不堪,所以才没有出声去讽刺他。同时,也只好归咎他童年和少年的生活,正处於那场大疯狂之中,所以形成了他心理上的不正常。
铁天音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汗,沉声道∶「对不起,我失态了!」
红绫虽然这时可以说是「学贯天人」了,可是人情世故这一类事,不属於知识范围之内,是要用另外一部分的智能去体会的,而红绫,以她的性格而论,只怕再也难以学得会和弄得明白的了。
所以,她眼睁睁地望著铁天音,问∶「铁大哥,你不舒服?」
铁天音笑了一下,他脸上虽然还是湿的,但是已完全平静了下来,他道∶「若是你对灵猴脑部的装置,有可以令我们明白的解释,我们就不必去解剖另一头银猿了!」
红绫应声道∶「和爸说的一样,那是――神仙把一些预先设定的程式,通过装置,不断影响灵猴的脑部,使他们的行为,照程式进行――灵猴曾教我许多许多在山野生活的技能,看来多半是那装置的作用。」
刚才我还在向她解释,唯恐她不明白,但现在,我掉过头来要问她∶「把这装置取下来,是不是可以通过什麽仪器,知道那是一些什麽程式?」
红绫摇头∶「不能,除了灵猴之外,同样的装置,放在其他猿类的脑部,也起不了同样的作用。人――生物的脑部结构太复杂了。妈妈的妈妈说,我的脑中虽然已吸收储存了那麽多知识,可是那只是我脑能力的百分之一,若是我愿意――」
我不知道为什麽,忽然激动起来,高举著手∶「不!够了,不必再增加了。而且,如果你不想太用脑,那些知识,就让它放在那里好了,不用也罢,甚至想也不必去想它们!」
我这样说了之後,也不理白素是不是会反对,吸了一口气,又补充道∶「像你刚才顺口就说出来的那个公式,十万个人之中,也不见得有一个人懂那是什麽意思,没有用处的,放在脑中好了。」
出乎我意料之外,白素并没有反对我的话,只是不出声。事後,她才道∶「哪有这样教孩子的,叫她把知识收起来别用!」
我苦笑∶「她的知识太多了,一一应用,她哪里还会有人生乐趣,我只希望她是一个快乐的人,可不想她当什麽超人!」
白素笑了起来∶「意见一致――我的意思是,红绫的意见,也完全和我们一致!」
老实说,我著实担心了好一阵子,但後来事实证明,大量的知识,并没有影响她的性格,她的行为,她还保持女野人的本色,快乐又开朗。只是有时,她会忽然半晌不出声,独自沉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这是以前不会有的情形。
但既然人与人之间,绝无法知道另一个人在想的是什麽,那是自然现象,只好听其自然了。
却说红绫认为我们不能在那种装置中获得任何资料,大家都相信了她,所以就没有再去解剖另一头银猿。把两头银猿搬出去火化,红绫一直守在火堆之旁。
在才一看到银猿被人射杀时,红绫曾很是伤心,问了好多次「为什麽」。现在她知道银猿的死因,和铁天音虽有关系,但是决不能怪责铁天音,她没有再说什麽。她守在火堆边,火花映在她的脸,闪烁不定,便她看来,在活泼之中,另有一股成熟感。
她的伤感情绪也没有维持太久,等焚化了银猿之後,她一声呼啸,带著一群猴子,把骨灰包成一包,离开了蓝家峒,不多久就回来,也不知道她把骨灰洒向何处,而看来她也很是洒脱,并没有什麽悲戚。
这件事算是就这样算数了。
小事的第二件,是白素拉了我,一起问红绫∶「那山洞的後半部,是外星人的基地,你是可以随意出入的了?」
红绫道∶「是,可是那里面已没有什麽再值得我常去的了!」
白素迟疑了一下∶「在那处,我看到了我的妈妈,那是一种立体传真――立体电规投影,是不是可以通过什麽设备,把它记录下来。」
红绫指著自己的脑袋∶「当时的情景,不是全都成了我们的记忆了吗?」
白素道∶「是,可是我还想把这种情形,给其他的有关的人看,例如你的舅舅,你的外公!」
红绫摇头∶「妈妈的妈妈曾特别转咐过,说是不必了,最好,在――外公面前,提都不要提!」
白素的妈妈,陈大小姐的脾气很怪,至少很是「扭」,这一点,我们是可以肯定的,但想不到她已成了「神仙」,仍然如此固执,对当年的误会,如此不能释怀,这也真是难以理解之至了!
白素默然不语,我低声道∶「见到了老人家,可以告诉他实情。」
白素叹了一声,没有说什麽――後来,遇到了白老大,情形却又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下文立即就有交代。
红绫看到白素没有再坚持,她也像是松了一口气。
这时,我们已没有必要再留在苗疆,已经准备明早离去,当然,铁天音向我和白素提出了一个问题,成为第三件小事。他问∶「注意到了龙天官没有?」
他口中的龙天官,自然是现在十二天官中的龙天官。在知道了龙天官必须有特殊的身分之後,这次再见十二天官,我也对龙天官加以特别的注意――自然是不著痕迹的留意。
那龙天官身子矮小,其貌不扬,很是普通,而且木讷得很,绝少听到他讲话,总是随众行动,别的天官,对他也没有什麽特别的恭敬。
我当然无法去探明他的来历是属於什麽天皇贵胄,所以听得铁天音这样问,我立时反问∶「你注意了?有什麽发现?」
铁天音摇头∶「没有,他好像也是自小在峒中长大的苗人,看来,老十二大官在挑选传人时,已经放弃了原来的传统。」
我同意∶「是,而且,看来现在的十二天官,根本不知有那个传统――这个传统记载在记录之中,他们根本看不懂记录!」
二、祖孙相见欢
铁天音很是感叹∶「是啊,老十二天官连地球人的身分都可以放弃,还维持什麽传统!」
接著,他又叹∶「从地球人到外星人,我相信,古代许多记载中的『升天』、『成仙』,就是这麽一回事,想不到十二天官竟然能有此奇遇!」
我冷冷地道∶「很值得眼红吗?在我看来,做地球人,也没有什麽不好。十二天官,和陈大小姐,转换了生命的形式,在我看来,很有点『遁入空门』的味道,并不是他们真正的选择――如果他们的生活之中不是有那麽大的挫折,他们未必不想做地球人!」
铁天音仍然感叹∶「有太多的地球人,在遭到挫折时,无路可走,他们总算是极度幸运的人!」
我发觉在这一方面,很难和铁天音再深入讨论,所以我没有再说什麽,只是道∶「性格不同的人,看问题的方式,也自然不同。」
铁天音也没有再说什麽,过了一会,他才道∶「我总算也间接和外星人有过接触了!」
当晚,红绫又和十二天官以及峒中的壮士,喝酒喝得天昏地黑。峒主也遵守诺言,送了一大捆,二十竹筒的酒给他。
这时的红绫,对於这种土酒的化学成分,可以用极复杂的分子式列出来,但是她显然只专注於酒会给他带来的欢乐――这正是使我感到欣慰之处。
最大大松了一口气的应该是白素,本来她有一整套的对红绫的教育计划,准备在「自修」三五年之後,送红绫进大学去接受高深的教育。但现在,全世界的大学知识加起来,只怕也及不上红绫脑中所拥有的了。这一点对我来说,更是如同做梦一样。白素和红绫母女二人,由此而可能产生的冲突,自然再也不会发生。
不过白素却有点爽然若失,因为她的精心计划,全都落了空。我取笑她说∶「你还是可以按部就班地训练她,她也会乖乖地听著。」
白素嗔怒∶「好笑麽?」
吓得我不敢再说什麽――当然,红绫有了这样的成就,她也是很高兴的。
在驾驶直升机离开蓝家峒的时候,白素提出来∶「孩子,你现在拥有的知识。已经足以惊世骇俗,但是你不必炫耀,到处卖弄。」
红绫惊讶道∶「我有吗?我没有啊.我也不觉得那有什麽了不起!」
我明白白素的意思。所以特别叮嘱铁天音∶「红绫的情形,最好尽少人知这,以免破坏了她喜欢的生活!」
铁天音点头∶「我明白,不过,其实也没有什麽力量可以影响红绫过她自己喜欢的生活。」
我想了一想,也觉得铁天音的话很是有理,看著红绫,我真有心满意足之感。
到了机场,把直升机交给了陈耳――这位当地警官成了我们来往苗疆的最佳中间站。蓝丝来到了之後,自然会驾机到蓝家峒去。
在航程中,铁天音成了首位「破坏」红绫固有生活方式的人,他向红绫提出了许多医学上的问题,两人密密地讨论著,问题专门之极,我和白素,只能听懂三四成,自然无法插言。
说著,红绫忽然道∶「你要追求人体的奥秘,我提议你参加勒曼医院的工作。」
铁天音闷哼了一声∶「那医院――中全是外星人,我怎能插得进去?」
红绫道∶「有许多外星人,也有许多地球人,爸和他们熟,可以推荐你去!」
铁天音大是向往∶「到勒曼医院去,当一个练习生助手,也是好的。」
我心想,铁天音这个人,行事的方式很怪异,倒真的适宜到与世隔绝的勒曼医院去工作。所以我道∶「好,我替他设法。只是一入勒曼医院,你去探望老父的机会就少多了!」
铁天音笑∶「事在人为,只要是自己愿意做的事,总可以做得成的!」
後来,我问红绫∶「你怎麽知道勒曼医院?」
红绫的回答是∶「那是宇宙生物研究地球人生命的中心,各星体都有代表在内工作,我自然知道。」
他的言下之意,是那种外星人已有代表在勒曼医院,红绫竟然可以与闻这样的「宇宙事务」,这更令我为之兴奋不已。
下了机,铁天音告辞离去,在分手之前,我已考虑了相当久的一番话对他说了,我道∶「别再利用你的关系去和权势打交道了,好好的乾净人,何必去淌这种浑水!」
铁天音听了,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得进去。
自然,听不听在他,劝我总是要劝的,因为我的而且确,认为那种权势,藏污纳垢,肮脏之至,有人性中的一切丑恶,和人性的美好面全然背道而驰!
到了家门口,红绫一步跨向前,大力去按门铃,一面放开喉咙叫∶「老蔡!老蔡!」
这时,她双胁之下,各挟了十筒酒,造型怪异趣致。
出乎意料之外,门很快就打开,就像老蔡本来就站在门旁一样。
我和白素都知道老蔡的行动,断然不能如此敏捷,所以门一打开,我们就知道,屋中必然有一些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我和白素都是一样的心思,一起伸手去拉红绫,可是红绫的动作快,一迈腿,已经跨了进去。
我和白素异口同声∶「小心!」
在红绫才一跨进去时,我看得很清楚,门虽已打开,可是一眼看去,并看不见有人――这也是为什麽我出言警告的原因。
可是,就在红绫一步跨进去时,眼前一花,一条高大魁伟的人影一晃。也不知他是从哪里闪出来的,一下子就拦住了红绫的面前。
红绫在大踏步前进,速度何等急骤,那人突如其来出现,她虽然及时止步,不致和那人相撞,可是两个人之间,距离也已极近,几乎是鼻子对鼻子了!
一切都发生得快绝,红绫才一站定,在她对面的那人,双手扬起,已搭住了她的肩头。那人的动作极快,红绫未能躲得过去,她发出了一下怪叫声,也扬起双手,搭向对方的肩头。
她的胁下共挟了二十竹筒来自苗疆的美酒,这一下动作,令那二十筒酒,一起落下地来,在地上乱滚,发出巨大的声响,加上红绫的怪叫声,和那人的怪笑声,屋子之中,充满了惊天动地的气势。
我和白素在这时,也已跨进了屋子,同时,也看清了那突然出现的人,银发银�海�目光炯炯,肤色红润,当真是童颜鹤发,如同图画中的神仙一样,却不是白素的父亲的白老大是谁!
一看清了突然出现的人是白老大,我又惊又喜。喜的是他老人家惠然肯来,可以相聚,乐何知之。惊的是红绫没有见过他老人家,她行事之莽撞,白老大来得突然,只怕会起误会。
我刚想出言警告,可是白素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不必出声。
我向前看去,只见红绫和白老大,面对面站著,各自的双手,搭在对方的肩上,红绫的身子,竟和白老大一样高,两人鼻尖相距,不过十公分,在这样的近距离中,无法看清对方的脸面,所以他们又各自头向後略仰,以便看清对方。
两人互望著,一个叫道∶「啊哈」,一个叫∶「嗯哼」,红绫先开口,她一面说,一面还用力摇著白老大的身子,白老大也由得她摇。红绫嚷著∶「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妈妈的爸爸!」
白老大笑得声震屋瓦,也嚷道∶「我也知道你是谁,你是女儿的女儿!」
「妈妈的爸爸」和「女儿的女儿」,这是何等亲密的血缘关系,两人各自发出惊人之极,包含了原始的欢乐的叫声,拥在一起,互相拍打著对方的背部。这种情景,令人心中发热,我忽然想起,刚才我若是叫了一句∶「这是外公.不得无礼」,那是多麽煞风景的事。
我握著白素的手,向前走去,白老大向我望来,这个一生豪迈的好汉,双眼之中,居然大是润湿,望向我们,白素忙道∶「爸,尽在不言中!一切都好!太好了!」
白老大和红绫分开,又互相打量著,忽然异口同声说了一句∶「正应该是这样子!」
红绫说著,竟伸出大手来,先抓了一下白老大的�鹤樱�又伸手去摸白老大那满头银发,神情又感兴趣,又是亲切。我和白素不禁齐声惊叹,在人类,尤其是东方人的行为之中,红绫的动作,是不能被容忍的。
不过我们也止於惊叹,因为白老大不是普通人,寻常礼法,岂是为他而设,他性格中的狂野部分,只怕绝不会低於红绫这个「野人」。
果然,他一点不以为忤,笑得更欢,也拍打著红绫的头,看来他除了欢笑,在那一刹间,已丧失了语言的能力。
扰攘了好一会,我们才发现还有一个人在,那是老蔡,他站在一旁,虽是满面喜容,可是却在抹泪。
白老大足尖一挑,挑起一个竹筒来∶「里面装的像是酒?」
红绫咧嘴笑∶「天下第一好酒!」
白老大伸手拍开了封口,「嘟」喝了一口,大大地吁了一口气,叫道∶「果然是好酒。」
他把竹筒递给了红绫,红绫也喝了一大口,道∶「这酒中有三十七种其他酒所没有的有机酶,造成了举世无双的香醇。」
白老大是研究酒的大行家,红绫的话,本来对他的胃口之至。可是红绫说得那麽专门,却令他呆了一呆,因为他不知道红绫已然有了「超人」的学识。
所以,也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应对,向白素望去,白素笑著,一副「你爱怎麽盘问就怎麽问」的神态。白老大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哪三十七种有机酶?」
接下来的十来分钟,白老大和红绫之间的对话,足以令世上所有的化学家目定口呆,也足以令得世上所有的酒专家面目无光!
只听得在红绫的口中,吐出一个又一个化学专门名词来,我听不懂,只知道那是「有机酶」的名字,有的音节长达十几个,而白老大每听到一个,就叫出三五种以及七八种的酒名称来,表示那几种酒之中,含有红绫所说的那种物质。
两人的说话衔接得连半秒钟的空隙也没有,说到兴起处,白老大需发飞扬,声音越来越是宏亮,龙行虎步,不时挥动手掌,呼呼风生。红绫手舞足蹈,有时一跃而起,有时奔来奔去,虽然只有一老一少两个人,可是那气势,如同千军万马一般。
我和白素在一旁看得目定口呆――後来把这种情景对温宝裕说了,令得他连连打跌,颇想请白老大和红绫把当时的情景再「演」一遍,但那岂是造作得来的,当时的一切,全出自天然,这才令人叹为观止。
等到红绫的话告一段落,白老大再大大地喝了一口酒,这才道∶「不是说你是一个小野人吗?怎麽忽然开了这样的大窍?」
红绫咧著嘴笑∶「是妈妈的妈妈给我的,她给了我很多知识,有许多,地球上没人懂!」
红绫的话才一出口,白老大就陡然静了下来。红绫说完了话之後,看到她外公忽然走过一边,伫立不动,也不出声,不禁有点骇然,向我们望来。
我和白素低声道∶「不关你事。」
白素说著,走到白老大的背後,用很是平静的声音,把红绫和她「妈妈的妈妈」相见的经过,说了一遍。白老大昂著头,神情漠然。看来像是对白素所说的一切,并不关心。但是我知这,他在用心倾听,全心全意地倾听。
等到白素说完,白老大一伸手,红绫乖巧,立时把竹筒递了过去。
白老大仰著脖子,连喝了三大口酒,才「嘿」地一声∶「不是人,就没有人情味,见女儿和女儿的女儿,也要通过传真装置。」
白老大的语意之中,对陈大小姐仍然大有不满之意,那令得我和白素都不敢出声――我那时心中想∶别只说陈大小姐脾气强,白老大也是一个性如烈火没有转圜的,正因这两个人都有性格上的缺点,所以才使得误会长期延续下去,没有转圜的馀地。
红绫眼睛骨碌碌地打转,望著我们,她的知识再丰富,也无法应付这样的场面。
白素打破了沉默∶「爸,你是不是到那山洞去走一次,或许也能有相会――」
白素的话还没有说完,白老大也一声轰笑∶「不必了,她现在是天上的神仙,我是地上的凡人,仙凡阻隔,互不相干,见来作甚?以後再也不必提起。」
白老大当年和陈大小姐分开,他绝非不伤心――一直到现在,相信他也一样伤心。可是像白老大这种汉子,自有他那个时代的一种男子汉大丈夫的标准观念,男女之情,当然重要,但是却及不上男儿的豪情胜慨,绝不作兴向女性作妥协――这种想法,其实很可笑,但却是那一类江湖豪侠奉为金科玉律的观念。
白老大的言下之意是∶陈大小姐若是念著夫妻的情意,她如今神通广大,要来相会,何等容易,何必自己万里迢迢到苗疆去?
当然,陈大小姐也自认是女中豪杰,不肯在异性面前,作一丝一毫的低头忍让――他们两人之间的局面,就是这样形成的!
当时,白素还想说什麽,我连忙阻止,因为再说下去,老头子的脾气一发作,大有可能不欢而散,拂袖而去!
我打岔道∶「苗人酿的酒,给你们说得那麽好,我也来凑一脚。」
白老大把竹筒向我抛来,我一面喝,一面把话题抛得更远∶「我知道有人把酒放在一整条蛇中,围在膘际,随时可以取来喝的。」
红绫听得瞪大了眼,白老大「嗯」的一声∶「那种蛇叫铁皮蛇,极其罕见,只知道江湖大豪雷动九天雷九天,曾有那麽一条。」
白老大见多识广,果然非同小可。红绫一叠声道∶「那能盛酒的蛇,是什麽样子?」
我把铁大将军所说的讲了一遍,红绫听得十分神往,白老大笑著,捧住了她的头摇∶「小侄子,地球上要学的东西多的是,外星人的那些,放在脑中就算,不必时时去想它们!」
红绫连声答应∶「是!是!」
我向白素望去,因为白老大的意见,竟和我不谋而合,白素向我作了一个鬼脸。
三巡,白老大再也不提陈大小姐的事,像是没事人一样。
後来白素批评她父亲∶「这种表面上装著若无其事,把自己扮成是拿得起抛得下的大文夫,其实内心痛苦,真不知所为何事。」
我感叹∶「这是他们这一代人物的行为准则,令尊虽然非凡,可是却也难以突破时代的局限。」
白素苦笑∶「爸是那样,妈也是那样!」
我笑道∶「一个时代的人,有一个时代的情怀,或许他们认为,维持悲惨,更是缠绵,比大团圆更值得缅怀,叫人一想起来,就回肠荡气,可以借酒浇愁,可以赋诗高歌,可以感怀涕泣!」
白素默然半晌,忽然笑了起来∶「这不是自虐狂吗?」
我轻拥著她∶「差不多!」
当然,那只是我们在背後的议论,当著白老大,谁也不敢说什麽――这一点,竟连红绫也很快就领悟到了,她就再也没提起过「妈妈的妈妈」,或是一想提及,立刻就住了口!
当晚喝酒直到午夜,四个人都没有醉意,只是兴致更高,白老大在仔细打量了红绫之後,感叹道∶「这孩子,可以说是天下第一奇人了!」
白素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一个女孩子,美如天仙――」
白老大闷哼一声∶「天仙一定很美吗?我看咱们的孩子,比天仙更美!」
说红绫比天仙更美,这话,要反驳,倒也很不容易。白素笑了起来∶「那女孩叫玛仙,是女巫之王,掌握著巫术不可思议的力量,而且,也经过外星人的帮助,使她的脑部拥有惊人的知识,极了不起。」
白老大扬了扬眉,欲语又止,只是道∶「告诉我多一点这个女巫的事。」
女巫之王玛仙的事,要三言两语说,绝无可能,而且,也不是十天八天能说得完的事,有关她的事迹,都记述在许多原振侠传奇故事之中。
值得一提的是,玛仙是爱神星人在地球上实验的「产品」,她和爱神星有著极密切的关系。
而爱神星濒临消灭,是宇宙中的一大悲剧,玛仙率领了一队取得了新生命的爱神星机械人,在许多外星高级生物的协助下,正在尽力抢救。
这期间,原振侠医生曾勇敢地离开了地球,闯入不可测的宇宙,去和玛仙相会。
原振侠在不可测的宇宙航行之中出了意外,情况完全不明,极使人担心。而玛仙曾在最近回到地球一次,透露了这一个不幸的消息。
所以,这时,白老大想知道有关玛仙的事,我就把这一段最近发生的事,说了一说。
白老大听得很是用心,看来,他问起玛仙,并不是偶然,而是有备而来的。
这不禁令我和白素,都觉得很奇怪,因为他早已宣称「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的了,还有什麽事可以再令他「出山」?
难道他来找我们,也不是为了想见红绫?
我说完了那段经过,白老大问∶「爱神星还是――灭亡了?」
我道∶「是,根据玛仙说,是被另一个天体吞掉的,那个天体吞噬了爱神星,情形据说和白血球吞噬了细菌一样,爱神星人能及时逃生,成为宇宙流浪者的,只有三分之一。」
白老大默然不语,红绫插了一句口∶「爱神星的文明,远在地球人之上――星体要毁灭,没有什麽力量可以挽救。」
白老大握住了红绫的手∶「像爱神星这样的情形,确然难以挽救――」
他这句话,分明只说了一半,但是他又没有再向下说去,现出一副沉思的神情。白素立时问∶「又有哪一个星球,濒临死亡了?」
白老大摇了摇头,叹了一声,取过竹筒来(已不知是第几筒了),大口喝酒,忽然又问∶「还有什麽异人,能强过咱们家孩子的?」
老人家忽然起了童心,要把普天下的能人来和红绫比较,为了逗他高兴,我大声道∶「活生生的真人,能和咱们家孩子比的,也就只有玛仙了。还有一种人,自称他们的生命,是一种新形式――也就是有了生命的机械人,那自然不能算的。」
白老大骇然∶「乱七八糟的,什麽东西?」
三、地球不曾甘心死在人类之手
我同意白老大的话∶「确然有点乱七八糟,但也必须承认那确是一种新形式的生命,而且能力远在旧形式的生命之上。」
白老大不明白,目光灼灼地望定了我。我道∶「其中的过程,可能复杂之极,可是解释起来,理论上却又相当简单。说起来只是一句话∶电脑活了,自行根据资料组织思想,指挥行为,不再听命於指挥者,那情形,和小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不再转别人的话相类似。」
白老大是明白人,对我所说的那神情形,他自然可以充分理解、接受。
只是他也不免骇然∶「竟有这样的怪物在我们的星球上公然活动?」
我道∶「不是『公然』――知道真相的人少之又少,不过他的活动,只对我们的星球有利,我看他比地球人更爱地球,最近,他还痴痴地爱上了一个地球少女。」
白老大像是未曾留意我最後那句话,他大声道∶「说得好!只有地球入不爱地球。地球要是死了,必然是死在地球人的手里!」
白老大的话甚是难明,也很是骇人,什麽叫「地球死了」?可是他接下来的话更叫人摸不著头脑,他竟然问∶「你们看∶地球会心甘情愿,让人杀死它吗?」
白老大的这个问题,听来虽然有雷霆万钧之力,但是绝对不知所云,所以我们也就只好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我相信在那一刹间,白素的想法和我一样∶人到了年纪大了,很容易会有很是古怪的想法,虽然智睿如白老大,也不能免――这是一种很令人伤感的现象,伤感的程度,足以使人默然不语。
可是,红绫的反应,和我们不同。她在听了这个问题之後,两道浓眉的眉心打著结,正在用心思索。
人脑的组织和活动方式,和电脑一样――或者说,电脑的活动方式,根本是根据人脑的方式来设计的。红绫的脑中,被输入了极多的资料,她这时,正在通过脑细胞的活动,在资料中搜寻答案,其过程和电脑搜寻答案是一样的,只要她的记忆组织之中,有答案,她自然就可以答得出来。不过从她的神情越来越是茫然的情形看来,不像是有答案。
白老大的问题太深奥了!
