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之作:《卫斯理系列105――在数难逃》共144本加9本伪作

按照明报副刊卫斯理故事年表排序(括弧代表该日期为推估或换算值)
编号           105
书名           在数难逃
连载日期      1994.2.27
经典之作:《卫斯理系列105――在数难逃》共144本加9本伪作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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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在数难逃?
  是的,在数,必然难逃。若是逃得过去,只说明一种情形:不在数。
  劫数充塞于天地之间,天地之间亿万物亿万事,在在在数,无一能免,虽都在数,但总是小事。即使一旦地球数尽,重成高温气团,也是小事,不过宇宙间少一粒微尘而已。明乎此,可免心长戚戚,坦然任劫数纵横,由得它去。
                                 倪匡
                   一九九四年二月二十七日
  宵来半睡半醒之间,忽得一长联,醒而忆之,居然近况,录之,可博一粲:
  酒醉饭饱脑满肠肥体重逐日增三五盎司衣带渐宽赘肉累累想除去一磅犹如磨杵成针
  风清水冷月明星稀闲思每秒达千百光年天地遽阔愁虑渺渺欲寻来半分拾似缘木求鱼
  横匾很是"文学",嗲绝人寰,不负闻而骨痹之贵,曰:"灵魂与肉体"。
 
一、女婴
 
  "暗号"的故事告一段落,将来的发展如何,谁也不能预测。事实是,二活佛转世灵童的确立,遥遥无期。若有人告诉我,说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我也不会太奇怪。但推测最大的可能,是装模作样一番,表示找到了,做一场热热闹闹的戏,反正一切全在控制之下,受牵线人牵扯的傀儡,是什么形状,都不重要。
  和"暗号"相仿的是"密码",我有一个有关密码的故事--那不是普通的密码,而是和一切生物有关的生命密码。这个密码的重要性,无可比拟,或者说,只有生命本身,才能比拟。
  有一些现象,十分神奇,也大是有趣。所谓生命密码,自然是一连串的数字所组成。而在中国传统的玄学上,许多和命运有关的运算和推测,也由一连串的数字组成。使得命运和数字,产生了不可分割的关系。
  尤有进者,命运干脆直接称为"命数"。又有"劫数"这样的名词。
  这个故事的名称"在数难逃",也是一句成语,意思是,只要是早已在数的,就逃不过去。
  而所谓"在数",亦通"在劫",是指早已注定了要发生的一些事--这些事,注定要发生,那就一定会发生。
  这种情形,至今为止,还只属于玄学的范畴。
  但是生命密码--脱氧核醣核酸的组成密码,却已经现代科学实验的证明。但是,密码的确实数字,却还是一个谜。
  从已研究得出的结果来看,这个生命之数,十分惊人,至少超过一千位数字。因为研究所得,黑猩猩和人类的生命数,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几相同。由此可知这数字要由几千位数所组成,因为猩猩和人,实际上相差极大--人和人之间,也绝不相同,相差一个数字,就是绝对不同运命的两个人,而世上人口如此众多,这个命数的复杂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若两个人,一个是天才,一个是白痴,他们之间,生命之数的差别,一定比人和黑猩猩之间的差别更小。所以,"天才和白痴只是一线之差"这种说法,不仅是文学上的,也是科学上的。
  若是有朝一日--理论上来说,这一日是必然会来到的--生命命之数的谜被解开了,那将是怎么样的一种新局面呢?
  有两种可能的情形。
  其一是,谜虽解开,人人知道了自己的命数,但是却无法改变。于是,每个人对于自己的生命,一清二楚,未来会发生什么事,都早已知道。
  如果出现了这样的结果,那真是可怕之至--可是妙的是,在这样的结果未曾出现之前,人类都热衷于通过各种方法,想去预知将来--我曾不止一次指出过,人若有了预知能力而无法改变,将使人生变得可怕和乏味,至于极点。
  其二是,命数之谜,一经解开,可以改变,那局面如何,可以提供丰富之极的想象余地。既然在一千多位的数字之中,天才和白痴的相差,不过是一位或两位,那么,改上一分,人人可以选择做天才,或是做白痴。
  (别以为不会有人选择做白痴,从目前的情形来看,大多数的白痴,都比天才快乐。)
  若是改变稍多一些,人也可以变成黑猩猩,或者是其它的生物--在我早期的叙述之中,就曾记述了一个富翁,求助外星人,变成了一只深海生活的"细腰棘肩螺"的故事。
  理论上来说,通过生命密码的改变,人可以变成任何生物,甚至是一株波斯菊。
  那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景?
  当然,就算出现这样的情形,先决条件,是要人的自由选择权有切实的保障--别忘记,如今人类已早称进入文明世纪,但是在很多地方,是连迁居的自由都没有的。看过这种人为的环境已改变,只怕解开了命数之谜,选择十岁不老的生命之权,还是操于少数特权者之手,那不如让生命之谜永远是个谜算了。
  闲话说远了,却说"在数难逃"中的"数",未必一定是灾难性的坏劫数,总之是"命数",好的、坏的只要是命数中的,都难逃。
  命中注有痛苦悲伤,难逃;命中注有快乐幸福,也难逃。你去努力追求,结果是这样;你根本没希望过怎样,结果还是怎样。
  太"宿命"了,是吗?
  是的,只要是生命,都脱不了命数。
  你不信?我不和你争辩,你信了,也没有损失,因为事实不会变更。
  不管信还是不信,且听我说这个"在数难逃"的故事。
  我和七叔重逢,要说的话,不知多少。七叔是我从儿童到少年时期崇拜的对象,我一生受他的影响至钜,他当年神秘失踪,一直到那么多年之后,才重又出现,我心中要问他的问题之多,难以数计,可是真到了要问时,却不知该先问哪一个才好了!
  这是一个很奇特的场景--在一般的故事安排中若出现了,会被讥为"不通",但在事实中,却出现了。我把七叔请到家中,喝着酒,准备静静地聆听他一说这些年来,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我,白素,还有红绫,以及那头鹰。
  七叔简直不开口,他在喝了不少酒之后,只说了几句话:"你这些年来的事,我大体都通过你的记述知道了!"
  他对白素说的话,也简单得可以,只说了一句:"令尊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白素乘机道:"七叔认识他老人家?"
  七叔却没有反应,只是在喝了三杯酒之后,才轻哼了一声--也难以猜透是什么意思。
  连白素也不敢再问下去,因为江湖上,莫名其妙的恩怨很多,有很多事,如果不了解底细,还是少说为妙。
  这一来,又变成无话可说了。
  久别重逢而出现这样的情形,连七叔也不免有点不自在,他突然跳了起来,"呼呼呼"地打了一套拳,那套拳格式简单,一共只有七招,称作"北门拳"也不知是哪门哪派的,对我来说,却有特殊的意义。
  因为这是我接触武学之始,而他未曾替我找来我武学的启蒙师父之前,他教我一些拳脚,这套北门拳,就是第一套。
  这一下,勾起了我少年时的回忆,我也跳了起来,也连发七招,七叔吸了一口气:"好多年了!"
  我也忙道:"好多年了--有好多话要说,可我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七叔伸手在脸上重重抹了一下:"一桩桩说,总有说清楚的时候。"
  我喝了一口酒,侧头看到红绫,也正在喝酒--她不但自己喝,而且还喂那鹰喝,那鹰居然也喝得津津有味,喉隙还不断发出惬意的"咯咯"声,一人一鹰,看来怪异莫名。
  于是,我忽然想了起来:"七叔,你那年,带着喇嘛教的三件法物离开之后,一大群喇嘛不肯放过你,曾有连番恶斗?"
  我这是明知故问,目的是想七叔说一说"连番恶斗"的情形。但是七叔却原来无甚兴趣,懒懒地道:"也不算什么,乏善可陈!"
  他这样讲,那是不愿意再说下去了,我话锋一转:"后来,查访你的行踪,说你上了船,可是上船之际,怀中却抱了一个女婴,那女婴又可爱之至,引得万人瞩目,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是根据后来的查访所得,随便一问的,因为这件事的本身,也颇为奇特。
  (这件事的详细情形,都记述在《转世暗号》和《暗号之二》这两个故事之中。)
  谁知道我一问,七叔陡然震动,竟致于手上的一杯酒,也洒出少许。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都不免愕然--七叔是何等样人物,闲闲一问,居然能令他如此震动,那么,这个问题之中,所包含的内容,是如何惊心动魄,实在是难以想像!
  我知道这问中了一个要害问题了!就等着他的回答。可是过了好一会,七叔只是喝酒,并不出声,但是神色又凝重之至。
  过了好一会,他才问:"见到的人怎么说?"
  我就把我访查到的说了一遍,加上我自己的意见:"一个走南闪北,武功绝顶的江湖豪客,怀中抱着一个粉雕玉琢、可爱无比的女婴,一群不怀好意的喇嘛,又等着伏击他,这场景,也真的够奇特的了!"
  七叔又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感叹道:"那时,我什么也没有想,只想到把那女婴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我自己浪迹江湖,不可能带着她,总要替她找一个能容她长大之所!"
  我故作不经意地间:"何以不留在我们老家?"
  七叔默然片刻,才道:"太危险了!"
  他说得简单,我也不知"太危险了"是指什么。我又道:"后来,听说是送到穆家庄去了。"
  七叔点了点头,又连喝了三杯闷酒:"我和穆庄主,商量着替她取了一个最普通的名字:秀珍。"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因为这接触到了我们心中的一大疑问。
  我们还没有问什么,红绫已先叫起来:"那不是和秀珍姨一样名字?"
  七叔向红绫望去,红绫忙道:"秀珍姨姓穆。"
  陡然之间,七叔的双眼,睁得比铜铃还大,虎虎生威,气势逼人。但是他立即低头,喝了一大口酒,又恢复了原状。
  同时,他语调平静:"怕是同名同姓吧。"
  红绫却不服气:"我秀珍姨不是常人,她是'东方三侠'之一!"
  穆秀珍和红绫性格相近,豪爽热情,所以红绫对她的印象极好,提起她来,与有荣焉。
  七叔瞪着眼,沉声道:"就是木兰花的妹妹。"
  白素补充了一句:"应该是堂妹。"
  七叔闭上眼睛,看来沉醉在往事之中,过了一会,他才自言自语:"我……这件事,不知处理得对不对--"
  他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当然以为他是指把那个女婴留在穆家庄一事而言。我就道:"当然对,秀珍显然在一个极好的环境中成长,她不但性格开朗豪爽,乐观快乐,而且,一身好本领。现在她的生活,在五十多亿地球人之中,可以排名在一百名之内,很难想象会有人比她的生活更少烦恼。"
  我这样说穆秀珍,是根据事实所作出的说法。她家庭生活成功,事业成功,朋友遍天下,本身又技艺超群,确实可以说是人中龙凤。
  我这样说了之后,白素略有异议:"人总不免有烦恼,我看秀珍也不能例外!"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白素又道:"她只是少把烦恼放在心中--你可记得,红绫在陶启泉的那个岛上,初见她时,她还兴致极高地教红绫潜水。可是陶启泉曾说甚么话来?"
  我记起来了,那次身在风光如画的小岛上,穆秀珍看来无忧无虑,快活如神仙。但陶启泉曾经叹:"像她那样的性格真好,要是换了别人,处在她的环境,早就烦也烦死了!"
  当时,我就曾追问穆秀珍有什么烦心事,但陶启泉支支吾吾,所以我也没有再问下去。
  由此可知,穆秀珍已有烦心事,只不过她处理的方式,与众不同而已。
  我不由自主,叹了一声:"真难想象,连她也会有普通人的烦恼。"
  我和白素忽然说起穆秀珍的事来,七叔一面喝酒,一面用心听着,等我们的话,告一段落,他才道:"若她就是当年那女婴--"
  他话说了一半,顿了一顿,就没有再说下去。
  白素道:"要知道是不是她,下次见面,问一问她原籍何处,就可以知道了。"
  我答道:"何必等'下次见面',我立刻和她联络,问她。"
  七叔一听得我这样说,神情颇是紧张,他举起手来:"等一等,让我想一想!"
  他真的眉心打结,好半晌不语,我和白素互望,都不知道七叔在想什么,也不明白他何以要在联络穆秀珍之前"想一想"。
  等了好一会,七叔才道:"好,你联络她,问她。可是千万别说当年我抱女婴入穆家庄的事,且随便捏造一个问她的理由。"
  我心想,这倒是个难题--要造一个理由容易,但是要瞒过冰雪聪明,玲珑剔透的穆秀珍,只怕不是易事!
  但七叔既然这样说了,自然也只得答应。
  于是,我就用电话,与应该在法国的穆秀珍联络。
  电话接通,留了口讯--一般"要人",都有二十四小时的联络电话。然后,等候回复。
  大约十来分钟,在这段时间内,七叔陷入了沉思之中,我和白素,也不去打扰他。
  等到电话铃响起,按下掣钮,听到的都是云四风的声音,白素问:"秀珍呢?"
  云四风的回答是:"老婆不知何处去,老公独自笑春风。"
  我笑道:"问你也一样,秀珍原籍何处,请告诉我们。"
  这将是一个极普通的问题,但是也不免有些突兀,所以云四风并没有立即回答。
  云四风是科学家,又是工业家,行事作风,必然有条有理,和我那种天马行空的作风,大不相同,所以我也不怪他不能立刻有答案。
  约莫二、三分钟之后,他才道:"真是,我完全不知道她原籍何处--兰花姐是哪里人?她们必然是同一籍贯。"
  我笑道:"那还用你说,就是不知道,这才问你!"
  云四风强调:"我真的不知道,从来也没有问过--从来也没有注意过这个……你为什么要问?"
  我顺口道:"没有什么,只不过闲谈之中,忽然谈及而已,她有了音讯之后--"
  我话还没有说完,云四风已经紧张起来:"喂!别告诉我她……是外星人!"
  我大是啼笑皆非,忙道:"不!不!我说……不是这个意思……"
  本来,我想说"秀珍她绝不是外星人"的--但是心念电转间,我想到,我对穆秀珍不能说是太了解,也难以肯定她一定是地球人,所以这才改了口。
  云四风心思缜密,一下子就听出了语意之中的含意,便追问道:"那是什么意思?你要告诉我!"
  我有点生气,提高了声音:"稍安!你别神经过敏好不好?"
  云四风道:"那能怪我吗?和你这个怪人,沾上一点关系,都会变外星人!"
  我又好气又好笑:"混蛋!"
  云四风还不放心:"真的没有什么重要事?"
  我向七叔望去,想看看他的意思,谁知他宛若老僧入定,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就应道:"当然没有--你能联络到她,就请她打电话给我们。"
  云四风道:"能找到兰花姐也一样?"
  我道:"当然,不过小事情,就不必惊动她了!"
  云四风竟然相信了真是"小事",因为若事关重要,我一定会要他去找木兰花的。
  云四风没有再说什么,我放下电话,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七叔在这时,忽然说了一句无头无脑的话,他用大是感慨的语调道:"我一生经历过的时代,可以算是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了!"
  我和白素,面面相觑--这个题目实在太大,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搭腔才好。
  七叔又补充道:"或许,这是亲身经历的缘故,感受特别深,所以感觉也强烈。其实,历史上几乎没有一个时期又黑暗,又是亲历,只是读史,自然不知痛痒!"
  我和白素仍然不知他究竟想说什么,所以仍然只是唯唯以应。
  他又叹了几声,再发议论:"其实,我和你们,也都未曾亲自经历,只不过身处这个时代之中,可以在黑暗的边缘,窥视一下,那已足以令人遍体生寒,感叹人间何世了,真难想象身在其中的人,所感受到的,不知是何等的苦痛!"
  我被七叔的喟叹所感染:"是啊,这一个世纪来,人类的苦难,真是说不尽。"
  七叔笑得惨然:"最冤枉的是,究竟为了什么,才形成了这样的大苦难,不但当事人说不明白,就是后世人,冷静下来分析,只怕也弄不明白。"
  白素也喝了一口酒,她发表意见:"也不是太不明白,为来为去,只是为了三个字。"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把那"三个字"说了出来:"争天下!"
  我和七叔一起吸了一口气。
  是的,争天下!
  为了争天下,小焉者,兄弟可以互相残杀,母可以杀子,子可以�s父,什么伦理关系,全都可以��诸脑后。大焉者,结党斗争,你有你的主张,我有我的意见,不论文争武斗,都必置对方死地而后已,而处死的方法,五花八门,千变万化,与五千年文化相辉映,成为文化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为的,都是争天下,以万民为刍狗,就是为了争天下!
  七叔越说越激动,可是忽然之间,情绪一变,又哈哈大笑起来,大声道:"争到了又怎么样?"
  白素道:"自然希望一世二世三世万万世传下去。"
  我耸了耸肩:"别以为只有小人物好做春秋大梦,大人物也一样!"
  七叔长叹一声:"什么时候,这种梦不再有人做了,这才真正天下太平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们都知道,七叔这一代人,胸怀和我们,有些不同(一代有一代的胸怀感情,再下一代自然又大不相同)。他那一代,饱历忧患,对世上的一切事,长嗟短叹,狂歌当哭,借杯中酒,浇胸中块垒,也还不够。
  所以,我们都不再搭腔,七叔也喝了一回闷酒,情绪渐渐平复,忽然,他用很是平常的声音道:"那天,我上了船之后,一直在盘算如何处置那三件喇嘛教的法物--那三件东西,关系到二活佛的真伪,非同小可,我不能老带在身边。"
  我和白素都知道,他是把三件法物,沉到了河底,但都没有阻拦他说下去。
  他又道:"恰好,我在船尾,见到船家正在用铜油补木缝,我灵机一动--你们都已知道以后的事了。"
  我道:"只知道你把盒子沉到了河底,千古不废江河流,那确然是最好的方法。"
 