深奥在他把「地球」当作了一个有生命的物体,所以才会有「地球死了」,「地球会心甘情愿被杀吗」这样的形容和问题。
老人家问了问题之後,目光炯炯,望著我们,显然他很是认真,要得到答案。在这种情形下,长久的沉默,会令到气氛尴尬。
所以我清了清喉咙,先发表意见∶「我在意念上有点模糊――你老人家认为地球――是一种生命?」
白老大十分肯定地点了一下头,同时,发出了「嗯」地一声,加强表示肯定。
我欠了欠身子∶「地球只是一个生命,那麽这个生命,一定强大无比,除非是像爱神星那样,遭到了深不可测的什麽天体的吞噬。不然,有什麽力量能杀死它?」
白老大两道银盾,扬起又伏下好几次,看来连他也不知道如何表达他心中所想的才好。
红绫忽然道∶「地球不会死在人的手里,人至多弄得地球不舒服,使地球讨厌人,人没有力量杀死地球,只能令地球越来越讨厌人!」
若不是知道红绫曾有奇遇,听得她这样说,我一定要哈哈大笑了!
可是这时,我没有笑,只是望著红绫,表示我不是很明白她的话。
红绫没有进一步的解释,因为白老大已经完全认同了她的话。白老大伸手在腿上用力一拍∶「照啊!地球会怎样对付人?」
红绫忽然笑了起来,竟然大有幸灾乐祸的意味∶「有的是办法!」
白素在这时,居然也加入了他们的讨论,她十分严肃地发言∶「不信得高兴,地球的报复,可能极其严酷,我们都是人类的一份子,一样难以幸免!」
我吸了一口气,趁他们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沉默,我迅速转念,也很快地明白了红绫那番话的意义――只要略想一想,就可以明白,我之所以刚才一时之间没有想到,是因於那一番话,是出自红绫之口的缘故,在我的思想之中,红绫还是一个小孩子,所以找不会认真去考虑她所说的话,现在仔细一想,自然明白了。
连带,我也明白了白老大的问题。
白老大的意思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五十多亿地球人,正不断在破坏地球,非常努力,其情况一如白蚁在蛀蚀一所木头建筑物。
人类近百年来对地球的肆意破坏,已经很令人吃惊,而更可怕的是,这种破坏,正以几何级数的速度在增长,所以白老大才有「地球要是死了,必然死在地球人之手」的激烈言语。
而红绫则加以纠正∶人类的破坏行为,不会杀死地球,但是却会使地球感到极度的厌恶。
白老大问∶「地球会心甘情愿被杀吗?」
红绫的说法是∶地球的厌恶累积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会设法摆脱人类的破坏。
白素的意见是∶地球所采取的摆脱方法,可能极为严酷――没有人可以幸免!
再简化一些来说,这个题目,可以列入如今正在世界各地蓬勃展开的「环境保护」的范围之内。尤其是白素所说的「地球的报仇」――确然十分严酷,愚昧的人,肆意破坏地球环境的结果,形成了巨大的灾害,那灾害看来像是自然灾害,实际上都是人为灾害,这种事情,屡出不穷,绝不陌生。
可是,白老大提出来的问题,显然要严重得多,他竟然提到了「地球死了」和「地球不甘心死」!
我迅速地转著念,也加入了讨论――直到那时,我仍然有很是怪异的感觉,因为一家大小,闲话家常,竟然话出了那麽严肃的题目来,那真是很意外的事。
我先举了举手,大声道∶「红绫说得是,人杀不死地球,只能惹地球的讨厌。人在肆无忌惮地破坏地球原来的环境,不但地球讨厌,同是人类之中,也有许多人,在讨厌这种行径!」
白老大眯著眼,停了片刻,才道∶「结果是一样的,地球会无法忍受,采取行动!」
我笑著,为了使气氛轻松些,我道∶「照你看,地球会采取什麽行动呢?」
白老大瞪了我一眼,像是我这个问题太幼稚了,他向红绫一指∶「举三个例子。」
红绫受了委托,兴致勃勃∶「第一个方法,是抖一抖身子――」
她真的一面说,一面努力抖动她自己的身子,看来很是有趣,而且她说的话,也充满了稚气,可是听下来,却令人吃惊。
她道∶「譬如说,我身上有许多小虫在爬来爬去,甚至咬得我发痒,虽然不曾令我死亡,但是也叫我讨厌,我就抖身子,把那些虱子全抖掉。」
我呆了一呆∶「地球抖动身子?」
红绫道∶「是啊,地球的地壳,有许多不稳定的板块,它只要随便抖动一下,让那些板块移动一下,就可以把身上的虱子金都埋进地下去,在几十万年年之後,变成了煤和石油。」
我听了,呆了好几秒钟,白老大补充∶「这种情形,称之为地震!」
我勉强笑了一下,向红绫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举第二个例子。
红绫忽然一笑,向她的外公吐了吐舌头∶「要是地轴的角度,稍为调整一下,把原来的六十六度三十三分的角度改变多少,也可以达到目的了吧!」
白老大「啊咯」一笑∶「到时南北两极,首先产生天翻地覆的演变,冰雪融化,水淹大地,估计全地球的陆地要消失十分之九,那时,就是水族的世界了,水族会不会大规模采伐海底森林?会不会制造核污染?」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低声说了一句∶「倒像是你们两位并不是住在地球上一样!」
白老大笑∶「我早已活够本了,红绫总可以逃过这一劫――总有一些人可以逃得过去的,耶和华不是说了十四万四千人吗?我看多半就是这个意思了!」
我被他的「理论」,震骇得说不出话来,失声道∶「那是世界末日?」
白老大喝一口酒∶「对一直在破坏地球的人类来说,是末日,但不是地球的末日。」
红绫抢著道∶「还有第三个例子,地球可以顽皮一下,离开现在运行的轨迹,譬如说,离太阳远一些,那麽,冰河时期就重临了!」
我思绪给他们祖孙两个的「伟论」弄得紊乱之至,忍不住大声道∶「来来去去,都是使地球重归洪荒,那样,对地球又有什麽好处?」
祖孙二人竟然齐声道∶「大有好处了,地球从此可以得安宁,不再破坏。」
白老大还十分认真地补充∶「照现在这样的情形下去,总有一天,地球会被人类杀死,地球必然不甘心死,会采取措施。」
我伸了一个懒腰∶「休息吧,今天大家都喝多了!」
白老大和红绫互望一眼,白老大有明显地不屑神情,红绫则伸了伸舌头,作了一个鬼脸。明显地,红缓和白老大之间,有某种默契,红绫也不以我的话为然,不过不公然表达而已。
白素问了一句∶「爸,最近可是有什麽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白素不问,我也会问同一问题,因为白老大在讨论那些问题之际,态度很是严肃,绝不是凡事都不关心的那种神气。
白老大站了起来,也伸了一个懒腰,含糊地道∶「我也说不上来!」
他这样说,是确然有一些事发生在他身上的了,可是他又不愿说。
我和白素却知道,白老大若是有什麽事不愿说的,世上也没有什麽力量可以令他说出来,所以我和白素,都默然不语。
白老大伸手拍了拍红绫的头,又拍了拍白素的头,再伸手向我,但是没有拍下,就缩开手去――他对我始终维持一定程度的客气,这是他为人可爱之处,并不恃老卖老,反而更得人尊敬。
他自顾自上了楼,白素来到红绫身边,问∶「外公的话,你都明白?」
红绫想了一想∶「不是全明白,但明白。」
红绫的话,听来像是有矛盾,但是人们对很多问题,都是那样子的――不是很明白,可是明白。对一件事,或是一种现象,要「明白」容易,要「很明白」就极困难。
最简单的例子,是谁都明白一加二等於三,可是要很明白为什麽一加二会等於三,就是数学上极其高深的问题了。对白老大所说的那一些,我也一样∶明白,可是并不很明白。
我们一起上了楼,红绫一见了她那张绳床,发出了一声欢呼,一跃而上,舒舒服服躺了下来,白素来到床边,伸手轻拍了她几下,她握住了白素的手.不到半分钟,就已睡著了。
白素轻轻地扳开了红绫的手指,吁了一口气,返到门口,我们一起向卧室走去。在推开卧室门时,听到了白老大的声音。
白老大的声音,就在我们身後响起,所以我们自然而然,以为他在我们的身後,转过了身来。可是我们的身後并没有人,客房的门也关著――白老大是在房中说话,声音平静自然,但是却可以使人听来,如同他就在身後,真想不到他的气功之深,已到了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
我一面由於白老大的功力精纯而赞叹,可是白老大所说的话,却令我心惊。他道∶「明天我要去见一个人,也要到处去看看――」
我和白素一起张口,准备说「好,我们陪你」,可是白老大的话已先一步发出来∶「你们就不用管了,我会叫红绫陪我!」
我和白素,不约而同,一起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时之间,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一听得白老大要「到处看看」,我和白素首先想到的就是我们要陪他,或至少有一个人要陪他。
因为白老大隐居已久,外形和城市已绝不相称,他银发银髯银眉,身形又高大,造型一如漫画化电影中的角色,走在街道上,惹人注目之至。
而且,他年纪虽大,但是豪气不减,脾气更烈,只怕每走上三步路,就有他看不顺眼的事发生,他免不了要干涉一下,那已经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了!
若是再加上虽然知识丰富比得上大型电脑,但是仍然唯恐天下不乱的红绫,这祖孙二人,要是率性而为起来,那岂不是天下大乱?
我知道这事可大可小,绝不能就此放过不理,所以我大声道∶「不好吧,我们反正也没有事――」
一句话没说完,白老大的语音之中,已经有了愠怒之意∶「怕我惹祸?我不提你们的名字就是。」
听得做老人家这样说,我更是心中叫苦不迭――因为他像是肯定要闯祸一样。他要是闯了祸,就算不提我们的名字,就能脱了干系吗?人说人老了会返老还童,和小孩子一样,看来有点道理。
我望向白素,向她求教,白素却低声道∶「好,那你们自己小心!」
我大是著急,白素一拉我,不让我再说话。而且不等我有抗议,就把我拉进了卧室,反倒问我∶「你有没有法子可以使老爷子改变主意?」
我想了一想,据实道∶「没有。」
白素摊了摊手,她的意思很明白∶既然没有法子令白老大改变主意,那再说什麽都是多馀的。
我不禁啼笑皆非∶「他要带了红绫一起去――」
我本来想说「他要带了红绫一起去胡闹」的,後来转念一想,未必一定是胡闹,所以才硬生生收了口。白素看我的神气,自然知道我原来想说什麽,她瞪了我一眼,才道∶「爸像是去见一个什麽人。」
我用力一挥手∶「明天,我跟踪他们――万一他们做出些――惊世骇俗的事来,我已可挺身而出!」
白素沉吟了一下∶「好是好,可是给老人家发觉了,他会不高兴,叫红绫发觉了,她会笑自己的父亲连跟踪的本领也没有!」
白素的这几句话,不由得激发了我的「斗志」――虽然我已有很久没有干跟踪这样的勾当了,但是出神入化的化装,神出鬼没的跟踪,却都是我的拿手本领,倒不可小看了我。
我伸手一拍胸口∶「放心,绝不会叫他们发现,别以为我把以前的功夫都拦下了。」
白素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我心中一动∶「你可不能去通风报信。」
白素佯嗔∶「你说这种话,就该打!」
我哈哈一笑,笑了一声之後,忍不住又笑了好一会,白素也和我一起笑――因为事情确然好笑,外公和外孙女要上街「到处看看」,在任何家庭之中,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可是偏偏在我身上,就绝不简单,还要劳动我出马,去秘密跟踪。
於是,事情变得复杂,可是却又很是滑稽。
白素在笑了一会之後,正色道∶「爸像是有什麽事瞒著我们――」
我叹了一声∶「不是瞒著我们,而是他认为我们不是讨论的对象,红绫才是!」
白素吸了一口气∶「红绫所知的,确然比我们多,而且,她也能接受一切我们想也想不到的事。」
我瞪大了眼睛,叫了起来∶「喂!说话公平一些。」
白素抿著嘴笑∶「瞧,有人强过卫斯理,就沉不住气了,那可是自己的女儿。」
我呆了半晌,才由衷地道∶「我才不会沉不住气,女儿的妈妈,早就强过了我不知多少。」
白素不想再说下去,只是向我眨了眨眼晴,作了一个询问的神情。
我知道她是在问我,明天准备化装成什麽样的人物,我一赌气∶「不告诉你。」
当晚,我控制著睡眠――能得到很好的休息,又能在预定的时间醒来。每个人的体内,都有一个「生理时钟」,稍作训练,就可以控制时间,人人都可以做得到,除非这个人根本没有自我意志力。
我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四时,起床.先去看了看红绫,她睡得正沉。
我知道老人家早上容易醒,所以轻手轻脚,进了书房,开始准备。
等到天边大明,我听到了白老大洪亮的声音响起,听到白素在向他说我有事一早就出去了,又听得他在对红绫说∶「今天,我们两个,一起到城中逛逛去!」
红绫立时发出表示高兴的欢呼声,楼板发出「莲蓬」的声响,显示祖孙二人,正在大力跳跃。
红绫一面跳,一面还在兴奋地叫∶「我带你去看这城市,自从妈妈的妈妈教了我那麽多知识之後,看出去,所有的东西,都像是透明一样!」
红绫的话,别人听来,或许不容易明白,但是我们都很明白她的意思――她的知识丰富之极,对於一切现象,一切东西,都了然於胸。
譬如说,一幢大厦,在普通人眼中看去,只是建筑物拔地而起,宏伟无比而已。但是红绫看出去,却一眼就可以看穿大厦的设计数据、结构、电脑控制的运作,可以抵抗什麽样的灾害冲击等等,什麽都可以知道,那就是「像透明的一样了」!
有了这样的感觉之後,她仍然不改生活的乐趣,反倒更觉有趣,谁说知识越丰富就烦恼越多?
白老大为人何等自负,可是在红绫这个外孙女儿面前,他也笑得像小孩子一样∶「好!好!我有什麽不明白的,就问你!」
想来红绫那时的神态,不是後辈所应有的,所以白素叫了她一声,而白老大却笑得十分爽朗。
这时候,我的化装已经完成,我把自己扮成了一个城市中最普通的人――一套颜色青灰,笔挺的西装,手提公事包一苹和手提电话一苹,架著金丝边眼镜,看起来三十上下年纪。
城市的街道上,到处全是这样的人,无时无刻,何时何地在进行商业活动,使这个城市充满了经济活力。白老大有点古怪脾气,不是很看得起商人,所以他的视线,甚至不会落在这一类人的身上,这也正是我扮成这类人的原因――跟踪者的原则是,尽可能不引起目标的注意。
接著,我又听得祖孙二人略有争执,先是白老大道∶「一清早就喝酒?」
红绫道∶「有何不可?」
白老大沉吟了一下∶「通常来说,若是大白天和人打交道,酒气冲天,会惹人轻视。」
红绫道∶「我行我素,与人何尤?」
四、上身「老鬼」
红绫居然会「文」,这一点,只怕也很出乎白老大的意料之外。白老大笑∶「说得是,可是入乡随俗,既然要跟别人打交道,也不可太任性了。」
这样的话,居然会出自白老大之口,我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白老大是我所认识中的人中,个性最最不羁的一个,全然不受世俗礼法之所拘,他一生之中,行事坚决奉行「我行我素,与人何尤」的原则,绝不妥协。
可是,一旦遇上了比他更不羁的红绫(本质上是野人),他却也不得不甘拜下风,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若不是自己化好了装,我一定会打开门,拍著他「哈哈」大笑,笑白老大不是白老大了!
白老大话一出口,当然也立即感到这几句话,和他一向的行事作风大不相合,所以他自己也笑了起来∶「真是,这是什麽话,你要喝,只管喝,我这是老糊涂了。」
白素忙道∶「爸,你不是糊涂,是越老越清楚,你说得对。」
白老大笑∶「对虽然对,可是总不够痛快。」
我强忍住了笑,心中倒很放心,因为白老大有了那样的想法,那证明他不曾由得红绫胡来,他自然也不会胡来了。那时红绫又道∶「有一种酒,喝了之後,不会使人在呼吸中有难闻的气息――」
白老大「呵呵」笑∶「何须你教,普天下的酒徒,无人不知,那是俄国的伏特卡酒。」
红绫又叽叽咕咕说了两句话,多半是提议喝点伏特卡,因为白素立时出言喝止∶「听外公的话。」
白老大立刻纠正∶「妈妈的爸爸。」
三个人一起笑――我虽然和他们隔著一个门,但也充分可以感到那种欢愉的气氛。
更令我高兴的是,红绫至少问了三次∶「爸到哪里去了?」
白素支吾以对,白老大笑∶「你爸也算是奇人了,谁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红绫应了一句∶「是,妈妈的妈妈也那麽说。」
白老大没有再出声,我也怔了一怔,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岳母大人对我的评语,能得陈大小姐一语之褒,也真是难能可贵之至了。
过了一会,白老大大声道∶「走,先吃个饱,再和你到处去逛。」
他说了之後,忽然加了一句,显然是对白素说的∶「不要你跟著我们。」
白素一声也不敢出,我也不禁吐了吐舌头。
我虽然只是隔著门听声音,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是听到这里,我心中也不禁暗叫了一声「糟糕」。因为白素不会说假话(她不是不会说,是不屑说),此时能做到的,最多是不说,或是支吾以对。
白老大是何等样人,岂止是水晶心肝而已,简直是五脏六腑,无不晶莹透澈,再加上知女莫若父,白素这一不出声,如何瞒得过他去?
果然,白素虽然没有出声,白老大已「哼」了一声∶「是不是小卫出什麽古怪?」
白素忙道∶「我――我不知道。」
红绫好奇∶「小卫是谁?」
白老大笑∶「就是你爸爸。」
红绫更是大讶∶「爸会出什麽古怪?」
白老大仍在笑∶「不知道,咱们骑驴看唱本,走著瞧吧,哈哈――哈哈――」
白老大可能料到了我躲在书房之中了,他最後那两下「哈」,显然是笑给我听的。
我心中不禁苦笑――因为他一有了提防,要跟踪他,自然更困难多了。
但是越有困难,挑战性也越强,我可不会就此退缩。
另听得红绫把白老大刚才的话,重覆了几遍,大有兴趣∶「什麽叫『骑驴看唱本』?」
那是一句很普通的北方「歇後语」,通行程度和「外甥打灯笼」――「照舅(旧)」一样,可是红绫此际,虽然已经知识丰富之极,可说是「学究天人」了,但是她还是不明白。
红绫这一问,乐得白老大开怀大笑,一面笑一面道∶「小侄子,外星人教你的还不够多,是不是,我来慢慢教你,有太多东西,什麽外星人都不懂。」
红绫接下来所说的话,连我也不能肯定,是出自她的本心,还是外星人传授她的知识,她用很是高兴的语气道∶「外星人教我的那些没有趣,你说的话才有趣。」
这两句话,更是乐得白老大笑声不绝,看来她是握住了红绫的手,一起走下楼梯去的。
这时.书房的门口,传来了几下轻轻的敲门声。那自然是白素给我的警告,叫我小心一些了。
我吸了一口气,好胜心大盛,来到窗口,越窗而出,到了街上,直走到斜路口,走进一家小吃店中,临街坐了下来。
我的住所在一条斜路上,这条斜路口是唯一的通道――除非白老大带著红绫去攀山越岭――他们当然有这个能力,但是我料定白老大不会如此。
原因很简单,白老大既然料定了我有「古怪」,就一定会故意让我容易跟踪,然後才来揭穿我。他这一点脾气,我还是摸得准的。
果然,在约莫四十分钟,那小吃店的女侍应,已明显地在表示我坐得太久了的时候,我看到红绫和白老大,嘻嘻哈哈,在斜路上走了下来,红绫一面走,一面正在四下张望。说话的声音大得惊人,对马路也听得到。她在说的是∶「小卫在哪里?」
我听了心中叫苦不叠,这野人,若是以後一直把父亲叫「小卫」,我这个父亲再开通,也受不了。
另听得白老大回答∶「现在你找不到他,迟点他会冒出来的。」
红绫兴致勃勃∶「在苗疆,蓝丝的爸跟著我们,身上罩了一个罩子――」
她说著何先达的事,白老大也听得很入神,祖孙二人,在路口也不停,更不理会有没有车子,自顾自向前走,引得车子狂揿喇叭,一阵混乱。
我等他们过了马路,才离开了小吃店,保持一定的距离,使他们在我视线范围之内。
像我这种造型的人,路上不断会出现,白老大一时之间,也怀疑不到我的身上。
这样的跟踪,其实很轻松,白老大和红绫一直步行,没有乘车子,我想白老大是故意的,目的是方便我跟踪,以便把我当场「捕捉」来取笑。
我自然不会上当,一直保持相当的距离,这样做,虽然听不到他们两人的交谈,但是却可以保持「自身安全」。我知道白老大出来的目的,是「见一个人」,他逛街是虚,见人是实。
要和人相会,自然要有时间、地点。所以我只要耐心等下去,不被白老大发现,就必然可以知道他要见的是什麽人了。
这时,我心中很是疑惑,因为白老大退出江湖已久,能有什麽事可以吸引他重出江湖?那个约他见面的,又是什麽人?
一直跟踪到中午,我跟著白老大和红绫,进了一家酒店,我跟进去的时候,不禁有点紧张,以为和白老大约会的神秘人物,会在酒店中露面了。
可是进了酒店之後,我才啼笑皆非,原来祖孙二人,进了餐厅――那里有丰盛的自助餐供应,两人不一会,就拣了许多食物,据案大嚼,看来胃口极佳,一大兜的白酒,红绫当蒸馏水一样地喝,看得几个侍应,目定口呆,则声不得。
我在餐厅一间的酒吧前坐了下来,慢慢喝著酒,留意著他们的行动。
「自助餐」这样的进食形式,很能得孩子的欢迎,所以座中颇多小朋友,很是热闹。
我目光所到之处,看到了一个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妇人,带著一个女佣,两个大人,正争著在服侍一个小女孩――这样的场面,本来不值得奇怪,可是我却呆了一呆,因为我认得那个小女孩。
事情很是复杂,那个小女孩的名字叫陈安安,可是她实在早早不是那个叫陈安安的小女孩,而是被一个不知来历的鬼魂,侵占了她的身体,顶著她的身体在人间活动。
本来,每一个身体都有一个灵魂,没有什麽可以大惊小怪的。可是自己的灵魂在自己的体内,和不知来历的灵魂,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体之中,却全然是两回事――前者正常,後者则可怖!
我和温宝裕,曾出动过,向「陈安安」质问,「她」究竟是什麽来历,可是不得要领,只是估计那鬼魂是十分狡诈奸滑的老儿――这一切过程,都记述在「圈套」和「烈火女」这两个故事中。
「陈安安」既然以她小女孩的身分,坚称她就是陈安安,我固然也无法可施――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女孩,这是最好的护身符,谁会相信一个童稚的身体之内,会被一个奸诈的老儿盘踞著?
所以我和温宝裕也只好不了了之,祸是温宝裕闯出来的,他宽慰自己,也为了怕我责怪他,曾道∶「就算那老儿再坏,再阴险,顶著一个小女孩的身体,连走一步路都有大人跟著,只怕也做不出什麽坏事来,由得他去吧!」
他说了之後,还「哈哈」大笑∶「换了是我,宁愿做一个孤魂野鬼了,日依草木,夜宿荒郊,高兴起来,还可以把人吓个半死,多麽有趣。做一个起居饮食都被人牢牢看管的小女孩,那只怕是生命形式中最无趣的一种了!」
我当时的回答是∶「如果另有目的,那就要当别论。」
温宝裕答应多加留意――他自然只是说说而已,当他和蓝丝,在加勒比海的小岛上,蓝天白云,碧波嬉戏之时,哪里还会记得有这回事!
正因为「陈安安」是如此特异,所以,在别人看来,是再平常不过的情景,我一看到,就有异样的感觉。
这时,我经过化装,「老儿」再灵,只怕已认不出我来,所以我决定趁机旁观一下――这是难得的机会。
而且,分神去留意一下「陈安安」,对我这时的行动,也很有好处。因为白老大的观察力十分锐利,就算我只是间歇地注视他,次数多了,也会被他发觉,而我在注意他之外,再去注意别人,他就不容易发现我了。
我看到红绫的胃口极好,白老大也兴致甚高,不会立刻离开,所以我反倒更多去留意「陈安安」。只见她一坐下来,就嚷著要去取食物,看来倒是一派小女儿的天真。而她的妈妈,那个商界小闻人的妻子,像是唯恐人家不知道她的存在一样,正在大声教育小女孩「礼仪」。
小商人的妻子,是一种很特别的人,她们大多数出身普通,忽然丈夫变了小商人,就努力向上挤,不放弃任何表现自己的机会,像这位妇人就是,吃自助餐是最没有礼仪可言的行为,可是她偏偏要藉此表示她属於「上层社会」,他人侧目,她还沾沾自喜。
小女孩吵了一会,忽然大声叫了一句话――她的这句话,叫得很大声,几乎整个餐厅的人,都可以听得到,连我坐在一旁的酒吧,也听到了。
可是,我却没有听懂她在叫些什麽。如果我不知道这个「小女孩」的来历,我一定以为那是小女孩自创的语言,用以表示她对母亲管束的不满,没有别的意思――小孩子经常有这种行为。
但我却深知这个「小女孩」绝不简单,所以她忽然间莫名其妙高叫了一声,而我竟听不懂她叫的是什麽,这就事有可疑了。
一时之间,我只听到她叫那句话,大约有七八个音节,极快地叫出来,像是一句咒语,或是什麽暗号,一定是她叫熟了的。
在电光火石之间,我所想到的是∶这「老儿」这样叫,是不是想引起什麽人的注意呢?是不是在和什麽人通消息呢?
我正在这样想,就听到了一下玻璃的碎裂声,我看到「陈安安」的母亲在劝她的女儿,而玻璃的碎裂声又吸引我循声看去。
我所看到的情景,令得我心头怦怦乱跳!
我看到白老大手中握著一苹酒杯,酒杯已被他捏碎――那正是玻璃碎裂声的由来。而白老大却全然不理会手中的杯子已碎,杯中的红酒流了一手,只是以极具不可思议的目光,望向「陈安安」。
白老大刚才在点那瓶红酒之际,曾和侍者领班有过一番小小的交涉,多半是由於绝少人在中午吃自助餐之时,享用那样高级的红酒之故,但对白老大来说,再名贵的酒,也视同等闲。
所以,自领班以下,全体侍者对白老大也另眼相看,忽然发生了这样的意外,自然有侍者趋前相询。
许多事,几乎都在同一时间内发生,要一一叙来,得化点功夫。
红绫望到了白老大陡然捏碎了酒杯,问了一句∶「什麽事?」
(我是根据唇形来判断她说的什麽话,因为我和他们隔得相当远,听不见他们的交谈――我的「唇语」能力,使我可以做到这一点。)
白老大仍然盯著「陈安安」在看,神情有著不可掩饰的怪异,他问了红绫一句∶「有极怪的事发生!」
红绫停止了进食,这时,两个侍者走近白老大,向白老大递出了布巾,白老大接了过来,不经意地抹著手,随口打发走了侍者,他仍然盯著「陈安安」在看。
那时,「陈安安」已从椅子上下来,她在下来的时候,也向白老大望了过去。
她和白老大相距约有十公尺,我在他们的中间,距离也有十公尺左右。
我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白老大的目光和「陈安安」的目光相接触,白老大的双眼之中,陡然之间,精光大盛,连我这个旁观者,也心头凛然。
同时,我也看到,在「陈安安」的眼中,也有异样的光芒闪耀。
两人的目光接触,只是极短的时间,「陈安安」已转过头去,向著陈列食物的长案走过去,那个佣仆,跟在她的後面,那妇人摆了几个姿态,才站了起来。
那时,白老大已伸手在红绫的手背上拍了两下,示意她坐著别动,他也向长案走去。
这种情形,看在我的眼中,简直令我震呆!
「陈安安」的那一声怪叫,是叫给白老大听的,我全然不知那一下呼叫是什麽意思,可是白老大立刻就听懂了!
而当白老大看到,发出那一下怪叫声的竟然是一个女孩时,由於极度的诧异,他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但接著,他和「陈安安」的目光一接触,相信以他阅历之丰富,他已经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
我也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上了小女孩身的那个「老儿」,是白老大的旧相识!
而且可以肯定,这个旧相识,必然不是一个等闲的人物――白老大只听到了声音(那一下怪叫),就激动紧张得捏碎了酒杯,然後,他才看到发出那下怪叫声的是一个小女孩,这才现出讶异莫名的神情来。
由此可知,那一下怪叫声,一定表达了令人震惊之极的讯息。不然,以白老大之能,又何致於曾在刹那之间,大失常态。
我和温宝裕早就料到过过那「老儿」不是什麽好东西,但却也绝料不到会是白老大的旧相识――而且看起来,那「旧相识」,是敌人更多於朋友!
我一面心念电转,一面专注留意白老大和「陈安安」的行动。只见他们一起来到了长案之前,看来和一般正在选取食物的人,并无不同。
我在百忙之中,也留意了一下红绫,看到她一面喝酒,一面也在留意白老大,显然白老大的行动失常,也引起了她的注意。
白老大和「陈安安」,还有一定的距离,但是在移动时,很明显地看到他们,是在不想为人注意的情形下,正在靠近――那情形,就像是三流特务片中,两个特务想互通消息一样。那情景本身很是可笑,但由於其中一个,是鬼魂侵占了人身,所以又觉得特别诡异。
白老大身形高大,外形突出,在长案附近的人,都用好奇的眼光望著他,有的甚至不顾礼貌,盯著他看。
到「陈安安」终於来到了他的身边时,「陈安安」抬起头来,也直视著他。白老大低头望向「陈安安」,两人的目光再次接触。
「陈安安」举著手中的碟子,伸向白老大,又指著她伸手不及的食物,白老大就接过了她手中的碟子来,替她去取食物。
我看得很清楚――这种偷龙转风的手法,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
就在他们递过碟子的那一刹间,我看到,自「陈安安」的小手之中,有一个指甲大小的东西(摺叠起来的纸片),到了白老大蒲扇也似的大手之中。
那纸片上,自然有著「陈安安」想要传递的讯息曰
我也留意到,尽管除了我和红绫之外,谁也没有留意白老大的行动,可是白老大这个一生闯荡江湖的人物,这时竟然有异样的紧张。
白老大的内心紧张,在外表上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的,但是我却知道――他在接过了纸片之後,随便取了食物,放在碟子上走回来,在碟子的竟是一块煎鱼,那是他最讨厌的食物。
「陈安安」也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座上,在她的母亲指导之下进食――她和白老大之间,竟然没有再互望过――行事之隐秘,一至於此。
我再看白老大,看到他竟然把那块煎鱼,一口一口吞了下去,由此可知,他食不知味,心神恍憾之至。
这时,我的好奇心,真的高涨到了极点,可以说是到了心痒难熬的地步。
我设想了好几种方法,想得到那个纸片,看看上面有什麽讯息,甚至包括了使用麻醉剂,令白老大暂时昏迷。
不过,我也考虑到,就算单是白老大一人,我也不容易对付,何况他身边还有红绫,我一出手,只怕一定会被他们制住。
当然,我可以用扒窃的方法,把纸片偷过来。但那也困难之至,因为我注意到,白老大一百把那指甲大小的纸片,捏在手中,他没有心急把它打开来看,据我那时的估计,他多半知道那纸片上的讯息是什麽。
红绫那时,像是已放弃了对白老大的注意,自顾自吃喝,白老大也若无其事。我想来想去,觉得最好的办法,莫过於走过去,暴露自己身分,告诉他我知道「陈安安」的来龙去脉!
在那样的情形下,开始或者难免尴尬,但却可以知道「陈安安」和他通了什麽讯息!
打定了主意,我吸了一口气,已经站起身来,准备走向前去,到他们的面前,先「哈哈」一笑――估计白老大立即可以知道我是什麽人。
可是,我站起来,事情又有了变化,只见餐厅的门口,进来了三个人,一双中年夫妇,扶著一个极老的老妇人。由於我站起来的时候,恰好面对门口,所以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他们。
一看之下,我就呆了一呆,心想怎麽什麽样的古怪人,都集中到这里来了,使我有这样想法的是,那个老妇人老得实在已不适宜外出的了!
那老妇人究竟有多大年纪,我也说不上来。
五、都是江湖旧相识
只见她又乾又瘦,身子缩成了一团,伛偻得叫人产生一种可怖感。
由於她的身子如此伛偻,以致她要抬起头来看人,也变得很是吃力。可是她却努力在四面张望著。满是皱纹的脸上,也已经无法传达她心中在想些什麽,只使人感到她老了,人老了!
可是这样的一个老妇人,却有两样令人不由得不注意的事,一是她的目光,竟然如同午夜之中的猫一样,有著一股幽深的光芒,阴森可怖之至,彷佛是在告诉人∶我已经老了,老得和死亡只有一线之隔,只有我才知道什麽才是死亡!
另一样,是她的身边,一左一右,虽然都有人扶持著,但是她的手中,还是拿著一根拐杖。
扶住她的人,一男一女,看来是她的晚辈,那男的有点蛇头鼠目,可是衣饰很华丽,自有一股成功人士的自信,所以看来并不讨厌。那女的,可以归入「陈安安」母亲一类,打扮得不伦不类,庸俗无比,是这种城市的典型人物之一。
那男人有点面熟,是一个商界的知名人士,商业上的成就,当然不能和豪富的陶启泉相比,但是也比「陈安安」的父亲强多了。
所以,这三个人才一进来,最先有反应的,是「陈安安」的母亲,她整个人像是装了弹簧一样,「刷」地弹了起来,同时,还不及吞下口中的食物,整个脸上,已是笑容密布,向著那一双男女和老妇人。
不过,进来的三个人,目光并未停留在她的身上,那老妇人在四下张望了一下之後,那种怪异的目光,就盯住白老大的身上。
就在这时,她顿了一下手中的拐杖――对了,忘了介绍她手中的拐杖,那根拐杖,夸张之极,足有两公尺长,比她的乾绷了的身子,高了一倍。
拐杖通体,墨黝黝地,并不是很直,有些弯曲,看来像是一枝天然的古藤。而最有趣的是,拐杖的顶端,是一个圆形的物体,看来一如人头。更妙的是,那「人头」的双耳处,各有三五个圈儿垂下来,看来像是耳环一样,在不住晃动。
这样的一个老妇人,握著这样的一根拐杖,这样的情景,甚至不会出现在正规的武侠电影之中,大多数在神怪电影之中,才会有这种造型的老妇人出现。
我看到了这样的拐杖,依稀有点印象,可是却说不出实在的来,我在想,白素见多识广,如果她在,一定立刻可以告诉我来龙去脉。
刚才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看到,老妇人望向白老大,白老大也望向她,两人的目光一接触,白老大银眉牵动,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
老妇人手中的杖,略斜了一斜,向白老大指了一下。
这情形,不消说,那老妇人又是白老大的旧相识!
看来,旧相识都出现在这个餐厅之中,绝不是「偶然事件」,而是早有预谋的!
这不禁引起了我极度的好奇,决定再旁观下去。
那一男一女扶著老妇人,迳自向白老大的座位处走去,别说是我早有所觉,只要感觉稍为灵敏一点的人,也可以看出那个老妇人,大有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的气势。而白老大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麽来,但是我完全可以知道他很是紧张,可知那老妇人,也不是等闲人物。
偏偏在这个时候,「陈安安」的母亲,那个小商人的妻子,却满面是笑容,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向那一男一女和老妇人走了过来。
她的目的,自然是想和那中年人打招呼――多半是想和那中年妇女打招呼,所以还隔得远,就已然摆出了一副十分热切殷勤的神情。
只是那一双中年男女,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连眼尾也不移向她。她还不识趣,来到了那中年妇女的身边,竟然伸手出去,去扯对方的衣袖,那中年妇女觉察了,现出很厌恶的神情,疾声叱∶「快走开!」
可是陈夫人却还想社交一番,未言先笑。就在这时,我目光到处,非但看到白老大有「不忍卒睹」的神情,连「陈安安」也现出了一副怪相,摇了摇头。
由这种情形看来,接下来,会发生什麽事,白老大和「陈安安」了然於胸。
接下来发生了什麽事呢?倒全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陈夫人在一叱之後,没有离开,那老妇人手中的拐杖,突然略斜了一斜,中年男人在那时叫了一声∶「妈!」
中年男人的叫声,含有阻止的意思,可是却已经迟了,老妇人出手如风,那拐杖的头部,已向陈夫人的脸面,直撞了进去。
刹那之间,只听得陈夫人发出了一声惨叫,双手掩脸,狼狈而退。
我看出,老妇人的那一下出手极轻,怕至多只用了半成力,只是随手一挥而已。
可是当陈夫人放下双手来时,却已然鼻青脸肿,样子可怕之极。
这一来,整个餐厅,都为之震动,不少人围了上来。老妇人若无其事,仍然向前走著。她身边的那中年妇人大声宣布∶「这女人过来拉拉扯扯,不知道想干什麽?老太太想赶她走,不小心碰了她一下,那是咎由自取!」
不单那中年人是商界名流,那中年妇女,也是社交界的名人,两人的地位,得到公认,陈夫人却没有人认识,在这种情形下,还有什麽好说的!
陈夫人哭丧著一张肿脸,狼狈而退,拉了「陈安安」,和那佣人一起离去。
我看到「陈安安」被她母亲带走了,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我已可肯定,「陈安安」,那老妇人,和白老大,都是江湖旧相识,他们同时在这里出现。事情并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安排的!
这样的聚会,少了一个如此怪异的人物「陈安安」,自然有趣热闹的程度,会相去甚远了!
「陈安安」在被她母亲拉出去的时候,连连回头,向餐厅内望来,但是白老大却没有望向她,白老大的注意力,集中在那老妇人的身上。
那老妇人的行为,可称怪异,她一直来到了白老大的身前――由於她来得太接近了,连红绫也抬起头来,用不明白的眼光望定了她。
老妇人双臂略震,在她身边的一男一女,立时退开了半步,原来老妇人不必人扶持,一样可以站得稳,这时,她把拐杖提起了一些,并不点地,站立著,看来竟大有渊停岳峙之势,和刚才颤巍巍地走进来的那种衰老相,不可同日而语。
她和白老大对望了三五秒,才把拐杖向地上一顿,自喉间发出了一下冷笑声,转过身,那一男一女连忙又扶住了她,来到了邻近的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
等到她坐下,白老大才笑著向她道∶「三阿姐别来无恙否?」
我一听得白老大如此称呼那老妇人,就不禁吓了一惊。「三阿姐」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称呼,但出自白老大的口中,就绝不简单。尤其两人之间的情形,像是大有敌意,白老大依然在称呼之中,承认了她「阿姐」的地位,可知这老妇人不简单了!
白老大叫了之後,又对红绫道∶「孩子,叫三姑婆,三阿姐,这是我外孙女儿,卫斯理的女儿。」
白老大在介绍红绫的时候,特地说明是我的女儿,那更使我心中一凛,觉得事态严重。
因为若非有必要,他绝不会强调红绫是「卫斯理的女儿」。他这样说,目的自然是想借我的名头,来使对方知道他这一方面所具有的实力。
白老大为人自负之极,可是连他也感到自己力量不够,要加上我的名头,由此可知,对方被他称为「三阿姐」的那老妇人,绝非等闲!
我不必妄自菲薄,在江湖上,「卫斯理」三个字,自然也够得上响当当而有馀。尤其我结交广,朋友多,各方面的出色人物都有,形成了一个很广大的人际关系网,自然可以有一定的作用。
果然,在白老大这样说了之後,我注意到那中年人的神色,略变了一变――这时,我已想起了这中年人的姓名,他确然在商界很有地位,我想不到他这样有地位的人,曾有一个母亲是江湖人物(他刚才叫老妇人为「妈」),想来他一定不是很愿意公开这种关系,所以我也不提他的姓名了。
当时,我并不明白何以一个商界强人在听到了我的名字之後会耸然动容,因为我在商界,可以说一点影响力也没有。
那老妇人却没有什麽反应,仍是寒著一张脸,可是她一开口,说的话,却又客气得出人意表。她道∶「大哥你结实壮健?」
白老大扬了扬眉,略笑了一下。我又是一怔――老妇人称白老大为「大哥」,而不是「白大哥」,这说明两人之间的密切关系。「白大哥」是泛泛的普通称呼,而「大哥」则不是寻常称呼,一般来说,要经过正式的结拜手续,才能这样称。在白老大年代的江湖人,对於称呼的得体与否,严格之至,决不会乱叫的。
老妇人在问候了白老大之後,又对那中年人道∶「叫大伯!」
那中年人还未开口,白老大就连声道∶「不敢!不敢!令郎也是社会栋梁了,怎敢当?」
可是那中年人还是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大伯!」
红绫直到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没有称呼人,所以她也大声叫∶「三姑婆!」
红绫虽非长得五大三粗,可是神情真纯稚气,很惹人喜爱。她一叫,老妇人就连声道∶「乖!你叫什麽名字?过来,三姑婆有见面礼给你!」
我一听得那老妇人这样说,不禁大是紧张――因为她说话虽然客气,和白老大的称呼也亲密,可是两人互相盯望的眼神,分明说出他们两人之间,有著极深的过节,她叫红绫过去,会不会不怀好意?
红绫却一听就站了起来,自己报了名字,大踏步走到了老妇人身旁,老妇人伸出一苹手来,抓住了红绫小手,翻来翻去看了一下,面有讶色。
这时候,我注意到白老大神色泰然,所以也放下心来,若是红绫会有危险,他这个外公,断无送羊入虎口之理。
老妇人看了红绫的手,神情讶异,哑著声问∶「你父母逼你练什麽功夫来?把你的手练成这样子!」
红绫咧著嘴笑∶「我是由猴子养大的,从小就是野人,不关什麽练功夫的事!」
老妇人瘦瘪的脸上,神情更讶然,忽然她又托起了红绫挂在项间的那块琥珀来看,那是大降头师猜王送给红绫的,里面有几苹小虫。
老妇人看了一会,吸了一口气∶「你学过南洋的巫蛊之术?」
红绫这时的知识,自然再高深的话都听得懂,她笑道∶「我没有学过,我有一个表姨,却是降头师,功夫很高深,我却不懂。」
她那时说自己「不懂」,那是真的不懂――她懂的事太多了,脑部知识之丰富,举世无双,那全是外星人传授给她的。
可是对巫术、降头术、蛊术,那当然一窍不通,因为这一些,连外星人也不懂,自然未能传授给她。
不过,老妇人不知就里,也听不出红绫的话中之意。她又伸手,拨开了红绫额前的头发,打量著红缓,口中「喷啧」有声,很是欣赏。
她看了红绫半天,才横过那拐杖来,伸手在拐杖的头上一拍,那人头形的部分,竟给她拍了开来。她一伸手,自里面取出了一苹小小的丝绒盒子,递给了红绫∶「这个给你,看你是不是喜欢!」
红绫接了过来,一上手就呆了一呆,神情讶异。她还没有打开,白老大已道∶「还不快多谢三姑婆!」
红绫一面说著「多谢三姑婆」,一面打开了盒子来。
这时,我所在的角度和距离,都无法看到那小盒子中放的是什麽。
我的心中正在想,盒中不论是什麽,红绫都不会希罕。一来,她根本没有物欲。二来,正如她自己所说,一切东西,在她看来,都「透明」了,就算是一颗大钻石,在她看来,也不过是碳的同位素而已。
可是,我却看到,盒子打开之後,红绫看了一眼,神情很是不解.但惊讶之色更甚――那表示盒中的东西,奇特之至!而同时,老妇人也面有讶色!
而她也立时转头向白老大望去,白老大很有深意地向她点了点头,分明是在告诉她∶不论是什麽,你谢已谢过了,收下就是!
红绫也在这时,关上了盒子,笑嘻嘻地退了回来。
这时,我好奇心大炽∶那小盒子中的是什麽东西呢?
从白老大的反应来看,像是老妇人一出手,他就知道了那是好东西,所以才会叫红绫立刻道谢――那并不稀奇,两人既是旧相识,自然熟悉对方的行事作风,知道老妇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大方。
奇就奇在红绫打开了盒子一看,分明不知盒中是什麽,但却大有讶异之色,这表示她看到了那是什麽东西,心中充满了疑惑,很令人费解。
红绫如今知识丰富之极,但却多偏於科学知识一面,那盒子中如果是一件微型集成电路,红绫可能一下子就指出它的功能。但那老妇人送的见面礼,应该和中国传统,或是江湖流传的物事有关,那是红绫的知识范畴以外的事,何以她也能一看就表示讶异?
我沉住了气,静候事态发展,只见红绫笑嘻嘻地回去了之後,把那小小的丝绒盒子(大小比普通放戒指的盒子大一倍),递给了白老大,白老大接了过来,打开来一看。
我本来估计,白老大是一看盒子,就知道那是什麽的,可是这是看白老大的反应,显然估计错了,白老大至少只知那是好东西,可是不知具体内容,因为这时,他向盒子中看了一眼,反应之强烈,全然出人意表。
他先是发出「啊」地一声低呼(白老大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变,要他发出惊呼声,谈何容易),接著,霍然站起。由於起得急,所以带起了一股劲风。
我看到这里,已经呆了,恨不得自己有「红人」一样的又细又长的颈,可以一下子凑过去,看看那小盒正中的究竟是什麽!
只见白老大站了起来之後,神情激动之极,呼呼地透著气,不但银髯飘扬,白眉牵动,连额头银发,也像是在起伏不已。
接著,他就以同样激动的声音道∶「三阿姐太客气了,对小孩子,何必那麽好!」
那老妇人看到了白老大的这种反应,也很是高兴,朗声道∶「我是行将就木的人了,该把好东西给小侄子,我留著有什麽用,难道还能千年不死吗?」
她的神态语气,都很是高兴,那种反应,很是正常――通常,送了一样好东西给人,若是对方识货,知道那是一份非常的非常的厚礼,自然是值得高兴的事。
白老大识货,大大感激,老妇人也高兴。而我把他们两人的话,尤其是那老妇人的话一琢磨,却更是不解,因为听起来,那小盒子中的东西,竟然像是性命交关一样,那究竟是什麽东西?
就在这时,那中年人大有惋惜和不舍得的神情,压低了声音,叫了一声∶「妈!」
那中年妇女的神情也和中年人一样,但是口唇动了动,没有出声。看那神情,两人都对老妇人迭红绫的见面礼,有点不以为然――若是老妇人把她家的传家之宝送了出去,两人有这样的反应,就正得很。
白老大向老妇人拱手为礼,老妇人也微笑点头――他们两人,在老妇人一出现之後,虽然说不上剑拔弩张,但是气氛很是僵硬阴森,所以我直觉的判断,是他们之间,必有陈年过节在。
但是现在看来,即使两人之间,过往有什麽过不去的话,也已经通过老妇人送红绫见面礼这个行动,而得到了化解。
因为两人之间,非但不像一上来那样敌视,而且很融洽地交谈起来。
老妇人先开口∶「黄老四约了我们来,他自己怎麽还不现身?」
那老妇人从第一次开口,说的话,一直有浓重的浙江西部的口音,像是盛产密橘糖霜的黄岩县那一带的人――这种语言,很是冷僻,如果一打起乡谈来,除非是当地人,不然,绝难听得懂,而她向白老大问「黄老四」的那两句,却纯用土语,连我在猝然之间,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麽,要想一想,才能明白。
白老大和那老妇人相隔约有两公尺,分别坐在不同的桌子上,那时,早已有侍者在招呼老妇人等三人,但是白老大已吩咐侍者送了酒过去,老妇人浅尝美酒之时,才问白老大的。
她的声音并不高,但是绵绵不绝,听来很有力,我隔得虽远,也可以听得见。
白老大也用同样的乡谈回答她的话,这样隔著桌子,用比平常声调高的声音交谈,本来是很没有修养的事。可是白老大和那老妇人,却自然而然,旁若无人,哪管他人的注目?
白老大摇著头∶「黄老四早死了!」
照说,老妇人听了这样的回答,应该吃惊才是,但是她却若无其事,反倒道∶「是啊,说是死在海上的,老四他贼性不改,连海盗这种行当都去做,大哥,那是谁冒了他的名约人的?」
我听到这里,已听出一点眉目来了――白老大和老妇人来到这里,全是一个叫「黄老四」的人约来的,可是那个黄老四却早已死了――那不是什麽好东西,多半本来就是黑道中人,後来又做了海盗。
老妇人於是以为是有人冒了黄老四的名,约他们来这里的。
我却隐隐感到,并不是有人冒名,而真是黄老四定下了这约会的!
(事情怪绝!)