二、一堆数字
 
  七叔道:"我在午夜行事,认得了地点,把三件法物沉了下去,船上人虽多,但其时,寂静无比,只有河水汩汩的流动声,我才完了事,转过身,忽然看到,在船桅上那盏灯的昏黄光芒下,有一个人站在我的面前。"
  七叔说到这里,又喝了一大口酒,这才继续:"这人一望便知是女子,披着一件大氅,背着光,等我定过神来,才发现她面色苍白,但是清丽绝伦,绝对是水中仙子的化身!"
  七叔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显然当时的情形,给他的印象极深,他要一点一滴,把所有的细节,全部从记忆之中挤出来。
  我和白素也不去打扰他,各自尽量设想着当时的情景。
  其时,正是过年后不久,上弦月在午夜时分,应该十分凄清,河水粼粼,幽光闪闪,船上的人虽多,但其时在甲板上的,却只有他们两人,一个是才把有关一教兴亡的三件神秘法物沉入了河底的江湖豪客,一个是突然出现的身分不明女子,这种组合,已经使场面够奇特,也够诡异的了。
  七叔人在江湖,警觉性很高。他一看对方是一个年轻女子,看来虽然纤弱,但是眉宇之间,大有英气。虽然神情有些凄苦,但是眼神坚定,一望而知,是个巾帼须眉,不是等闲堂客。
  七叔也不敢怠慢,在两人目光交会时,他向对方礼貌性地略一点头,心中在想:"刚才自己的心动,不知有无落在这女子的眼中?这女子又不知是什么路数,是要出言试探她一下,还是就此别过?"
  他正在盘算着,却见那女子已盈盈向他走近了几步。其时滴水成冰,天气极冷,来得近了,看到那女子的双颊之上,不知是由于寒冻,还是由于心情激动,竟然泛起了两目红晕,看来在清丽之中,增添了几分妖艳。
  七叔吸了一口气,直视着对方,等对方先开口。
  那女子果然先开口了,她来到了离七叔只有三两步处,才低声叫了一声:"大哥!"
  在中国北方,女子称男子为"大哥",可以是极普通的尊称,也可算是极亲近的称呼。而但凡有血性的男子,一听得女子称自己为"大哥",总会油然而起护花之心,尤其对方是一个美女。
  七叔自不例外,所以他并不逃避这个称呼,而是结结实实,应了一声。
  这一下答应,令那女子有了一些喜色,她又靠近了一步,气息变得急促,神情也很是紧张。七叔低声道:"有事慢慢说。"
  那女子答应了一声,又吸了一口气,胸脯起伏,七叔这才发现,她双手一直在大氅之中,大氅内鼓鼓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
  那女子接着说了一句话,却叫七叔这个老江湖,正吓了一跳,感到意外之至。
  那女子的声音低沉之至:"大哥,小女子我,已到了绝路,再也活不下去哩!"
  七叔在一惊之后,疾声道:"天无绝人之路,大妹子何出此言?"
  那女子惨然一笑:"不真正到绝路,我不会这样说--生路也不是没有,大哥看我,若是现在,趁人静跳河,这逃生的成数有多少?"
  七叔向黝黑的河水望了一眼,又略抬头,河面宽阔,那女子这样说,自然是要游过对河去,那有约莫三百公尺的距离。
  河水表面平静,实则相当湍急,虽然未至冰封,但河水奇寒,也可想而知。
  七叔再望向那女子,觉得她不像说笑,他沉声道:"那不知你水性如何?"
  那女子道:"也曾在水涨时,泅过淮河。"
  淮河在桃花汛水涨时,河面阔度,趋步两公里,能泅得过去,自然水性非凡了。
  七叔点了点头:"淮河水涨时是夏日,此除是隆冬,我看,你能游到对岸,成数不足半成。"
  那女子惨然:"是不?这说我死定了,也差不多--我死不要紧,但有一件心事放不下,与大哥虽是偶遇,却要斗胆相托。"
  七叔一扬眉:"不一定要泅水,一定另有办法。"
  那女子长叹一声:"一路上,为了跟我逃走,已经牺牲了不少弟兄,我不能再牵累人--全是些多么好的弟兄,有的则活埋了,有的则割了头示众,有的甚至被剥了皮,再这样下去,我活着也没意思。"
  这几句话一出口,七叔登时有七八分猜到了那女子的特殊身分。
  其时,正是"争天下"约两党斗争最惨烈的一段时日,双方都被敌人和自己人的鲜血染红了眼,浓稠的鲜血,甚至能蒙蔽人的理智,使人变得除了仇恨之外,什么都不记得了,思想之中只有"敌人",只有"杀"!
  各自千方百计,搜刮各自的敌人,一找到了敌人,就用尽了各种匪夷所思的手段,将敌人处死,浑然忘了"敌人"全是自己的同类。
  那女子,必然是失势的一方,正被得势的一方所追捕!看来,对方已投下了天罗地网,所以那女子才觉得自己走投无路,已处于绝境了。
  从那女子所说,已有许多人马为了掩护她而牺牲,由此可见,那女子必然有十分特殊的身分地位。要不然,在这种兵荒马乱,人人自危的情形下,谁还会为了保护一个自己人而牺牲?
  七叔对于两方面的斗争,当然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是一个江湖豪客,武林奇人,所奉行的,自有一套,与政治毫无关连,他也对双方都没有什么好恶之感。但这时,他却已决定要帮那女子一帮--这全然是出于扶助弱小的一种心理。
  那女子鉴貌辨色,也知道七叔有了应允之意,惨然一笑:"幸好叫我遇上了大哥,我不怕死,死了也不算什么,只是她不能死。"
  七叔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略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接下来发生的事,我再多江湖阅历,也意想不到,而且,来得如迅雷不及掩耳,我想本没有法子阻止它的发生。"
  我和白素没有插嘴,等他说下去。
  七叔连喝了几口酒,才缓过气来。
  当时,七叔已准备援手,自然也考虑了由此而可能产生的许多麻烦。
  他首先要弄清对方的身分,他正准备问,却见那女子手臂一扬,拉开了大氅,紧接着,以极快的动作,把一样东西,向七叔递来。
  七叔自然而然,把那东西接在手中,那女子已极快地向后走去,一面走,一面把大氅甩脱。七叔看到她身上穿了一套黑色的紧身衣,他是行走江湖的大行家,一眼就看出,那是极佳的一套"水靠"--专供泅水之用,可以防水,也能防寒。
  有了这样的装备,那女子泅水逃生的机会,自然大增,由此也可见,她是早有这打算的。
  这时,那女子已然走到了船舷,七叔正想说几句鼓励她的话,却听得她先道:"大哥,记得,她父亲是--"那女子叫到这里,忽然一阵风过,把声音吹散,而这时,七叔也根本没弄清楚自己接过手来的是什么东西,所以根本听不懂她的话。待要再问时,那女子已一个倒挺,向后翻去。果然水性极佳,"刷"地入水,水花不溅,转眼之间,河水黝黑,便不见人影了。
  七叔愣了半晌,忽然觉出手中的东西,动了一下,还有些声音发出来。七叔再也没有想到那女子交给自己的,竟是一个活物,低头看去,更是大吃一惊。
  只见他手中的,竟是一个女婴!
  那女婴全身包得严密之至,只有一张小脸露在外面,双眼乌溜溜地看着人,小嘴像是在吸吮什么,模样儿可爱至于极点!
  这一下,七叔也不禁发呆,他心想,难道那女子本来是准备带着这女婴泅水的?那是绝无可能之事,纵使她可以逃生,女婴也非死不可。
  那女子自然是女婴的母亲,七叔记起女子临跳水之前,曾说了一句话,像是说明那女婴的父亲是谁,可惜一阵强风,没有听清楚。
  从种种已发生的事看来,那女子大有来历,这女婴的父亲,只怕也不是等闲人。
  七叔见女婴小脸通红,抱起来脸贴了小脸一下,又凉又柔滑,女婴竟在这时,向他展现了一个又甜又可爱的笑容。
  七叔大为感动,已经想了好几个办法,如何保护那女婴。而就在这时,只见一阵机轮声,"突突"地冲破黑暗,传了过来,来势极快。
  紧接着,一道强光射了过来,并且有密集的枪声,和一阵吆喝声。
  这一连串变动,首先惊动了船家,接着,船上的搭客也全醒了,只见一艘载了二十名士兵,和不少便衣的机动船,也驶进来,将客船逼到了岸边。船上士兵,如临大敌,端着枪,对准了客船。
  七叔心动,那定是搜捕那女子的军队了,他心中暗叫了一声好险,心忖,那女子若不是把女婴交给了他,不知会如何处理?总不成抱着女婴跳河。若是一个犹豫,追兵已到,怎么也走不脱了!
  七叔一个大男人,抱着一个女婴,虽然看来异样之至,但是他是地方上极有名望之人,那带队的军官,和一个便衣人员,跳上船来,七叔一见便衣人员,便心中打了一个突。
  他认识那个人,本来也是江湖中人,后来从了军,听说他飞黄腾达,官位不低,怎么也亲自来抓人了?
  这时,船上的人都被赶出舱来,大呼小叫,再加上士兵的吆喝声,十分混乱,七叔在人丛之中,大声叫着:"胡队长,什么事竟劳动你的大驾?"
  那军官循声望来,见了七叔,满脸堆笑:"奉上头命令,抓一个人!"
  七叔"嘿"地一声:"这人是三头六臂?"
  那胡队长笑,提高了声音:"不,是一个美貌女子,有人亲见她上了这船!兄弟和一船官兵,掉不掉脑袋,全靠找到她了!"
  胡队长的话,显然是说给全船人听的,表示他要找到那女人的决心。七叔惯走江湖,自然更听得出他话中有话,表示那是性命交关的事,谁也不能说情。
  七叔知道那女子已根本不在船上,乐得抱个看热闹的心,笑着道:"美貌女子?这世上,美貌女子,可是靠不住的居多啊!"
  那胡队长显然知道七叔是个人物,所以来到了他的面前,自然也看到了七叔怀中所抱的女婴。
  这时,士兵和便衣,正一面吆喝着向船上的人询问,一面开始搜寻,乱糟糟,闹烘烘。
  胡队长来到了七叔面前,半开玩笑中认真地道:"咦,七先生你是武林大豪,什么时候当起奶妈来了?"
  七叔知道,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不能让对方有半分起疑,所以他苦笑:"一个老相好,忽然说这孩子是我的,硬塞在我手上,风流一生,却添了这么一个累赘!"
  胡队长打了一个"哈哈",伸手在婴孩的脸上,拨弄了几下,皮笑肉不笑地:"这孩子长得俊,她妈妈准是个大美人吧!"
  七叔道:"可不是吗--"他压低了声音:"就盼她惦念着孩子,连带也念几分旧情,这才有希望重叙哩!"
  胡队长这才真的笑了起来--七叔抱孩子的理由充分,也释了他心中的怀疑了。他反倒向七叔道:"执行任务,耽搁了七叔先生的行程了!"
  七叔连声道:"说哪儿的话--"随即又压低了声音:"搜捕的是谁?怎么要劳动阁下亲自出马?"
  胡队长却没有回答,只是作了一个古怪的神情,就走了。
  这时,船上人仰马翻,闹了个一塌糊涂。七叔冷眼旁观,看到不少便衣,手中拿着相片在问人,相片中人,正是那女子,却是一身棉军衣,从服饰来看,七叔起先所料的不差。
  奇的是,不论问的是谁,被问的人,一律的回答是:"没见过。"
  这女子上船之际,不可能人人没见过,而如今,没有一个人承认,自然是掩护她上船的人,矢口不认之故。七叔小心打量,一时之间,也认不出那女子的同党是哪一个。
  这给七叔以十分深刻的印象--虽然是在溃败之中,但是组织仍然如此严密,成员之间的不畏牺牲的精神,仍然如此坚韧,可知将来,必成大器。果然,半个世纪不到,便争得了天下,那是后话,与本故事无涉。
  这一扰,足足耽搁了三个多小时,那船能有多大,连舱底的压舱石也全都翻了出来,船上的人,不论男女,一律细细检查,自然有不少堂客,吃了哑巴亏,但是在明晃晃的刺刀之下,谁敢出声?
  可是全船上下,人人一口咬定,未曾见过这一女子,又什么也找不出,胡队长的面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临走,他大声宣布:"这女子是要犯,上头有赏格,有她的消息,到省党部来举报,赏现大洋八千,绝不食言!"
  这话一出,倒引起了一阵嗡嗡声,在那时候,这笔赏格,可算是天文数字了!
  七叔在讲了之后,心想那女子一路在躲避追捕之际,一定把这女婴掩饰得极好,所以追捕者,只当她是单身一人,若是知道她有女婴同行,此际,她可以泅河而走,自己却难免要身陷囹圄了!
  胡队长收队,机轮驶走,船上响起了一片咒骂之声,船家迅速收拾残局,继续航行。七叔心想,那女子的同党,必然知道自己曾与之接触过,要不然那女婴不会在自己的手上,他以为同党会来和他接头。
  可是一直到了上岸,并无一人和七叔交谈,可知他们行事,极其审慎。
  由于有这一番骚扰,耽误了几个小时,所以船迟靠岸,那帮在码头等候七叔的喇嘛,也多等了好些时,这倒替七叔省下了不少麻烦。
  但七叔在当时,却不知这些前因后果,他上岸之后,急急找了一家客栈,一面放声气,叫客栈中人去找奶水充足的奶妈,一面仔细检查那女婴。
  那女婴的穿著,在当时的条件下,可说相当考究。七叔检查得极详细,才在婴儿的肚兜夹层,发现了一幅油布,上面写满了数字。
  那些数字写在一幅一尺见方的油布之上,有通行的阿拉伯数字,有中国的一二三四、也有罗马数字,和真正的阿拉伯文的数字,共有九种之多。
  七叔看了好一会,看不出名堂来,心知道这些数字,必然关系重大,就收了起来。
  次日,那女婴虽然乖巧无比,不叫不闹,但七叔究竟不是育婴之才,一打听,穆家庄离此不远,他又素知穆庄主是个人物,所以就带了女婴,赶投穆家庄去了。
  到了穆家庄之后,自然也发生了一些事,细节甚多,若是详细记来,也不失有趣,可是那些陈年旧事,和这个故事的关系不大,只是枝节,可以从略。
  值得一提的是,那穆家庄庄主,也是武林大家,和七叔一见如故。七叔也不瞒他,把在船上发生的事,全向他说了。穆庄主一听,就道:"那女子必然是大有身分之人--我意思是,她的丈夫,必是大人物……"
  七叔点了点头:"所以,我把这女婴托给你,实在有可能替你惹下大麻烦,若是你觉得--"
  七叔话没有说完,穆庄主就结结实实,"砰"地一拳,打在七叔的肩头,哇然大叫:"我可是怕麻烦之人?"
  七叔哈哈大笑:"是我的不是了,这女婴福大,能有你这样的义父……"
  穆庄主正色道:"七兄你说什么?小妾上个月分娩,令我晚年得女,这是我亲生的女儿,掌上明珠……"
  他亲着,抱起女婴来,在女婴脸上,亲之不已--他一脸的腮胡子,擦得那女婴哇哇大哭起来。
  在女婴的啼哭声中,两个江湖豪客,相视大笑,莫逆于心--七叔知道,自此之后,穆庄主定然会把那女婴当作是亲生女儿看待,是可以放心。
  七叔当时,微有不安的是,他知道穆庄主一把女婴当亲生女儿,那是再也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她的来历,也绝不准备有什么将来认回亲生父母这类事发生。
  而这女婴的父母,又肯定是大有来头的人物,虽然一时处于劣势,必有出头之时,到时说如何处理呢?
  七叔曾想把这些忧虑,和庄主分摊,但转念一想:自己给穆庄主带来的麻烦,可大可小,不能再增加他的负担了,所以就隐忍着没说--这一个隐忍,自然也包括了没有说出那一幅油布上的数字这件事来。
  七叔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双眼望向远方,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七叔到穆家庄去托婴,这件事我是访查了出来的,他离开穆家庄之后,这才行踪如猫,许多年来,却丝毫音讯也没有,行踪神秘之至。
  我就是等他说出那些年的经过来。
  谁知道等了好几分钟,他伸手在脸上一抹,叹了一声:"自此之后,我便埋头研究那幅油布上一共是八千三百四十一个数字,人家说'皓首穷绝',我是'皓首穷数',那么多年下来,竟然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呆了一呆,那么多年的事,他竟然几句话就带了过去,那自然满足不了我的好奇心。我喝了一口酒:"七叔,乞道其详!"
  七叔皱着眉:"这些年来,发生的事自然很多,鸡毛蒜皮的不提了,其余的,都和我想解开这八千多个数字的谜有关,一时也说不了许多……"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明知"一时说不了许多",只是托词,他不愿意说,才是真的。七叔既然不愿意说,自然也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勉强他。我只是问:"研究的结果如何?"
  七叔长叹了一声:"一点结果也没有,只是乱七八糟的一堆数字,那么多年过去了,和我第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一样,一点意义也没有!"
  白素低声道:"或许,那根本就是没有意义的一堆数字?"
  七叔道:"我也曾这么想过,可是想一想,在物质条件那么艰难的情形之下,用漆把数字一个个工整地写在一幅油布上,而且,还不单是普通的阿拉伯数字,有俄文、法文、德文、英文、阿拉伯文、日文、西班牙文和中文。当时不但物质条件差,人才也不是那么鼎盛,至少要有人懂那些文字的数字。再加上收藏得这样的秘密,若说毫无意义,难以令人相信。"
  我听了也觉得奇怪,想提出来,要七叔把那幅油布,让我看一看。
  七叔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点了点头:"我又重入人世,出来见你们,一来是为了喇嘛教的事,二来,也是为了这件事。这件事纠缠了我大半生,我真后悔当日何以发现了这幅油布!"
  他一面说,一面探手入怀--看来他把那幅油布,是贴肉藏着的,这是十分古老的收藏方法,但也只有这个方法,可以随时肯定自己收藏的东西,在自己的身边。
  油布被放在一个透明的胶套中,经过真空处理,折成了四折,那样做是为了便于收藏,但也使折痕变得相当深,在那上面的数字,有点模糊。
  油布约有三十公分见长。
 