果然,白老大道∶「不是有人冒他的名,是他自己约的,他也早来了,不过又叫你赶走了!」
白老大这番话,任谁听了,也要摸不著头脑,那一双中年夫妇,显然也懂这种乡谈,他们一听,就现出了骇异莫名的神情,如见鬼魅。
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我早已料到――那「陈安安」,就是黄老四。也就是说,上了陈安安身的那老鬼,是黄老四的灵魂。
那老妇人果然非同小可,她并不惊讶,双眉一扬,声调略高∶「他的鬼魂,居然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
老妇人的话,听来很是怪异,但是对於相信人死了之後有灵魂的人来说,也普通得很。
白老大打了一个「哈哈」∶「上了身。」
老妇人「噢」地一声∶「给我赶走了的那个女人?」
白老大道∶「不,是被那女人抱走了的小女孩。」
老妇人陡地呆了一呆,接著,便呵呵哈哈,嘻嘻咯咯,笑了起来,她一笑就不可收拾,再也不能停止,哭得前仰後合,笑声也越来越大。那中年妇女忙离座而起,在她背上轻轻捶著。
白老大也跟著笑,不过没有笑得如此之甚,红绫望著大笑特笑的老妇人,神情大感有趣――事实上,所有人都用同样的神情望著那老妇人。
六、催命三娘
老妇人在足足笑了十来分钟之後,才失声笑了出来∶「那小女孩,黄老四他――那小女孩,呵呵!哈哈!那小女孩,哈哈――」
我倒可以猜想到老妇人和白老大为何会那麽好笑――那黄老四,本来多半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湖上穷凶极恶的凶徒,说不定身高七尺,满面横肉,胸口全是密密的黑毛。忽然间竟变成了一个乖乖的小女孩,对於熟悉黄老四的人来说,自然好笑之极。
红绫又忍不住在问∶「三姑婆为什麽那麽好笑?」
白老大还没有回答,一旁有人搭了腔∶「她想起了往事,所以好笑。」
突然听得有人插嘴,那令全神贯注在倾听、注视他们言语行动的我,大吃了一惊,因为我根本没有留意到另外有人在他们的附近出现,那麽怎麽会忽然多了一个人说话?
我在一惊之後,定了定神,才看到在白老大和老妇人的身子之间,另有一个人在。那人并不是隐形的,也不是突然出现,而是早就在那里的。只是因为这个人在那里,是一个普通之极,正常之至,完全不值得注意的现象,所以我才没有注意他。
这种太普通、正常的情形,形成了我注意力的「盲点」,所以他在我的意识之中,变成了不存在。
为什麽会有这样的情形呢?因为那人身形很胖,穿著一套笔挺的黑西装,白衬衫,结著领结,走路不快不慢,说话彬彬有礼。
像他这样的人,在这餐厅中有十个以上,在穿来插去,根本不惹人注意――他是餐厅侍者的一个领班!
我全心全意在留意白老大、老妇人、红绫,根本没有留意这个领班!
不单是我,连白老大和老妇人,在突然听到了身边有人插嘴,而且一言中的,那老妇人正是想起了往事才觉得好笑,也都不免吃了一惊,一齐向那领班看去。
只见那领班有一张胖胖的圆脸,一双小眼晴,一副和气生财的样子,绝无突出之处。
我所在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侧面,只见他在笑嘻嘻地望著白老大和老妇人。
白老大和老妇人都现出极疑惑的神情――那使我看了也疑惑不已,因为他插了那样一句口,表示他和白老大、老妇人都是旧相识,但何以两人竟认不出他来呢?
那领班仍然笑著,笑容之中,有著狡滑,他忽然扭动身子,作了一个手势那是京戏之中,舞台上花旦的常用手势。
他一做了那个手势,白老大和老妇人的反应相同,都是一面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一面大是骇然,白老大伸手向他一指,失声道∶「小花,你也死了?」
这种话,在不明究里的人听来,一定以为说话的人已经疯了,可是我听了,心中一动,已然明白何以白老大会有这一问。
那必然是眼前这个人的外形,和当年他们相识的时候,差得实在太远了。以致令得白老大以为他的情形,和那个黄老四一样,死了之後,上了别人的身。黄老四可以变成一个小女孩,那麽,这个「小花」,自然也可以因此变得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同时,那老妇人也道∶「花老五,你在耍什麽花样?」
那领班笑著∶「胖了,又――」
他说了一个「又」字,伸手在自己的脸皮上垃了一下,样子滑稽――这个手势更不难明白,他胖了,而且进行过整容手术,至少拉了脸皮,所以他的两个旧相识,根本认他不出了!
白老大和老妇人怔了一怔,神情仍不免骇然。领班急急说著,声音很低,我是根据「唇语」知道他在说什麽的,他道∶「黄老四是先在这里认出了我,才约两位来的,这里不是说话之处,黄老四又说了些什麽?」
白老大道∶「我还没有看!」
他说著,取出了那叠成指甲大小的纸来,展开,也不过是小小的一张,他看了一眼,向那领班扬了一扬,领班也立时点了点头。
白老大一扬手,把那纸片向老妇人飞了过去――这一下,现出白老的真才实学来了,轻飘飘的一张小纸片,稳稳地向老妇人飞了过去。
老妇人接过了纸片,看了一眼,用手指一搓,就把纸片搓成了粉末,她一言不发,站了起来,那一双中年夫妇,马上扶著她,一起向外走去。
那个胖领班,也背负著手走了开去,竟像是什麽事也没有发生过。
红绫塞了一口食物,可是她还是忍不住问∶「发生了什麽事?」
白老大笑∶「都是些你妈都还没出世时的旧事,只是便宜了你。」
红绫伸手在胸前拍了拍,有询问的神色――她刚才把老妇人给的那苹盒子放进了上衣袋中,这时自然是在问∶「便宜了我?就是说我得到了老妇人的馈赠?」
白老大点了点头。
我本来对那盒中是什麽,已然很是好奇,这时,忽然看到白老大口唇掀动,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老三为什麽对我外孙女儿那麽好?」
这一来,更证明那老妇人给红绫的「见面礼」,非同小可,我心中也暗自高兴,因为红绫自从脱离了野人生涯之後,运气太好了!所有发生在她身上的好事,都是想也想不到的!
白老大又对红绫说过了那是你妈妈还没有出世时的事」,可知他和那些人是真正的「旧」相识,而且,我也依稀可以知道。他们可能曾经结义∶白老大是老大――以後江湖上尊称他为「老大」而不名,可能就是由此而来的。那老妇人是老
白老大称她为「三阿姐」而不是「三妹」,那是语言上的习惯,江南一带,尊称女性「阿姐」,并不一定真是姐姐。
而所有人都带有浙江省的口音,可知当年的结义,是在江南进行的,不知道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而排行第四的姓黄,就是死了之後,上了陈安安身的那个「老鬼」。老五则姓花,就是现在那胖胖的领班,以前他是什麽样子的,自然只存在於各人的记忆之中了。
老二呢?排行第二的是什麽人,到如今为止,还没有出现。
黄老四现在的身分,走动一步都有人眼著,他能认出花老五――恐怕是到这里来进食时发生的事,他也多半是在花五处,得知了白老大和三阿姐的下落,所以把两人也约了来。
要知道白老大的下落,不是易事,但只要有心去进行,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於是,就有了这样怪异的一次聚会――身分如此怪异的黄老四,为什麽要召集人,我仍然一无所知。
我能推测得到的是,那一张小纸片上,所写的必然是他们一次正式的会晤时间和地点。
所以老妇人迳自离去,白老大的神态,也表示事情告了一个段落。
我略想了一想,就知道我现在没有必要现身――如今现身,有可能因为秘密跟踪而惹白老大的不快。我所要知的秘密,大部分,红绫都可以告诉我,其他的,可以再通过密切注意白老大的行动而获知。
所以,在白老大和红绫离去之前,我就先离开了餐厅,打道回府。
回到家,白素还好在,我把经过情形,详细向白素说了一遍。
白素一反常态,在听我叙述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反应,通常,她都是默默地听我说完,才发表意见的。我一说到了那老妇人,她就「啊」地一声∶「是,爹说过,他在江南,曾和几个人结义过,都是武林怪杰,有正有邪,行事同气相投。其中有一位女子,人称催命三娘崔三娘,最是心狠手辣,铁石心肠,必然就是那老妇人了!」
我听了之後,也不禁咋舌,一个女性,名字叫「崔三娘」,那普通之极,可是加上一个「催命三娘」的外号,就叫人不寒而栗了。
提到了「陈安安」是黄老四,白素大是惊讶∶「这个人是传奇人物,他本来占山为王,打家劫舍。是一个典型的黑道上人,可是却又有一腔热血,後来纠集了上千捍枪打日本鬼子,却又替国家民族,立下了赫赫功勋,曾官拜少将,倒没听说他去当过海盗,这人不但武艺超群,听说是神枪手,百发百中,说射入左眉,不会射到眉心!」
我吸了一口气∶「这样的一个人物,必然神威凛凛,如今竟成了一个娇弱样子的小女孩,难怪崔三娘一想起来就无法不大笑。」
白素继续道∶「五个人结义,最小的那个,是一个戏班内的花旦――据说扮起来,奇艳莫名,连梅兰芳也比不上,他的职业是花旦,名字也是花旦,武功倒平常,只是有一门绝技,世上罕有人能及及得上他。」
白素说到这里,向我望来,大有考一考我那花旦会的是什麽本领。我眼前浮起那领班胖胖的样子,想不出这样的人,会有什麽专长,所以摇了摇头。
白素笑道∶「听说他有一半朝鲜血统,十六岁之前在朝鲜,曾参加过一个帮会,叫『金取帮』的!」
我陡然一怔,「金取帮」是一个很冷门的帮会,而且是在朝鲜活动,至多涉及东北三省,和我从来没有发生过什麽纠葛。
可是,在几年之前,却有一件很怪的往事,那件怪事,涉及一件物件。一苹沉重得难以想像的小盒子,由亚洲之鹰罗开托人带来给我,附带的一句话是说∶「这东西,是从阴间来的。」
当时,是在一个很特殊的环境之中,那盒子到我手,还没有放好,就已被人盗走了。
在场的人,在经过了一番扰攘研究之後,一致认为,那从阴间来的盒子,是被一个当时在场装睡的乾瘦老头盗走的,也推测那老者的手法如此俐落,有可能是朝鲜「金取帮」中的高手。
在这之前,我只在亚洲之鹰罗开的冒险生涯之中,得知朝鲜「金取帮」之名,知道该帮帮主,竟是一个十分艳丽的女性,罗开曾与之打过交道。
想不到白老大当年的结义兄弟之中,也有一个曾是金取帮中人。
当时,我只是略想了一想,并未曾料到那和许多日後发生的事,有著千丝万缕的关系。
(有关上面提到的那些情节,在我最近整理出来的故事,「从阴间来」,「到阴间去」,「阴差阳错」之中,都有详细的叙述,曲折离奇之至,有许多谜团,竟直到几年之後,才由看来全然不相干的事扯起,而有了结果,其牵涉的范围之广,变化之多端,可想而知。)
在听到了「金取帮」之後,我想了片刻,才道∶「只是没有见到老二,一定也是个人物。」
白素皱了皱眉∶「这个排行第二的,一定有点古怪,因为我小时候听爹说往事,说到那排名第二的人时,爹声音变得很低沉,说∶『那是一个当官的,官还不小。哼,以後,再也不会和当官的称兄道弟了,官越大,越不是东西!』他没有说姓名,所以我也不知那是什麽人!」
这种事例也很有趣,但是想来也不难知,所以我转换了话题∶「照你看,那崔三娘给了什麽宝贝给红绫!」
白素皱了皱眉∶「听那崔三娘的外号,不像善类,谁知道她给了甚麽!」
我拍著她笑∶「怎麽骂起令尊来了?」
白素想了想,自己也失笑∶「爹也真是,什麽三教九流的人,都称兄道弟。」
我知道白老大年轻时,很有雄心壮志,要把草莽英豪,帮会人物,统一起来,由他来当江湖盟主,俨然是地下帝皇――他许多行为,例如独闯四川哥老会总坛等等,都是为了实行这一目标。
当然,在中年之後,他已知道了那是他的妄想,绝不可能实现,到了晚年,更是不问世事了。
可是,为什麽他忽然又和多年之前的旧相识有了联络呢?那「黄老四」,是用了什麽理由,将久已归隐的白老大又引出山来的呢?
我一面想,一面把这些问题,全提了出来,和白素商讨了一阵,可是也不得要领。
白素最後道∶「他们回来的时候,最好不要当著爹的面问红绫。」
我想了一想,叹了一声∶「你错了,我根本不会问她什麽――要是如有意与我们分享,她自然会主动告诉我们。若是她无意让我们知道,问了又有什麽意思?」
白素默然片刻∶「说得是,如果是一般的子女,想要自己保留些秘密,父母问了,自然说谎应对。红绫不会说谎,她不答,反倒尴尬。」
我拉住了白素的手,在人际关系上,有时,父母别太自以为是,要求知道子女的一切行为,那才是明智之举!可是白素作为一个母亲,也必然会因此感到不快,所以我安慰她∶「别说红绫从小不跟我们长大,就算是,她想要保留个人的秘密,也很正常。」
白素笑了一下∶「身为人母,自然希望她什麽都对我说――我很有信心,她会说的。」
白素的话,当时我不敢作太热切的反应,可是很快就证明了她是对的。
说很快,也不算快了――一直等到傍晚时分,白老大和红绫,在嘻哈喧闹,一路抢著说话,推门而入。
我早已等得心急了,看他们的情形,像是在午餐之後,又尽兴逛玩到现在。我已经除去了化装,他们一进门,我和白素就在楼梯上出现。
红绫抬头看到了我们,发出一声欢呼,一溜烟地冲了上来,已经忍不住叫道∶「有趣极了,有趣极了!」
白老大则在楼下坐了下来,抬头向上∶「这孩子,能把人累死!」
我不禁觉得好笑,红绫正处在人的一生之中,精力最旺盛的时期,白老大再能再强,自然也难以和她的外孙女儿相比了!
红绫双手齐出,拉著我和白素下了褛,向白老大眨了眨眼,白老大也略一点头,看起来,这祖孙二人,竟然大有默契,心意相通!
红绫笑嘻嘻地,神情看来很是佻皮,一伸手,取出了一苹丝绒盒子来,放在几上∶「一个老太太,送了这东西给我,你们能不能说出那是什麽?」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笑容满面――那是由心底深处涌出来的欢乐,她摇头道∶「不知道能不能,你且打开来,让我们看看。」
红绫却背负著手,摇头,神情更佻皮∶「不,你自己拿起来打开!」
她的这种神情,叫人一看就想到∶那盒子之中,一定有古怪,会有捉弄人的情形出现――像打开盒子之後,会有什麽弹出来,或是有水射出,或是有巨大的声响,甚至电击等等。
白素当然知道红绫不会害她,但若猝不及防被捉弄了,倒也不免狼狈。
所以她先向我望了一眼,我心中很是疑惑,因为在餐厅中,我曾见红绫打开过这盒子,虽然她当时神情很是惊讶,但也不像有什麽特别的古怪。
那可以说是一种挑战,当然绝无恶意,但白素也不想失败,她一面双肩上扬,表示接受挑战,一面迅速地向我望了一眼,希望在我那里,得到一些提示。因为崔三娘把那盒子给红绫的时候,我是在场的。
可是我却一点也给不了帮助,因为我虽然从头到尾目击经过,可是却一直没看到那盒子中是什麽。
只是,这时我看到红绫那种笑嘻嘻的样子,我也修正了我的想法――那不一定是恶作剧,红绫不会有捉弄她母亲的心,多半只是会有很是有趣的现象发生而已。
由於我想不出会有什麽现象发生,所以我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这时,白素已伸手出去,取那盒子。
白素的动作,自然优美,所以,她去取那小丝绒盒子,也自然手势优雅,那种手势。应该用一个「拈」字,和红绫不论想取得什麽,都五指齐出去「抓」不同。
我期待著会有什麽有趣的现象发生,可是我看到了白素的手指,拈住了那盒子,却并不把它取起来。
紧接著,我就发现,白素并不是不把它拈起来,而是她未能拿起它来!
白素闪过了一丝讶异的神色,红绫笑意更甚,连白老大也是一副「现在你该知道了吧」的神情。
刹那之间,我已大是疑惑,发生了什麽事故?一时之间,实在难以想像!
可是,接下来白素的行动,已经使我知道发生的是什麽事了!
因为白素改变了方式,她不再去拈,而是五指齐出,去抓那盒子,我心中陡然一凛――她这样的动作,唯一的可能,就是那看来小小的盒子,却十分沉重,重到令她不能再两三根手指拈起它,而要五指齐出,用力去把它抓了起来!
刹那之间,我心头一阵剧跳。
我心狂跳,这不单是因为想到了这小盒子极重,而是想到了另一些事,那些事,是我若干年前的经历,神秘而诡异,总的来说,和人死亡之後的灵魂的去处,「阴间」有关。我一直在探索,和许多人,打了很多交道,也知道了很多发生在多年之前和最近的奇事,也因之结识了不少突出的人物,老少都有。
可是,整件事还没有水落石出,还没有结果。
也正由於这个原因,所以我一直没有把那一部分怪异的经历整理出来加以记述。
一直到了这个故事,事情有了一定程度的衔接,我才开始把那一段经历,有系统地整理出来。
那一连串惊心动魄,诡异莫名的故事,记述时分成几个部分,已发表的命名为「从阴间来」、「到阴间去」、「阴差阳错」及「阴魂不散」。
预算在那些记述之中,已可以把那一段经历叙述完毕了,若还不能,或者还有新的发展,那麽,既然在新的发展之中,已和过去不解的谜发生了关系,自然也可以沿用我一贯的叙述方法来记述了――这些,要请各位爱看我记述的故事朋友留意。
那时,我可以肯定,不但我心头狂跳,白素的反应,一定和我一样。因为那段经历,她也有份,她和我一齐,被一个阴间使者,带到了阴间!
在那段经历之中,有一样很是关键性的东西,由亚洲之鹰罗开,托人带给我,说那东西是「从阴间来」的。
那东西是一苹扁平的小盒子,盒中有一个环形的凹痕,其重无比,重得超乎想像之外,超乎地球人的理解,所以,不知道它那麽重的,在取起它的时候,都会很是狼狈,那情形就像这时,白素拈不起那盒子一样。
我想到了那一段经历,白素自然也想到了。
白素五指齐出,才把那小盒子抓了起来。红绫已经大笑起来∶「那麽重,想不到吧!」
看来,有趣的现象,就是那小盒子的重量惊人。白素把小盒子抓在手中,迅速向我看了一眼,又放下了盒子,问我∶「你猜盒子里是什麽?」
我吸了一口气∶「如果事情和我们不久前的那段遭遇有关的话――」
我说到这里,故意拖了一拖,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一下,可轮到白老大和红绫沉不住气了,红绫先问∶「什麽奇遇,我怎麽一点也不知道?」
七、勾魂夺命威力无穷
白素笑∶「说是不久之前,也有些日子了,那时你还在苗疆做野人,自然不知道!」
白老大知道,一段经历,能在我和白素的口中,都称之为「奇遇」,那一定很不简单,所以他也不禁动容,坐直了身子,指著那盒子道∶「这里面的东西,极其古怪,有很多传说,多年来,我一直不知是真是假,那是一个大谜团――」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
我立时道∶「或者我们之间,互补短长,可以把谜团解开来?」
白老大立时点头∶「好!」
我吸了一口气,心中很是高兴,因为有了白老大的这个承诺,他自然不会再对目下的行动保守秘密了。
白老大答应了之後,也看出了我的心意,他笑道∶「说,盒子中是什麽?」
我和白素齐声道∶「是一个环――比戒指大,比手镯小,是一个环――」
红绫首先神情讶异,白老大则神情很是严肃,他道∶「你们以前见过?」
白素道∶「没见过,可是在一桩往事中听到过这样的一个环出现!」
如果已知道了我那一段经历的,自然会明白何以我和白素都会一下子猜到盒中会是一苹圆环。就算不知道,只要经过简单的介绍,也会明白,那会很快就介绍。
红绫动作快,一掀盒盖,果然,盒中是一苹圆环。我伸手去摸了一摸,也大是骇然――小小的一苹环,重量至少有五公斤!
这时候,我已经毫无疑问可以肯定,红绫所得的那份「见面礼」,出自一个叫崔三娘的江湖人物之手,那苹重得不可思议的圆环,就是那苹扁平盒子的东西,扁平盒子中的那个环形凹痕,正是用来放置这圆环的!
一肯定了这一点,我的神情很是异样,白老大立时觉察,他沉声问道∶「你说曾在一个故事中知道这个圆环,能不能说来听听?」
多半是他自己有太多的事瞒著我们不说,所以他怕我也不肯说,在那样问了之後,又对红绫道∶「有故事听了!」
白老大的意思是,就算我不愿意对他说,若是红绫吵起来,要听故事,那我自然也会说出来。
他弄了这样一个小小的狡猾,令我叹了一声,因为他大可不必如此,这样子,反倒显得生疏了。白素在一旁,立即知道了我叹气的意思,她道∶「爸,我们的故事太长,能不能听听你的故事?你一定知道这个古怪圆环的来龙去脉!」
白老大望向白素,白素举起手来∶「我一定会把知道的一切全告诉你!」
白老大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我们一共是五个人结义,在结义那年,崔三娘只不过十九岁,她在我们五人之中,又恰好排在第三,她年纪轻,人又长得娇俏,但是大伙还是对她十分尊敬,都叫她『三阿姐』,连我这个老大,也这样叫她。」
我闭上了眼睛一会,眼前浮起在餐厅中看到崔三娘左右有人扶持,又扶著拐杖,颤巍巍走进来的情形,怎麽也难和「娇俏」这样的形容词发生联系。
但是白老大说她娇俏时,那是六七十年之前的事了,任何老态龙锺,满面皱纹的老妇,都必然经过她娇俏的少女时代。岁月不留情地雕刻、改变人的外形,每过不经意的一天,岁月就留下看不见,或不易觉察的工作成绩。久而久之,任何人的外形都会变,毫无例外地变得苍老,没有人可以逃得过去!
白老大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神情很是感慨,沉默了一会。我和白素也同样感慨,只有红绫,她的年纪使她难以了解这种情形叫人欷觑,她还伸了伸舌头,当然是在想∶那个老婆婆,怎麽会好看?
白老大吸了一口气∶「崔三娘虽然年纪轻,可是她已有了『催命三娘』这个外号,你们猜一下,她是如何会有这个外号的!」
我道∶「多半是说她武功高强,下手狠辣,那个外号,在江湖上不算是特别。」
确然,「催命三娘」这样的外号,在文明社会中听来,是杀人,但是在武林人物,各凭武功身手,纵横江湖的年代之中,那也不算什麽,只要出手杀过人,谁都可以有这样的绰号。
红绫在听到这里时,感到了极度的兴趣。她的脑中,充满了外星人给她的知识,可是大半个世纪之前,江湖人物争雄岁月中的一切,对她来说,却又陌生之极,是她知识领域中的空白,所以她才有兴趣。
我还没有说完,她已迫不及待地悄悄在问白素∶「什麽叫外号?」
白素也低声告诉了她,她提高了声音问∶「那麽我的外号是什麽?」
我恰好说完了那段话,闻言哈哈大笑∶「你的外号是『超级女野人』!」
红绫很是高兴,念了几次,向白素看去,白素忙道∶「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外号的!」
白老大等我们的纷扰告一段落,才道∶「不是,是因为她有这圆环。这圆环,曾被叫作『催命环』,有极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在这小小的环上――它能取人性命於顷刻之间!」
一听得白老大这样说,我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白素立即捏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凉!