三、绝处逢生
 
  "油布"这东西,现在已经绝迹了。但在一段相当长的岁月中,它却是重要的生活用品。它的主要成分是布和桐油--布浸桐油,一次又一次,使桐油在布的纤维之中生根,结合为一,就成了油布。
  油布不但可以长期保存,而且有极好的防水功能,最粗的油布,要来做伞,精致乃至上乘的油布,是保存贵重物品的重要材料。
  那幅油布,质地很细,也是毫无例外的土黄色(熟桐油的原色),看来呈半透明,晶莹动人,是上佳的工艺品。
  但是更令人惊奇的,是写在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每一个数字,只有芝麻般大,但不论是数字还是文字数,尽皆清晰无比。
  油布绝不沾墨,固之寻常墨水,无法在油布上留下痕迹,那些数字,都是黑漆写上去的。看来是用削尖了的竹子,蘸了漆涂写的--漆自然也是土漆。土漆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事,然而也颇难想象,在如此艰难的岁月之中,如何获得。
  而且,照七叔计算过,油布上的数字,超过八千个,字字写得如此工整,绝非一朝一夕可办。
  像这样精致的物品,应当属于太平岁月所有,却在兵荒马乱之中,出现在一个生命朝不保夕的女婴身上,岂非是怪事一桩!
  由此看来,这些数字之中,包含着莫大的玄机,是可以肯定之事,难怪七叔要"皓首穷数"了!
  我把油布向白素凑了一凑,两人一起看去,只见通篇大约十之六七,是"1234"的通称阿拉伯数字。其余十之三四,是各国文字。
  七叔在我们看的时候,顺口道:"数字数一共是八千三百四十一个,其它是文字数,各国文字均等,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所有的数字,全连在一起,当中并无分隔,如果那是密码的话,首先得断定它是两个数字一组,还是三个、四个、五个,或是更多。
  七叔叹了一声:"我假设那是密码,但是至今为止,我竟仍然无法确定它是几个字一组;而且,八千多个数字,并没有循环,全无规律--天下奇数之中,只有圆周率可以与之比拟。"
  七叔提到了"圆周率",那使我有同感。数学家通过计算机的运算,已把"圆周率"算到了几十万位的数字,就是没有循环,没有规律的。
  这油布上的数字,自然不是圆周率,圆周率一开始是:3.14159……这一堆的数字,一开始是1894……
  我和白素怔怔地看着,七叔道:"你们信不信?我已可以把这八千多个数字,全部背诵出来了!"
  我和白素,并不感到奇怪--七叔本来就有过人的才智,何况经过了那么多年,要记下八千多个数字,自然不是难事。
  这时,在一旁的红绫,伸过头来,注视着那幅油布。我留意她已经注视了好一阵子了,就轻碰了一下白素,白素点了点头。
  七叔既然说过,这些年来,他曾留意我的记述,那么,自然已知道发生在红绫身上的一切,知道她脑部活动能力之强,已远非一般人所能想象。
  如今,看她的情形,分明是在寻找这一堆数字的秘奥。只见她不但全神贯注,紧锁双眉,而且,不多久,在她的鼻子之上,竟然有细小的汗珠沁出来,可知她是如何殚智竭力。
  白素在一旁,看了有点心痛,想要说什么,但是却被我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去打扰红绫的思索。
  过了好一会,七叔已喝了十七八杯酒,才看到红绫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也显得有点哑:"在我的记亿库中,找不到这堆数字的意义来。"
  七叔苦笑:"难为你了,孩子!"
  红绫虽然不致于满头大汗,可是也胀红了脸,足以证明她脑细胞曾经剧烈地运作过。
  白素道:"我看,要解开这堆数字之谜,不是人脑所能解决的了!"
  七叔皱着眉,没有表示什么。
  我知道,七叔这一代人,观念上有点"顽固",不是很肯承认计算机优秀于人脑这一残酷的事实,所以他仍不愿意倚仗计算机去解决问题。
  我打了一个圆场:"计算机也未必可以解决问题,我倒有一个最直接的办法!"
  七叔瞪了我一眼:"去找写下那些数字的人,他自然知道这些数字的意义,是不是?"
  我道:"正是此意!"
  七叔长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第二年,我在面对这些数字,一筹莫展之际,就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就开始了寻找!"
  我想说"那应该并不难找",可是一看七叔的脸色,这句话缩了回去,没有说出来。
  我想说"应该并不难找",也不是口气大,而是那女子属于何方神圣,应无疑问,而那一方面,顶尖的出色人物,在经历了历史残酷的人洗礼之后,死的死,逃的逃,变节的变节,元气大伤之后,仍然留下来的顶尖人物,只不过二三十个而已。
  那女子的行事气度,已是如此了不起,那么她的丈夫,当然一定是顶尖人物。就是这二三十人中去找,一定可以有结果的。
  我心中想着,并没有将我所想的说出来,可是七叔斜着眼看着我,喝一口酒,说一句话。他道:"目标人数不多,是不是?逐个去找,一定可以发现,是不是?一发现,就可以解开那堆数字之谜,是不是?"
  他问一声"是不是",我就点一次头,因为我心中确实如此想,自无必要隐
  七叔长叹一声,双手握拳,先是无目的地挥动,然后,竟以拳一起,重重击在面前的几上。
  他这一击的力道极大,不但发出砰然巨响,而且震得几上的东西,一起弹跳了起来,我、白素和红绫,连忙七手八脚,把东西扶住。
  七叔的脸上,现出了无比伤痛的神情,双手仍然紧握着拳,身子竟至于剧烈地发起料来。
  我心知他忽然之间,激动如斯,一定是心中有极其伤痛的事触发了。我从来也不知道,连七叔这样的人物,也会为此失态,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只有把恰好抓在手中的一瓶酒,向他递了过去。
  七叔接酒在手,一仰脖子,向口中直灌了大半瓶,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然后,他抹了抹口,再吁一口气,神态已回复了平静,他道:"当年,我正是和你所想的一样,我不但想,而且开始做,可是谁知道,在跨出了第一步之后,接着,便不能不跨出第二步。有了第二步,就有第三步,然后一步一步跨出去,多少次想回头,可是哪里回得了头?生活变成了可怕的梦魇--那绝不是我所追求的生活,但是却不得不一步一步向前走,那么也走得格外痛苦,格外心惊胆战,竟注定了我的一生,一大半在这种情形之下过去,这不知道算是什么命数?"
  他一口气说下来,语调沉痛无比,咬牙切齿,额上青筋暴绽,看来很是可怕。
  可是他所说的话,我能理解的,不及十之二三。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有同感,再看红绫时,更是一片茫然。
  七叔的那番沉痛的话,真的叫人很难理解。听起来,像是他为了找那女子和女婴的来历,去解开那堆数字之谜,一步又一步,陷入了一个他绝不想置身其中的环境之中,难以自拔。
  而这一大堆人生经历,又使他痛苦莫名,使人觉得一生之中,大半光阴,在那样的情形下度过,简直是虚耗了生命,枉过了一生!
  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来说,这样的感觉,伤痛程度之高,无以复加,可以说是生命之中最哀伤的事情了。
  我还不知道其间的细节,所以也不知道七叔何以至此,自然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
  七叔把紧握着的拳,缓缓松开,然后再握紧,在这个过程之中,他双手的指节骨,发出了爆豆也似,一阵声响,听来很是骇人。
  他又道:"我也不是一念之差,每一步路,都是我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的,也怪不了谁……"
  他说到这里,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语调陡然变得很是感动:"其实,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就知道自己今后的命运,必将因她而改变!"
  七叔忽然冒出这样的几句话来,我的心中不禁"啊"地一声,同时,也大是感慨。
  人的一生,在很多情形之中,会因一件偶然发生的事情,而彻底改变。这种偶然发生的事,毫无道理可言,它就是百分之百偶然发生,没有丝毫必然发生的因素。
  可是,就是这样的偶然发生,却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也有的人说:看来是偶然发生的事,其实并不是真正偶然,而是有隐藏着的必然性。也有人说,根本没有什么偶然和必然,一切全是命里注定的,注定是这样,就必然会发生,躲也躲不过,逃也逃不掉。
  后者的说法,有一个更彻底的比喻说: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写妥了的剧本,在他一出生,这剧本就已成了定稿,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发生什么事,起承转合,曲折离奇,平淡度过,或是颠沛流离,潦倒终生,飞黄腾达,成为帝王将相,达官贵人,还是穷困末路,横尸街头,一切人生中能发生的变化,都已经是定稿--只是,当事人自己也好,旁人也好,都无法看到下一场下一景是怎么样,必须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才能逐页揭开来,才能逐场逐景经历。
  所以,在生命之中,根本没有"偶然"这回事,一切早已在定数之中!
  照这一派的说法,七叔在船上,忽然遇上了那女子,也就不单是"偶遇",而是定数,那么,以后接下来在他身上发生的事,使他的生命,走上了那样的途径,也就是必然的事了!
  我心中这样想,但是看到七叔那种激愤莫名的神情,所以并没有把话说出来--我估计说了,他也不会接受。
  谁知道七叔自己长叹:"开始,我不信命,现在,我依然不信命,但是,却不由你不信!不过是一个美貌女子,何以会一见之后,便魂牵梦萦?"
  我和白素,都默不作声,因为七叔的自言自语,触及了人生之中最不可解的一个谜:男女之间的关系。
  为什么有的男女,对面如同陌路?为什么又有的男女,千里相思断肠?问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个问题,问了千百年,没有答案,再过几个千百年,一样没有答案。
  七叔显然对那女子一见钟情,陷入情网,不能自拔!像七叔这样的江湖豪侠,都自负把男女之情,看得很淡,可是一旦情网罩将上来,身不由己,他的情感,却比谁都来得激烈。
  七叔托了女婴之后,仍然锲而不舍地去追寻,表面上看来,是想弄明白那女婴的身分和找那一堆数字的秘密,但这时,他终于透露了他的心声--更主要的,是他在追寻他那份虚无缥缈,别说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不会有结果的爱情!
  这种寻找的行为,注定了是悲剧,七叔一开始的时候,就必然知道,但他还是毅然投入了整个生命,这种行动,也可以说是他的悲剧性格所促成的!
  我一点也没有嘲笑七叔的意思,甚至也不同情--因为我知道,时光倒退几十年,他一定会把再发生的事,重复进行一次。
  刚才听他的感叹,像是很后悔有了当初的决定,但那只不过是感叹多年来的努力没有结果,绝非意味着他会放弃这样的努力!
  他还是要继续他的寻找!
  我和白素,默然良久,都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一会,白素才道:"那么多年没有音讯,一定……一定是当日,她未能逃过水厄。"
  七叔像是一个神智迷糊的人一样,喃喃自语:"看她入水之际,水花不溅,比鱼还灵活,应该可以顺利脱险,何以竟会一去便无踪影?"
  他的语调,听来无比苍凉,想来同样的话,不论是秋风秋雨,或是寒风呼号,在山巅,在水涯,他已经不知问过自己多少遍了!
  我欠了欠身子,有些话,不吐不快,我始终认为,要找那女子比较难,但是要把她丈夫找出来,却不是难事--那女婴的父亲,必然是极高阶层的领导人,总共不出二三十个,有何难事?
  所以我忍不住道:"七叔,是不是你寻找查访的方式,不是很正确?"
  我并不知道七叔用了什么方法,但既然几十年来没有结果,可知必有错漏之处,所以我才有此一问。
  七叔望着我:"你以为我用的是什么方法?"
  我摇头:"不知道……"
  他不等我再说下去,就一字一顿:"我参加了他们的队伍!"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有点难以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七叔再重复了一遍:"我参加了他们!"
  这一次,我明白了:他参加了他们的队伍!
  那也不是容易的事,在经过了大失败之后,这队伍对于内部的整肃,敏感之至,人与人之间,几乎已没有信任可言,自己人互相怀疑起对方是叛徒来,所使用的手段之残酷,比敌人加在他们身上的还要可怕。不知有多少自己人,就在这种"莫须有"的情形下送了命。
  (最近,有一部堪称巨著的小说,就生动地描述了这种情形--一个可爱的,满腔热忱,投向信仰队伍的女性,历尽艰辛,逃出了敌人的追捕,到了自己人的队伍之中,结果,被怀疑是叛徒,遭到了活埋--那是令人不由自主战栗的可怖。)
  (虽然是小说中的情节,但千真万确,是发生在许多人身上的事实。)
  所以,七叔"参加了他们"的过程如何,也有点令人难以想象。
  七叔用很是平淡的口气,说了经过,我和白素,听得连连吸气,但七叔却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他道:"我改名换姓,也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容貌,使别人再也认不出我来。"
  他说到这里,又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地抚摸着--我留意他这个习惯性的动作很久了,他的脸容曾经改变过?我不是很看得出来,我和他久别重逢,第一眼,确然认不出是他,只是根据种种现象,肯定了是他。
  和我少年时的印象相比较,他自然大不相同了,但是不同在何处,我却说不上来。
  七叔扬了扬眉:"我的变容过程,不在皮肉上下功夫,而是彻底的在骨头上下功夫--一个人的骨头变了形,皮肉组成的形状,自然也变了!"
  我陡然之间,感到了一股寒意。
  我想起了黄蝉的一番话--黄蝉来告诉我,有人偷了喇嘛教的三件法物,偷盗者的行动,被纪录下来,计算机X光分析的结果,偷盗者头部的骨骼,几乎都曾碎裂过,因之而变形!
  任何人的头骨,不会无缘无故碎裂,那么,七叔是为了达到变化容貌的目的,而故意把自己的头骨弄破碎的了?
  这是一个要承受何等样痛苦的过程,我瞠目结舌,难以想象。
  七叔说到这里时,面肉也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那自然是想起了当年的苦痛,所带来的自然反应。
  我偏过头去,不忍心去看他,心中在想:为了追求虚无缥缈的所爱,做那么大的牺牲,真是值得吗?
  白素显然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手,意思是说:你和七叔身体内,都流着来自同一祖先的血,有着同一来源的遗传因子,你们之间生命密码的差异,一定极微,所以你在这种情形下,也大有可能这样做。
  我心中苦笑,七叔这个当事人,看来比我还要镇定些,他再在脸上抚了一下,继续道:"等到我骨头再生长在一起之后,我变得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于是我随便改了一个名字,先收服了几股土匪,也有两百来人。"
  我苦笑更甚--以七叔的文才武略而言,要收服土匪,领着两百来人,那是轻而易举之事,未免大才小用,委屈他了!
  可是再听下去,我也越听越是吃惊,因为七叔他居然来真的了!
  七叔道:"在手上有了兵力之后,我就打着他们的旗号,奉行他们的主义,完全照足他们的做法--那时,世事乱,穷人多,这一套很能得人心,不到半年,队伍竟扩大到了上千人,也有真正他们的人参加进来,不多久,大队正在败退途中,处境极度危殆,我这股生力军,突然杀出,替大队解了围,杀出了一条生路,这才有日后的艰苦支撑,等待转机的到来。"
  七叔的这一番话,他说来平淡,可是却听得我和白素,目瞪口呆,心惊肉跳。
  我们对现代史,都有一定程度的认识,自然知道那死里逃生的一仗,是如何的惨烈,也是何等戏剧化。那是改变了现代史的一役,若不是有这一场战役的胜利,"争天下"就算能成功,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大队眼看要全军覆没,忽然来了一彪救兵,历史改写,亿万人的命运改写,人类的遭遇改变,影响深远,这一切,全是七叔为了追寻一个女人而造成的?
  那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事。
  我的声音,由于思绪的激荡,而大是发颤,我道:"这场战役,被称为……"
  七叔立刻接了上去,道出了这场战役的名称。
  我又道:"七叔,你……你……随便取了一个名字,那名字是……"
  七叔又说出了一个名字。
  本来,我还心存万一的希望,这时自然不再存在,我定定地望着七叔,说不出话来。
  七叔道:"你可是想责备我太妄为了?"
  我确然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他的一念,造成了现代史上的一大丕变,由这天翻地覆的变化所产生的后遗症,不知要影响多久!
  但是我却摇了摇头:"当时,你也绝想不到会有……日后这种情形发生!"
  七叔声音颤涩:"当然想不到,没有人能预知日后的事。许多事都是那样,到了绝路,要是过不去,那就从此烟消云散,完蛋大吉。要是能闯得过去,那就一发不可收拾,不知道会到达什么地步了。"
  我口唇动了动,几句话,没有说出来。
  我没有说出来的话是:过了这一关,不出二十年,已经争得了天下,这当年飞将军自天而降,率领一彪兵马杀出来救了驾的,自然也立下了不世的奇功!
  当七叔说出他那个"随便改了一个名字"的名字之际,我就倒抽了一口凉气--那是一个响彻云霄,威震天下的大将军的名字,头衔也在我认识的铁蛋铁大将军之上,而且环绕着这个大将军,有着极多的传奇性的传说,其中之一是说他身怀绝顶武功。
  那当然是真的,七叔的武学造诣极高!
 
四、大梦
 
  我无论怎么想,想象力再丰富,也难以想得到我一直在寻找的七叔,竟然是当朝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也难怪我不论用什么方法,也打听不到七叔的丝毫讯息!
  谁能想到,古人所说"大隐隐于朝",竟真有其事!
  我心中疑惑丛生,因为这位大将军,在一次最剧烈的自相残杀行动之中,据称死于非命--如今看来,显然不是真的了。
  可以想象得到,那场血肉横飞的自相残杀,一定令得七叔心灰意冷--数十年患难与共,生死相连的自己人,从那么困苦的环境之中,走向胜利,但是却突然跌进了最老套的历史血巢: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而致于爆发了残杀。
  这残杀的可怕程度,远在当年与敌斗争之上!虽然他们一直习惯于杀害自己人,可是这样大规模地残杀自己人,令人心寒!
  七叔当年,虽然立过如此大功,但是一样难逃噩运,他一定是在噩运临身时,抽身而退,还他本来面目的。数十年军功,宛若一场春梦,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曾找着了当年船上托婴的那个女人。
  我这个问题,其实看来已属多余--当然是未曾找到!
  七叔叹了一声:"你说的对,我当时我这样做,绝想不到会有那样惊人的结果,可是后来,我想得更通,当时我就算不那样做,结果仍然一样!"
  我抗声道:"不会--那一次战役,要是没有救兵,失败了,就此灭亡,再难翻身!"
  七叔道:"不然,因为现在事情是这样发生,所以无法想象事情如果不是这样发生,会怎么样。而事实上,事情不是这样发生,必然那样发生,结果既然是早已定下的,就不会变。"
  我追问:"七叔,你说的是定数?"
  七叔点头:"是的,我说的是定数,也叫气数。气数完了,怎么都完,气数当兴,怎么都兴,不是任何人所能左右的。"
  我当然知道,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有一个密码数字在左右。如今,七叔的说法,是把世上任何事,人到了历史的改变,也归入这一类!
  七叔又道:"所以,'历史改写'这个说法是不存在的--历史一定是那样,你们再改写了,历史在偷笑:何改之有,本来如此!"
  七叔的话,乍一听,很难接受,但是只要把"个人命运"代人"历史",也就很容易明白了。
  我略想了一想:"历史不历史,都和普通人无关。七叔,倒是你,忽然之间,进入了崭新的人生历程,却是再也想不到的事。"
  七叔大是感慨:"我的人生历程,也不是'忽然之间',早就有几个生死之交从了军,也曾劝我一起参加,只是我一直犹豫不决,这件事情,促成我走了这条路,也大有因由的。"
  七叔的话,令我大是感慨--他们这一代人,投身军事政治的,都曾出人头地,叱咤风云,在历史上留名,不管是美名还是臭名,总是一代的人物,七叔本身,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或许有许多人,都向往这样的成就,但我性格闲散不羁,总觉得世上若是没有这一类民族英雄,人民救星,老百姓的日子会更自在得多。他们争天下争得轰轰烈烈,苦只苦了老百姓,他们失败了,老百姓苦,他们不论是哪一方面成功了,又能惠及老百姓多少?
  我当时,没有把这份感想说出来,因为我知道,七叔投身这样的大业,动机并不伟大,不是为了救国救民,只是为了找一份汪洋大海一般的浪漫。
  所以,我在明白了七叔这些年来的非凡遭遇之后,没有追问其它的细节,只是问:"那女婴的母亲,你……再也没有见着?"
  七叔又在脸上重重抚摸着,他却并不答我的问题,自顾自道:"我被改编入正式部队之后,屡立战功,不久,就进入了高层,在接下来的若干年中,我为他们的热忱所感染,为他们的理想和主张陶醉,为他们的献身而热血沸腾,我真正成了其中的一分子,直到……直到一次自相残杀,莫须有的清算,才使我看到了在种种美丽的理想背后,那丑恶的一面。"
  我不想听他说这方面的事,所以只是淡淡地道:"这种丑恶的暴露,一次接着一次,终于使全人类都看穿了他们的丑恶面目。"
  七叔长叹一声,仰天不语。这时,连白素都有点沉不住气,她问:"那女子……"
  七叔这一次,却立时接了上去:"那女子,据我估计,必和最高层的几个人中的一个有关,但是,当我也进入高层核心之后,无论怎么打听,一点消息都探听不到。在当时的环境之中,若是太着痕迹去打探最高层人物的隐私,当时会引起怀疑,所以我一直进行得十分小心,可是,却一点消息也得不到。"
  我闷哼了一声:"保密工作做太好了--早知如此,你不如到敌对阵营去打听,当年曾大张旗鼓地缉捕那女子,必知她的真正来历!"
  七叔用力在大腿上拍了一下:"到我想到这一点时,已是我们在军事上取得了节节胜利的时候,我们俘虏了大量对方的各级人员,我利用职权的方便去追查,可是发现事情,神秘之至。"
  我扬眉:"不过是两方面的追杀,何神秘之有?"
  七叔吞了一口酒:"我想先查当日带队的胡队长--他有名有姓,是一个很有来头的人物,很容易我找到了他的下属、同事、上司,可是却没有人知道他当年曾有这样的追捕行为。"
  我愕然:"胡队长之外的其它人呢?"
  七叔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别打岔:"我查到,在那时候,胡队长在他的任上,忽然接到最高情报当局的密令,借调他去进行一项秘密任务,秘密任务的内容如何,只有胡队长和最高情报首领才知道。"
  我心中一动:"那最高情报首领……"
  七叔吸了一口气:"在我追查到这里之前的两个月,在一次飞机失事中死了!"
  我吞了一口口水,说出了一个名字--那飞机失事罹难者的名字,七叔点了点头。
  我感到事情越来越是隐秘和不可思议,我望着七叔:"人虽然死了,但是当年那桩任务,总有点资料留下来,可供追查。"
  七叔的回答简单之极:"没有,一点也没有--就像是根本没有这件事发生过一样,没有资料,没有任何人可以提供任何线索,以致有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恶梦--根本没有这件事发生过!"
  我又不禁苦笑,如果那是"一场恶梦"的话,那这玩笑可开得够大的了。
  白素道:"那女婴呢?可以从她那方面入手查--只要母亲不死,没有不想去看女儿的。"
  七叔再抚了一下脸,神情苦涩:"在那场抵抗侵略的战争之中,穆庄主毁家纾难,组成了游击队,与侵略者周旋,整个穆家庄,化为灰烬,也不知是不是有人生还,风溜云散,我至今为止,还不曾找到过一个穆家庄的人!"
  我为之默然,那场抗侵略战争,惨残无比,牺牲了近千万人,穆家庄几百口人,看是全遭了毒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问题的唯一生机,是穆秀珍是不是当年的女婴了。如果她是,对于追查事情的真相,多少有点帮助。
  七叔又喝了好一会酒,才道:"我千思万想,得出了一个结论。"
  我和白素向他望去--这时,在一旁的红绫,像是对七叔的叙述不再有兴趣,她离开了一阵,再回来之后,只是翻来覆去,研究那幅油布。
  忽然她问:"是不是可以把它取出来?"
  那幅油布封在一个胶袋之中,经过真空处理--七叔这样做,自然是为了妥善保存,红绫忽然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我刚想阻止,七叔已道:"可以--但是不要破坏它。"
  红绫大声道:"我懂!"
  接着,她就剪开了胶袋,把那幅油布,取了出来。我只望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再去看那油布,因为胶袋透明,我已仔细看过,取不取出来,都是一样的。
  我更想知道的,是七叔的"结论"。
  七叔道:"我的结论是,那女子并未曾和女婴的父亲正式结婚。"
  我点了点头--这个推测,大有可能。当时部队的纪律虽然严格无比,但是男女之情,什么也阻挡不住,尤其是在戎马倥偬,生命朝不保夕的时刻,男女间的关系,也就格外浪漫和激荡,七叔的结论,合情合理。
  七叔见我首肯,又道:"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秘密之至,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我摇头:"这说不过去,连敌对阵营都知道了,自己人反倒不知道?"
  七叔道:"有可能是,知道内情的自己人成了叛徒,把这消息出卖给了敌对阵营,所以才有这样的可能!"
  七叔的解释,虽然说得过去,也总嫌牵强。白素吸了一口气:"他们的组织十分严密,这件事,或者知道的人不多,曾经议决,当作是特级秘密,那么,七叔你自然探听不到什么了!"
  七叔沉吟片刻:"也有可能……是为了维护一个人的威信,那样说来……那样说来……"
  七叔讲到这里,脸上不禁变色。
  我也大是骇然--因为一个组织,若是要为一个人隐瞒一段不光彩的历史,隐瞒到了连七叔这样地位的人,连一点消息也探听不出,那么,这个被维护的人,除了是最高首领之外,不可能是别人!
  因为谁都知道,除了最高首领一个人之外,其它任何人,就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样都被揪出来清算过,不知有多少莫名其妙的罪名,曾加在他们的身上,连"每天要吃一只鸡",都成为煌煌纪录在正式文件中的罪名,何况是这种明显违反纪律的"乱搞男女关系",当然也早被揭发了!
  只有最高首领,事情若发生在他的身上,谁又敢再提半个字?
  我感到吃惊的,并不是想到了事情发生在什么人身上的可能,而是进一步想到,若是组织有意要抹去这一段事实,那么,造成母女逃亡,引发敌人追捕,可能正是组织出卖了她们母女!
  这种情形虽然匪夷所思,但是发生在那样的组织中,并非不可能的事!
  如果是这样,那么,整件事,就是整个组织的丑恶,当然知其事者,绝不再提,七叔自然也就怎么也打探不出消息来了。
  想到这里,我也不由得面色发青。七叔沉声道:"你也想到当年敌人何由得知她们母女的行踪了?"
  我点了点头,白素也想到了,她低声道:"太卑鄙了!太卑鄙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只是有这个可能。"
  七叔站了起来,来回踱步,我忽然又感到一股寒意,涌上心头--那部小说的情节,突然涌上我的心头。同时,我也注意到白素神色有异,显然她也想到了这一点。
  七叔也知道我们想到了什么,他徐徐地道:"我也想到过了,她跳河逃生,结果成功,可是组织为了掩饰一个大人物的风流行为,把她……牺牲了……"
  白素喃喃地道:"不……不……"
  我盯着七叔:"如果是这样,你应该查得出一点蛛丝马迹来?"
  七叔苦笑:"组织真正的核心,只有不到十个人,如果秘密不出核心,那么,我不在这十个人之内,自然也无法得知。"
  我道:"铁蛋他--"
  七叔一挥手:"这小子,在那场动乱之中,若不是我力保他,早已性命难保,岂止断了腿而已。"
  七叔在这样说了之后,又凄然一笑:"谁知道不多久,我就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我闷哼一声:"历史上,有的是争天下成功之后,大杀功臣的事,这是民族的'优良传统',倒并不是什么人的创新意念。"
  白素沉声道:"说来说去,是再也没有那女子的消息了?"
  七叔点了点头:"多少年来,我一闭上眼睛,当年河上的那一幕,就历历再现。可是,始终打听不到她的半分消息,这人,就像是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
  我听得七叔这样说,心中一动,因为多少年来,我打听寻找七叔的下落,情形也差不多--七叔是消失在空气之中一样!
  谁又能料得到七叔摇身一变,成为当朝一品大臣呢?我道:"会不会她也彻底改变了容貌,改变了身分?"
  七叔双手一摊:"若是这样,那更难找了!"
  白素摇头:"我坚信,只要她不死,一定会去探视她的女儿。"
  我望了白素一眼,欲言又止--我心中所想的是"未必",她的母亲,就曾硬着心肠,留在苗疆,可是我又不能不承认白素所说有理--她母亲毕竟回来过,只不过不是探视女儿,而是把女儿的女儿带走了!
  那女子的性格,看是和白素的母亲陈大小姐相近,不去探视女儿,也不是什么怪事。
  我自然也明白,白素这样说,意思是,如果真正没有线索,从穆秀珍处下手,是一个办法,自然,先决条件是,穆秀珍必须就是当年那个女婴。
  七叔的故事,到这里,已经没有什么进展可言了。他经过了那么多年的努力,甚至因此参与了一个皇朝的建立"重要人物",依然一无所得,那又岂是我们坐在房间里讨论一下,就可以有结果的?
  我只好转换话题:"你急流勇退,只怕你会成为历史上最神秘的人物。"
  七叔喟叹:"历史是天下最假的东西,历史真相,永不为人所知,人们知道的,全是操纵历史的人想要人知道的事,像我,就明告死亡,不再有人知我真正的身世,也不会有人知我没有死。"
  我又道:"七叔,我们分离虽久,但是我看你的外貌,似乎还是可和我那印象之中吻合,不像是你曾经彻底地改变过容貌。"
  七叔听了,更不断抚脸:"当时,虽然容貌大变,但是骨头不断生长,长着长着,又长到了原来的样子,容貌也恢复了八成。"
  七叔所说的情形,我闻所未闻,听了已令人骇然,七叔又道:"由此可知,一个人不但命运,早已注定,就连他的外形如何,已早由遗传密码所决定的。"
  白素道:"黄蝉提供的资料说,盗走三件喇嘛教法物的人,计算机根据X光片组成的容貌,就和卫斯理一样,七叔和他,现在看来,也有五六分相似。"
  七叔感叹:"我本来已不想再问世事,但当年既然曾答应了那老喇嘛,总要忠人于事,真想不到,反倒误了喇嘛教的大事!"
  我不以为然:"这种大事,自然也是早有定数安排,不是任何力量所能改变的。"
  七叔苦笑:"其实,我也有一份私心--当年,不是为了要沉那三件法物入河,我也不会在滴水成冰的寒夜,在甲板上留连,自然也不会碰见那女子,一切都由那三件法物而起,于是我想--"
  他说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自然是他的想法十分不切实际之故。
  他想的是,那女子的出现,由三件法物而起,他再把三件法物弄到手,是不是会由此而再遇那女子呢?这种想法,自然是在绝望之余的妄想,几近幼稚,所以他就没有再说下去。
  我忽然想起一些事,就问他:"藏那三件法物的库房,属于极度秘密,何以你能如入无人之境?"
  七叔伸了一个懒腰:"这就和我的权位有关了,铁蛋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他,给他不少照顾,他后来视我为至交,他曾是那群女孩子的领导,那些女孩子之中,我最喜欢秋英,可看出她不是常人,就常和她接触,虽然我不知她真正来历,但也隐约可以猜到,她和喇嘛教有十分不寻常的关系。"
  我点了点头--七叔没有再向下说,我也没有再问,根本不必问,也可以知道情形是如何发展了。
  秋英是库房的主管,七叔通过她,要进入库房,自然再容易不过。
  追查失物的黄蝉,再精灵再有想象力,也绝计想不到盗宝人会是早已宣布死亡,又是她所熟悉的一个如此高级的首长。
  此举之奇,也可以说是奇至极点了。
  七叔又接连叹了几口气,一口喝干了半瓶酒,再伸一个懒腰,道:"我困了。"
  我忙道:"请到客房休息。"
  七叔站了起来,果然一脸倦色,他摇了摇头:"我告辞了。"
  我听出他说这四个字,大有别意,不禁吃了一惊,失声道:"你隐居也够久了,还想再进一步?"
  七叔坦然道:"是,这世上再无可牵挂之事,我自然也可以与世上一切事无关了。"
  我大摇其头:"怎能这样说?你还没有找自己心仪的人。"
  七叔的神色更疲倦:"我找过了,找不到--我已把当年发生的事,当作是一场幻梦,几十年梦不醒,到如今梦醒了,才知道在梦中做人,是何等可怜!"
  白素沉声道:"世人都在梦中做人。"
  七叔笑:"那就容我先醒--大梦谁先觉?我先醒一步,是我的福分。"
  我又道:"还有那个女婴,她是不是现在的穆秀珍,你也没有弄清楚。"
  七叔仍然望向远方:"你说了她现在生活很好,何必去打搅她?"
  这一点,我倒并不坚持,因为一个人若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有什么问题,自然什么问题也没有。一旦知道了,除了增加烦恼之外,不可能有别的结果。
  我再道:"还有那一堆数字,你还没解开它的谜。"
  七叔拍着手笑:"那是梦中的东西,我大梦已醒,又与我何干?"
  我在说到"那一堆数字"之际,顺手向红绫指了一指。因为红绫一直在专注那幅油布,好久了,连动也未曾动--这对于好动的红绫来说,少见之至。
  这时,我说得快,七叔响应得快,可是红绫,接得更快,她立即道:"那不是梦里的东西。"
  我们三个人都一怔,齐声问:"那是什么东西?"
  问了之后,七叔才觉得那与他声称的"大梦已醒"的态度,大不符合,所以搓着手,很是无奈。
  红绫的回答更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我又好气又好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再问,红绫扬着那幅油布,问:"爸,你说这是一种叫做'油布'的东西?"
  我一听话中有因,忙反问:"你说不是?"
 