我们的神情,自然瞒不过白老大,他暂不往下说。向我们望来。我和白素同时做了一个请他说下去的手势,我还问了一句∶「为什麽是『曾被叫作』催命环?」
白老大又停了一会,才道∶「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是有人见过,很多人见过,我至少听超过十人以上,说是见过。崔三娘十五岁那年,初涉江湖,被一帮恶人所迫,走投无路,眼看要被那帮恶徒糟蹋时,那环忽然出现,歹徒一共是七个,六个当场命丧,留下一个,大约是留著他做这环有催命夺魂之能的见证,所以没有死,但也变成了呆子,除了翻来覆去说当时那环一现,旋转如飞,接近的人立时丧命之外,别的什麽话都不会说了,这是催命环第一次被人提及。」
我想问些问题,但是白老大作了一个手势,不让我说话,他大大喝了一口酒(红绫趁机,也大大喝了一口)∶「我第一次听说这类事,自然好奇,别说那时年轻,就是年老了,听了也一样好奇。那时,江湖上沸沸扬扬的传说,都说崔三娘的那环,是神仙的法宝,不然,哪有这样的威力?」
红绫听到这里,大声道∶「我知道『神仙的法宝』,就是外星人留下来的东西!」
我和白素都一起点头,表示同意――红绫的话,说得虽然冒失,但却是我们一直在主张的一个看法∶许多传说中和神仙有关的事和物,其中「神仙」和「外星人」是可以画上等号。
最近的例子是,在苗疆被认为是「神仙所养的灵猴」,证明曾被外星人在脑部植入软件控制行动。「会发光的神仙」是穿了飞行衣的外星人。
我在苗疆的连带经历,可以证明这一点。
而且,那圆环,我和白素,曾在一个叫祖天开的老人的叙述中,知道那是一个自称来自阴间的阴差的物事,而我也早已假设「阴间」是来自地球之外的力量所设置的一个空间。
所以,红绫的话,正合我意。
白老大先是一呆,但接著,缓缓点了点头∶「後来,我也设想过那和外星人有关,但当时,我们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什麽是『外星人』――还根本没有那样的概念,只知道神仙,法宝!」
我道∶「只是叫法不同,其实是一样的!」
白老大笑了一下,笑容很是惘然∶「那环跟住了崔三娘,每当崔三娘有危急,它就飞起来取敌性命,有一次,取了四明山黑风寨二十多人的性命,眼见催命环大展神威的,也不下十数人,事情更是传了开去,崔三娘有这样的法贾,也就无人不知了。」
我运用我的想像力,尽量设想当时的情形――一个少女,闯荡江湖,而有了这样不可思议的「法宝」在身,那种所向无敌的无限风光,可想而知。
这少女自然可以为所欲为,是祸是福,那全得靠她的性格行为来决定了!
白老大又喝了一口酒,红绫再陪了一口。白老大道∶「崔三娘是个孤儿,不知身世,她有了这样的法宝,在江湖上大大有名之後,想要快意恩仇,但是收养她的一个道姑,说什麽也不肯把她的身世告诉她,怕她去找仇家报仇,滥杀无辜。崔三娘放出风声,说是她已知仇人是谁,叫仇人最好自行了断,不然,死在她催命环下,鬼魂必下十八层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若是自行了断,还可以有再世为人的机会!」
我听到这里,骇然道∶「她――这也霸道得可以了。她是就这样说说,还是――她真知道催命环会有这样的作用?」
白老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不出一个月,有浙东双虎之称的两兄弟,果然自尽,立下遗言,说崔三娘的父母是他们所害,与他人无尤――这催命环的威力,竟到了这一地步,那两兄弟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不是泛泛之辈!」
虽然白老大说的是陈年往事,他用的口气也很是平淡,但是我和白素,还是听得心惊肉跳,连红绫也停住了酒杯,一声不出。
确然,那「催命环」的威力太大了,竟能在千里之外,迫人自杀!
自杀的人,当然确知崔三娘一找上门来,必无幸理,为了避免死後入十八层地狱,所以才自杀的!
那催命环,真是名副其实的催命环――根本不必放出来,只要崔三娘说一声想取什麽人的性命,那人除却自杀之外,再无生路!
江湖上稀奇古怪,骇人听闻的事情虽然多,可是像这种事,单是听听,也足以令人头皮发麻了。
我和白素都半晌不语,红绫则紧蹙著眉,显然她在运用她已知的知识,在苦苦思索这个「催命环」究竟是什麽东西。
看到了她这种神情,我心中一动――我早已经假设「阴间」是一种「外来力量」所建立的,那麽,来自阴间的一切,自然也属於「外来力量」,而我所说的外来力量,就是外星人的力量。
红绫的知识来自外星人.那麽她是不是可以就这种奇异的现象,作出我们所能明白的解释呢?
我望向她,停了一会,才问她∶「你知道那是怎麽一回事?」
红绫摇头,伸手指敲著自己的头∶「不知道,找遍了,找不出来!」
她用的句子很是特别,我可以明白,「找过了」的意思,就是她把脑中所有的资料都找了一遍,可是仍然不明白那是什麽现象――那情形就像是电脑运作时搜寻资料的过程一样。
我常说电脑的运作过程和人脑是一样的,这种说法,在红绫的身上已得到了证明,红绫的思考方法,和三晶星机械人康维十七世,就完全一样。
红绫这个「超级女野人」,也不明白那种现象,我也不觉得奇怪。因为红绫的全部知识来自她外婆所属的那个外星人。而宇宙之间,不知有多少种外星人,建立了「阴间」,收留了那麽多地球人灵魂的,是另一个外星人,两者之间的知识,不可能互通。
(想到这里,我忽发奇想∶若是宇宙间所有高级生物的知识可以互通,那将是什麽样的局面?)
(地球上所有人的语言相通,就可以建这一个高塔上天堂,耶和华为此才使地球上的人各自讲不同的话。但如今,地球上的电脑语言却是一致的,而且可以互通,是不是人类已和上天快联在一起了呢?)
(胡思乱想,虽然「不切实际」,但单是想想,也是一种乐趣。)
在红绫处没有答案,我也没失望,我向白老大望去,示意他还未曾回答我的问题――何以他说那催命环「曾经可以催命夺魂」。
白老大又连喝了几口酒,神情沉思,我和白素,真怕他说著往事,酒意涌了上来,就此睡著了。过了一会,白老大才陡然伸了一个懒腰,骨节发出「格格」的声响,大声呼了一口气,继续他的叙述。
他道∶「催命环的威力如此之甚,闻者丧胆――到了这种地步,自然也不必经常使用了!」
我大是感叹∶「自然,不待她出手,个个退避三舍,谁敢惹她?」
白老大一拍腿∶「所以,我认识崔三娘之後,没有见她用过那催命环,也没有目睹过那环如何取人催命,致人於死的经过。」
白素迟疑地问∶「那环――已没有了催命夺魂的能力了?还是使用的方法失传了?」
白老大一字一顿∶「是丧失了能力,那是一次,崔三娘在酒後向我说明的,她说这是一个秘密,除了她自己之外,只告诉了我一个人。我当时就吓了一大跳,因为这秘密若是传出去,崔三娘有一百条命,也不够仇人杀的,她用催命环杀了不少人,仇人越结越多,为了怕她那法宝,这才不敢报仇,若是知道了她法宝失灵,那还有不立刻向她下手的吗?」
白老大说到这里,忽然长叹了一声,喃喃地道∶「她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也就等於是把一条命交在我手上了!」
我和白素,听到此处,已明究里,但红绫却不明白,她张口想问。
白素不等地出声,就伸手掩住了她的口,不让她问出声来。
红绫想问的间题自然是「那崔三娘为什麽要把命交在你手上」,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再简单不过――白老大外形俊朗,为人行事,豪迈豪直,英气迫人,这样的英雄豪杰,最能令女性心仪,他这一生之中,也不知曾惹得多少女性伤心过,蛊苗的公主金凤,哥老会的铁头娘子,督军的千金――这些还全是我们知道的,像崔三娘这样,尘封在她的记忆之中,偶然透露了一下的,只怕还不知有多少个!
白素不让红绫问,自然是怕白老大伤感――那至少六七十年之前的事了!
白老大再长叹一声,伸手摸了一摸头,一面喝酒,一面低吟∶「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白素柔声道∶「爸,六七十年了!」
白老大感慨∶「恍如昨日啊!」
老年人感叹起时光飞逝来,都这样说,我补充了一句∶「人生若此,可以无憾!」
白老大瞪了我一眼∶「一身是憾,你偏说我无憾!」
我吐了吐舌头,不和他争辩。
白老大又停了一会,才道∶「我听了大吃一惊,问她是怎麽一回事。她才告诉我,那环的夺魂功能。只持续了一年,便已失效――那正是赠环之人告诉她的。当时,她根本不信小小的一枚环,可以杀人於顷刻之间。後来,她也不相信一年之後会失效,但事实证明,那赠环人的话,一一实现了!」
红绫听到这里,忽然很是正经地道∶「我知道,赠环结她的是神仙,神仙是什麽全知道的。」
她这样说了之後,我们大家还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她又补充道∶「妈妈的妈妈成了神仙,她就教了我很多东西,我相信她的话,每一个字都相信!」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红绫在她的外婆处,究竟得了多少好处,我们一直不知道具体的情形。这时红绫这样说法,看来所传的「好处」,远在我们想像之上。
白老大听得红绫这样说,只是默默地喝著酒。我倒感到红绫的话,逻辑性很强――那环既然是外星人(神仙)的东西,那麽,把环给崔三娘的是神仙,不是很顺理成章的事吗?
等了一会,还是白素先问∶「爸,是谁给了崔三娘那环的,真是神仙?」
白老大答非所问∶「当时我听了崔三娘道出了这个秘密,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也知道她实在摆了几年空城计,心理上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她根本一无可恃,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怎能长久过下去?所以我劝她立刻退出江湖,改名换姓,再也别见任何熟人,连我们四个结义的兄弟,也不必再见了,不然,就算我们再神通广大,也挡不了那麽多人的报仇!」
我听到这里,突兀地加了一句∶「崔三娘听得你这样劝她,一定勃然大怒了?」
白老大望向我,神情奇特,奇怪我何以能料到当时的情景。
其实,那再简单没有,一个在江湖上也有极高声名的妙龄女性,忽然向一个英伟俊朗的男性,透露了这样性命交关的目的,那根本已是很直接的示爱和愿意把她的终生相托了。
可是白老大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竟然劝她立刻去隐名埋姓,再也别见熟人,她在失望之馀.还有不老羞成怒的麽?
白老大望了我好一会,才道∶「是,崔三娘听了我的话之後,勃然大怒,喝令我再说一遍,我说了,她取出那苹环,向我抛了过来。我一见那环的来势极凶,蓄定了速度,伸手接住了,但是未曾料到这环如此沉重,她在抛出之际,又用足了力道,所以力道一下子接不上,虽然接住环,可是腕骨也被震脱了骱!」
我和白素听得大是骇然,以白老大之能,尚且如此狠狈,崔三娘盛怒可知。
白老大续道∶「当时我左手接过了环,顺手一托,已经接上了骱,表面看来,若无其事,但是也痛得可以,崔三娘厉声咒骂,说――说好恨那环已然失效,不然,就走当取了我的性命,夺了我的魂魄!我仰天长笑,把环抛还给他,又把劝她的话,一字一顿,重覆了一遍,这才离他而去。」
红绫对那些经过没有兴趣,她追问著白素曾提过的问题∶那环是不是神仙给她?
白老大仍然不回答,自顾自地说著∶「自那次之後,我就一直没有再见过她,只知道她当时虽然盛怒,但还是听了我的劝告,果然自此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何处。若干年之後,她的仇家,也看出些蹊跷来,有几个胆子大,又报仇心切的,就放出消息。说是要找她算帐,她也没有露面!一直到不久之前,我忽然接到了黄老四的一封信,问我是不是想见一见故人,我想起我们五人结义,已超过了一个甲子,居然还都在世,可说是难得之极,这才来了。」
白老大的这一番话,听来像是平平无奇,但如果知道黄老四早已死了,是他的鬼魂附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上,发出邀请的,那就怪异莫名了!
白老大陡然一挥手∶「我们老兄弟相会的事,和你们无关,你们说曾在一个故事中知道有这样的催命环,现在该轮到你们说了!」
我和白素,都明白他的意思,是不让我们过问黄老四何以要把旧相识聚在一起的事,他这样说了,我们自然不会再问,我问的是另一个问题∶「是什麽人把那环给崔三娘的?」
八、细说往事
这个问题,白素问过,红绫问过,我再次提出来。红绫问了,可能只是好奇,可是对我和白素来说,这个问题,重要之至!
在我立刻就会告诉白老大的那个「故事」之中,这个催命环的持有人,担任著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腥风血雨,结义兄弟反目,武林大豪全家一百馀口惨死,一段血海深仇,都是由那个催魂环的持有人生出来的祸事!
所以,弄明白崔三娘是由什麽人的手中得到那个环的,重要之至,因为虽然事情超过了六十多年,还有一个极出色的青年人,正被当年那血海深仇所纠缠,不摆脱那段血仇,难以过正常的生活!
在我又一次问了这个问题之後,我们一起静了下来,等白老大回答。
白老大扬了扬顿∶「我不是十分确知,因为崔三娘只提了一些,语焉不详,她只是说,是一个异人给他的――当然那是异人,不然怎会有这样的法宝?」
他这样的回答,自然令我们大失所望,白素要求∶「爸,你和崔三娘还会相见?」
白老大一听就明白了∶「这事那麽重要?要我去求人家找答案?」
白素立即道∶「是不是重要,你听了我们的『故事』之後,由你来决定。」
白素这样说了之後,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先开始叙述。
我想了一想,才道∶「整件事的牵涉范围极广,可以从一个叫祖天开的人说起,这个人已极老――」
我说到这里,白老大就震动了一下∶「这人和怪事有关!这人是一条汉子,我曾向阿素说过这人的往事!」
我点了点头,白老大知道祖天开是何等样人,我叙述起来,就容易多了。
我道∶「这祖天开好男色,他结识了一个名叫王朝的男子,关系亲密――」
白老大闷哼一声∶「没听说过!」
他自然是说没听说过王朝这号人物,那含有相当程度的轻视。
於是我再说祖天开和王朝,在武昌黄鹤楼,遇见了一个人,自称从阴间来,就叫著「阴差」,那阴差说是有一宝物,能叫人许愿如愿,是他从阴间带出来的,已托了一个人送回阴间去,那个被托者的名字是曹普照,恰好是祖天开的把兄――
这其间的经过,极其复杂,主要记述在「阴差阳错」这个故事之中,我这里只是简略地一提而已――当然,我在告诉白老大时候,要详细得多。
白老大一听到曹普照的名字,又道∶「这姓曹的,更是一条汉子,他续娶了一个大美人,大宴群豪,那时我还够不上赴宴的资格!」
那场婚宴,祖天开已也曾说起过,白老大对於江湖上的事,熟到了无所不知的地步,他又道∶「大美人之美,据说是男人一见,就难免要魂飞魄散的,所以曹老头新婚一夜之後,销魂真个,就觉得人生除了娇妻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值得留恋之处,所以就宣布退出江湖了!」
这一段经过,祖天开也说过。白老大在说了之後,定定眼望住了我,像是要我肯定他的话一样。白素啧道∶「爸,你怎麽啦!他又未曾见过那大美人!」
白老大笑了起来∶「照我看,那大美人未必能比得上我的女儿!」
我抓紧机会∶「这个何消说得,祖天开当年就对那个大美人不屑一顾,可是他一见令嫒,就说她美得如同天上的仙女一般!」
「祖天开真的曾这样说过。」
白素微笑∶「别肉麻了!」
红绫也来凑趣,高举著手,大声道∶「是,妈妈真好看!」她说了这一句之後,忽然又顿了一顿,再道∶「妈妈的妈妈也好看!」
此言一出,白老大笑容顿凝,红绫也有点知道,她向白老大扮了一个鬼脸∶「可是我不好看,应了遗传学上的公式――」
接著,她就背了几个公式――遗传学的公式很是复杂,连她外公如此博学,都无法听得懂,但我们三人,都异口同声∶「你一点不难看,好看得很!」
我们这样说,都由衷之极――世上少有在父母眼中难看的女儿,更少有在外公眼中难看的外孙女儿!
红绫咧著嘴,笑了起来,她的好奇心强(我的遗传)。忙催∶「说下去!」
白老大道∶「可是过不几年,却听说他全家大小,近百馀口,一起遭了瘟疫,死得不明不白。附近的人怕瘟疫蔓延,把他那十进十出的大宅,一把火烧成了白地。」
我摇了摇头.惨事发生之後的情形,祖天开没有说过(他不是不对我说,而是连他也不知道),我当然也没有听说过。
白老大感慨起来∶「听说其人,高有八尺,天神一般,武功绝伦,未曾见他一面,倒是憾事!」
他说到这里,瞪了我一眼,我知道他还在恼我刚才曾说他一生无憾,所以我笑∶「若这也算是憾事,那三万八千件也不止!」
说了之後,我又补充一句∶「不过,他的孙子在,身高超过两公尺,壮健无比,你有机会见到他。」
我说著,站起身来,比了一个高度,那是我记忆之中,曹普照的孙子,曹金福的高度。
红绫也站了起来,看看我所比的高度,大感兴趣∶「真有那麽高的人?」
我点了点头∶「就有,他说他有一个姐姐,也高,比你还高!」
红绫一副心向往之的神情,我顺口道∶「你一定有见到他的机会!」
我之所以如此肯定,是由於曹金福身负「血海深仇」,非报不可,唯一的线索。就是仇人从阴间来,根本无从寻找。而今,红绫所得的那个圆环,正是来自阴间的异物,崔三娘也在世,那是极重要的线索,我已经准备通知曹金福了。
曹金福前几年,在和祖天开见了面,向祖天开谢了恩之後,曾乐观地说∶「恩人已出现了,找到仇人也就不难了。」
可是,一直以来,我也在帮他留意,却是一点结果也没有。
在我的力劝之下,曹金福虽然仍以报仇为己任,但是心态也正常了许多,能够在社会上周群体生活,而且,也听我的劝,把一身武功,隐藏得很好――事实上,他根本不必展示自己的武功,单是他的身型,已足够令任何人在他面前,不敢妄动的了。
曹金福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中,曾和奇怪俊俏的原振侠医生,有过一些离奇的经历。至於他和祖天开之间的古怪恩怨,都记述在「阴差阳错」这个故事之中。
由於这个人在以後的故事发展中有相当重要的地位,所以才简单地介绍一下。
白老大皱著眉∶「不是说全家都遭了瘟疫吗?怎麽还会有孙子?」
我叹了一声∶「不是遭了瘟疫,有一个十岁的孩子,幸免於难――」
接著,我便将阴差、祖天开、王朝三人,如何到曹家大宅去,王朝想夺那许愿宝镜的经过,较详细地叙述了出来,那一段经过,很表现人性的卑劣面。
所以,白老大越听越气,一生气就骂,既然是骂人,措辞自然不会典雅,红绫也就听不懂,所她一直在问∶「人怎会是龟蛋」、「兔二爷是什麽」、「什麽叫屁精」,白老大没有即时加以解释,我假装听不见,白素则皱眉不已。
後来白素埋怨我∶「爸说这种粗话,你也不阻止他,叫红绫听了多不好!」
我并不气恼,只觉得好笑,我给白素的回答是∶「老人家的心理,有时和小孩子一样,争胜性很强。你有没注意到,红绫虽然从来也没有卖弄她的知识,但是老人家却在有意无意之间,说一些在红绫知识范围之外的话,来引她发问――你没见红绫在问的时候,老爷子充满了喜悦的表情吗?」
白素想了一想,也不禁笑了起来,因为我的分析,很是正确。譬如说,听到白老大说了「龟蛋」这个词,红绫的脑细胞立即开始活动,她可以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把龟蛋的化学成分一一背出来,可是她却找不到何以可以把人称为「龟蛋」的资料,她不知道那是一句传统的骂人话,当然感到奇怪,要发问,白老大就感到了满足,白素把问题看得太严重了!
这些都是题外话,说过就算。
且说我当时,把自祖天开处听来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诉白老大,同时,也希望红绫能听得懂,在讲的时候,遇有我认为红绫不明白之处,白素都会立刻加以简单的解释。
当我说到在曹家大宅之中,祖天开看到二三十个人,突然死亡时,连我也感到了一股寒意,因为当年发生的事,实在太怪诞了!
白老大紧抿著嘴,红绫张大了眼。我继续向下说,说到了祖天开看到,那个自称阴差的神秘人物,在控制著一个圆环飞行,或是那个圆环在自己飞行――当时的情景,事隔多年,祖天开虽然一再强调「历历在目」,但是我相信在当时,在狂乱的恐惧之中,根本已失去了判断的能力,所以那环是在什麽样情形之下,盘旋飞舞,取人性命的,他也说得不是很清楚。
白老大听到这里,陡然睁大了眼,双目之中,精光大盛,他取过了那苹圆环来,向上抛了一抛,再接在手中,疾声问∶「就是这苹圆环?」
我迟疑了一下∶「如果这圆环,也有杀人於顷刻之间的能力,那麽,至少是同类。」
白素扬了扬手,她说得很是缓慢∶「说那圆环,能取人生命,比说它杀人更恰当!」
我和白老大异口同声∶「有什麽不同?」
白素摇头∶「我也说不上来,那只是我的――一种感觉!」
白素的话,说得很是模糊,可是我却可以明白她的意思。看起来,「取人性命」和「杀人」像是同一件事,但是在感觉上,却略有不同。
「取人性命」倾向於无声无息之间,就使人丧失了性命,几乎没有过程――那口环卷起一团阴风,致人於死时,就是取人性命。
而杀人.都有过程和动作,会有血肉横飞,呼叫哀号的场面出现。
虽然结果同是死亡,但略有不同。
我认同了白素的说法,所以道∶「那圆环,在取人性命之後,被阴差收回去,收进了一苹扁平的盒子之中――我见过那盒子!」
我说完了当年在曹家大宅中发生的灭门大惨案之後,又说了在那个「爱酒人协会」一年一度的品酒大会上发生的事。事情忽然一转转到了看来绝然无关的另一桩事上,一开始,自然令白老大和红绫两人感到了诧异,但是他们一样听得兴致勃勃。
因为我知道在那次事中,都有可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之处。吸引了红绫注意的,自然是盗墓专家齐白,自古墓中找来的那两坛酒,实在太精采了,听得她眉飞色舞,砸舌不已,後来连连叹息,深恨当时自己在苗疆当野人,偷苗寨的酒喝,没能赶上这个盛会。
是我看到了她的这种情景之後,我说了一句∶「这种古酒,当然再难有了,但是每年的品酒会还是在不断地召开,会有机会!」
红绫一听,高兴得连话也不会说了,只是咧著嘴笑。
而在那个酒会之中,能吸引白老大注意的,是到最後,那几个没有醉倒的人。
我先提出了曹金福来,因为曹金福是曹普照的孙子,他一出现,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就联在一起了。
白老大听到曹金福是雷九天这个武林高手的弟子,也不禁「啊」了一声∶「雷九天是一个人物,虽然曾投靠权贵,但是最後也没有再去当那芝麻绿豆官!」
我强调∶「曹金福是一个很单纯的孩子。」
(那个酒会中发生的一切,也在「阴差阳错」这个故事之中。)
我又提到了那个受亚洲之鹰罗开所托,把一个据称是从阴间来的盒子带给我的那个怪人,详细地形容了他,等白老大说出他是什麽人来。
白老大皱著眉∶「罗开未和蛮苗打交道,这人应该是西藏西康一带出来的,我看和连天峒有点关系。连天峒与世隔绝,武术自成一家,很是神秘,可以不理――那盒子呢?当然就是放圆环的了!」
我苦笑∶「盒子叫人偷走了?」
白老大一怔∶「就在你们的眼底下叫人偷走的。」
想起当时的情形,我仍然气愤脸红――当时,自然更是尴尬,虽说下手之人手段高强,但我也始终有阴沟里翻船之感。
我就把当时就在我们眼底下,失去了那盒子的情形,说了一遍,才说到那乾瘦老头子哼著朝鲜民歌「阿里郎」时,白老大就跌足∶「他已摆明了自己是金取帮的人,你们竟一无所觉,这江湖阅历也――也――」
他当然是想批评我们江湖阅历太浅,但是总算顾我的面子,没有直说出来。
我只好道∶「当时人人都醉了,只有那老头,只怕是装醉!」
白老大大声道∶「当然是,只是奇怪,金取帮自名是天下妙手空空的组织,向来不盗无名之物,那盒子除了沉重之外,别无奇处,难道他竟已知道了奥妙了麽?」
白老大的这个问题,也没有人能回答,他摊开手,盯著手中的圆环看,喃喃自语∶「这样的一个小环,竟能取人性命於无形,真不可思议!」
我趁机道∶「崔三娘曾用过它,由她亲口来说其中奥秘,一定可以多点理解!」
我极想和崔三娘直接交谈,问她这催命环自何而来,问她如何使用这催命环,以解心中之疑。
白老大对我的话,不实可否,只是问我∶「这些日子,失去那盒子,一直没能找回来?」
我支吾了一下∶「也没有倾全力去找!」
白老大瞪了我一眼∶「要找金取帮的人,得到韩国去找,不能哭著等!」
我漫声以应∶「一有机会我就去。」
白素接著问∶「爸,你看那美妇人,是什麽来路?」
白老大凝神想了一回,忽然长叹了一下∶「天下之大,能人之多,如恒河沙数,我竟说不上那是什麽路数来。不会是木兰花,穆秀珍姐妹?」
我向白素望去,穆家姐妹,我只见过秀珍,没见过木兰花,白素是两个都见过的。
白素摇头∶「我早已想过了,不是她们!」
白老大一摊手∶「那就不知道她是谁了,天下卧虎藏龙,能人多的是,越是久历江湖,越是小心谨慎,就是这个缘故。」
红绫自白老大的手中拈起那个环来,皱著眉,沉吟不语,我们都知道,她不能有特殊的见解发表,可是等了一会,只见她摇了摇头,并没有说什麽。
白素望向我,缓缓地道∶「多年之前,你曾有一宗奇遇,有一类外星力量来地球上找寻地球人的灵魂――」
我「啊」地一声,记起了那件事来,那件事超过十年了,曾记述在「搜灵」这个故事之中。此际令我发出惊呼声的是,那个故事之中的外星力量,在视线的接触上,是一个圆形的光环,而且这个光环,曾经出现而令一艘大军舰上的两千多士兵全部丧生!