五、异常反应
 
  红绫点头:"油布有桐油,棉布,还有什么?"
  她这样一问,连七叔也不禁倦容全消。
  红绫见我们都不出声,她又道:"这东西,没有油布应有的成分,那黑色的,也不是漆!"
  我疾声问:"那么,它是什么?"
  红绫答得干脆:"我不知道。"
  红绫说不知道,那就是真的不知道,我向七叔望去,七叔的神情,疑惑之至:"不是油布是什么?我一看就以为那是油布--一直以为那是油布,所以,从来也没有想过去化验它,看看这真是什么?"
  我伸手自红绫的手中,接过了那幅油布来,用手指搓了一下,那质感,除了油布之外,实在不可能是别的什么。我把它交给了白素,白素把它握在手中,神情也疑惑之至。我道:"简单,把它拿去化验就行。"
  我一面说,一面拿起一把剪刀,想把它剪下一角来作化验之用。可是剪刀在手,发现竟无从下手。因为上面写满了数字,几乎达一点空隙也没有,想剪下米粒大小的一块来,也在所不能。
  我向七叔望去,他伸手向自己的额头指了一指,意思是数字,他全部记在脑中,我摇头--这靠不住,八千多个数字,不论在第几位记错了一个,其涵义就可能相差十万八千里。
  七叔明白我的意思:"我有摄影纪录,也有可以放大的微型胶卷--我对计算机不是十分熟悉,但是你完全可以放心,把这些数字,输入计算机之后,再加以化验。"
  我吸了一口气:"把这些数字,输入计算机,是势在必行的事,要解开那么庞大数字的谜团,人力肯定无能为力,七叔,你能全权委托我进行。"
  七叔摊了摊手:"我把这段往事告诉你,就是还有此意--时不我予,我也没有时间去破解这个谜了。"
  七叔的这种感叹,并不是说他真正生命朝不保夕,那是上了年纪的人常有的感叹,我道:"那你就好好在这里休息,让我去进行。"
  七叔考虑了片刻,总算点了头。
  我向红绫望去:"你什么时候,有了触手就知物质质地的本领?"
  红绫叫了起来:"我不是触手就知,而是经过缜密的分析!"
  她一边说,一边指着自己的脑袋。
  我仍然不明白她何以有了这种本领,但在一旁的白素,已示意我别再问下去。我已知道发生在红绫身上的古怪事情甚多,有的早已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而且,红绫本身也难以向我解释明白,所以我便不再问,改口道:"这事,最好委托戈壁沙漠去做。"
  白素道:"他们……好奇心太甚,只怕七叔不愿意他当年的事,广为流传……"
  七叔立时道:"说得对。"
  我想了一想:"可以说明在先,只做事,不准问。"
  我这时,提出要戈壁沙漠来帮助对付,包括了要请他们把这八千多个数字输入计算机,也要他们化验"油布"和书写数字的"漆"的质地成分种种事情在内。
  要做这些事,戈壁沙漠自然胜任有余,我其时,并未想到,事情会有意料之外的突破,只是在考虑如何可以不伤他们的自尊心,又杜绝他们的好奇心。
  并不是我对他们不信任,只是我感到七叔的故事,牵涉到很多人的秘密,尤其是穆秀珍的身世,所以我不以为太多人知道,是一件好事。
  白素明白我的意思,她道:"分开来先把那堆数字给他们,等到我和秀珍取得了联络之后,看她的意思如何,再作打算!"
  我大表同意,于是,白素把油布上的数字影印,我和戈壁沙漠联络。
  本来,这两人一听到我的电话,每次都是兴高采烈,唯恐我在进行的事,没他们的份,总是立刻飞奔而来。可是这一次,竟然大是不同,电话一打通,我道:"有一件事,想和两位一起研究研究。"
  我说了之后,足有四十八秒,电话的那头,竟然没有反应。我"喂喂"了几声,才听得两人道:"对不起,卫斯理,我们近来很忙--忙得屎流屁流,简直连放屁的时间也没有,不能帮你。"
  我素知两人说话夸张,但是忙到了"连放屁的时间也没有",就未免太过分了。
  这两个家伙,竟然"吊起来卖",端其臭架子,这令我有点恼火,我道:"我这里的事,揭开就有趣--是你们自己曾求我的,若是有神秘之事,需要探索,不要忘了你们的一份。"
  两人犹豫了一下,可知我的话,已经打动了他们的好奇心。
  可是,接下来,他们的话,仍然是拒绝:"对不起,卫斯理,我们实在太忙了,真的,手头上的事,一秒钟也放不下--一秒钟都不浪费,也不知道有生之年,是不是能够做得完。"
  我大是恼怒,这两个家伙,竟一再推三搪四,我大声道:"做不完,就带进棺材去做!"
  两人竟然不以为忤,长叹一声:"要是真能带进棺材去做,那就好了。"
  我不禁感到自己大是不对,不应该这样对待他们--在许多事情上,他们两人,以他们过人的才智,帮助我解决了许多疑难。如今他们推辞,必然有他们的原因,我怎能强人所难?
  这么一想,我大是内疚:"对不起,我太自私了--我想你们研究的事,不是我自己的事。"
  两人道:"我们现在在忙的,也不是自己的事。"
  我进一步提出:"我是不是帮得上忙?"
  两人迟疑了一下,我听得他们像是低声争辩了几句,才听得他们道:"我们……需要和一座大型计算机取得联络,要和那大型计算机沟通,通过它,分析一些资料,你能帮我们?"
  我听了之后,不禁呆了一呆--我正想借他们的计算机设备,来分析这一堆神秘数字,谁知道他们还需要大型计算机的协助。
  我想了想:"我知道,在欧洲的云氏工业集团,他们拥有全欧洲最大的--"
  我的话可没有说完,突然听到戈壁沙漠发出了一下怪叫声,像是触了电一样,紧接着,电话就挂断了!
  我不禁大吃一惊--这情节,倒有点像紧张电影中的情节--电话打到一半,对方那边,忽然发生了变故。
  我赶紧放下电话,略定了定神,白素已递过另一具电话来。
  我接过电话,拨戈壁沙漠的号码,可是才拨到一半,原来的电话已响起,白素按按掣,就听到了戈壁沙漠的声音,两人在齐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他们道歉,这证明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变故。我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
  两人支吾了一阵,才道:"我们太忙,一面通话,一面工作,所以忙中有错。"
  我大喝一声:"见鬼,究竟在弄什么花样,从实招来,要是不说--"
  我还没有说出下文,两人已经怪叫:"就是不说!"
  这两人就是如此可爱,他们并不否认他们心中有事,只是说"不说"!
  我叹了一声:"多年交情,原来如此!"
  两人一听,叫起屈来:"卫斯理,你也不见得每一件事都对我们说,何况,那是别人的事!"
  想起在找他们之前,我还花了一番心思,如何对待他们,我不禁大是惭愧,忙道:"是,代他人守秘密,是做人的起码道德--等你们发觉了之后,是不是可以帮我这个忙?还有,云氏工业集团的计算机,你们要不要?"
  两人又像是被鬼捏住了颈子一样叫了起来:"不要!不要!绝不要。"
  我心中疑惑之至:云氏工业集团的大型计算机设备,号称全欧洲首屈一指,而且云四风和穆秀珍都是熟人,一说即合,为什么戈壁沙漠会对之有如此的抗拒?
  其它的大型计算机组合,虽然也可以借得到,但是却要大费周章!
  我闷哼了一声:"我只当你们需要大型计算机,不知道你们还要选择性地接纳!"
  两人急忙道:"不要了,什么也不要了,就当我们没有提过!"
  我心中更是疑惑,一时之间,想不出其中原因来,向白素看去,只见她眉心打结,也正在思索。我赌气道:"不提就不提!"
  就在这时,白素开口:"戈先生,沙先生!"
  两人忙道:"阿嫂太客气了,叫我们的名字就行。"
  白素道:"本来,我们要两位帮忙解决的,是一大堆数字之谜。"
  这句话一出口,只听得电话那面,传来了"嗖"地一声响,两个人一起倒抽了一口凉气,接着,两个人就像是捱了闷棍一般,没有了声息。
  白素向我扬了扬眉,我只知道白素这一句话,起了相当大的作用,可是我却不知道这作用如何会发生。
  后来,白素笑我:"这不是好现象,怎么你的反应,变得如此迟钝了?"
  我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只能说你的反应更灵敏了,我怎么能想到有这么微妙的联系在!"
  白素又安慰我:"我也是灵光一闪,从他们的异常反应之中,得到了灵感。"
  我向她拱手,表示叹服。
  白素的"灵光一闪"是这样来的:戈壁沙漠在两次听到了"云氏工业集团大型计算机"之后,都有异常的反应,于是在她的脑中,先闪出了云四风,穆秀珍的名字(我也曾想到过,可是我没有像她那样进一步说下去),然后,她立即想到,我们要解决的那一堆数字,来自一个女婴的襁褓,而这个女婴有可能是穆秀珍。
  就像是演算数学题一样,她找到了相同的因子:穆秀珍。接着,她就想到,如果事情有关穆秀珍的秘密,而穆秀珍又不想任何人知道,自然不能通过云氏集团的计算机来解决--这就是两人有异常反应的原因。
  而那堆数字,和穆秀珍身世有关的可能甚大,会不会穆秀珍亦有了这堆数字,知道和她自己有关,正帮助戈壁沙漠在解决呢?
  一想到这里,两种全然不相干的事,就有了联系,所以她就冒出了这一句话来。
  如果她设想全然不符事实,戈壁沙漠自然不知道白素在说什么,而如果她料中,那么,她这句话,就有雷霆万钧之力!
  现在,从戈壁沙漠两人的反应来看,白素的那句话,起作用了!
  我当时只知起作用,并不知就里,但是就势帮腔,我却是懂的。我立时道:"是一大堆数字,八千多个!"
  我这句话才一出,就听到一阵淅沥哗啦,难以解释的声音。
  我估计,那是两人在听了我的话之后,有了相当过激的反应,例如直跳了起来等等,碰翻了不知什么东西而造成的。我沉声道:"两位多保重!"
  只听得两人呻吟也似的声音传来:"八千……八千……八千……"
  他们连说了三声"八千",那更使我和白素肯定,他们的怪异反常行为,正是和这堆数字有关!
  而且,我们也进一步肯定了,这一堆数字,和穆秀珍有关--至于有关到了什么程度,和何以有关,这时我们自然无法深究。
  而就在两人的"八千"声中,我和白素齐声接了上去:"三百--"
  两人又发出了一下类似呻吟的声响,接下来的声音,很是微弱,有点气若游丝的味道,他们说的是:"--四十--四十--"
  我大声道:"一--"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一"字,但是却力道甚大,轰得戈壁沙漠,足有一分钟出不了声,我"喂"了几十下,他们才有了反应。
  他们一有反应,却甚出我的意料之外,他们一起埋怨起穆秀珍来。两人道:"云夫人也真是,要我们对天赌咒,不能泄露秘密,他自己又去找卫斯理和白素,这……真是太欺负人了!"
  两人的语调,真是伤心欲绝,而他们的话,也证明了在他们手上的那堆数字,真是和穆秀珍有关,是穆秀珍找他们进行研究的。
  不知道为什么穆秀珍不肯让别人知道,看起来,竟像是她的丈夫云四风也不知情。
  而这时,我真是心花怒放之至,因为这是一大突破--这堆谜一样的数字,当年那女婴是否穆秀珍等等,多年来的疑问,却可以有一个突破!
  而许多疑团,在有了一个突破之后,往往就离水落石出之期不远了!
  我大声道:"两位,我们是不是要对一对那堆数字,从头对起,还是从尾对起?"
  戈壁沙漠喘着气,一口气说了二十个数字,正是那堆数字的头二十个,我接下去,也念了二十个,两人叫了起来:"不必对了,不必对了,云夫人真是,唉,云夫人真是……太……太……"
  听到两人恨声不绝,白素柔声道:"两位怪错人了,我们手头上的这组数字,并非来自云夫人,而是另有获得的途径。"
  两人"啊"地一声,像是意外之至,他们的脑筋极灵活:"要是两方面来路一对证,对解开这组数字之谜,大有帮助!"
  我说道:"是啊,云夫人可有告诉你们这组数字,她自何处得来?"
  两人叹了一声:"没有,而且,她也要求我们,不要追问。"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道:"那么,请两位立刻和她联络,与她一起到我们这里来,我相信双方印证,可以有大突破。"
  两人道:"是……是……但你们--"
  我忙道:"当然我们也找她。"
  穆秀珍已成了事情的关键人物,在戈壁沙漠连声答应,通话完毕之后,白素眉心打结,神情怅然:"秀珍竟不来找我们相助,而去找戈壁沙漠,这未免令人伤心。"
  我知道白素和穆秀珍一见如故,十分投契,知己好友有事去找别人,不找她,这自然令人不快。
  但是我很快就找到了安慰她的话:"这事,其中一定还有很多隐瞒的内情,她不愿让她身边的人知道,亲如她的丈夫,只怕也不知道,不然,戈壁沙漠不会一听云氏集团,就有异常反应。还有,她堂姐木兰花的本领还小了吗?我看她连木兰花都瞒着。"
  这一番话,合情合理,令白素为之释怀。她沉声道:"如今单等她出现了。"
  红绫在一旁,直到此际,才冒出了一句:"事情和秀珍姨有关?"
  白素点头:"可能有关!"
  我们都留意到了红绫一直在专注那组数字,也知道她的脑部活动与常人有异,她先是发现了那些数字,并非用漆写在油布之上,这一发现,已是一个极大突破。所以我和白素,异口同声地问:"你又有什么发现?"
  红绫现出茫然神色:"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但是,她随即又现出十分具信心的神情:"不过不要紧,真没有办法了,我可以去找妈妈的妈妈。"
  我和白素一听,都不禁笑了起来--还以为她有什么办法,原来还是小孩子的办法,有了困难,去找大人。但是转念一想,红绫的外婆,白素的妈妈,早已成了外星人,生命形成有了彻底的改变,和地球人相比,也是"神仙"的地位了。
  那么,在地球人眼中看来,深不可测的一堆数字,对她来说,是不是可以一目了然呢?
  这就像普通人面对复杂的数学演算,全然不知解法,但是数学家却完全可了解一样。
  数字,本来只是一种代表性的符号,它的本身,什么意义也没有,但是一经组合变化,却可以代表一切,不但可以代表地球上的万事万物,甚至宇宙间的万事万物,也可以用数字的组合来代表。
  如果问题真正到了我们的能力难以解决的地步,那么,红绫的办法,就是极好的办法。
  白素先笑了起来:"事情真是和秀珍姨有关,我看你真的要帮她!"
  想来红绫是感到,能为她的秀珍姨出点力,是很高兴的事--她和穆秀珍性情相近,十分投契。所以,她一举发出了好几下欢呼声。
  不过,她又道:"若是凭我自己的力量,能解开这堆数字之谜,自然更好。"
  我和白素一起道:"那当然,不过,你可也别太辛苦了,尽自己能力就好。"
  红绫欣然答应。我性子急,第二天,就把那"油布"拿到一个设备完善的化验室之中,去找他们的负责人,那是我相识多年的朋友。
  他一听得我有东西找他化验,就大是紧张,亲自出手,并允许我在一旁参加。
  在经过了各项测试之后,最后是光谱试验,在萤光幕上出现的,是一片银灰色的光芒。
  我性子急,连声道:"怎么样,究竟是什么?"
  所长一脸苦笑:"卫斯理,好象认识你以来,你交给我化验的东西,没有一样是有结果的!"
  整个过程,我在一旁,我当然可以知道,那几十道化验程序,没有一道是有结果的,我刚才那一问,只不过存着万一的希望而已。
  我伸手向他的肩头拍了几下:"别难过,我等于已经知道结果了。"
  他用疑惑的眼光望向我,我道:"我可以肯定,这里的设备,加上你的专业知识,只要是地球上可以叫得出名堂的东西,在你这里,就一定会有化验的结果--这就是我要知道的结果。"
  所长的神情,本来很是沮丧,听到了我这几句话,他的脸上,才算是又有了生气,他连声道:"你真会给人鼓励,谢谢你,真谢谢你。"
  我把那幅"油布",郑而重之地藏好,回家去,向七叔和白素,说出了经过,红绫带着她的那头鹰,躲到一株大树上去,她告诉白素,她"需要一个好一点的环境,去研究那堆数字"。
  七叔和白素听了,都半晌不语,我摊了摊手:"虽然又是这样,但这是事实,这堆数字,和记录数字的物体,都不属于地球。"
  白素默然,七叔却"呵呵"大笑起来,我听出他的笑声之中,有明显的不同意和嘲弄之意。
  我望向他,他直指着我:"你记述的古怪事太多,而且太投入了,以至把事情都定在一个公式的范围之内了!"
  我抗辩:"科学的事实是:经过化验,不能确定这是什么东西,所以我的结论是这东西不属于地球。"
  白素竟也站在七叔一边,她道:"你忽略了一个事实。"
 
六、命数
 
  我扬眉:"请指出这个被我忽略了的事实。"
  白素道:"数字的表达形式,完全属于地球。"
  我呆了一呆,是的,我忽略了这一个事实,但是我有我的想法:"假设,一个外星人要把一些讯息,表达给地球人知道,那么,必然会运用地球人对讯息的表达方法。"
  七叔的意见,显然和白素一致,他道:"如果外星人要对地球人表达讯息,不光是运用地球讯号,而且也会用地球人明白的方法。"
  我点头:"是,我们不明白这堆数字表示什么,那只是我们的问题--你把计算机软体交到原始人的手中,他也绝不知道那是一种讯息的传递,可是计算机软件,却是地球人表达讯息的方式。"
  七叔闷哼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若干年后,人类一看这堆数字,就可以知道它的含义?"
  我吸了一口气:"大抵如此。"
  七叔和白素半晌不语,才问:"你这样的假设,达成什么样的结论?"
  我苦笑:"没有结论,因为我们对那女子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之下获得这堆数字的,一无所知,但是却可以继续假设下去。"
  七叔伸手在额上轻敲了两下:"嗯,用典型的卫氏假设法?"
  我很认真地回答:"七叔,这卫氏假设法,是累积经验、知识而得来,而经验和知识,有很主要的部分,来自你的影响和教导!"
  七叔"呵呵"笑了起来:"不敢当得很--且让我来假设下去--那女子,在其时某地,遇上了一个外星朋友,那外星朋友,把这堆数字给了那女子……"
  七叔说到这里,向我望了一眼,我颔首表示同意。
  七叔又道:"外星朋友可能告诉了那女子这堆数字的含义,也可能没有。但必然使那女子知道了这堆数字的重要性,所以,那女子才把写了数字的'油布',郑而重之,藏了起来,并且把孩子在危急时,托给了可靠的人!"
  我点点头,但补充:"那女子的危险处境,是纯地球式的,和宇宙天体,外星朋友无关。"
  七叔和白素的态度,略有保留,但同意了我的说法。
  七叔又道:"可是,那女子在托婴之时,为什么不对我说明有这个秘密在婴孩的身上?"
  白素道:"她可能认为自己不久就可以脱险,可以得回孩子,得回秘密,那么,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假设她知道那堆数字的含义,那么她必然认为,秘密少一个人知道好一点。"
  白素说了之后,略顿了一顿:"谁知道她一去之后,就此下落不明。"
  我补充一句:"数字藏在婴儿身上,是不是可能和婴儿有关?且假设那婴儿就是穆秀珍,那么,穆秀珍又从何处,得到了这堆数字?"
  七叔不耐烦起来:"这不叫假设,叫不断地提问题,而又没有一个问题有答案!"
  我道:"看来你对'卫氏假设法'不够了解--要有答案,必须先有问题!"
  七叔瞪了我一眼,我忙举手:"现在,至少多了一个能解决问题的关键人物!"
  七叔闷哼了一声:"谁?"
  我道:"除了那女子之外,我们现在,知道穆秀珍也知道那一堆数字,这是一大突破,而且,要找穆秀珍,不是难事!"
  七叔总算接受了我的看法,他喃喃地道:"真怪,穆秀珍……秀珍她是从哪里得到这堆数字的?"
  我道:"这就是问题的最大关键--我假设,是那女子和秀珍,母女相会,她给她的。"
  我口中的"母女相会"中的"母",自然是指七叔当年在船上遇到的那女子而言。七叔一听之下,就有点着魔,他喃喃地道:"母女相会……母女相会……她会想到去看女儿,为什么会想不到来看看我?"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道:"你整个变了样子,又改名换姓的,这些年来,我们也用尽了心机,打听你的消息,又还不是一点结果都没有!"
  七叔"呀"地一声,如梦初醒:"是啊,我在找她,她也在找我!我找不到她,她也一样找不到我。"
  我道:"我打听你的下落,也只探听到你曾到过穆家庄为止,接着就是下落不明了,想来她打听你的下落,也是到此为止。"
  七叔一拍大腿:"瞧啊,此所以她能和秀珍母女相会,因为从我曾到穆家庄这一点上,她能猜到,孩子被留在穆家庄了!"
  我知道,要循此线索分析下去,非肯定穆秀珍就是当年那女婴不可。
  虽然这一点的可能性也极高--"秀珍"虽然是一个普通的女性名字,但姓穆的人并不是大姓。当然,一切还都要等穆秀珍来到,证明她确是穆家庄的人,证明她确曾母女相会过,说出她得到那堆数字的经过,才会有更进一步的突破。
  我也说过,要找穆秀珍并不难--确然如此,以前几次,我想和她联络,都很快可以如愿,更何况现在,她有事托戈壁沙漠在进行,必然要和两人联络。
  可是事情却有点古怪,一连七八天,我和戈壁沙漠,每天早晚联络一次,都没有穆秀珍的消息。
  到了第十天,我忍不住,和她的丈夫云四风联络,云四风大是讶异:"从上次到现在,你一直没有找到她?"
  我觉得抱歉:"是的,所以才再来打搅你。"
  云四风道:"我也不知道她在何处,她经常很久没有联络,我也习惯了。"
  我只好反过来安慰他:"是啊,她行踪如神龙见首,是大家都知道的!"
  白素在我和云四风联络之后,对我道:"尽可能别再去找他了,倒惹他担心。"
  我只好苦笑--在这期间,最不耐烦的,要算是七叔了,他学红绫,也每天对着那堆数字看,每天问红绫三四遍:"娃子,可有头绪?"
  红绫每次的答复,也都是摇头。
  我和白素,也没有闲着,一样在研究那堆数字,并且和几个密码专家联络过。
  几个专家的意见一致,动作也一致--先说他们的动作,都是一个劲儿地摇头。我不满:"你们不是专家么?专家的专长不是剖解密码么?为什么除了摇头,什么都说不上去?"
  他们的回答是:"你不能随便弄一大堆乱七八槽的数字来,就称之为密码。密码虽然有几千种,但只要是密码,一定是用来传递讯息之用,就有一定的规律。别看数字只有十个,但是组合起来,却是千变万化。密码可以由两个数字起,组成无数组,但用密码来表示讯息,必然有许多组是重复出现的,也就可以从重复出现的次数多寡之中,找到文字运用的规律。可是这一堆数字,难以分组,也绝非重复出现的数字组合,所以,这堆数字,不是密码--不属于密码的范畴!"
  解释得足够详细的了,但仍然解不开谜,我没好气地问:"那它是什么?"
  专家就是从这时开始摇头的:"不知道,或许只是一组数字,或许有特殊的意义,别以为数字多,含义就一定大,圆周率就算计到三万位,仍然只是圆周率。"
  我闷哼一声,其中一个专家道:"卫斯理,在你的记述之中,不是屡屡提及'生命密码'么?或许,这就是某一生命形成的密码,还在人类的知识范围之外,请恕我们这些地球人无能为力!"
  另一个专家,对我轻视他们的态度,大大不满,竟口出恶言:"去找你的外星人相好找答案好了!"
  我本来想反唇相讥,可是一转念之间,也就不再和那种只知道地球有人,不知道天外有天的人一般见识。
  专家之中,只有一个,资格极老的,他的一番话,颇有见地。他道:"一堆数字所代表的讯息,可以是任何讯息,也可以是极简单,也可以极复杂,所谓'密码',只不过是人拿数字来作捉迷藏游戏的工具而已,和真正数字所能代表的天地,毫不相干,我们不能给你答案,是你找错人了,不是我们无能!"
  我苦笑:"那我应该找谁?"
  老专家吸了一口气:"或许,正如刚才我那位同行所说,应该去找你的外星朋友。"
  我也跟着苦笑,无功而退。
  这时候,时间已过去了约有半个月,穆秀珍还是音讯全无。
  我和白素论及那批密码专家的话,白素忽然道:"上次,穆秀珍说有很大的困扰,要求有超能力的人帮忙,你介绍了什么人给她?"
  我记起来了,那一次,是在大富豪陶启泉的小岛上,穆秀珍虽然没有对我们说什么,但是在陶启泉的口中,我们知道她正受着一些事困扰,陶启泉佩服她竟能若无其事--她也真的若无其事,还坚持要留在岛上,教红绫潜水,后来还是我们有事要急起苗疆,这才分了手的。
  那次,我介绍给她,希望能给她助力的人是康维十七世。康维是我所认识者之中,最怪的一个人,他是一个"活了的机械人",是宇宙之中的一种新生命形式--非生物性的生命。
  康维几乎可以说是无所不能的,他的脑部"记忆库"中所储藏的资料之丰富,别说在地球上无人能及,在整个宇宙之中,也非同凡响,因为他来自三晶星,而三晶星人的文明,走在宇宙芸芸众星的前列,而他又是三晶星科学发展的前锋!
  当时,穆秀珍就曾大喜过望,立刻要去见他。后来她是不是和康维见了面,我不得而知,我也不知当时穆秀珍的烦恼是什么,是不是和如今的这件事有关系。但无论如何,从康维处了解一下穆秀珍,至少了解一下她当时有什么困扰,也不会有害处。
  何况康维这个人有趣之至,由于当初他的设计,是完全依照地球人的思想行为,所以,他和地球人,根本没有分别,绝不似外星人。
  我和康维的交往不深--原振侠医生和他交情好得多。但我们也不是全无渊源,至少,他如今的爱妻柳絮,能够摆脱组织的纠缠,成为一个自由人,我也曾参与其事。已有相当时日没和他联络了,不妨在他那里,打探一下穆秀珍的事。
  康维有一个联络的计算机密码传给我,我一直没有用过。一来,运用计算机联络,我不是很熟练,二来,我始终认为,他这种形式的"新生命",总有点异样,没有什么事,也就不必距离太近了。
  决定了和康维联络,我在计算机桌前,坐了下来,按下了一连串的键钮,早些年,我曾在记述中预言:总有一天,人离开计算机,就无法生活。这"总有一天"来得好快,早已在无声无息之中掩到了;现在,没有了计算机,人类已经无法生活了。
  如今的所谓"现代化生活",究竟是人在驾御计算机,还是人像婴儿依赖乳汁一样,依赖计算机,没有了计算机就不能生活,实在已经很明显了。只不过许多人还在自我陶醉,不自觉察而已。
  如果有一朝,计算机活了,也就是人类的末日--而康维却正是活了的计算机,我之所以不愿意主动和康维来往,原因也正在于此。
  但我实际上并不排斥康维,我甚至在想,有朝一日,若是地球上的计算机,全部活了,而它们在活了之后,能够和康维一样,没有生物性生命的残杀同类的遗传,反倒发挥了生物性生命几千年来,通过种种方法想发挥而成绩不彰的良知,那么,世界或许会变得更可爱些!
  别以为那是很久远的事--就像人类依赖计算机生活的时代悄没声地迅速到来一样,这日子,也必然会在不知不觉中出现。
  我一面使用计算机和康维联络--一面各种想法,纷至沓来,心绪甚乱。
  过了一会,只见计算机终端机的萤光幕上,出现了"哈哈"的字样。
  一看到这样的字样,就犹如大胡子康维,站在面前一样。
  我还必须肯定那是他自己,还是他的计算机设施在代答。我又操作了片刻,萤光幕上,一行一行,先出现看来没有意义的线条,不多久,这些线条,就形成了一幅人像,正是看来豪迈的大胡子康维。
  在屏幕上的康维,向我单着眼,眨了几下,就现出了文字:"卫君,你好,秋月明朗,湖景真人,盍兴手来,共谋一醉?"
  我回了过去:"有事相询--年前,曾介绍穆秀珍女士找阁下,有事求助,不知情形如何?"
  康维略有犹豫的神情,他的回答是:"穆女士来过,相见甚欢。"
  然后,不等我再问,他又道:"彼与我商议之事,曾一再叮嘱,不能外泄,也曾答允,故无可奉告。"
  我连打了三个"哼"过去,在屏幕上的康维,大有为难之处,可是仍然摇头。
  我没好气:"好了,不理穆女士之事,我有一堆数字,不知何解,请你告知。"
  康维高兴起来:"放马过来,必然三个回合,手起刀落,斩来将于马前。"
  他这个机械人,由于输入资料的缘故,对有些语言文字,缺乏活学活用的经验,所以行文造句,有点古怪,不过,当然我都能理解。
  我立时告诉他:"你记下了,数字一共是八千三百四十一个。"
  康维一怔,不等我把数字打过去,他竟已一下子,回了十来个数字过来,正是那一堆数字开头的十来个。我立时表示:"正是,原来你早已接触过这堆数字。"
  他的回答说:"正是,原来你早已接触过穆秀珍!"
  我吸了一口气,从他的反应之中,我已经可以知道穆秀珍当日找他求助的是什么了。
  穆秀珍不知从何处得到了这堆数字,又知道数字和她自身有关,所以到处求人帮助,想解开这堆数字之谜。
  而令我疑惑的是,看来,康维十七世竟然也对这堆数字无能为力,因为,若是在康维处有了答案,她就不会再去找戈壁沙漠了。
  那是什么样的难题,竟连康维十七世,也难以对它有结论?真是太不可思议!
  我于是问:"这堆数字,你对之一无所知?"
  康维的回答,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萤光幕上,出现了一个大大的"不"字,遮过了他的脸面。
  我忙打了七八个问号过去。
  可是康维却迟迟未有回答,我在屏幕上,看到他的神情,犹豫不决,我耐心等了足有一分钟,才算得到了他的回音,可是那竟然是:"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我不禁勃然大怒,一拳打向键盘,计算机立时发出了一阵如同呻吟般的声响。
  康维响应了好几个"稍安",又道:"请不要发怒--且等我想一想。"
  在屏幕上他现出来的神情,更是犹豫,我为我刚才的暴躁行动道歉:"你不必考虑我是不是听得明白,你自管说好了。"
  康维点了点头,但仍没有开始说什么。
  他在约两分钟之后,才开始向我解说他对那堆数字的理解。余下来的时间中,我们都在讨论着有关这堆数字的一些状况。
  需要说明的有两点,第一,我和康维,一直通过计算机在"交谈",这种沟通的方式,十分特别,而且由于设备的缘故,我可以在屏幕上看到他实时的反应行动,他带着不到我的。而且,我们互相之间,听不见对方的声音,只是通过文字在沟通。
  当然,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通过通讯设备,听到对方的声音,但当时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一点,或许是由于讨论一开始,我就被讨论的内容吸引住了,所以没有想到要转换沟通的方式,而对康维来说,发出声音表达意思,和用文字来表达,都是一样的运作过程,没有分别。
  而我在记述的时候,为了避免这种特殊沟通方式所引起的叙述方面的困难,所以就当它是如常的交谈好了。
  第二,讨论的内容极玄,有不少处,我当时听不懂,后来虽然力求理解,也得着不大,所以这一部分会变得闷而乏味(人对于自己无法理解的事,都会有如是反应),所以我就略去了。
  我把主要的,而且,玄得人人都会感到兴趣的记述下来--有了这些,也可以对那堆数字有了初步了解,实际上,要了解数字的秘奥,那是人类知识范畴之外的事,我们既然身为地球人,自然不能也无法太贪心。
  康维用一声长叹开始,我看到他的神情苦恼,接着,他道:"这一堆数字,说不寻常,它奇特之至,说寻常,它又普通之极。"
  我呆了一呆:"先说它的不寻常处。"
  康维回答是:"照说,应该没有人能得到这堆数字,它存在,但是属于一个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我皱着眉,一时之间,仍不知他何所指,只好再问:"再说它的普通处。"
  康维浓眉一扬:"它普通得人人都有,不但是人,所有的生物,微不足道如一株野草,一只小虫,高级到如人,如灵长类的动物,个个都拥有一大堆数字,个个不同。"
  我失声道:"生命密码!"
  康维道:"是,可以如此称呼它,生命--不管是什么样的生命,只要是生物性的生命,就完全受一堆数字所控制,绝不能越出半分,这堆数字规定了生命是一株草,这株草就必然依照数字规定的模式生长。数字规定了生命是一只蛾,这只蛾就世世代代,照着数字规定的程序生长,这堆数字,有点像输入计算机的一个程序,程序一经输入,以后的发展,也就确定了。"
  这一段话,我颇能理解,同时,也明白了康维所说的"不寻常",因为人类早已知道生命密码的存在。人类对命数的研究,自几千年之前已经开始了,但是至今为止,实实在在,还没有听说什么人,已掌握了命数,已可以把生物的生命密码列出来了。
  所以,这一堆数字,如果是某一种生物的完整生命密码,那么,这是了不起的一个大发现。
  接下来的一个问题,自然而然,不可能问别的,我问:"这是什么生物的生命密码?"
  康维的回答简单之至,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人!"
  当然是人,谁会把一只水螅的生命密码如此郑而重之记下来。
  接下的一个问题,更是必然的了:"那是什么人的命数?"
  我自然而然,用了"命数"这个现成的词,替代了"生命密码"这个词,是由于我明白,那一大堆数字,确然是生命之数,一个人是高是矮,是俊是丑,是强是弱,是聪明是愚鲁,是胸怀大志是乐天知命,是豪气干云是鬼胎小人,是富贵是贫贱,是叱咤风云是没没无闻,全都在这堆数字之中了。
  这堆数字,显示了一个人的一生,是一个人一生早已输入的程序,这个人的一生,任何生命的细节,都将根据这堆数字,一丝不苟地一一执行,不能也不会违反,这就是命数。
 