这情形,和祖天开所说,在曹家大宅中的「催命环」取人性命的情形,很是吻合――我当时在听祖天开说的时候,就觉得这种情景,我应该很熟悉,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直到此时,经白素提及,这才想起。
我忙又把那个故事中圆环出现取人性命的经过,也简略说了一下。
红绫用很低沉的声音道∶「这圆环有一种力量,可以把人的灵魂在刹那之间,驱离身体,集中起来,人没有了灵魂,自然生命也结束了!」
红绫的话,一下子并不容易明白,她在我们三人的注视之下,双手乱摇∶「我也只想到了这些,别再问我,我不知道!」
我握住了她的手∶「你刚才所说的,对於解开谜团,已经很有点用处了!」
红绫受了鼓励,很是高兴。
白老大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指著那圆环∶「小心收好,这东西,虽然已没有了催命夺魂之能,但总是神秘莫测,说不定有朝一日,它又复活了,会恢复功能!」
白老大把「复活」这样的词句加在一个圆环之上,听来不免有点匪夷所思。但是想想那是「催命环」,倒也不是不可接受!
他说一句,红绫答应了一句。说完之後,白老大站起身,用手拍著口,打著呵欠,上楼去了。
听到了楼上传来了关房门的声音,我向白素传了一个眼色,表示有话要对她说,白素却已急急向红绫道∶「这环很是沉重,你还是不要带在身边的好!」
红绫却不经意地道∶「我不觉得重!」
她说著,就把那环,穿进了颈链之中,和降头师猜王所赠的那块琥珀,挂在一起,白素看得皱眉,明显不以为然,但是也没有再说什麽。
寻常人,要是在颈际挂上了超过五公斤的重物,那是一种刑罚了,古代的「枷」就是以重物加诸颈的。可是红绫力大无穷,挂上了之後,若无其事,跳跳蹦蹦,也就上了楼。
白素压低了声音∶「那圆环说是从阴间来的,大是诡秘,又能取人性命,孩子带在身上,会不会阴气太重,引来鬼魅作祟?」
白素平日,绝不是讲究这些过节的人,但事情和女儿有关,她自然小心了起来。
我说了一句话,就释去了她的疑虑∶「我看不要紧,那崔三娘和这环在一起,超过一甲子了,也不见有什麽灾祸临身。」
白素呼了一口气∶「说得也是――你有什麽话要对我说?」
我也压低了声音∶「老爷子有事瞒著我们。」
白素怔了一怔,不说什麽。我又道∶「说了大半天的话,都是我们在说,他什麽也没说!」
白素不同意∶「他也说了崔三娘和那催命环的事。」
我用力一挥手∶「他们五个人,当时是在什麽情形之下结义的?相互之间的关系怎样?最重要的是,黄老四如今的身分如此异特,为什麽还要千方百计地求聚会?黄老四给了老爷子一张纸,纸上写的是什麽?这一切,他连一点也没提起!」
白素苦笑∶「你不是想他把一举一动全部告诉你吧?」
我吸了一口气∶「至少我要知道他在做什麽。黄老四也好,崔三娘花老五也好,都不是等闲人物,黄老四更是一个鬼,老爷子要是一不小心,有了什麽失闪,那我可担待不起!」
白素笑了起来∶「这话要叫爸听到了,他不笑个半死,也会气个半死!他一生闯荡江湖,什麽时候曾吃过亏来,你倒替他担心!」
九、谁是那个「老二」?
我望了白素片刻∶「一来,他年事已高。二来,他拉著红绫一起行事,我总有点不放心!」
我的後一句话,倒是打动了白素的心,她沉吟了一下∶「我们继续跟踪!」
我还是这个意思∶「我们轮流,在暗中保护、观察,总不会有坏处的――我看今晚上老爷子就会有行动!」
白素大讶∶「何以见得?」
我道∶「中午在餐厅中,黄老四只是递了一张小纸.没有机会和任何人说话,那纸片上极可能是约会的时间、地点,以『陈安安』现在的身分,能自由活动的时间,就只是夜阑人静了!」
白素连连点头∶「会和红绫一起行动?」
我点头∶「大有可能!」
白素有点伤心∶「红绫竟不告诉我们?」
我笑∶「和妈妈的爸爸有密约,不告诉父母,这是正常的童年行为,普通得很。」
白素无可奈何,接受事实,我道∶「今晚仍然由我来出马!」
白素没有异议,只是道∶「没有听爸的分析――当年阴差为什麽要这样做?」
这个问题,我想了许久,了无进展。我道∶「还怕没有讨论的机会吗?」
我们也上了楼,红绫在这几句话间,已经酣睡,面色红润,气息均匀,略有汗珠,白素替她轻轻抹了去。
我和白素虽然都不出声,可是心中都感慨之极,因为发生在红绫身上的事,实在太不可测了,在那麽短的时间之中,已经有了那麽大的变化,谁也无法在以後的日子中,又会有什麽新的变化!
我们看了红绫好一会,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手势,和我悄然退了出去,她却推开了书房的门,等我也进去之後,她反手关上了门,轻靠在我的身上,这动作温柔之极,使我的心中,感到了一阵温馨。可是她接著说了一句话,却令我吓了一大跳。
她道∶「这孩子,在装睡!」
我怔了一怔,白素又道∶「她不会使奸,不知道人在酣睡之中,鼻息的长短是一定的,所以装睡要控制气息,她就不懂!」
我已经定过神来,先说了一句∶「别教会她,不然,她再装睡,会把我们骗过去了,你别紧张,必然是一老一少,在今晚就会有特别行动,我得去准备一下了。」
我早已料到过白老大今晚会有行动,也料到红绫和他之间,可能有某种默契――红绫在装睡,自然是想摆脱我们去行事。
白素仍有点气恼,可是一转念间,她又不禁笑了起来∶「老的比小的还淘气,我们该怎麽办?」
我道∶「我尽快去准备一下,然後我们也装睡,以方便他们行事。」
白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家人竟然要弄到尔虞我诈过日子,真不知从何说起。」
我却觉得有趣,推著白素进了卧室,到书房略事化装,又带了一些「夜行」的必需品,也进了卧室。
我们把门虚掩著,睡不著,也不出声。
至少过了两小时,我似乎真的要睡著了,才看到房门被悄悄推开,红绫探进头来,鬼头鬼脑地张看了一下,她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之中看来,也很是明亮。
然後,她仍把门虚掩,退了出去,行动之间,当真是一点声息也没有。
一等她退回去,我就一跃而起,向窗口指了一指,在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内,我已经从窗口窜出去,离开了屋子。
在我迅速行动中,好像听到白素发出了一下低叹声――她自然对这种情形,不是很满意。可是她白发苍苍的老父,结缡多年的丈夫,以及百劫馀生的女儿,都喜欢这样,她又有什麽法子。自然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长叹息了。
离开了屋子,转过屋角,就看到有一辆车子,停在斜路口上,虽然熄著灯,但是车中分明有人。
那时,白老大和红绫多半还在小心翼翼地自楼梯上走下来,要不发出任何声息把门弄开。
我看了看时间,是凌晨两时,要跟踪他们,我完全处於上风。
我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做这样的勾当了,连自己也觉得好笑。我利用了路旁树木的掩遮,很快就到了离车子不远处。
这时,我已经可以看清,在那车子中,开车的是一个胖子,正是在餐厅中曾见过的花老五。而坐在後座的,则是崔三娘――如今大可称她为「催命三婆婆」了。
他们当然是在等白老大,我在离车子约有五公尺处,挥了两次手。当然不是在和他们打招呼,而是在第一次挥手时,把一个会发射无线电波的跟踪器,贴到了车身上,使我可以舒服地跟踪他们。
而第二次挥手,需要很高的技巧,我把一个高度灵敏的窃听器,贴上了车後窗的玻璃。这种窃听器,能捕捉极微弱的音波震荡,灵敏之至,车中别说有人讲话,就算有一苹豆娘在振翅,也会被记录下来。
在我完成了这两件事之後,白老大和红绫,也到了车子的旁边。
白老大在打开车门的时候,我听到崔三娘失声说了一句∶「怎麽把小丫子也带来了?」
白老大的回答是∶「带她去见识见识――其实,她懂的比你我加起来这多!」
崔三娘当然不信,发出了一下冷笑声。
白老大自己坐在花老五的身边,命红绫坐在崔三娘的旁边,我听得他在吩咐∶「孩子,向崔三婆婆说说你的经历,简单一点就行。」
我听得白老大这样吩咐,不禁皱了皱眉――老人家也真是,红绫是猴子养大的,曾是野人,这又有什麽值得逢人便说的?
不过红绫看来并不在乎,爽朗地答应了一声,就简述了起来。
所以,当我上了车,开启了仪器,确定了他们的去向,窃听器也发生作用之际,红绫还在叙述她的经历,不过已说到尾声了,说到她见到了妈妈的妈妈之後发生的事,以证明白老大刚才对她的评价。
在她说完了之後,有好一阵子的沉默,才是崔三娘的声言,她的声音发颤∶「如此说来,人竟真的有不死之道,不老之道――」
人老了,最希望的是离死亡越远越好,崔三娘的反应,很是正常。
但白老大的回答却很令她气∶「人没有不死的,能不死的,已经不是人!」
崔三娘的吸气声清晰可闻,白老大又道∶「那可不是人人能有这种机缘的,我们还是努力一下,弄清楚自己死後的情形,实际一点。」
白老大的话,很是骇人听闻,也著实吓了我一跳。一时之间,分不清白老大是在说气话,还是在说真的。
若是他真的想弄清楚人死了之後的情形,那岂不是要到阴间去才行。
在白老大说了之後,又是一阵沉默,才是花五的声音,他说起话来,仍然大有「旦腔」,阴声细气∶「要说人百年之後的事,四哥应该最清楚――他早已死了,却还能再在阳世活动。」
白老大和崔三娘一起闷哼了一声,那明显地表示他们虽然对黄老四大有不满,但也同意花五的说法。
那时,我的车子和他们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不会被他们发现。但是我却可以清楚听到他们的对话。
崔三娘忽然又笑了起来∶「黄老四现在变成了一个小女孩,照我看来,还不如做鬼了!」
花五叹了一声∶「虽然我一直相信有鬼,可是一个熟人,死了之後的鬼,上了小女孩的身,这样的事,一到临头,也够骇人的了。」
崔三娘又问∶「你整个样貌都改变了,他怎麽还能认出你来?」
花五道∶「你忘了我手臂上有刺花了吗?一朵莲花,金取帮的标�遥�终生不褪。那次,她由人带著来餐厅,给他看到了,她仰著头对我说那几句话的时候,我几乎没昏了过去。」
白老大冷笑∶「就算叫人认出了,也不值那麽害怕。」
花五连声道∶「老大,意外啊――太意外了――一个小女孩,忽然对我说∶『我知道你是金取帮的,向你打听一个人,是我老相识,姓花,名旦,行五,你可知道他现在的下落。』当时,我张大了口,盯著她,差点没连眼珠都掉了下来。她又道∶『你别大惊小怪,答我的问题。』我这才出气多入气少地回答∶『我――就是花旦,可你阁下是谁?怎会和我是老相识?』」
花五和「陈安安」那次相遇的过程,很是有趣,花五在车中讲起来的时候,语音之中,仍有馀悸,可知他当时的震撼,是何等之甚。
当时,他盯著眼前的那小姑娘看,心头的骇然,难以形容,虽然他在小姑娘的眼神之中看到了不应属於小女孩的神采,也竟然很有点熟悉,但是随他怎麽想,也想不到黄老四的身上。
而「陈安安」已经给了他回答∶「我是你四哥,黄豪,黄老四。」
这句话一入耳,花老五的口张得更大,喉间发出可怕的、怪异的声响。这时,幸而他们的身边没有别人,不然,真还不知会有什麽反应。
黄老四也显然知道自己情形的怪异,所以他急急道∶「我本来是孤魂野鬼,暂借了这个身体,图的就是想能有机会和你们相见。」
花五虽然震撼莫名,但是他毕竟久历江湖,见多识广,在黄老四的话中,立即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可是一时之间,他还是出不了声,只是连连点头,表示明白。
黄老四立即问∶「白老大呢?最要紧是找到他,有了他之後,事情就好办。」
(花五说到这里的时候,白老大发出了一下乾笑声∶「承他看得起。」)
花五这才开始喘气∶「不是很清楚,听说早已退隐,在法国隐居。」
黄老四急道∶「去找他,至少,传讯息给他,告诉他我现在的情形,再告诉他,我知道老二的一些事,太奇特了,只有他能――能――」
黄老四没能说完,就被陈太太牵走了,花五用力拍打著自己的脑袋,像是做了一场恶梦。
他并没有立即开始找白老大,因为事情太奇怪,到了不真实的地步。
到了大半个月之後,「陈安安」又出现在餐厅,严厉指责他不去找白老大,他才接受了这个怪异的事实,千方百计,找到了白老大的所在处,写了一封信,把见到了黄老四的情形,告诉了白老大。
这自然就是白老大忽然出现的原因了。
我心中在想∶白老大肯再度出山,不是为了黄老四的怪异现状――对白老大来说,「鬼魂上身」这种事,他不会大惊小怪。
能使他再度出山的,只怕还和黄老四所说「他知道老二的一些事」有关。
那个「老二」,是他们结义的五人之中的一个神秘人物,连白素也不知那是谁,白老大只告诉过她,那老二是一个当官的,官还当得不小而已!
而凭「知道老二的一些事」,就能得到白老大出山,可知,「老二的一些事」,一定是白老大早想知这,事关重大的当年隐秘。
花五在停了片刻之後,又道∶「老四一定要见了老大,才说老二的事,也不知为了什麽。」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可能有点怪,所以我听到了崔三娘的声音∶「你盯著我干什麽?这要问老大。」
白老大却突然转变了话题∶「老五,我也向你打听金取帮的一个人。」
花五像是吃了一惊∶「这――我和帮中人物,久不来往了,只怕说不上来。」
白老大却不顾花五的推搪,迳自道∶「这人,在不几年之前,是一个乾瘦老头儿――」
白老大接下来所说的,使我知道,他打听的那乾瘦老头,就是我对他说起过,在古酒大会中,窃走了那苹怪异盒子的那个老头子。
白老大一路说,我就一直听到有古怪的人声,那是花五听了白老大形容之後的反应。等到白老大上下说完,就是一下车子陡然刹停的声音,和崔三娘的詈骂声,我也立即看到前面的车子,陡然停了下来。
我忙趁黑暗,也把车子停在路边。
另听得白老大在骂∶「老五,你怎麽了,有老鼠窜进了你的裤裆?」
花五一发急,说话之中,带了一口的东北腔(他在韩国长大,那里的华人,多的是东北老乡),他很是吃惊∶「你――咋问起这个人来了?」
白老大冷冷地道∶「那人是谁?」
花五的声音发著颤∶「是――我久已不问帮事,我真的一时之间想不起来,等我――去打听一下――老大你问起这个人――是为啥?」
我听到这里,心中暗笑,因为花五的掩饰功夫太拙劣了。他的反应,说明他完全知道那人是谁,可是他却说不知道。
而白老大的回答,也令我一怔,他竟然也不说真话,只是道∶「没啥,随便问问。」
这两人是在六十年前的结义兄弟,久别重逢,尚且互相之间这样不诚实,正合上了「白首相知仍按剑」这句诗所写的情景,难道江湖上行事,正应如此?
这时,前面的车子继续前驶,我又跟了上去,车中有好一会沉默,才听得白老大又问∶「对老二的事,你该特别关心点,对不?」
我正不确定白老大在对谁说,就听崔三娘道∶「是,三倌对我特别好,人非草木,总多点关心。」
崔三娘称那个老二为「二倌」,这是在江南的一个很是亲昵的称谓,一般来说,称呼男孩子叫「小倌」,若是用来称呼年纪大的异性,那就得是亲昵了。由此可知,崔三娘和那老二之间,很有点特别关系。
白老大乾笑了一声∶「说真的,我们一直不明白,你们何以没能成其好事。」
向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婆婆,问及当年的情事,应该是一件好有趣的事,但是我却感到了一股寒意,因为自窃听器中传来的白老大的声音,很是阴森,显然在往事之中,很有点恩怨在。
崔三娘的回答,也很是针锋相对∶「若不是有了几个好兄弟,事情是怎麽样,也真难说得很!」
从崔三娘的口气听来,她那「好兄弟」三字,分明是反语,我心中更是好奇,因为听起来,倒像是她和「二倌」之间的「好事」,是叫她的「好兄弟」破坏了的。她的「好兄弟」指什麽人而言?就是白老大,黄老四和花五?
我越听他们的交谈,越觉得往事之中,很有可供探索之处,而又听得红绫用不耐烦声调问∶「到了没有?那小女孩的家,到了没有?」
红绫的话,叫人再明白也没有――一行人等,是到「陈安安」家中去的,我不禁暗暗心惊,心想这一干人找上门去,陈先生和陈太太可有难了,现代人几曾见过这等阵仗!
白老大随即安慰∶「快了,一到,就由你施展本领,把那小女孩带出来――那小女孩的情形,我已对你说过了,不必对她太好!」
红绫道∶「是,我知道,那小女孩是一个鬼,一个又凶又猾的鬼!」
我更是吃惊,白老大竟然叫红绫去做这样的事,要是在行事之际,有了什麽失闪,虽然不会有什麽危险,可是也当真无趣之极了!
白老大说了之後,崔三娘闷哼一声∶「小丫子说得好,那老儿,确是又凶又猾!」
从崔三娘的话中,听出崔三娘和黄老四之间,也有过节,白老大冷笑∶「三阿姐,我也一直以为老二突然不知所终,是叫老四暗中下手害了的,也曾深入查过,却查不出什麽来――」
崔三娘打断了白老大的话头∶「老四又凶又猾,下手乾净俐落,我们发现二倌突然不见,已有大半年没有人见过他,有足够时间,消灭证据,神仙也查不出了!」
我听得心惊,因为当年的事,竟包括了怀疑老四杀了老二在内,可知这五个人之间的恩怨纠缠,牵涉到的事,很是广泛。
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之中,红绫却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句∶「不,神仙什麽都会,叫神仙去查,一定查得出来!」
她的话,充满了孩子气,而且叫人也难以领会她心中的「神仙」的崇拜,所以并没有人理会她的话。
白老大又闷哼一声∶「三阿姐,事情和你想的不一样,也和我想的不一样,我也是到今天,才知道了老二的一些事,那些事,连做了鬼的老四都未必知道。告诉我,何以当年你们竟未成好事――你何以坚拒他的殷勤?」
白老大的这几句话,一入我耳中,我不禁讶异莫名∶他说关於老二的事,他「到今天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他过去二十四小时之中,不是在我监视范围之中,就是和我在一起,能有什麽遭遇,使他知道了多年来一直不知的老二的事?
我首先想到的是,有一段短时间,我离开了白老大和红绫,没有和他们在一起,那是从餐厅分头回家的那一段时间。可是这段时间极短,不像是曾发生了什麽要紧事的样子。
那麽,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和我们的长时间谈话之中,知道了那老二的事。
我和白素向白老大详细叙述了一段往事,这段往事发生的年代,大约是在他们五人结义的几年之後(十年之内),是不是在我的叙述之中,出现了那个老二?
一想到这一点,我不禁心头剧跳。那些往事,全是祖天开告诉我的,难道祖天开是那个「老二」?
我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白老大早已知道祖天开还在人间,若是昔年的结义兄弟,早就加以注意了。那麽,难道是王朝?
也不会是,因为提到王朝时,白老大说「没听说过」。是曹普照?不会,曹普照年纪大,续弦的时候,白老大甚至还不够资格参与其盛。
那麽,只剩下一个人了!自称从阴间来,行为怪异,行事目的不明,用催命环取了过百人性命的阴差!
一想到这一点,我不但心头狂跳,连手心也在冒汗!若是白素在旁,我会紧握她的手,或是互相拥抱!
白老大与五人结义,其中的老二,就是阴差!
一想到了这一点,有很多疑点,已经可以迎刃而解。例如崔三娘的催命环是谁给的,当然是阴差给的。阴差和崔三娘,曾有十分亲昵的关系,把那宝环相赠,也是很普通的事!
而何以窃盗之王,金取帮的高手,竟会看中一苹毫不起眼,只是沉重的盒子,也很容易明白――花五曾是金取帮的人物,阴差有那宝环的事,他很可能知道了,向帮中通风报讯的。
(这一点,我只猜对了一半,真正的情形,很出人意表,後面自然有交待。)
而更重要的是,本来我以为是风马牛不相干的几桩事,竟是自然而然,联在一起了!
十、阴间异宝能收魂
世事之奇,无过於此!
若是白老大和阴差竟是旧相识,那事情更是有趣得紧,我立即又想起了曹金福,他寻找仇人的目的,有了突破性的线索!
同时,我也不禁暗怪自己观察力太差,虽然说那是再也想不到的事,但是白老大在听我叙述时,多少应该有点异样的反应,只是我没有注意而已!
一时之间,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令我的思绪紊乱之极。我只听得崔三娘在十分焦急地问∶「你知道了什麽事?你怎麽会知道的?」
白老大道∶「纯是意外,等黄老四来了,先听他的,再听我的!」
崔三娘冷笑一声∶「你少卖关子,事情和我,已经关系不大,和你的外孙女儿,倒是很有关系!」
我一听这话,又大吃一惊――事情当真是变化多端,复杂之至,怎麽又和红绫扯上关系了?
红绫立时问∶「和我有什麽关系?」
崔三娘冷然∶「我也等黄老四说了再说!」
白老大沉声道∶「孩子别急,我什麽都知道,会告诉你的!」
说话之间,车子已到了陈家屋子附近,在围墙的一角,停了下来。我忙也找了一个隐蔽处停了车。
这次跟踪,收获极大――事先,我再也想不到事情会有这样的曲折!
只是前面的车子停下之後,车门打开,人影一闪,一个人已窜上了围墙,在围墙上身形一弓一弹,就越过了至少有五公尺的空间,一下子就扑上了建筑物的二楼之外,这种凌空向上斜扑的身手,好得惊人。
我心中喝了一声采,却听得车中崔三娘和花五,也齐声喝采,花五还说了一句∶「三阿姐,你当年,只怕没有那麽好身手!」
崔三娘回答得很是实在∶「非但没有,差之远矣!」
这时,掠上屋子的红绫(当然就是她),沿著外墙,斜揉身到了二楼的一个窗外,用手在窗上轻敲了几下,窗子打开,「陈安安」探出了头来。
黄老四当然是早在等候的,但是他多半也想不到带他出屋子会是红绫,所以呆了一呆。
不等黄老四发问,红绫已出了手。
白老大曾吩咐过红绫,对「陈安安」不必太客气,因为她看来虽然是一个小女孩,但实际上,却是一个又狠又猾的老儿。
可是,我还想不到,红绫的「不客气」,竟然到了这一地步――陈安安才一探头,红绫一手就抓住了她的头发,把她自窗口直拉了出来。
其时我已经运用了可以夜观(红外线设备)的望远镜,所以看得很是分明,看到「陈安安」的神情,又惊又怒,张大了口想叫,可是又不敢出声――她若是一叫,惊醒了屋中的人,就不能和旧相识见面了,以她如今的处境而言,只好忍受。
我因此也想到,黄老四要和各人见面,对他来说,一定很重要,不然,他为何要忍受红绫的粗鲁对待。
红绫当真是粗鲁之至,如一下子将「陈安安」自窗中抓了出来之後,动作更是惊人,竟顺手一挥,把「陈安安」整个人,向围墙摔了出去!
这一下,连我也大吃了一惊,可是红绫在摔出「陈安安」之後,身子一个倒翻,也向围墙翻出,竟是在「陈安安」的前面,落脚在围墙之上,一伸手,又已抓住了「陈安安」的头发,动作不但乾净俐落,而且赏心悦目之至,至少在车中的崔三娘,就看得哈哈大笑了起来。崔三娘和黄老四,多半有点过节,所以才幸灾乐祸的。
红绫抓住了「陈安安」的头发,自围墙上跳了下来。我看得很清楚,「陈安安」在一刹间,手脚并用,至少向红绫发出了四下攻击。
这四招,手法又快又狠,攻的全是红绫的要害,我一时之间,由於关心太甚,有了错觉,以为红绫会吃大亏,几乎忍不住要冲了出去!