七、算式
 
  我已知道,一个人的一生,事无巨细,都在这堆命数之中,巨,可以到这个人忽然起了替代当朝皇帝之念,因而造反成了新皇帝。细,可以到这个人某年某月某日,想吃一顿红烧肉而不果,结果吃了一条红烧鱼。
  一切都已设定,设定在这一堆数字之中,所以,这堆数字,就叫"命数"。
  人类早就知道生命是由这样的一堆数字操纵,所以千方百计,想要找出数字所显示的答案来。在这一方面的努力,以中国人最为有成绩,中国人在古旧悠久的文明之中,有一科是专攻命数的。
  这一科通过种种的计算方法,企图解开命数的奥秘,其成就在全人类中,首屈一指。
  但虽说在人类之中已首屈一指,并不代表它的成就极大;相反,成就极少,几乎连命数的皮毛,都未能有所了解。
  但已不能说研究完全无成绩,在这一方面的成就,西洋的占星术,只能说是幼儿园的低班,而中国的各种占算之术,虽不能说是登堂入室,已窥命数的奥秘,但也至少已有小学的程度了。
  中国人在向命数这个神秘领域进攻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时,就已经蕴含了命数的秘密,因而进一步创造了"天干"、"地支",六十年一个循环的计算方法,把人的出生年月日时,演变为一连串的数字--那就是我们熟悉的"八字"算命法了。
  通过这种方法,确然可以把一个人一生中的大事,粗略地提前知道,但是准确的程度却并不高。在各家各派的术数之中,准确程度颇高的,是所谓"铁板神数",据说传自宋代的邵康节。邵康节是一个术士,他留下了一部奇书,这部奇书,以数字和文字解合组成,数字在前,文字在后,而数字和文字,互相呼应。
  据习此术数的术士称,世上芸芸众生,所有的命运,全在这部奇书之中,只要找到了与某一个人命数有关的数字,对照这个数字相应的文字,文字就展示了这某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这种情形,不是和计算机设定了资料,再去按键令之显示,十分相似吗?
  那位传下奇书的邵康节,如果是地球人,相信他难以在生命密码上,会有这样的突破。那么,"奇书"自何而来,也就有了顺理成章的假设--那是外星人研究地球人生命密码的数据。
  而据如今存世的"奇书"来看,那只不过是资料中极少的一部分,绝不是全部;如能看见全部,那么根据这些资料,早就可以解开全部生命密码之谜,不会像如今那样,只能通过术士的计算,而得知一部分事实。
  如今存世的"奇书",确然涉及生命密码的奥秘,通过计算所得的数字,可以知道一个人生命之中,已发生的许多事,早已设定了的许多事,和还未发生,但必然会发生的若干事。
  这种奇妙的现象,只要用"生命密码决定人的一生"这个原则去解释,也就没有甚么神秘了--人的一生,是早已设定的程序,所谓"一生",就是随着时间,把程序一一演绎出来!
  也正是如此,人的一生,才是一生,如果早已什么都知道了,这一生怎么过?可是偏偏有那么多人,热中于"提前知道"!
  也幸而如今通过术数,能使人提前知道的,只是一鳞半爪,而且,也令人半信半疑,这才趣味盎然。
  康维十七世说那一大堆数字,是一个人的生命密码,数字竟高达八千多位,那就算不是一个人的全部生命密码,也必然是其中的很大一部分了。
  也就是说,通过这堆数字,可以知道某一个人一生的命运,这位某君,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会发生某种里,都可以知道--那是一个人一生已经设定的程序,这个人的一生,都将依据这堆数字运作。
  这堆数字,对其他人来说,意义不大,但是对这些当事人来说,却是头等的大事,那是他的一生!
  所以,我自然而然问:"那是谁的生命密码?"
  康维的回答是:"不知道。"
  我心跳加剧,说:"据我所知,这堆数字,曾在一个女婴的襁褓之中被发现,而这个女婴,很可能就是穆秀珍。"
  我并没有直说,那堆数字可能是穆秀珍的生命密码,但我这样说了,康维当然明白我的意思。他过了片刻才回答我:"你令我为难了。"
  我忙道:"如果我们在讨论的事,和穆秀珍有关,请相信我,我们都是为了想帮助她!"
  康维神情为难,他一面摇头,一面对我的话作出反应:"我可以告诉你,她曾要求我检查她的生命密码--"
  我吃了一惊:"你竟掌握了这个技术?"
  康维道:"我所掌握的,比人类所掌握的,只不过多一点点,譬如说,人类已经可以把遗传密码,计算分析到了八十位数字,我至多只不过能计算到一百位。至于上千位,甚至八千多位,那是难以想象的事--穆秀珍要我做的事,人类也可以做得到。"
  我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伸手在胸口搓揉了几下道:"结果是--"
  康维回答:"不是她的生命密码,可以肯定,那不是她的生命密码。"我皱着眉,康维接着又道:"我所能给她的帮助,也到此为止,所以她离去了。她曾要我答应,绝不能把这事告诉别人,你已经令我违背了承诺。"
  我只得道:"你也知道我不是随随便便的'别人'。"
  康维的神情无可奈何,我却还未满足,我又问:"穆女士可有告诉你,她是从何处得到那堆数字的?"
  康维的回答是:"没有。"
  我又道:"据我所知,穆女士曾因此而感到困扰,是不是她感到了这堆数字对她来说,有什么特别意义?"
  康维有点恼怒地说:"卫斯理,你太过分了,穆女士是一位极可爱的女性,如果她觉得有些事不想公开的话,你若是硬要闹个天下皆知,那就卑鄙无耻!"
  我冷笑一声:"你最近又增添了些什么新的资料?怎么居然懂得讲话押韵了?"
  康维恼怒地说:"你这个人--"
  我接上去:"我这个人,虽然样样不如你,但也可以向你提供帮助,像这堆数字,是人类的生命密码,你以前就不知道可以达到八千多位数,我相信你也正从事这方面的研究,我对你岂非大有帮助?"
  康维有一分钟的沉默--我知道这几句话,是说中了他心底的想法的。
  其实,不论是哪一个主体上的高级生物,闯关万万里,长途跋涉,来到地球,而又停留了下来,研究的对象,当然不会是地球本身--地球有什么好研究的?只不过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而已。
  外星人感兴趣的,要深入研究的是生活在地球上的高级生物--人!
  外星人对地球人的好奇,是由于地球人性格行为的千变万化,听说没有一个人会有完全相同的性格和行为,甚至同一个人,也会出现截然不同的性格和行为,这一点,和地球上的其它生物,全然不同。
  在人的身上,出现这种现象,一切都是由每个人拥有不同的生命密码所形成的。所以,这一个课题,也是一切来到地球的外星人的大课题。
  康维的生命形式虽然不同,但是他对地球人命数之谜,自然也一样大感兴趣,所以,我的话对他起了作用。
  在沉默了一分钟之后,他才道:"是,想不到是如此复杂。在此以前,所有的研究,都以为--"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我道:"请继续说下去。作为被研究的对象,我应该有权知道一下你们研究的结果。"
  我时刻强调"你们",以示他们在暗中进行的研究,并不见得正大光明。
  康维明白我的指责,急急分辩:"我们没有恶意,所有的研究,都没有恶意。"
  我立即反应:"所谓'所有的研究',并不全面,你们之中,显然有人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但是却秘而不宣,并没有公诸同好。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协议?如有,显然有人违反了。"
  康维的神情,复杂之极,我知道,在地球上活动的众多外星人之间,确然有某些协定存在,那些协议,并非细节,而是一些原则,例如对某些项目的研究,要互相交流研究的成果,等等。
  康维所属的是三晶星,三晶星人对地球的研究,由来已久,康维更是三晶星人知识之库,可是连他对人类的生命之数,所知也不多。
  而那堆数字所显示的,比康维所知的进步了许多倍,那当然不是地球人自己研究出来,而是不知哪一个外星人研究的结果--这个外星人并没有公布研究的结果。
  康维的神情变得如此难看,那自然是主要原因。
  我看到他口唇微动,像是说了几句话,但却听不到。本来,我对唇语很有研究,但这时,一时之间,不知他使用了什么语言--若是三晶星语,我就算听到了声音,也一样不知所云。
  我追问了两次,他才没好气回答:"我在骂人!"
  我再问:"可有捱骂的对象?"
  康维大失风度地说:"没有,不知道是哪一个王八蛋星人,有了这样的成绩,却秘而不实,叫我们还在黑暗中胡乱摸索。"
  我听了康维的话,心中起了一阵莫名的反感,我道:"有一个典故,叫'问升',不知你是不是知道内容?"
  康维有点愤怒地说:"当然知道,楚王问周升大小重量,心怀叵测,意图不轨。"
  我道:"是啊,我不明白,诸多外星大哥,为什么会对地球人的生命之数这样有兴趣,齐齐加以研究,是不是也有不可测之因由?"
  康维的双眼瞪得极大,说:"对不起,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有一句成语,叫'小人之心',不知你是不是知道内容?"
  我的反应是,报以一连串的"嘿嘿嘿嘿"。
  康维又道:"若是找到了生命之数的奥秘,对地球人的生命历程,大有帮助。"
  我反对:"若是不能改变,何来帮助?"
  康维道:"先要弄清楚,才能进一步设法令之改变。"
  我的思绪十分混乱,所以我的回答是:"我不懂。"
  康维道:"我懂的也不比你多,直到穆女士来找我,给了我这堆数字,我才有了一大突破。"
  我道:"愿闻其详。"
  康维犹豫了一下:"命数的形成,过程极其复杂,是跟随着新生命形成的那一�x间,就成了定局的。"
  我暗叹了一声:"请说得叫我容易明白些。"
  康维道:"卵子本身是生命,精子也是,精子和卵子结合,这才形成新生命。"
  一时之间,我也不知他何以从那么早说起。他说的情形,正是每一个人的生命之始。
  他又道:"精子有本身的生命密码,卵子也是。我们以前的研究,一直认为,新生命的形成,是两个生命之数相加或相乘。"
  我吸了一口气:"实际上不是。"
  康维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继续发表他的意见:"相加太简单,早已被弃之不用;相乘所得出来的结果,似是而非,像对,又不像对,偶然有一些对了,教人喜欢,可是发展下去,却又不对了--这种情形,最能吸引人继续研究下去,所以,那一直是研究的方向。"
  我对生命之数,也不是一无所知,所以等他讲到这里,我就插嘴:"生命之数,不单是精子和卵子的生命密码相结合那么简单的。"
  康维立时有了回答:"是,还有其它的因素,例如天体运行到这一刻的一个数据--这已是复杂无比的数字,所谓'占星术',和中国人的'八字',就是想算出这一部分的数据来。这一部分的数据算准了,对了解命数,也有一定作用,这是'算八字'偶然也可以算出生命中一些大事的原因。可是,那对整个生命之数来说,只触及了万万分之一,甚至,连准确地计算那一刻的时间,也有极大的困难。"
  我默然--西洋的星座说当然不值一提,就算根据蒙上了一层玄之又玄的神秘色彩的"八字"来演算生平,也只掌握了九牛一毛的奥秘。正如康维所说,每个人的生命之始,是在什么准确的时间发生的,一千万个人之中,也不见得有一个人可以讲得出来。
  根本的根据不准确,因之而产生的一切数据,自然也有了偏差。
  由此可知,要获得一个人正确的生命之数,是何等困难的事。
  而康维接下来的话,更令我瞠目结舌,他道:"还有一个更复杂的数据,是一个生命形成之始,所处之地的地球磁场因素,地球磁场别说地球人自己弄不清楚,据我所知,单为观察,记录地球磁场的研究站,至少有十个以上。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确切的结论,而这一部分的数字,在命数中所占的比例虽然不大,也极重要,就算在数字上,只是万分之一的差别,衍化开去,就是人和猩猩的差别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就是这个意思。"
  我不禁又呆了半晌。常听到人责疑"八字"这种演算命数之法:"两个同一时间出生的人,难道一生的命运就完全一样吗?"
  这种责疑很可笑。因为,根据"八字"所得出的数据,在命数中所占的比例极少--它根本就是不正确,极不完整的。而且,所谓"同一时间出生"的这种说法,也难以成立,因为生命成形之初是什么时候,难以确定,就算确定了,也有万分之一秒或亿分之一秒的差异。
  再加上康维刚才提出的,还有由于所处地域方位的不同,由此而产生的磁场数字的差异,这就形成了根本不可能有生命之数完全相同的人,也就是说,没有生命历程完全相同的人。
  康维进一步喟叹:"地球人的生命之数的组成,如此复杂,真叫人叹为观止。可是,由这么复杂的组合过程形成的生命,却如此脆弱,也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迟疑:"你这样说的意思是--"
  康维道:"我这样说的意思,简单之至,人类生命的形成过程,复杂无比,但是生命却如此容易消失,一颗炮弹,一场车祸,甚至一些莫名其妙的仇恨,都能使若干生命就此消失;更别说一场革命,一个主义的推行,一个独裁者的疯狂(独裁必然产生疯狂),却可以导致几百万几十万生命的消失,而每一个生命的形成,都有极复杂的过程。而且,生命就算存在着,也大大地辜负了如此精确复杂的形成过程,有太多的地球人,他们的一生,有什么意义可言?这等于……等于……"
  康维的那一大堆话,直压得我心头透不过气来。
  他继续道:"这就像通过几万个繁复的工序,要求一丝不苟,绝不能出丝毫差错,可是制造出来的却是一件废物一样,真不可思议。"
  我不禁苦笑,康维的话,很是苛刻,但是作为地球人,我却难以反驳。
  康维又道:"其中必然有我们不了解的地方,或许,是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差错--生命,地球人的生命,本来不应该是这样子的!"他稍停片刻,然后说出来的话,更加难听:"若然地球人的生命设计出来本就是如今这样子的话,何必如此复杂?生命密码大可简单得多!"
  他这话等于是在骂地球人是"废物"了。我用手势大大地打了一个问号,并表示我的意见:"即使是一只蚂蚁,生命密码也复杂无比。生命自有它本身的意义,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只怕也不是数字所能计算出来的。"
  康维并没有和我争辩,他只道:"可以计算生命的历程--我们的方法开始就错了,生命形成之始,两个因素的结合,它们各自的生命之数,不是相乘。"
  他又说回原本的话题了,我凝神看他发表些什么。
  康维道:"用你们的数字表达方式来表达,两个数字之中的另一个,应该写在一个的右上角,用较小的字体。"
  我呆了一呆,随即在计算机的萤光幕上列出了一个算式来,我所列的如下:
  假设精子的生命之数是x
  卵子的生命之数是y
  当生命形成时,生命之数不是xy,而是x
  然后我问:"对不对?"
  康维立刻有了回答:"还不知道,但第一式肯定不对,第二式还有待演算。"
  我吸了一口气,第一式是两数相乘,而第二式则一数是另一数的"次方",其间相差不可以道理计,以两数都是一位数而言,若皆是九,则相乘只不过是八十一,而九的九次方,则是二亿八十七百四十二万零四百八十九。
  如果是两位数,三位数,或更多的位数,那相去更是巨大无比!
  此所以有八千多位的数字的出现!
  但是,这八千多位的数字,又是什么人计算出来的呢?
  不等我再发问,康维已经道:"我会去弄明白,谁在我们之中先行一步,但却又不公开。"
  我则补充:"重要的是,弄明白现在这一堆数字是谁的命数。"
  康维停了半晌,才有响应:"你和穆女士的反应相同,都急于想弄清这些数字是甚么人的。其实,那并没有意义。不论这个人是谁,他有命数,其它任何人
  地球上五十多亿人,包括还过着原始生活的穴居人在内,人人都有,何足为奇!"
  我给康维的论调堵得说不出话来,我道:"我的意思是,这堆命数的主人,和穆秀珍一定有深切的关系,她身世不明,或许可以在这方面,追查出一点线索来!"
  康维在萤光幕上忽然现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而且,大有不屑的意味,说:"人类很注重自己的身世,一些所谓学者,也很强调遗传因子的影响,那都是由于对生命之数缺乏了解之故。"
  我有点恼火:"你这个机械人不必神气,你也是得到了这堆数字之后,才对人类命数之秘跨出了第二步。而且,你绝不能否认遗传因子的作用,一代代相传,容貌相似的例子太多了。"
  康维冷冷地回了一句:"可惜人的一生,不是用容貌来决定的。"
  我回答:"性格相似的例子也不少!"
  康维牵了牵嘴角,这个机械人,做起表情来,比真人还要十足。
  他道:"有一个名词:'皮相',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两代的容貌相似,是先天的'皮相',所谓性格相似也者,是后天的'皮相',后天的反相,最是虚伪,是在上一代还可以控制下一代时,下一代为了求生存而所作出的虚伪表现。一旦上一代失去了控制能力,下一代的真性格就会显露,那时就知道两个人是如何不同了。"
  我皱着眉,康维的这一番话,牵涉到的问题太多,我不想和他讨论。
 
八、绝项孤寂
 
  尤其是,这问题,涉及人类的伦理,他这个机械人懂得什么?与他说也是白说!
  所以我转换了话题:"人类自有人类的想法,穆女士如果为自己的身世而困扰,作为朋友,就应该替她,或帮她解决困扰。"
  康维道:"那至少也等她主动提出,就算是朋友,也不必一有风吹草动,就去献身帮忙--或许朋友根本不想你插手!"
  他这样说法,简直是在直斥我多管闲事了,我忍住了气:"你对这堆数字,如果研究有了眉目,如何和穆女士联络?"
  康维的回答是:"她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
  他接着,把这个号码说了出来,那也正是我拥有的同一号码。
  而我已知道,这个二十四小时有专人接听的电话,联络不上穆秀珍--立刻有回言的是云四风,而云四风也不知道穆秀珍芳踪何处。
  看来,暂时康维也不能给我什么特别的帮助,不过我还是衷心地道:"很高兴和你商谈,你的话,给了我很多启示。"
  康维道:"你太客气了。"
  我还有点不死心,所以又重复了一次:"通常,在婴儿襁褓之中发现的对象,都和婴儿有关,尤其这婴儿是弃婴时,会更有关系--你肯定那堆数字与穆秀珍无关?"
  康维道:"我不能告诉你有关或无关,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不待我再提出疑问,他又道:"因为我无法算清楚穆女士的生命密码,所以无从比照--必须有了穆女士的生命之数,与那八千多位数字,一一对比,才能知道那是不是和她有关。"
  我进一步问:"如果,那是她的命数?"
  康维像是早已料到我有此一问,他立即回答:"就算是,那也不代表什么!"
  我立即反驳:"怎么不代表什么?那代表了她的一生,代表了她一生中会发生的任何事!"
  康维道:"是,但第一,我解不开密码,无法知道'三七七一'代表什么,甚至不知道应该是两个数字一组,还是九个数字一组。第二,就算知道了,那又怎么样?一切都不能改变,知道了又奈何?"
  我抗争:"真要是知道了,我不信绝对不能改变--我们不改变事实,而是改变节数,那就可以使命运也随之改变。如果穆女士的生命后期,有什么凶险,也就可以避免了。"
  康维也无法肯定我的想法,他道:"理论上来说,确然如此,但你猜想她的寿命多长,一百五十年?"
  我恼怒:"你明知不会那么长!"
  康维道:"这就是了,我估计,一百五十年之内,我们研究不出命数的奥秘,到时,什么该发生的事,都早已成为过去了。"
  我仍然不死心:"如果能找到对命数早已有了这种研究的'他们'--"
  康维也有点恼怒:"我不会去求什么人,除非'他们'自愿公开研究的成果!"
  我没有再说什么,康维居然极有礼貌,使我自愧不如,他道:"代向尊夫人问好。"
  我忙回答:"谢谢,尊夫人可好?"
  康维十七世和她的妻子柳絮的事,在原振侠故事中,有详尽的记载,柳絮是那十二个身分特异的女子中的"大姐"--最年幼的,是喇嘛教女神转世的秋英。这十二个奇女子,在我的记述之中出现过,和在原振侠故事之中,成为主要人物的,除了柳絮和秋英之外,还有海棠,黄蝉,水荭,每一个身上的故事,都足以令任何一个写故事的人,一生都不愁题材缺乏。
  而未曾露过面的那几位,自然也各自有她们精采绝伦的故事,看看我是不是有机会,把她们每一个人,至少写一件最精采的故事出来。
  这十二个奇女子的姓名,都是花卉,这一点,很是容易明白她们的身分,所以,行走江湖,要是忽然有美女自报姓名,是"凤仙"、"水仙"或"卫矛"什么的,就要小心一些了。
  这是题外话,我所料不到的是,我随便问候了一句,屏幕上突然出现了柳絮,和康维肩并肩,她看来还是那么古典,眉目如画。
  同时,也现出了她的问候:"卫先生,你好,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她并没有利用计算机传讯,而只是自顾自说着,我已听不到她的声音,但是通过我对唇语的热悉,就很容易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我知道她看不到我,但还是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当然,我立即再回答:"欢迎之至,请说。"
  柳絮道:"他对人类追求自己生命奥秘的热切心理,不是很了解,因为他自己的生命,来龙去脉,一清二楚,没有两性的纠缠恩怨爱恨存在。"
  一听得柳絮这样说,我又是感慨。
  柳絮口中的"他",自然是康维。康维是一个机械人,是制造出来的,有千百个人参加制造,在制造的过程之中,也全然没有感情的投入。
  可是地球人却不同。
  一个地球人的产生,绝大多数的情形下,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种种纠缠在,这种先天的关系,必然影响到了一个人的情绪和感情,这就是地球人的"亲情"。
  康维这个机械人,虽然一切都依照了地球人的程序来制造,也必然在他的脑部输入了"亲情"这种感觉,但是,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地球人,所以在这种感觉上,也必然隔了一层!
  柳絮的话,也使我大是高兴,因为她懂得这样说,可见她虽然和康维在一起,但是并没有忘本。
  柳絮又说了一句:"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
  我忙响应:"太明白了。"
  柳絮又道:"秀珍上次来的时候,我们一见如故,我和她作竟夜谈,有说不完的话,这些话,康维在一旁听了,竟然时时打呵欠!"
  我在屏幕上看到,柳絮在向康维白眼,而康维则神情忸怩尴尬。我不禁大乐,因为这证明这一对不同生命形式的结合,日子过得很好。
  我笑道:"这倒不能怪康维--两个地球女人在谈话,连真正的地球男人,都会打呵欠的!"
  柳絮也笑了起来:"我们谈了许多,天上地下,无所不谈,而谈得最多的一点,是因为我们两人,都同病相怜,人生有一样的缺憾。"
  我不禁呆了一呆,柳絮和穆秀珍,我虽然都认识,可是说到"人生缺憾"这样的大题目,我就不便说什么了,因为我一点也不知道她们有什么同样的人生缺憾。
  柳絮立刻就给了我心中这个疑问的答案:"我和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心中"啊"地一声,一时之间,只觉得柳絮的这句话中,有无限的苍凉,有难以言喻的寂寞,更有无可比拟的失落。
  我没有立时有反应,柳絮又道:"我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兄弟姐妹,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亲人,什么都不知道,在血缘关系上,我们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人海茫茫,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属于哪一些人,我们明明应该属于什么--可是却又变得什么归属都没有,所以,像我们这种人,被称为'孤儿'--孤!那是一种可怕之至的感觉。"
  我真正地呆住了,无法有任何反应。而�x那之间,更是感慨万千。
  首先,我自己本身,从来也没有这种"孤独"的感觉,而且,我也不觉得这种感觉会有什么可怕。
  正当我这样想时,柳絮又补充道:"我们这种孤独感,和自幼和父母分离,或是自小丧失了父母的孤儿不同。他们知道自己的来历,还有除了父母之外的亲人,只有我和秀珍的这种情形,才是人海茫茫,唯我独存的孤寂。"
  当柳絮这样说的时候,我看到康维望着她,一脸爱怜的神色。但是他都不以为然,口唇掀动:"不至于有这样严重吧。"
  柳絮神色凄苦,好一会不出声。
  这时,我心头狂跳--我和七叔--假定当年那女婴就是穆秀珍,始终只是"假定",在未曾联络上穆秀珍之前,还未能确实肯定。可是如今,却在柳絮的口中,间接得到了证实。
  我试探着问:"穆秀珍……有一个堂姐,是大名鼎鼎的木兰花,她不像是……没有亲人的孤儿……我也未曾听她提起过。"
  柳絮道:"这种深切的悲哀,埋藏在我们心底深处,若不是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说了之后会有共鸣,有同感,那是绝不会轻易向别人透露自己心中的那种无依落寞之感的。秀珍就是那样。"
  我闷哼了一声,响应道:"秀珍她成为孤儿的经过如何,她可有告诉你?"
  柳絮道:"要是知道经过,那也不成为真正的孤儿了。她直到最近,才知道自己身世不明--她在襁褓之中,就由一个人养着,那人和她显然没有血缘关系,那人把她托给了她的养父,当年是中国北方一座大庄的庄主,是一个燕赵慷慨豪侠之士。"
  我不由自主,闭上眼睛一会,是了,那就是七叔把女婴交给穆庄主的情节,穆秀珍就是当年那个女婴!
  不过,看来,穆庄主并没有把她的来历告诉她,一直守口如瓶!
  我道:"那庄主想必待她甚好?"
  柳絮道:"就如亲生女儿一样。"
  我有点不以为然:"她有幸福的生活,她周围的人,都不当她是外来者,她和木兰花情同姐妹,她为什么还会怀念她那不明的身世?"
  在柳絮旁的康维,立刻表示同意:"卫君说得对!"
  柳絮道:"不知道,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一旦知道了,就像有一群蚁在咬一样,每一分每一秒,都会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的亲人在哪里?为什么放眼望出去,全是陌生人--"
  我不等她说完,就大喝一声:"陌生人?那是什么意思?或许你有这种感觉,但秀珍不会!"
  柳絮神情固执:"会的,只要你知道了所有可以见得到的人,生命数字和你都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你就会有这种感觉。"
  我不禁怔住了作声不得。
  生命数字!
  然后,我急急地问:"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是说,有血缘关系的人,生命数字也有一定的关系?"
  康维插言:"卫君,你的思绪紊乱了--人类早已可以从遗传基因的数据之中,确认人与人之间的血缘关系,何以你还要这样问?"
  我不禁伸手在自己的头上拍打了一下,真是,我一时胡涂了--有血缘关系的人,生命数字自然大有关系!
  这种方法,被应用在鉴定嫡系关系上,已经有很多年了,我当然应该知道。
  我明白我刚才那一问,其实并不是不知道这一点,而在这一点的基础上,想求证些什么,但究竟想求证什么,我一时之间,还很是模糊,说不上来。
  我知道自己一定终于可以想起要求证什么的,如今要问的问题太多,可以暂且搁一搁再说。
  我用力摇了摇头:"对不起,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什么,可是未曾抓到中心。"
  柳絮理解:"不要紧,会在忽然之间,灵光一闪,就有了答案。"
  这种"灵光一闪"的情形,在人的思考过程中,是很常见的事,但在计算机的运作迅程之中,可能不会有这种情形,所以康维在一旁,摇了摇头。
  我十分认真地问:"秀珍对她自己的来历,一无所知?"
  柳絮道:"是的!"
  柳絮在说了之后,顿了一顿,说出了一番话来,颇令我吃惊--或者说,令我在匪夷所思之际,感到有点晕眩,太异想天开了。
  柳絮道:"秀珍在带着这一堆数字前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她竟像是知道那堆数字,是一个人的生命密码,她作了这方面的提示,康维力能肯定!"
  我大是奇讶,因为以七叔的才智聪明和见识,不见得会在穆秀珍之下。何以他得到了那堆数字那么久,一点概念也没有,全然不知所云,而穆秀珍却可以肯定那是"生命之数"?
  我有理由相信那是穆秀珍在得到数字的同时,也曾得到过某种提示之故。
  我追问:"秀珍始终没有说,她如何得到那堆数字的经过?"
  柳絮道:"没有。"
  我道:"这有点说不过去吧,你们一见如故,竟夜长谈,应该是无所不言的了?"
  柳絮道:"是,我问了两次,她都皱着眉不出声,卫先生,你会不会问第三次?"
  我苦笑:."我会问第十次!"
  柳絮叹了一声:"终有见到她的时候,请你问她,我也想知道。"
  给我这么一打岔,柳絮是在停了一停之后,才说出了那番话来的。
  柳絮道:"经过秀珍的提示,康维肯定了那是一个人的命数,而且完整的程度,前所未见,超越他们多年来研究的成果--"
  柳絮说到这里,康维接了上去:"九十倍。"
  我吃了一惊,在科学研究上,有小数点之后的进步,已经是了不起的突破了,这一下子把研究的成果,提高了九十倍,真足以令人窒息。
  我迟疑了一下:"这……九十倍……"
  康维道:"本来,我们研究地球人的生命密码,只分析罗列到了九十位的数字,只是八千多位数字的九十分之一,相去太远了!"
  我连吸了几口气,柳絮又道:"在有了结果之后,秀珍的要求是--"
  我失声道:"她要求列出她自己的生命密码,两者作一比较?"
  柳絮道:"是,这要求很自然,是不是?"
  我苦笑:"是,很自然,结果如何?"
  柳絮却并不立即回答:"她当时这样要求,可能有两个目的,其一是想知道,那是不是她自己的命数。其二,是想知道,那一堆命数的主人,和她是不是有关系。"
  我再次问:"结果如何?"
  柳絮并不直接回笞,只是道:"所以,同时又检查了她的脱氧核醣核酸的基因--人的生命之数,全蕴藏在人体的这一部分之中。"
  我第三次问:"结果怎么样?"
  这一次,却由康维来回答,他道:"我们所取得的,属于穆女士的生命密码,由于我们在这方面研究的局限,只是一个……初步的数字。"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知道--初步的数字,和详尽的数字,很难作比较,但总有一点……关系,可以在两组数字中看出来的吧?"
  康维道:"是。"
  我听出他和柳絮两人,支吾其词,迟迟不肯直接答复我的这个问题,其中必有原因在。
  所以,我第四次问:"结果怎么样?"
  康维仍然没有直接回答:"你要知道,用这样两组数字比较,所得出的结果,可能和事实相去甚远,因为脱氧核醣核酸基因所含的数字,复杂无比,而每一种生物的差别,又极其微小--"
  我道:"我知道,人和黑猩猩,就有百分之九十九相同。请问,结果怎样?"
  康维吸了一口气:"我再重复说明,你就算拿一头黑猩猩的DNA基因数字来比较,得出的结果,也是一样的,所以,严格来说,可以说是没有结果。"
  柳絮补充道:"可是,秀珍却由于心理上的需求,她相信检验已有了结果。"
  我叹了一声:"那么,请告诉我令她相信的结果是什么,好吗?"
  柳絮道:"她相信,那一堆数字,是属于一个男性的生命之数,而这个男性,和她有极亲近的血缘关系,她没有儿子,所以--"
  我怔了一怔:"所以,那是她父亲的命数!"
  柳絮道:"她相信是如此,实际上的情形,康维已经解释过了。"
  我闭上眼睛一会,迅速把七叔向我叙述,发生女婴到他手中的经过,想了一遍。
  七叔曾说到,那女人在跳河之前,曾叫了一句"她父亲是--"
  可是由于逆风和慌乱,七叔并没有听清楚那女人叫的是一个人的名字或一个人的身分。他只是根据当时情形的审度,猜测女婴的父亲,是一方面的一个重要人物--这正是他投身于那般洪流的原因。他投身于那一方面的目的,并不是为国为民,也不是为了什么主义,而只是为了想再见那女子,或是为了想弄清楚那女婴的父亲是谁。
  而结果,鬼使神差,在天翻地覆的洪流之中,他成了独当一面的大将军,而当初他那秘密的心愿,却一直未能够实现。
  我十分相信康维的话,以如今的所能,拿一头黑猩猩的生命密码去和那一堆数字去比较,也能得出相类似的结论。但那是"旁观者清"的感觉,而穆秀珍的内心深处,有着如此深刻的绝顶孤寂,她就像是一个将溺的人一样,抓住了一根稻草,也是好的。
  所以她就相信了那绝靠不住的结果。
  虽然,那结果也有可能是正确的--然而,那又怎么样,她又上哪里去找那个人去?
  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柳絮也说出了那一番令我感到不可思议,为之晕眩的话来。
  她道:"秀珍的精神状态,很令人焦虑,她竟然兴奋无比,她叫着:"太好了,我可以知道自己的生命由来了,我可以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人了。"我和康维被她吓得说不出话来,还是康维大着胆子,问了她一句。"
  康维接了上去:"我问她:'你如何才能凭这堆数字,找到你的父亲?'"
  如果当时我在,我一定也会问同样的问题,所以我急于想知道穆秀珍如何回答。
  柳絮道:"秀珍她竟然说……竟然说:'去检查每一个人的命数,和这堆数字相同的那一个人,就是我的父亲!'--这话,接近……接近……"
  柳絮没有说下去,可是很明显,穆秀珍这话,是接近疯狂的了。
  我不禁感到一阵难过,由于穆秀珍是那么可爱的一个人,所以她内心的那种渴望,也格外使人同情。
  但是同情并没有用,同情并不能使不可能的事变成了可能。穆秀珍的所谓"可以知道父亲是谁",那是极不切实际的幻想!
 
九、计算机串连
 
  康维和柳絮的想法,显然和我一样。康维道:"我当时,只是低声叫了一句:'地球上有超过五十亿人哪……'我知道这样提醒她,未免残忍,可是难道不说?"
  柳絮苦笑:"可是秀珍却亢奋之至,兴致勃勃,她道:'我的目标不是全人类,只是男性,那就去了一半,又必然是黄种人,又去了三分之二,也肯定是中国人,又少了许多,而年龄不适合的,也可以不去考虑,我想,不会超过一亿人!'我越听越难过,别说检查一亿人的基因密码,就算是一万人,也难以实现。当时,我有一句话忍住了不忍说出来。"
  我也心情苦涩:"要是她的父亲已不在人世,那又怎么办?"
  柳絮道:"这正是我想说的,但是我不忍说,我了解她的心情,觉得让她高兴一下,也是好的。"
  我道:"高兴完了,岂不是更大的失望?"
  柳絮却道:"不会的,我们的失望,本来已经到底了,不可能再往下跌了。"
  我有点"惨不忍闻"之感,柳絮道:"秀珍看来,十分认真,我曾建议她,应该和她的姐姐,木兰花去商量一下,她却说不用了。"
  我疑惑:"她绝不是天性凉薄之人,何以拒绝?"
  柳絮的回答是:"她怕木兰花多心--孤儿要去寻找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总会惹起后天关系的不快,她这样做,倒是细心。"
  我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因为我可以肯定,穆秀珍的想法不对,木兰花绝不是这样"多心"的人!
  我又问:"她真的去实行……她的方法了?"
  柳絮道:"她说是--不过,照我看,都是她一时狂热,等到冷静下来之后,她自然会知道,那是没有可能做得到的事。"
  说到这里,我陡然想起一件事来,不由得心头狂跳,我问:"秀珍对于她如何到义父那里的,真的一无所知。"
  柳絮道:"是,那时,时局极乱,不久又有侵略者的进攻,民间的抵抗,十分激烈,主要的人物都壮烈牺牲,木兰花的家人把她从战火堆中带出来,她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有点恼怒:"是谁那么多事,终于把她的身世,告诉了她?"
  柳絮当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又道:"其实,她根本不必去检查一亿人的命数,只需要检查一百人,甚至五十人,或者更少。"
  我突然那么说,令康维和柳絮都大吃一惊,他们一起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想了一想才回答:"我略知秀珍的一些来历。"
  虽然我已小心想过了才回答,但是我的话,还是刺激得他们直跳了起来,我看到康维的口形,说了:"你这--"两个字之后,立即闭上,也不知道他原来想骂我什么,但想来必然不会是什么赞美的称呼。
  我忙道:"稍安!稍安勿躁,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你们也已知道了大概,详细的经过是--"
  我就把七叔当年,在船上遇到了那少妇的情形,说了一遍。
  康维和柳絮都听得十分用心,康维的双眼之中,更不时有一种奇妙的光芒在闪耀,我知道那是他脑部快速运作的一种表现。
  等我讲完了之后,康维和柳絮对望了一眼。我先道:"柳絮,你对那一段历史,应该再明白不过。"
  柳絮道:"是,在受训初期,那是必修课。"
  我立即道:"你的意见是--"
  我的意思是问她,那少妇的丈夫,也就是女婴的父亲,有可能是什么人--因为柳絮对那一段历史熟悉,所以她更有可能知道当时的一些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柳絮发了片刻怔,才道:"我受训练时所学到的历史,我不敢确定有几成是真实的。你知道,他们的历史,每年都在变更,每年都有不同的版本。有一些人,在权力斗争中倒了下去,他们的名字就在历史中消失,甚至他们的形象,也会从照片中被删去!"
  我当然知道这种情形,我道:"在早期,情形……或者会好一些。"
  柳絮道:"那是他们的优秀传统之一,一贯如此,于今尤烈。"
  我道:"好了,你心目中以为最可能,会是什么人?"
  柳絮道:"那范围虽然不大,我想,从高级人员来说,不会超过五百人--"
  我的意见是:"可以把级别定得更高,因为在敌对阵营之中,那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案,不会是一般普通人员的家眷。"
  柳絮眉心打结,她显然还在计算,但康维已道:"当时,军政不分,可以称得上一级人员的,有一百一十三人,勉强再加上几个,也至多一百二十人!"
  我也不禁大是紧张,从一亿多人的目标,忽然一下子减成了一百二十人,这是极大的进展。由此看来,穆秀珍要找她亲人的愿望,不是不能实现的。
  柳絮也为之动容,三个人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再表示什么。过了好一会,康维才道:"这……算它一百二十人之中,已有一百零九人死亡。"
  我感叹:"这是地球人生命的规律,任凭是帝王将相,都难逃一死。"
  康维真的是计算机,他脑中的资料之丰富,实在骇人,他又道:"这一百零九个已死亡者之中,有三十七人,采取火葬,骨灰尚存,有案可稽。三十一人,死于战火之中,可说尸骨无存,九人死得极惨,说是后来找到了遗骸,但不知是否可靠,只好当真的来纪念。一人的骨灰洒于五湖四海,神仙也再难找到丝毫,一人--"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没有往下说--不用他往下说,我也知道这一人,并未火葬,尸体被保存了下来。
  可是柳絮却道:"我曾听过流言,保存的尸体是假的,为求看起来好看,也好符合'永垂不朽'的称号,真的尸体,也已火化。"
  康维双手一翻,双眼向上,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好了,虽然只有一百二十人,可是请问,用什么方法,可以得到这一百二十人的生命数据?"
  我瞪着萤光幕上,看来有点阴阳怪气的康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这个问题,其实答案很是简单:"没有可能!"
  就算这一百二十人全在生,也都是党政军的一级要员,如何能强要他们来检验?更何况十之八九,已经作古,没听说在骨灰之中,也能查出一个人生前的生命数据来,剩下来的几个人也全是风烛残年,就算验出了哪一个是穆秀珍的亲人,又有什么意义?
  一想及此,我有豁然开朗之感,我表达了自己的意思:"看来,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闹剧,闹完了,可以一哄而散!"
  康维立时有了响应:"同意。"
  我又道:"倒是秀珍从何处,是什么人,给了她这一大堆数字,这一点很值得研究。"
  我提出的这一点,正是追查什么人对地球人的生命研究已如此彻底的起点,康维自然更是大表赞同。
  他道:"非弄清楚不可!"
  我们两个在说得起劲,停了下来,我才发觉柳絮的神情,看来很是寂寞。
  康维也发现了,他望向柳絮。柳絮道:"对于你来说,那只是一场闹剧,但是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个希望的幻灭,伤心的悲剧。"
  我和康维都不出声,柳絮又道:"我自己,是已经绝望的了,但是我都希望秀珍不要像我一样,所以我知道,她的心情和你们不同,别说有一线希望,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线的希望,她也必然会进行到底,不会放弃!"
  我和康维都为之默然,过了一会,我才道:"若是秀珍要追查到底,我们自然也一定帮助。"
  柳絮瞧了康维一眼:"只说帮助,没有行动,这叫作'口惠而实不至'!"
  康维叫起来:"我怎么不采取行动了?"
  柳絮道:"你就有一件事可做,你的那些计算机朋友,可以发挥作用,你就不肯和他们--"
  柳絮的话才说到这里,康维一伸手,就掩住了柳絮的口,神情和动作,都可笑之至,一望而知,他想掩饰什么。
  康维的掩饰功夫,虽然拙劣之极,但是我也知道,如果有什么事,他不想说的话,那么,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令他说出来。
  所以,我急速地在想,柳絮没有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作"那些计算机朋友"?又能发挥什么作用?我只是略想了一想,就不禁心头狂跳了起来!
  康维十七世,本身就是一座计算机--是一座超级的,堪称宇宙级的计算机!
  而计算机和计算机之间,可以通过许多途径,进行联系。理论上来说,凡在地球上的电脑,都可以连成一气--如今这种现象还未曾普遍出现的原因,是由于人类的计算机文明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
  但是康维不同,他不是地球人的计算机,他是宇宙级的计算机,也必然有超级的能力,可以联络地球上所有的计算机。也就是说,他可以动用地球上所有计算机中储存的资料!
  只怕他的能力,还远不止此,在地球以外的若干计算机,也必然是他的"朋友",他可以随时借用朋友的资料!
  也就是说,康维所掌握的,是全地球以及地球以外的许多资料!
  一时之间,我又感到了全身不舒服--那是我对于计算机终将成为未来的主宰的一种恐惧和厌恶。
  更何况,康维如今,还想隐藏他具有这种超级能力的事实,更不知是何居心了!
  在我思潮起伏之际,我看到柳絮拉开了康维的手,道:"我不认为在卫君面前隐瞒事实是明智之举--因为他必然会探索到真相。"
  我不禁失声:"你太捧我的场了。"
  而康维则在解释:"我不是故意隐瞒,而是卫君对计算机一直没有好感,我怕惹他厌恶。"
  柳絮道:"他之所以会厌恶,就是因为计算机鬼头鬼脑,老想在人类面前,隐瞒什么。"
  康维叹道:"计算机何曾想隐瞒什么,一切全都摆明在那里,只不过太多人视而不见,还以为自己在主宰计算机,这怎怪得了计算机?只怪那许多人太自信了,就像一个太自信的情人,不知道爱人早已移情别恋,还以为自己令对方很着迷!"
  他们夫妻的对话,当然九成九是说给我听的。
  我立刻有反应:"好了,你们两人,别一唱一和了,计算机朋友能发挥什么作用,请告诉我!"
  康维还没有回答,柳絮已抢着道:"计算机之中,有着许多大人物的保健资料--"
  她才说了一句,我就明白了--在计算机已经成为人类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之后,人与人之间,仍然有秘密。但是人和计算机之间,反而亲密无间,再无秘密可言了。再秘密的资料,也必须给计算机知道,由它来保存、分类,要由它来分析、研究。
  人的健康资料也一样,必须经由计算机的处理--这也是现代医学的精华。
  所以,通过计算机,来得到任何人的身体情报,是最直截了当的做法。
  我有点怀疑的是,大人物的身体情况资料,是不是会包括他们的DNA遗传基因的数据在内?
  我把这一点,提了出来,康维仍然不出声--他看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但是柳絮一听了我的问题,就有点失态地大笑了起来:"当然有,他们那些人,多么怕江山落到旁人的手中。秦始皇万代相传的妄想,在中国人的脑中生了根,弄清楚谁是谁的儿女,对他们来说,是最重要不过的事,而最正确的判定血统方法,就是检验DNA的遗传基因数据!他们早已都做过检查了!"
  柳絮所说的情形,令我感到了极度的恶心--这种秦始皇时代就产生的妄想,是一部分地球人落后如昆虫的主要原因之一!
  康维掉转头来安慰我:"照你们的说法,这--是自然现象。"
  我冷笑:"对,大自然,像昆虫一样,一代代传下去,稳固得很--别去说这些了,你的计算机朋友,是不是真的可以提供这方面的帮助?"
  康维先向柳絮望了一眼,神情很是为难,接着,他道:"卫君,计算机,和人脑一样,也各自有各自的原则。有的计算机,可以不顾一切,把自己所有的资料,出卖给他人,但是更多的计算机,都很有操守,如果是接受过绝对秘密的密码输入的资料,没有密码,是不肯把资料随便给人的。"
  我的话,有点不留情:"你是计算机之王,我不信你弄不到密码。"
  康维叫了起来:"正因为我是计算机之王,所以有责任维护计算机的这种操守,怎么可能带头去破坏它呢?"
  我还想说什么,只见屏幕上的康维,胀红了脸,连一蓬大胡子,也在不断颤抖,显示他的心情,很是激动,他疾声道:"卫斯理,你也有你自己为人的原则,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破坏你的原则!"
  我想说:"我不同,我是人,而计算机是计算机。"可是不等我开口,康维又已抢着说:"请尊重计算机--我们是另一形式的生命。我们这一形式的生命,更需要严格执行一些原则,不然,会有什么的后果,你也可以想象!"
  我又是恼怒,又是骇然,康维的话,可以说是一种威胁吗?当然不能,可是听了之后,就是令人感到极度的不舒服。
  我烦躁道:"你不肯再行动就算了,何必说上那么一大堆话!"
  康维道:"我只是在解释自己的处境。"
  柳絮忽然冷笑:"其实,有办法可以两全其美,只是你不愿意罢了--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康维胀红了脸,欲语又止,我在一旁不怀好意:"是什么办法,说来听听,由我来做公证,看看是不为,还是不能。"
  柳絮道:"他可以把计算机资料集中,和这一堆数字作比较,然后得出结论,一切过程只有他知道,只有他维持原则,绝密的资料,依然绝密。"
  我作状想了一想:"不错,这确然是两全其美的一个好办法。"
  柳絮斜睨着康维,似怨非怨,似笑非笑,端的是风情万种,柔情如水。康维这个新形式的生命,也抵受不住这样的眼波,长叹一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康维一面高举双手,一面道:"我已经向你说过了,可是你不相信。"
  柳絮伸手向前一指--她知道我正面对着屏幕:"你对卫斯理说。"
  康维叫起屈来:"你是我的妻子,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柳絮却道:"这很难说,你们男人,最擅长骗妻子,却不会骗朋友!"
  康维作出一副无奈之状,还向我作了一个鬼脸,对于他们两人这样打情骂俏,我并不是很欣赏,不过我也很乐意看到,在柳絮的心目中,康维和一个真正的活人,没有甚么分别。
  我催了一下:"是不是你私下已经进行过?结果怎么样?没有一个是?"
  康维双手一摊:"这是可想而知的结果,能获得资料的,都获得了,可是没有一个和穆女士的命数拉得上关系,也没有一个和那一堆数字有关。"
  我心中一动:"包括了那个尸体得到了完整保存的?"
  康维很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你到现在才想到?我是第一个就想到他的。"
  我不由自主,气息有点急促:"是他?他和一个八字头的四位数……有很多传说,说他和这个四位数有关,而那个四位数,就是这堆数字--"
  康维向着我,用力一挥手:"是的,我也是由于这些传说,所以才第一个留意他的。不过,事实证明,秀珍和他无关,这堆数字,也不是他的命数。"
  我不服气:"可是有很多事实,证明他对这个数字,极其敏感,他甚至把他御林军的番号,也以这个数字来命定,这绝不可能是巧合吧!"
  在一旁的柳絮,显然是直到这时,才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她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神情变得很古怪。
  这也难怪她,因为她深知这种血统关系,在一个落后反动的社会之中,会产生什么影响。
  我在《大秘密》这个故事的"前言"之中,曾感慨系之地说:"什么人是什么人的儿子,或什么人不是什么人的儿子,本来只是什么人和什么人之间的小事,可是在某种情形下,那可以成为影响到数以万计人的大事,真是怪之极矣。"
  而这种"怪之极矣"的情形,古已有之,于今尤烈。举一个最容易明白的例子,古代,什么人是什么人的儿子,影响民生的,还只发生在一两个人的身上,例如,太子是皇帝的儿子,这个太子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他是贤是愚,是人面还是兽心,就关系到了亿万人的死活。但那究竟还只是太子和皇帝之间的事。
  可是,如今"太子"却已成群成党了。一大群豺狼,呼啸而行,就是因为这一群是另一群的儿子。
  柳絮在那个环境中成长,自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所以她才会有那么古怪可怕的神情。
  我自然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但是我却知道穆秀珍的为人,就算她在血统上真和那人有关,她也只不过是了了一桩心愿,断然不会参加这权力圈子去祸国殃民的。
  可是康维却说"没有任何关连",那是他故意在隐瞒呢?还是实情如此?
  康维的说法是:"这数字上的运用,我已不认为是巧合,我的假设是,他--最高领袖知道这堆数字的存在,也知有关这堆数字的事,他可能更知道这堆数字属于什么人,也就是说,他知道有关这堆数字的一切详情。"
  我听得屏住了气息,康维绩道:"所以,他对这堆数字的印象极其深刻,自然,在替他的'御林军'起番号之时,就顺便用上了。"
  康维并且强调:"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
  我思绪仍是一片紊乱,柳絮道:"我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太大,整件事,有点难以自圆其说。"
  康维道:"运用你的想象力,两位,请运用你们的想象力,把当年的故事,拼凑起来!"
  柳絮苦笑:"拼凑故事,也要有可拼凑的材料,不然怎么拼,怎么凑?"
  康维悠然,甚至好整以暇,伸手理着大胡子:"材料不少了,我先开个头:在那个阵营之中,有一个地位显赫的某甲,和一个美丽的女子,不论有恋情也好,没有恋情也罢--"
  柳絮忽然插言:"我宁愿他们真有恋情!"
  康维立刻同意:"好,在这种艰苦斗争的岁月里,戎马倥偬的光阴中,人人又都怀着以为可以实现的崇高理想,自然分外容易激起情怀的浪漫,爆发出爱情的火花--"
  我不等他再发挥下去,就老实不客气地加以拦阻:"你们长话短说好不好?"
 