当然,我立即想到,黄老四这时,只不过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手脚拍打在红绫的身子上,不论他的招式多麽狠辣,也如同蜻蜓之憾石柱,必然不能伤害红绫分毫。
可是我的心中,也不禁十分愤怒――黄老四虽无伤人之力,可是却有伤人之心,一样不可饶恕,这老儿,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什麽好东西!
红绫一落地,把黄老四塞进了车子中,她自己也进了车子。
另听得黄老四一进了车子就怒叫∶「老大,你――这欺人太甚了!」
「陈安安」是童稚之声,可是语气之愤怒、阴森、怨毒,却又到了极处,产生了一种诡异莫名的效果。
(若干时日之後,我和几个对灵魂很有研究的人说起这段经历,我发表了一项意见∶鬼上身之後,灵魂虽然能指挥这个身体行动、说话,可是也还受这个身体的限制。像黄老四,他要发力,就只能用陈安安的拳头,陈安安没有力,所以他是发不出力来。他要说话,就要通过陈安安的声带来发声。陈安安的声带,只能发出童稚的嫩声,所以他纵使怒发如狂,发出的还是小女孩子的声音。)
(我的这项心得,说明了有些对鬼魂侵入人体的描述是不正确的,这些描述,往往说到被侵占的身体发声改变,女性发出男性的声音等等――灵魂没有声带,只好借人体出声,所以才会有黄老四发怒也是童声的情形出现。)
当下白老大「呵呵」笑著∶「小孩子家,出手不知轻重,你可别计较!红绫,叫黄四叔!」
红绫「哈哈」一笑∶「黄四叔!」
她叫是叫了,可是语气之间,连半分敬意也没有!
我看到「陈安安」夹在红缓和崔三娘之间,她个子小,一下子站了起来,崔三娘一按她的头,把她按得坐了下去。
崔三娘的动作,惹得红绫又笑了起来,「陈安安」大怒∶「你们这样子对我,这就告辞,让你们在世一日,都解不开心中的谜团!」
崔三娘冷笑道∶「照你这样说,死了做鬼,一切就可以真相大白了,我倒并不急!」
黄老四「哼」地一声∶「也说不准,像我那样,一直在做糊涂鬼。要是什麽都明白,也不必找你们出来了!」
我听到这里,不单由於黄老四的语调阴恻恻地,听了令人很不舒服,而且由於他所说的话,内容也令人感到不快――人的观念,一直以为死了之後,一了百了,先前的一切问题,也都解决了,再也不会有什牵挂的事,不会有什麽疑惑的事。
可是,听黄老四如此说,显然不是那麽一回事――生前的感觉、痛苦、疑惑,解不开的谜,竟然一直延续了下来,并不因为由人变成了鬼而获得解脱!
像黄老四那样,他的处境,死不如生,他忍受著乖乖小女孩的生活,那对像他这种凶狠惯了的江湖人物来说,真不知是什麽样的活受罪,可是他强忍著,就是为了想弄明白一些他生前不明白的事!
只怕他那麽容易和温宝裕的脑活动能量接触,进入陈安安的身子,也是为了他一直想再投人身,可以和旧相识见面之故!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可是也并不能舒缓胸中的闷郁。
另听得白老大道∶「好不容易又聚在一起了,别再说废话了,我们有很多不明白的事,你也有很多不明白的事,就来一个了断吧。」
「陈安安」重重一顿足,发出了「蓬」地一声响∶「还是老大痛快,我当小娘货也当得够了,宁愿再去做孤魂野鬼,我不明白的是,阴老二第二次失踪,你们都怀疑是我做了手脚,我没有做,不知他去了何处,我想知道,他究竟去了何处?」
黄老四的这番话,听来很简单,可是却听得我心惊肉跳。首先,我第一次知道那老二,竟真是姓「阴」。姓阴的人不是太多,那麽,那老二就是阴差的可能性,又大大地增加了!
而这一番话之中,又透露了一些往事,这个阴老二,曾两次失踪,第一次失踪的情形不知如何,第二次失踪,黄老四被怀疑杀了人,他就是想知道阴老二去了何处――照我的设想,这是他的第一个谜团,若单是为了这一点,他不会如此「死不甘心」!
他这样说了之後,一时之间,汽车中很静。黄老四又道∶「三阿姐,我们五人之中,你和阴老二的关系最好,要请教。」
崔三娘语音冰冷∶「你少嘴里不乾不净,他第一次失踪,去的地方,应该是你现在所在之处。」
崔三娘这句话一出口,我心中雪亮,那阴老二。果然就是那阴差――那在阴间之中,充当过阴间使者,却又偷了阴间的「宝物」,逃回阳世来,行为怪诞之极,由於他的怪诞行为而衍生出了那麽多曲折离奇的事的阴差!
黄老四早已死了,死人的灵魂,应该到阴间去,所以崔三娘才会这样说。
听到这话的人之中,白老大因为才听我说起过阴差的事,所以他并不吃惊。
可是花五却立时发出了一下怪异的声响。花五吃惊不意外,意外的是黄老四也吃惊,也发出了一下惊呼声,立时道∶「三阿姐,你开什麽玩笑?」
白老大接上了口∶「不,她不是开玩笑,老二确然到阴间去了,他到阴间去,当阴间使者!」
白老大得知阴老二的去处,当然是我告诉他的――我猜想,我一向他提到那个阴差的外形时,他就知道那是什麽人了。
白老大的话,令得崔三娘怒骂了一句粗话∶「原来他也对你说了,这王八蛋,还说只对我一个人讲,只有我一个人才知道他的秘密。」
白老大悠然道∶「那麽别冤枉他,他没有对我说,我是最近才知道的。嗯,他第一次不见,时间是三个月――」
崔三娘低声纠正∶「九十七天。」
我心中闷哼了一声――崔三娘把日子记得那麽清楚,自然是她和阴差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之故。
白老大和黄老四同时开口∶「他回来之後――」
白老大只说了五个字就住了口,黄老四继续问下去∶「――只见过你一个人,他对你说了些什麽?」
崔三娘并没有立时回答,但是汽车之中,也不是完全寂然无声,窃听仪器十分灵敏,我可以听到,至少有两个人的呼吸不是很正常,正在喘气。
过了一个,才听得崔三娘用装出来的很是平静的声音道∶「他说,他到阴间去了。」
「陈安安」的声音很尖厉∶「你就信了?」
崔三娘的回答很妙∶「你现在已经是鬼,当然知道,有阴间这回事。」
黄老四被崔三娘的话,一下子堵得出不了声。
崔三娘又自顾自道∶「他还告诉我,阴间的冥主,准他自由来往阴间阳世,他要对我说起了他的一个――骇人的――计划!」
我听到这里,心情也很是紧张,因为事情是如此离奇而不可测,多少年之前的隐秘,正在逐步揭露。许多惊心动魄的事情之所以发生,都和那些隐秘有关。
我在崔三娘那几句听来很简单的话中,已经有了很多的设想。
崔三娘提到了「阴间冥主」,那是传统的通俗说法,用我的说法,那就是「建立了阴间的外星力量」。而从阴老二得到的待遇来说,那种外星力量,对他很是友善,竟准他自由来往阴间阳世!
一个地球人,可以得到这样的待遇,那足以证明那种外星力量的宽容,因为我知道,自由来往阳世阴间,突破空间的限制,必要依靠一具多功能的仪器的帮助,那仪器,先在曹普照手中,後来又成了争夺的目标,落入祖天开和王朝之手,被他们称之为「许愿宝镜」的那一件东西。
这「宝镜」,我知道,已通过了从阴间来的大美人李宣宣的努力,又回归阴间了!
那「宝镜」会在阳世出现,自然是阴老二当年从阴间把它带出来的。
那种外来力量,竟能容许阴老二把阴间重要的仪器带到阳间来,不但可以说明他们对地球人友善,而且,也可以说明,他们对地球人不是很了解――别说阴老二这种江湖人物,就算是不欺暗室的道德夫子,在那样的大诱惑之前,是不是能把持得住,不起贪念,也难说得很。
阴老二得到那种外来力量的信任,可是他显然早已心怀鬼胎了!
我有了那些设想,很是兴奋,因为许多不相干的事,都逐渐被一条线在串起来,渐渐地可以真相大白,作一个了断了!
崔三娘接下来所说的话,证明我对阴老二「心怀叵测」的推论是对的。
崔三娘这样说∶「他的计划――他对我说,阴间不可思议,连他也根本不知那是什麽,和传说中的阴间,大不相同――这些话,他说了我也不明白。他说,阴间之中,宝物极多,有的威力之大,匪夷所思,若能得上一两件,足以在阳世雄霸天下,他更偷一两件出来,与我共享,他就用这话――诱我――」
崔三娘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心中感到好笑,古今中外,浪荡子弟,要讨美女的欢心,令美女投怀送抱的方法,都是一样的。阴老二想用共享阴间法宝的诱惑,来令崔三娘入彀,这种经过,崔三娘不必说下去,也人人都能知道。
只有红绫,傻乎乎地问了一句∶「他是骗你的?」
黄老四已尖声道∶「你也不是好吃的果子,就那麽容易上当。」
崔三娘这次反应快∶「看到了他从阴间带出来的宝物,谁都不免心动。」
白老大像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第一次看的宝物,是许愿宝镜,还是催命环?」
崔三娘发出了一下吃惊的声音,过了一会才道∶「是许愿宝镜,他一面向我说这宝镜的神奇之处,一面又甜言蜜语,可是说著说著,一下子忘了形,就说出他生平最大的愿望来了。」
一直不是很出声的花五,这时忽然笑了一下∶「二哥的生平大志,我们全知道,只有你不知。」
黄老四在这时,也发出几下阴森的笑声,示意花五所说属实。
崔三娘很是恼怒∶「为什麽你们全知我不知?」
花五道∶「那是男人之间的话题,自不便在你面前说,二哥真是得意忘形了,才会说给你听的。」
我听到这里,心中大是疑惑,阴老二的生平大志是什麽呢?
黄老四很快就解决了我的疑惑,他一面笑,一面道∶「真是壮志凌云,他立志要娶绝色美女为妻,三个五个不嫌多,十个八个不嫌少,若真有国色天香,一个也就甘心为她死,为她亡。」
「陈安安」的女童声,说这几句似歌非歌,似口诀非口诀的话,听来令人极不舒服。可是说的人,却说得顺口之至,那显然是黄老四听惯了阴老二常这样说,所以才背得出来。
花五闷哼了一声∶「阴二哥好色如命,这是天下皆知的事。三阿姐,当年二哥他对你献殷勤,我们都替他捏一把汗,也曾切实警告过他,可是总不好意思对你明说,幸好你没上他的当!」
白老大则沉声道∶「大英雄大豪杰,尽有好色的,但贪色也要有道。老二虽然不致於下三滥到去采花,但是他勾引良家妇女,甜言蜜语骗女人,那和迷奸也相差无几,给他看上的,千方百计要弄上手,很是不堪。」
在这三个人肆意批评阴老二的好色如命的不堪行为之中,我隐隐约约感到,在我心中的一个谜团,可以循这个方向去解决。
可是一时之间,我捕捉不到头绪――我知道,许多事,都已经被线串起来了,只要我找到这个线头,向上一提,所有的事,就会清清楚地挂在我的面前了。
这时,我听不到崔三娘的反应,只是听到她的呼吸声越来越是沉重,反倒是红绫大是感叹∶「怎麽你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白老大闷哼一声∶「不必懂,听了就行。」
红绫没有再出声――她虽然拥有电脑式的「资料」,但是要了解刚才那一番对话,确然不是易事。
过了一会,崔三娘道∶「原来是这样。你们该早告诉我――只是――唉,告不告诉我――都一样――都一样――都一样――」
她连说了三声「都一样」,声音一次比一次低。一听就知道,她和阴老二之间,後来仍然发生了一些事。白老大、花五和黄老四,都没有追问下去,那种男女之间的事。又过去了那麽多年,自然不必再问了。
崔三娘陡然提高了声音∶「那次他酒後吐真言,表示了他的志愿,我自此有了提防,但是他――我看他却不知道,还是将我当作了他的猎物,还在甜言蜜语,但不论如何,他运用冥府异宝,却十分惊人,那宝镜――真能叫人看到自身的将来,我身负血仇。你们都知道,但仇人行踪隐秘之极,本领又高,势力又大,他算准了我能运用宝镜的时间,使我在宝镜之上,看到了所有仇人的样貌,并且看到他们一个个死於非命的情景,使我知道,我大仇可以痛快地了断。」
崔三娘一口气说下来,语意之中,对阴老二,颇有感激之情,那是谁都听得出的。花五和黄四齐声道∶「他给你的那催命环,就是阴间的异宝。」
崔三娘道∶「是,他给我的时候对我说,为了我能报仇,他特地冒险在阴间偷出来给我的,那环一放出来,就能取人魂魄,致人於死。」
我听到这里,不禁闭上了眼睛,耳际一阵轰然作响――崔三娘的催命环,是阴老二给他的。那麽阴老二就是阴差,再无疑问了。
这时,在我思绪中激起来的疑问是∶所谓「阴间异宝」究竟是什麽?
崔三娘也曾将之称作「冥府异宝」,那是一样的,阴间自然就是冥府,就是我曾去过,人类死亡之後,数以亿计的灵魂的所在之处,以一个小亮点的形式存在著。
那还能收人魂魄,是「阴间异宝」,我立刻又有了假设――那种外来力量既然设置了「阴间」,把地球人的灵魂,尽可能集中起来,不管外来力量怀著什麽目的,他们必须有集中人类灵魂的工具。
那催命环就是外来力量集中人类灵魂的工具。
它的功能,不但能集中孤魂野鬼,而且,能把人的灵魂,从活生生的人身中吸走。
这就是祖天开当年在曹家大宅看到阴差行凶的情形――催命环化为一团阴风,把人的魂魄拘走,人的生命,也为之丧失。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不禁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那种外来力量,竟然神通广大到了这一地步。他们的一个工具,落在地球人的手中,尚且有这样的威力,若是由他们来使用,岂不是要全人类都死亡,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那外来力量岂不是太可怕了?
那是真正的死亡之神。
这死亡之神,在地球上已有多久了?
十一、如何安排身後事
我本来就极想知道有关「阴间」的一切一切,这时,想到了如此可怕的情形,更是急切想知道阴间的一切――全人类的生命,都在外来力量的控制之中,作为一个地球人,决计无法容忍这种情形的存在!
我感到事态极严重,事先,再也想不到在一些江湖人物的恩怨之中,会牵连出那麽严重的问题来!
在我耳际嗡嗡作响时,车中的人,除了红绫之外,显然也处於极度的震骇之中,所以有好一会没人出声,还是崔三娘首先打破沉寂∶「他没骗我,当时他就说,这环在他手中,只能使用七次,不像在冥主手中,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他自己已用了两次,还剩五次,足够我报仇雪恨的了。」
她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果然我不但报了仇,还赢得了人人闻之丧胆的外号∶催命三娘!」
黄老四冷笑∶「老二向来不会白便宜人,三阿姐,你让他――」
黄四的话还没有说完,白老大已厉声喝∶「那是他们两人之间你情我愿的事,与你无关,你只说和你有关的事情好了!」
黄四虽然是鬼,可是对白老大也相当忌惮,他没有再说下去,闷哼了一声∶「老二第一次失踪之後出现,他可没告诉我们,他有了这样的奇遇!」
他们五人是结义兄弟,在对天发誓之际,必然有「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之类的誓言,所以黄四以这标准责备阴老二,也无不可。
崔三娘却为阴老二辩护∶「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留些私心,也是人之常情!」
白老大没有出声(他是不是在神情上有反应,我不得而知),花五则发出了一下冷笑声,显然不同意崔三娘的说法。
黄四接下来的话更直接∶「他能自由来去阴间,而且,阴间的异宝,他可以随意取携,哼,他得了这样的好处,除了到处去找绝色美女,花言巧语骗了三姐你――」
崔三娘当声叫∶「他没有骗我!」
白老大再一次阻止黄四∶「老四,再要提这种无趣的事,我可也要不念旧情了!」
我听到这里,心中雪亮∶崔三娘必然是在心切报仇,求得异宝催命环的情形下,让阴老二占了大大的便宜,付出了对女性来说,极其高昂的代价。
黄老四一再提及这种情形,目的可能是想引发起崔三娘对阴老二的恨意。可是女性的心理很是难以捉摸,更不是一生在刀头上舐血的粗汉黄老四所能明白――崔三娘对当年付出代价,才得到了催命环一事,似乎并不後悔,也并不因之而恨阴老二,反倒在感情上,远黄四而近阴二。
黄四闷哼了一声∶「他不详细说也算了,有一次,和我在堂子里,喝醉了酒,却露了一点口风给我听,听得我心痒难熬,可是在酒醒之後,不论如何向他追问,他都不肯再露半点风声,这就不该了。」
他在责备阴二,可是他的话才一出口,花五就怪声叫了起来∶「好哇!原来你早知二哥有过奇遇,可你却也未曾对我提起过。」
白老大用极不屑的口气斥∶「都不是东西!」
他这一骂,连崔三娘也骂在内了,因为五人之中,只有他和花五,是什麽也不知道的,黄四在知道了一点消息之後,也奇货可居,引以为秘――由此也可知这所谓「结义」,儿戏得很,那使我对他们都有了轻视之心,白老大後来,少提及这段经历,自然也是看穿了那些人的真正面目之故。
这时,红绫忽然问了一句∶「在『堂子里』,那是在什麽地方?」
汽车中没有人回答她,若是我在,我一定给他很实在的回答∶「堂子,就是妓院。」
或许她再会追问下去∶「妓院是什麽?」那我也会解释给他听――那是地球人生活内容的一部分,没有理由对她忌讳不说。
红绫得不到回答,也没有再问下去。黄四「嗖」地吸了一口气∶「他第二次失踪,自然又是到阴间去了,这一次,他离开了多久?有些人以为是我暗害了他,三阿姐你应该最知道内情了,何以不替我分说分说?」
黄四问得咄咄迫人,崔三娘暂不回答,我在那时,想到的却是黄四刚才所说的一些话,他说阴老二拿了阴间的异宝,花言巧语引诱美丽女人,又说阴老二在堂子里喝酒,可知这阴老二真是好色如命,我隐隐感到他的这种性格,一定影响他的行为。
从这一点出发,我像是又朦胧地捉摸到了一些什麽,可是仍没有具备的设想。
崔三娘亦没有回答黄四的第二个问题,旦是喃喃地道∶「他第二次,离开了六个半月。」
黄老四冷笑∶「不过,他再到阳世,好像不是立刻就和日夜盼望地出现的人会面。」
黄四没有指名道姓,可是话中的讥讽之意,却是人人都可以听得出,也没有人搭腔。
黄四再道∶「很奇怪,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之後,不到浙江来见老朋友,却到了湖北――三阿姐,自你得到了催命环之後,那环取人性命於眨眼之间,这种情形,和湖北的武林大豪曹普照全家百馀口突然死亡的情形很是相似,所以兄弟我就作了一番调查,这才知道了老二的行踪。」
崔三娘的声音,已大是愠怒∶「你这番找我们出来,究竟是为了什麽,快些有屁请放,有话请说,转弯抹角,老说旧事干什麽?」
黄四嘿嘿冷笑∶「话旧,话旧,旧相识聚在一起,总得先说往事,什麽事,弄明白了来龙去脉,这才有趣,是不是?」
崔三娘连声冷笑,没有再说什麽。
黄四又道∶「阴老二确然曾在湖北出现,而且,曾两度去见曹普照,曹普照遇害当日,也有人在附近见过他出现,和另一个叫祖天开的人在一起――」
我听到这里,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真一点也不差。那麽多年前的事了,仍然难免被人知道。
崔三娘冷冷地道∶「那和我们更没有关系了,你要是再这样棉嗦不已,我可要失陪了。」
白老大对阴老二自称「阴差」,在湖北的活动,在我处知之甚详,所以他也有点不耐烦∶「快点说你想见我们是为了什麽。」
黄老四沉默了片刻,呼吸声急促∶「我们要合力把阴老二找出来。」
他先是兜来兜去不说,忽然又石破天惊,说出了要行动的目标,连我都不禁呆了一呆――他要把阴老二找出来,又有什麽目的呢?
他要找阴老二,若是白老大他们帮著他找,那对身负血海深仇,以报仇为人生唯一目标的曹金福来说,倒是大大的好事。
因为有这几个人的努力,把阴老二找出来的可能性,总比曹金福一人努力的好,而且,祖天开若是知道了,也必然全力以赴。
只要阴老二还没有死,总可以把他找出来的――就算他已经死了,也可以把他的鬼魂找出来,黄老四不是死了的吗?还不是一样在和老相识叙旧。
花五先问∶「你要找阴老二作什麽?」
崔三娘也道∶「你已经是鬼魂了,还找他干什麽7难道想在阴曹地府,搭个一官半职?」
白老大最後发言∶「连他在阳世,还是在阴间都不知道,怎麽找他?」
黄四的话,出人意表,他语气坚定∶「我在阴间找,你们在阳世寻,上穷碧落下黄泉,说什麽也要把他找出来!」
一听得黄四怎样说,我心中陡然升起了一个疑问――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我已有了疑问,可是一时之间,还未能把这个疑问具体化。
白老大果然机敏异常,他却已把我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你是鬼魂,便能自由来去阴间了吗?若是如此,亿万鬼魂,怎肯长在阴间?」
崔三娘也阴森森地道∶「奇怪得很,何以别的鬼魂,要聚集在阴间,你却可以例外,当孤魂野鬼,还可以自由上身,在阳世为祟?」
崔三娘这个人,为人如何,不去管它,她很有胆色,殆无疑问,竟敢这样责问一个鬼魂,其胆量可想而知!
黄老四沉声道∶「这其间另有道理,在阳世游荡的鬼魂,无千无万,岂止我一个。」
崔三娘追问了一句∶「什麽道理?」
「陈安安」陡然提高了声言∶「你是人,不是鬼,对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崔三娘却坚持∶「说了不明白是我的事,说不说,是你的事。」
这时,我也很是紧张――我对灵魂学有浓厚的兴趣,那是由来已久的事了。我和世界各地的灵魂专家都有联系,交流和灵魂沟通的心得。我和世界上最出色的灵媒,有过一起和灵魂沟通的经验,早已肯定了灵魂的存在。
可是,像如今的情形那样,灵魂如此实在地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上,这种例子,还是未曾经历过。
人世间,许多人都努力在想探索阴间的奥秘(包括我在内),可是所知少之又少,我算是到阴间去过的,仍然几乎一无所知。
看来,人想了解阴间,难之又难(王大同、李宣宣都这样表示过),那麽,最理想的,自然就是由鬼来说阴间的情形了。
黄老四就是这样一个突出的鬼,可以通过他,来探索阴间的奥秘!
这个小女孩「陈安安」,简直是灵魂学研究上的无价之宝,我完全可以想像.在伦敦的普索利爵士,如果知道了有这样实实在在,活生生的一个鬼在,会如何兴奋,那是划时代的发现!
我在胡思乱想,希望黄四快点多说些阴间的事时,汽车内先是没有声音,但忽然有人发言,出乎意料之外,竟然是红绫的声音。
那当然是红绫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可是,我却又同时觉得陌生,因为她说话的语气,充满了自信,而且,听来很是成熟,和她平日纵笑无忌,不断问问题时的情形。大不相同――那使我很是欣慰,因为始终於自然而然,显露了她充满智慧的一面。
红绫一开口就道∶「他不是不肯说,而是他自己都不明白。『阴间』这种现象,人确然难以明白,因为那是人死了之後,灵魂聚集之所,是生命的最大奥秘。事实上,阴间不只一个,所以更引起混乱,令多少年来,人类一直各凭自己的想像在渲染。」
这一番开场白,出自红绫之口,当真把我听得目定口呆。我相信汽车中的所有人,一定也意外之至,绝想不到刚才纵跃如飞,动作粗鲁的小女孩,会有那样胸有成竹的一番话。
黄四首先不服∶「我是鬼,反倒不知道什麽是阴间,你这小娘货倒知道。」
白老大和崔三娘异口同声地喝∶「听她说!」
黄四没有再说什麽,红绫继续说,居然一开始就提到了我,若不是我身在车中,又正在偷听他人说话,我真要大叫著跳起来,以表示我心中的高兴。
红绫说的是∶「我爸已经对『阴间』作了一个假设,他的假设是,那是一股外来力量建立的空间,运用了他们的力量,聚集了许多地球人的灵魂,目的不明。他的假设是可以成立的。」
听得红绫这样说,我才知道「心花怒放」这个形容词的形容的意境。
黄四这次没有异议,只是发出了一下闷哼声。
红绫又道∶「其实,『阴间』不止一个,也就是说,许多外来力量,都对地球人灵魂有兴趣,他们都建立了灵魂的聚集所,向人类的灵魂招手,希望人类的灵魂归向他们的建立的空间。」
听到这里,我心中已忍不住连珠价喝起采来――後来我转述给白素听,白素也在听到这里时,连连叫好。
红绫所说的,虽然还不够具体,但是主要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这时,听得花五问∶「你能不能说得实在一点?」
花五看来年纪不大,但是那是他经过整容的结果,他属於老式人,所以讲的话也老式,换成比较现代一点的语言,就是∶「请你说得具体一点。」
我有点代红绫担心,怕她难以说得具体。可是接下来,她侃侃而谈,比我想像的还要精彩,她自成了「仙」的外婆处得来的知识,她已能熟练地运用了。
红绫说的是∶「好,举例来说,把阴间当成十八层地狱,有十殿阎王,那是从佛教故事化出来的。那是阴间的一种。再一种灵魂的归宿处,是上帝的怀抱或地狱,那又是另一种力量对灵魂的聚集。那些,都和宗教有关,而宗教和外来力量有密切的关系,每一种宗教,也都有各自对地球人灵魂的安排。如果说,灵魂的归宿处,可以称为阴间,那麽,就有许多阴间。」
红绫的话一住口,我就听到了鼓掌声,那掌声铿锵,听来震耳,可以料想是白老大所发。
红绫吸了一口气∶「各种外来力量建立了阴间,聚集人类灵魂的方法,各有不同,但极少有强迫灵魂非到他所设立的阴间中去不可的例子。我妈妈的妈妈,和许多苗族的烈火女,都成了仙,也都是自愿的。黄四先生的灵魂,不愿到阴间去,他也可以自由在阳世作祟――你虽然是鬼,可是对阴间的所知,一定不如我,我所说的那种情形,你就想不到,是不是?」
她最後几句话,是针对黄老四而说的,说得黄老四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黄四才道∶「你说得精彩,可是对我们在商量的事,一点作用也没有。」
红绫笑了起来∶「你们在商量的是什麽事,我根本一点也不懂,可是刚才我听你说,你要到阴间去找老二,不知你要到哪一个阴间去找,阴间既然是外来力量建成的,自然有主理的力量,只怕也不会容你乱闯!」
黄四再次说不出话来,白老大又鼓了几下掌,问∶「老四,你劳师动众,把我们全找了出来,自然是想大家合办法找阴老二,可是,找阴老二,又有什麽目的?」
黄四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孤魂野鬼,无趣得很。而进入人身,偏偏又成了一个小女孩,苦不堪言,生不如死――」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忽然又改了口∶「我想,你们虽然还在生,可是也是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了――」
他的这两句话,可以说犯了天下所有老年人的大忌,是以白老大,花五、崔三娘,都不约而同,发出了一下闷哼声来。
黄四却阴阴地冷笑了一下∶「将来百年之後,我看你们也不会心甘情愿,找一个阴间去作归宿,我辈全是桀傲不驯的野人,我是前魂之鉴,闹得像我这样,阴魂不散,人不人,鬼不鬼,可是无趣得紧了――又不比做人,还能等到死的一天,这魂,怎能令之消散?」
黄四的这一番话,听得人遍体生寒,连我也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他说得对,我们这种性格的人,死了之後,灵魂未必愿意去找一个阴间作归宿,那麽,该怎麽办呢?黄老四的情形,确然可以说是「前魂可鉴」了!
当日,我分析假设阴间的情形时,陈长青、小郭等都在,连他们也认为是灵魂在强迫的情形下,非向阴间集中不可,那是很可怕的情形,陈长青甚至宣称说,他要争取灵魂自由。
如今的情形,即使没有强迫性,也不会情愿成为阴间的一个小亮点,那麽,应该怎麽办呢?
连我都感到这个问题严重之极,那三个老人,自然更有切身的体会。
其中,白老大的性子最洒脱,也最不服气,他打了一个「哈哈」∶「看得准些,投进一个壮年或青年之身,就可以再世为人。」
黄四立即笑了起来,他「嘻嘻」、「哈哈」、「格格」、「呵呵」笑之不已,像是白老大的话,是天下最有趣的笑话。
白老大沉声道∶「若我说得不对,还请你这个老儿,多多指教。」
黄四忽然止住了笑,而立时发出了一下哀伤之至的长叹声来,转变之奇特,令人感到极度诡异,他道∶「老大,你学问好,博览群书,可是自古以来,有关鬼魂的书,全是人写的,所以也全是想当然的胡说八道,你上了这些书的当了,以为鬼魂可以任意寻觅人身?像我这种情形,已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一遇上,要当机立断,哪里还显得去想那人身是老是嫩,是男是女,一闯而入,可以再度为人,再想离开这个躯壳,可非我这个老鬼的力量所能及的了!」
说到後来,在「陈安安」的童稚口音之中所透出来的那股苍凉无尽之意,令人心寒。
这时,我已经知道黄四要把阴二找出来的原因了。
果然,在长叹声中,黄四再道∶「我想,要改变这种情形,只有向阴老二求助――他曾到过阴间,又有阴间的异宝,也和阴间的主人接触过,一定能知道如何使我们的灵魂有很好的处境。」
各人仍然不出声,黄四一字一顿∶「说真的,这不是我一个的事,和大家都有关系。阴间的异宝多,据我所知,那催命环外,有一苹盒子,看来是放置催命环之用,但实际上,也是一样异宝。」
黄四这句话一出口,各人(除了红绫之外),都有相当强烈的反应,连我也不由自主,「啊」地一声。
崔三娘的反应最强烈∶「胡说,他怎麽没向我说过。」
白老大则闷哼了一声――他刚在我处,得知有这样的一苹盒子,本来稳稳是我的,可是却给金取帮的一个乾瘦老头偷了去。
这两个人有适当的反应,我很容易理解。使我一时之间,难以明白的是,花五在听了之後.发出了一下如同抽噎的声音――一般来说,只有在出乎意外的吃惊时,才会有这样的声音。
老五为什麽一听到了还有一件阴间异宝,就有那样吃惊的反应?
我一时之间,没有答案,只听得黄四冷笑道∶「他没告诉你的事多著呢。」
崔三娘怒∶「全告诉了你?」
黄四道∶「没有一个人会把自己的一切全都告诉另一个人,但是,我们五人结义,老大是顶天立地的好汉,不沉迷女色,三阿姐是女流,花五当花旦久了,有点不男不女,只有我和老二,是真男人,我虽不如老二那样好色如命,但是他也就自然而然,和我最谈得来!」
黄老四这番话大是合情理――好色的男人,在猎艳有成之後,总喜欢口沫横飞,在他人面前炫耀一番,阴老二的最佳渲染对象,自然是黄四了!
而在淫亵下流的对话之中,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容易拉得近,也就可以到无所不谈的程度。
白老大「嗯」地一声∶「那应该是他第二次去阴间又回来的事了?」
黄四道∶「是,他从阴间来,这次,据我所知,他一共带了三件阴间异宝,是否还有别的瞒住了没对我说,我就不知道了。」十二、卑鄙下流的阴谋
如果我可以插言,我一定会问∶「你遇到阴老二时,是在他到湖北之前,还是之後?」
我正在想著这个问题,白老大已代我问了出来。黄四道∶「是在他去湖北之前,嘿嘿,他到湖北去,嘿嘿――」
他怪里怪气连连冷笑,但是话却没有说完全,又收了口∶「我和他又是在堂子里相会的,在杭州,那堂子里有一个粉头,艳美绝伦,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和一个阔客争那粉头,是人家先到,他非要强占――」
崔三娘听道∶「这种脏事,少说点吧,你不怕污了口,我还怕脏了耳朵。」
黄四怒道∶「少打岔,老二凭著他做过大官,仗势欺人,硬把人家挤走了。那人临走时,说了一番狠话――」
白老大也不耐烦了∶「长话短说。」
我也大有同感,因为这种在妓院中争风吃醋的事,无聊之至,有什麽好听的。
黄四听了白老大的呼喝,不能再就这件事说什麽了。
当时,我只觉得很痛快,不必听黄四说无关紧要的话。後来,才知道白老大打断了黄四的话头,没让黄四说下去的话,不但不是「无关紧要」,而是关系重大之极!
日後,又费了许多曲折,才知道了那一番话的内容,这才使整件事的关键之谜,迎刃而解――这是当时无论如何想不到的事!那可以说是世事难料的一个典型例子。
黄四闷哼了一声∶「那粉头确然艳光四射,兼且嗲劲十足,啧啧,阴老二几杯酒下肚,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还有什麽可说的。」
这时,连花五也忍不住了∶「他究竟说了些什麽啊?」
黄四用陈安安的小女孩声音,叙述著风月场中的事,听来很是怪异,可是接下来他所说的,由於内容吸引,也就叫人顾不得那是大人的声音还是女孩的声音了。
他道∶「阴老二就把他从阴间带来的宝物取了出来,说那是三件宝物,一件看来像是一面铜镜――」
白老大插了一句口∶「是,那玩意後来被称为许愿宝镜,很是神奇!」
黄四很是吃惊∶「老大,你――知道?」
白老大只是「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花五忽然用很是紧张的声音问∶「老大,你――知道多少?」
白老大又是「哼」地一声,声音之中,大具威严∶「我什麽都知道!」
一听得白老大那样说,我就好笑。因为白老大所知的,全是我告诉他的那些,资料不多,谜团累累,他说「全知道」,自然是他充大头,用岭南粤语来形容,叫作「抛浪头」,以显自己之能。
在我觉得好笑时,听得花五又发出了一下如同抽噎也似的声响――我已是第二次听得他发出这种由於吃惊而发出来的声响了。
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我就心中起疑,这一次,更是大为疑惑。
白老大说他「什麽都知道」,花五为什麽要因为吃惊而害怕。唯一的答案是,他有不可告人的亏心事,以为白老大真的知道了!
我正得出这样的推断,已听得花五乾笑了两下,尴尴尬尬地道∶「怎麽会,你怎麽会什麽都知道?」
他这两句话一出口,更可以肯定我的推断是正确的了,那是心虚之至的说法,标准的「此地无银二百两」,欲盖弥彰。
白老大当然也觉察到了,有一阵子没有声音,才听得花五的声音紧张∶「老大,你别这样望著我,你的眼光――好吓人!」
白老大道∶「为人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有什麽吓人的。」
崔三娘催道∶「一件是宝镜,另外两件是什麽?」
这一打岔,白老大也没有再迫花五了。
黄四道∶「一件,就是後来给了你的那催命环。」
红绫想是扬起了她挂在颈间的那环∶「就是这个。」
崔三娘忽然叹了一口气――那自然是她又想起了往事之故。
黄四又道∶「第三件,就是放那环的盒子!」
崔三娘反驳∶「一苹盒子,怎能算是宝物?」
我这时,心中也这样想,而且,很留心黄四的回答,因为那盒子现在虽然不知所终,但是它曾经属於我,是我一时大意,才将它失去了的。
黄四应声道∶「是啊,当时我也这样问老二,他先笑了一阵,才说道∶「一盒一环,全是阴间异宝。环能收人魂,魄到阴间,盒却能――」他只说到这里,那粉头倒在他怀中撒娇,要和他喝个『皮杯』,他就没有说下去了,第二天我酒醒,他已经离开了,这以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把催命环给了三阿姐,我是事後才知道的。」
他一口气说下来,其间有红绫的一下声响,我知道那是因为又有了她听不懂的话之故,她不懂的,必然是「皮杯」――那是男女调情时口对口哺酒,她当然不明白。不过她并没有问出来,想来是白老大向她作了手势,叫她不要发问之故。
车子中又静了一会,在那短暂的寂静中,我在飞快地转著念,首先,我想到的是阴老二的行踪,他离开了杭州,看来就是到湖北去了――他在湖北,先把那许愿宝镜交给了曹普照,後来又在黄鹤楼头遇见了祖天开和王朝,三个人再赴曹家大宅,酿成了曹家上下百馀人死去的惨祸。
阴老二为什麽匆匆离开杭州去找曹普照呢?简直一点来由也没有。按说,他好色如命,在杭州的那个「粉头」,又确然艳丽非凡,他至少该留连几日才是。
莫非是他酒醒之後,觉得对黄四透露了太多秘密,所以才急急避开的?但是那也无法解释他日後一连串的怪异行为。
阴老二做那些事,一定有目的,可是那目的是什麽?祖天开想了六十年,没有想出来,我也断断续续,想了好几年,也没有想出来。
我这时,自然一样也想不出,所以我立刻转了思绪,自己问自己∶「那盒子有什麽用呢?」
那时,黄四世问了这个问题∶「我把阴老二的话,记得很真,一字不漏,我一直在想,那盒子若是宝物,功用是什麽?」
白老大沉声道∶「你再把老二的话说一遍!」
黄四放沉了声,也学著酒後舌头有些大,语调得意洋洋,放慢了来说∶「环能收人魂魄到阴间,盒却能――」
花五怪声道∶「听起来,盒的功用,和环相反。」
崔三娘道∶「那算什麽,那盒子,能把人的魂魄,自阴间放回来?」
黄四提高了声音∶「这正是我所想的,盒的作用,和环相反,环能令人死,盒能令人生。」
静了一会,三个人一起问∶「老大,你看呢?」
白老大道∶「很有道理。」
黄四的声音变得很是兴奋∶「环能把人变鬼,盒能把鬼变人,那才是真正的宝物!有了後,我可以不必再做鬼,你们也可以爱做人多久就多久。」
白老大冷笑∶「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黄四坚持∶「只要找到阴老二,对我们仍然大有帮助,这是可以确定的事!」
白老大沉吟道∶「虽然那盒已不在阴老二手中,但功用只有老二知道,确然该把他找出来!」
黄四吃了一惊∶「怎麽盒子不在老二处了?」
白老大便把亚洲之鹰如何托人把一苹怪盒子交给我,又被金取帮的一个乾瘦老者偷了去的经过,说了出来。
黄四和崔三娘一起叫∶「去找亚洲之鹰,他一定曾见过老二。」
白老大比较镇定∶「至少鹰知道那盒子怎麽来的――不过这个人也不好找。」
黄四提出∶「令婿卫斯理,好像和他有点交情。」
一听得黄四那麽说,我就叫苦不迭――这老儿,我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不是什麽好东西,他这句话,可能会害我东奔西走一年半载而没有结果。亚洲之鹰罗开,是一个异人,行踪无定,如神龙见首,我总是只在很偶然的情形之下,见过他一次,连话也未曾说过,要是白老大一声令下,我上哪儿找他去。
白老大沉吟了一下∶「好,对他说说看,有名有姓,要找,总找得到的。」
他说了之後,略顿了一顿,又道∶「找罗开固然重要,把那盒子找回来,更加要紧。老五,盒子肯定是被金取帮的人偷走的,你要负责。」
花五道∶「我――我――」
崔三娘怒道∶「别推搪了,你本来就是金取帮的人,这事自然落在你的身上。」
花五这才勉强答应了一声,过了几秒钟,他想是觉察到自己的态度不对,所以又补充了一句∶「我会尽力。」
我一直感到花五的态度很可疑,他一定有些事在瞒著人,正在竭力掩饰,而且他掩饰的伎俩并不高明――白老大一定也早已觉察了。
黄四松了一口气∶「旧相识见面,还是有用,今晚就理出一个头绪来了,如果顺利,几位身後大事,都靠今晚的聚会了。」
崔三娘闷哼了一声,白老大叹了一下,黄四又道∶「我现在处境很是尴尬,连一步路都有人跟著,我们要联络,还是和今晚一样。」
红绫首先响应∶「好!」
黄四大是恼怒∶「可不能再扯我的头发。」
红绫的声音很诚恳∶「对不起,我以为你不会感到痛楚的。」
黄四听了,长叹一声,大是凄苦,可见他如今变作了小女孩的处境,很是可怜。
汽车中又静了一会,黄四又道∶「老五,我会时时和你联络。」
崔三娘冷冷地道∶「打个电话总可以吧,何必要转弯抹角。」
黄四又沉默了片刻,才道∶「是!」
不一会,车门打开,红绫抱著「陈安安」出来,身形拔起,已到了围墙,把「陈安安」自窗中塞了进去,再一个後翻,超过了围墙,落到了车旁。
看到这里,我知道他们的聚会完了,为了避免被发现,我先驾车离开――今晚的收获之丰,远超乎我的想像之外,实在令人高兴。
一回到家中,白素一瞧我的神情,就道∶「大有所获。他们在商量什麽?」
我想简单一些,抢著告诉白素,可是事情实在太复杂,不是一下子说得完的,所以我张大了口,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声音发出来。
白素笑∶「慢慢说,我们的女儿怎麽样?」
我想起了红绫分析理解阴间的那一番话,立时感到心头发热∶「太出色了,她太出色了!」
说了之後,我略顿了一顿,才又道∶「可惜她不知道什麽是『堂子』,多半也不懂『粉头』是什麽意思。」
白素皱眉∶「怎麽说起这些来了?」
我感到好笑∶「全是江湖草莽,连令尊在内,说说这些,有什麽稀奇?」
於是,我就开始叙述我听到的一切,说不多久,就被白素伸手按住了口――她的感觉真是敏锐,一面在仔细听我的叙述,一面仍能留意周遭的细微动静。
她才伸手按住了我的口,就看到房门慢慢被推开,红绫像她偷出去时一样,探头进来看我们。
她总算知道一回来就先来看我们,我们自然装睡,她看了一下,立时退了回去。
白素问我∶「明天,她会不会对我们说?」
我笑∶「一定会,要她忍住不说,只怕会把她难过死,她岂是藏得住话的人。」
我料得不错,知女莫若父,第二天一早,红绫就一直在找机会想和我们说话,我和白素商量好了,故意逗她,装著很忙,不肯听她说话。
不到一小时,她就忍不住了,大吼一声,全屋为之震动,接著就大声道∶「昨晚,我和妈妈的爸爸一起偷出去了,遭遇奇绝,怪不可言――」
她话还没有说完,白老大的声音已自楼上传了下来∶「傻瓜,还要你说!你爹娘早就知道了,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你爹娘都知道,早已合计了整夜了,还等你来说?」
随著语声,白老大自楼上,精神奕奕地走了下来。果然姜是老的辣,我和白素一起鼓掌。
红绫也明白了,「啊」地一声∶「爸在跟我们。」
白老大向我们望来∶「你们讨论下来,有什麽结论?」
昨晚,我化了近一个小时,才把事情说完,也确然曾讨论过。
我先回答∶「黄四的想法有理,那盒子对揭开生命的奥秘,可能有很大作用,他把改善环境的希望寄托在那盒子上,很有道理。还有,红绫对『阴间』的分析,中肯之至,可以成立。」
红绫听得我盛赞她,高兴之至,手舞足蹈。白老大也由衷地道∶「的确,经过她妈妈的妈妈替她开窍之後,她确然非同凡响。」
白老大把红绫的脑部接受了外星人输入的许多资料一事,用「开窍」这个词来形容,倒也很是贴切。
而且,在白老大的口中,居然也出现了「妈妈的妈妈」这种不伦不类的称呼,可知他对往事,也不是那麽执著和介怀了。
他高举双手,伸了一个懒腰∶「昨天,我听你说许愿宝镜和催命环的事,一提到那个自称阴差的人,就知道那是阴老二,又想到晚上和黄四有约,可以得到阴二更多的消息,所以即时不动声色,现在,你知道的和我一样多,我也不必重述了。」
我道∶「是,可是我心中,有两大疑团。」
白老大应声道∶「第一个是∶阴老二是怎麽和阴间搭上关系的,他凭什麽和阴间主人有了联系,以及那个阴间的主人,究竟是一种什麽力量,聚集人类的灵魂,目的可是为了什麽?」
白老大说出了我心中的疑团,我连连点头。白老大摇头∶「我不知道,不能帮助你。你的第二个疑团是――」
我把第二个疑团提了出来∶「阴老二到湖北去,生出那麽多事来,不知为了什麽?」
白老大一个劲摇头,显然他也不明所以,白素向红绫望了一眼,欲言又止。
红绫立时大声说∶「我已是大人了,什麽都懂,连什麽叫『粉头』都懂,没有什麽话不能听的。」
白素刚才,明显地略有顾忌,一听得红绫这样讲,她笑了一下,握住了红绫的手∶「是,你不再是孩子了――阴老二到湖北去,先去见曹普照,把那许愿神镜给了曹普照,我料他的用意,卑鄙之至,他是要藉宝镜的吸引力,接近曹普照――说什麽要曹普照带著宝镜送回阴间去,那藉口拙劣之极!」
我和白老大异口同声∶「他想接近曹普照,又有什麽目的呢?」
当我问出这个问题时,我心中陡然一动,几次朦胧想起,但又说不出具体的事情来的那种感觉,一下子明朗化――我也想到了阴老二的目的了!
而白素在这时,已讲了出来∶「阴老二的目的,是想见到曹夫人,曹普照的续弦妻子,那个绝色美人,看看是不是有机会勾引上手,甚至强占。」
白素一说明,白老大也明白了,刹那之间,他神情暴怒,大喝一声∶「太无耻了,真是可惜,白某大好男儿,竟曾和这等下流畜牲称兄道弟。」
阴老二好色如命,见了美貌的女人,千方百计要勾引上手,曹普照的续弦妻子美艳如仙,众口一词,使他闻而动心,这才找上门去。
他第一次见曹普照,可能根本没有见到曹夫人,他倒真有放长线钓大鱼的耐心,放下了许愿宝镜离去。他明知那宝镜吸引人,他随时可以回去。
而他在黄鹤楼上,见到了祖天开和王朝,一看到两人,他就觉得可以利用,再知道了祖天开和曹普照竟然是结义兄弟之後,更是顺手推舟,已经有了完善的对付曹普照的阴谋诡计。
那时,听说曹普照不知道会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连祖天开也不知究里,甚至王朝,只怕也不明白阴差的真正目的。
在曹家大宅发生的事,祖天开被利用,王朝也被利用,祖天开虽然只好男色,不好女色,不知道曹夫人竟美到了何等惊心动魄的程度,但是他在叙述之中,说到了阴差一见丽人,便失魂落魄的情形,倒也十分生动,而且阴差用催命环取人性命,直闯内室,想把曹夫人强抢走,这种种行为,都说明了他卑鄙下流的目的!
曹夫人贞烈无比,自杀而死,香消玉殒,阴差用尽心计设计的一个阴谋才落了空,但曹普照一家,就这样不明不白送了性命,还形成了一直到六十年後,在一个出色的青年人身上,还负著「血海深仇」这样的重担!
白老大双手握拳,恨声不绝∶「单是为了这件事,也要把他找出来――小卫,如你可以找到亚洲之鹰,你要多出点力。」
我立时大声答应,白素呆了一下∶「阴差好色,如果他还活著,只怕是老色霉,循这条路去找他的下落,只怕更容易些。」
白素一言提醒了我们,使我和白老大同声叫「好」――连红绫也叫了一声「对」,表示她对我们商量的事,全都明白。
大约在几天之後,我和白素在楼上,红绫在楼下听音乐,她很喜欢大锣大鼓的敲击乐,神情怡然自得,不时喝上一大口酒。
白素看著,忽然叹了一声,我立即知道她为什麽叹息,就问她∶「为女儿的事耽心。怕她没有异性追求,没有爱情生活?」
白素苦笑∶「你看她这样子,哪一个青年敢向她表示爱意?她其实什麽都懂了,总有一天,会为感情而烦恼,那时,别说我们,连她妈妈的妈妈都帮不了她。」
我们总是随便说话,可是由於楼下锣鼓声喧天,也得提高声音。
我对白素提出来的事,也很担心,但也没有办法。白素忽然道∶「好像有人按门铃――还在敲门――」
我也隐约听到有人在敲门,可是全被乐声盖了过去,我刚得大声叫红绫去开门看看,忽然「蓬」地一声,门上竟穿了一个洞,一苹醋钵也似的大拳头,自洞中直插了进来,看来是这大拳头敲门太用力,把门敲穿了!
这一下,惊动了红绫,一跃而起,在那拳头刚缩回去时,就打开了门。
门一打开,她先是一呆,接著,後退了一步,打量著门外结实高大无比的一个青年人。
那青年人浓眉大眼,正望著自己的拳头,神情不知所措,一看到红绫,也是一呆。
两人就这样互相监视著,谁也不说话。
白素突然在我耳际低声问∶「曹金福。」
我连连点头,那不是曹金福是谁。也只有他,才比我们的女儿还高一个头。
突然之间,我和白素都「哈哈」大笑了起来――真正的开怀大笑,一面笑,一面间接走下去。
为什麽要笑,不必再明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