十、编故事
 
  康维像是料不到我会忽然之间,口出恶言,愕然道:"你怎么啦?"
  我狠狠地回答:"越不是人,就越是喜欢说你刚才那样的废话,还把它当作是人话!"
  康维胀红了脸,喘了好一会气,像是噎着了一样。过了好一会,他才缓过气来:"你太过分了!"
  我叹气:"对不起,我是对事不对人?请你继续向下拼凑吧。"
  康维这才道:"某甲和美女热恋,不可避免她有了爱情的结晶--这里,故事可以分两方面发展,一方面是组织知道,并且批准。一方面是,恋情秘密,不为人知。"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倒是在征求我和柳絮的意见。我抢先道:"若是当时组织批准,众人皆知,那么我七叔绝无查不到半分消息之理。"
  柳絮也道:"说得是。"
  康维点了点头:"那就假设那是秘密恋情,但是再秘密,到有了孩子,也就纸包不住火了,那时的社会,大姑娘未婚有子,可是死罪!"
  我和柳絮都同意,柳絮道:"其中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在。"
  康维举起手来:"又是有两个可能,一是男的,那位某甲先生,拥有十分特殊的身分地位,所以事情仍能维持成秘密。一是那位女士,有特殊的身分地位。"
  柳絮道:"有特殊身分的,自然是某甲先生,因为女方遭敌对阵营追捕,而敌对阵营追捕她,目的是由于她丈夫的身分。"
  康维又道:"某甲先生的恋爱,在当时的环境下,合法还是非法?"
  康维在这样问的时候,目视柳絮--柳絮自然知道这一阵营中的"法",她略一想:"这要看情形而定,女方看是可以信任的人,双方又都未婚,那自然可以获组织批准结婚,当然,某甲先生的权位要高,当个大头兵,想娶老婆,虽然口号叫的是官兵平等,但实际上,一级有一级的待遇,和封建时代,一模一样。"
  康维反问:"如是正式成婚,自然更人人皆知了。"
  我道:"是,由此可知,这关系非法。"
  康维又问:"某甲的身分,要特殊到了什么地步,才能不获罪?"
  柳絮道:"一般来说,政治问题,极其严重,生活腐化,或乱搞男女关系,虽然要受批评,但罪名不大,倒不需要太特别的身分。"
  她说了之后,又补充道:"就在差不多前后时间,最高领袖,倾倒在跑码头的江湖女子军裤之下,也还不是不了了之,承认了既成的事实吗?"
  我和康维,惊叹于柳絮的用词话之恰当,都不禁笑了起来。
  康维道:"可是,母女竟然不随大队,而会单独行动,这又怎么说服?"
  我提抗议:"喂,要编故事的是你,怎么什么都要来问我们。"
  康维的回答是:"集思广益。"
  柳絮先表示意见:"这某甲的地位不够高,所以家眷不能随大队转移。"
  我道:"但是,看某甲先生的地位不够高,敌对阵营,又何必如此大阵仗?"
  康维道:"所以,我的意思是,这位某甲先生,一定是地位特殊之人--究竟特殊在什么地方,我们还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想说他这话说了等于没有说,但是却又不能不承认他的话,自有一定的道理。
  我有点故意地道:"这某甲先生的特殊地位,或许找一个有关这方面的现代史专家问一问。"
  柳絮果然有点恼怒:"我就是这方面的专家。"
  我道:"可是,你都对某甲先生的特殊身分,一点概念也没有。"
  柳絮忽然明白了我的意思:"这不能怪我,那一定是一段绝少人知的秘密,试想,卫七先生直接参与了历史,也查不出一点究竟来!"
  康维坚持:"我想,最高领袖是知道的,而且,接触过这堆数字。"
  我重复了一句他的假设:"而且,他还知道这堆数字的意义。"
  康维道:"我估计如此!"
  我脑中灵光一闪:"如果情形是这样,那么,这堆数字,不见得是一个人的生命密码!"
  这一堆八千多位的数字,是一个人的生命密码,这一点,是康维已经过研究之后,所得出的结论,我们也一直围绕着这个结论在进行讨论。
  而我却忽然从根本上否定了他的这个结论,自然令他愕然,连柳絮也大惑不解。
  我忙声明:"我的想法,还不具体。我只是感到,如果那是一个人的命数,除非那是最高领袖本身的命数,不然,不会引起他的注意,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康维道:"何以见得?"
  我道:"这最高领袖,是一个极端自负的人,气概之高,举世无双,连唐宗汉武成吉思汗,都不放在他的眼中,和他自己相比,都被他比了下去--有着如此心态的一个人,怎会把别人的命数收放在心中。这类心态的人,要成霸业,千万人的性命,在他看来,不过是霸业一块基石。他如何会把他人的命数,放在心中!"
  康维望向柳絮,柳絮也望向康维,两人对我的说法,难以反驳。
  康维的眼中,闪闪放光,他的"脑细胞",正在迅速运转,我全神贯注地望定了他,过了好一会,他才喃喃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有点声色俱厉:"你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康维神情恍惚,他用力拍打了自己的头部一下,才道:"这堆数字,事实超乎我的知识范围之外--"
  我毫不留情地批评他:"是啊,你们各星体,对地球人的命数所知,比起地球人本身来,也好不了多少。"
  康维居然肯为我的指责辩护,他道:"那样说不公平,要好多了!"
  我冷然道:"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他认起真来:"如果地球人所知是五十步,那我们所知,至少是三万步--只是这堆数字,已遭到了百万步,自然出了我所能了解的范围。"
  我再强调我刚才所作的假设:"如果这堆数字,根本不是人的命数,是你弄错了研究的方向,那么,你不了解,也是很自然的事。"
  康维虽然十足具有地球人的反应,可是有时候,他的逻辑,不免是计算机的,他道:"那也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是有一堆在我知识范围之外的数字。"
  他说了之后,又在头上拍打了几下:"而且,我的行为还很自私,唉,那是……"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那是"什么来,但我却可以猜得到,他一定想说"那是地球人的毛病",我自然也只伪装作听不懂。
  他又道:"我真没有把这堆数字和其它星体的朋友共同研究,而是据为己有,想自己一个人,在这项研究之中,有所收获。"
  我叹了一声:"那么,你现在准备--"
  他道:"是,我准备公诸同好--也会把你的意见,告诉大家。"
  我又感叹:"其实,你也不算自私,那个算出了这一堆数字,也不知是哪一个星体上的人,才真自私,他们若是肯公布一下,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也不必叫我们在黑暗中摸索了!"
  康维道:"是,这一点,我也会提出来。"
  我问:"你的意见是,会有一次星际会议。"
  康维的回答是肯定的。
  我不禁默然,我知道有类似的星际交往存在,也知道对地球有兴趣的星际,甚至建立一个"观察地带"。我也知道这些星际人,对地球的研究,并没有恶意,只有帮助,可是一听到了,要举行星际会议这类话,心中还是难免大不自在。
  康维接着说:"你可以通过现在使用的计算机,参加我们的会议,你所知会和所有参与会议者的所知一样。"
  我并不"受宠若惊",只是道:"会议的内容,我能懂吗?"
  康维想了一想:"我会送一个软件给你,这个软件可以翻译你不懂的语言,使你尽量明白会议的内容。"
  我只道:"谢谢你!"
  康维道:"我这就发出邀请!"
  接着,萤光幕上,便现出了我所看得懂的文字:"为第七○四四号研究项目,建议召开讨论会,起因由于一位地球人交来一堆含意不明之数字,初步疑与地球人生命数据有关,但不能确定,所以要听取各方面意见。会议召集人:康维十七世。会议附件,该组数字。"
  然后,萤光幕上,静了下来,我呆呆地等着,过了大约三分钟,重又现出了柳絮和康维来。康维道:"三天以后的正午,会议开始--已有十七个星体接受邀请,到时,可能更多。"
  我在这种事上,半分主也做不得,只能听他的安排。
  我把和康维打交道的经过,对七叔、白素和红绫一说,三人的反应不同,七叔道:"太好了,能和外星人一起讨论这么深奥的问题。"
  白素却道:"秀珍音讯全无,她要是不出现,总少了一个关键人物。"
  而红绫的反应,却是谁也料不到,她高兴得直跳了起来,叫:"希望可以见到妈妈的妈妈!"
  她的这个希望,绝不能算是异想天开,白素的妈妈早已"成仙",变了外星人,说不定她也是会议的参加者之一,康维曾解释"七○四四"号研究项目,是针对地球人的研究,本来身为地球人,自然对地球人有更深的了解,理应参加这一项目的研究。
  我忽然又想到,要是原振侠医生在,他一定会希望他的也变了外星人的海棠,也会参加会议!
  七叔虽然一早就闯荡江湖,见多识广,但是对于和地球以外的高级生物沟通的经验,却并不丰富,所以他摩拳擦掌,很是紧张。
  我想起在我少年时,第一次遇到"天兵天将"时的经历,那次经历,要不是七叔和当时另一名高级军官对我的支持,我惹的麻烦,还真不轻。
  如今已过去了那么多年,当真是岁月如流,令人感慨系之。
  康维说他会送一个计算机软件给我,可是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送计算机来的,竟然是他和柳絮本人,这实在有点非同小可了。
  那天,我先是听到门铃声,红绫贪热闹,她照例叫:"我去开门!"
  我正在楼上,只听得红绫打开了门之后,先是"啊"地一声充满了惊讶的叫声,接着,又是"咦"地一声,也是惊讶之至。
  从这两个反应之中,我当然可以知道,来者一定不是等闲人物了!
  但是,我还是未曾想到那会是康维和柳絮。
  我一面问:"谁啊?"一面向楼梯走去,走不了几级楼梯,就看到了门口的情形。
  只见红绫和康维,在门口面对面站着,伸手可及,康维瞪着红绫,红绫瞪着康维。
  这时,我还没有注意到在康维身后的柳絮,只是看到两人互相瞪视的情形,很不寻常。
  我知道自己女儿,不通人情世故,所以正待警告她"不得无礼"时,已听得康维斥道:"怎么一回事,没见过陌生人吗?"
  红绫和康维差不多高大,她眼如铜铃,忽然伸手一指康维,大声道:"假的!"
  说了那两个字之后,她再一伸手,竟抓住了康维的胡子,再叫道:"也是假的!"
  接着,她后退了一步,作了结论:"全是假的!"
  �x那之间,康维的神情,古怪之极,竟然不知如何应付红绫的"指责"。
  我已大叫:"红绫,不得无礼,他是--"
  康维忽然很是悲哀,接上了红绫的话:"是的,我是假的--假的总有被人看穿的时候。"
  红绫却又摇头,伸手在康维的胸口,打了一拳,红绫的气力大,"砰"地一声,那一拳也实不轻,但康维自然不当一回事。
  红绫接着道:"你什么都假,心倒是真的。"
  红绫所说的"心",自然是泛义的,不是指"心脏"而言。
  �x时之间,康维的神情,复杂之至,看得出,是高兴和激动的混合,对于他这个机械人而言,我看再也没有什么比红绫的话,更令他高兴的了。
  而他竟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这时,柳絮在康维的身后,闪了出来,笑道:"小妹妹,这个正是我嫁给他的原因!"
  红绫高兴地拍手:"真好!你们一定是爸常说的--"
  说到这里,我已经下了楼,到了康维的面前,红绫一见了我,也没有再向下说。而康维直到此时,才缓过了一口气来,伸手在自己的心口,拍了三下,向着红绫:"你一语之褒,令我终生受用。"
  他说得太文了,能够一眼看穿康维并非血肉之躯的红绫,不是十分听得懂,只是咧着口傻笑。
  这时,白素也下楼来了,她道:"孩子不通人情世故,说的可是实话。"
  七叔也跟了下来--他自然已知道康维的来历,忍不住极度好奇地望着康维,忽然一下子看到了柳絮,大吃一惊,指着柳絮,叹道:"美女见得多了,未见过美到这样绝色的!"
  柳絮微笑:"七先生过奖了!"
  康维则"呵呵"笑,搂住了柳絮。
  (以上一段,假设红绫和康维是初次见面,是因为这一段,很是有趣好看--由此也说明,小说是凭空创造,不必受任何拘束。)
  康维和柳絮的到来,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看到柳絮指着一辆载物车,上面有一只相当大的箱子,只当是行李箱,所以道:"你们准备住几天?自然越久越好。"
  康维道:"我们来和你们一起开会。"
  他指着箱子:"这是一套比较先进的计算机,以及一些仪器,你这里原来的设备太落后,不能应付开会所需--这些设备,开完会之后,我也懒得带回去,就当送给你,作为小礼物吧!"
  我一听,这一喜非同小可,因为这"小礼物",必然是人类科学未能企及的光辉文明--可以用作星际会议之用,差得到哪里去?
  康维看到我喜形于色,也很高兴,他拍着我的肩:"你未必懂得用,但令嫒必然懂得。"
  他转向红绫,忽然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红绫笑着点了点头。
  他又道:"好,找一间房间,把我这套设备,先装将起来。"
  我喝道:"慢着,刚才你对我女儿,说了什么鬼话?"
  康维道:"什么鬼话,那是一种星际语,我问她,她的脑部,是不是经过--手术。"
  在"手术"之前,又是我听不懂的三个音节。
  我只好苦笑:"那是什么手术?"
  康维和红绫齐声道:"恢复人类脑部原有功能。"
  我默然。
  科学家早已发现,人的脑部,亿万个细胞,一般人使用的,不足千分之一。也就是说,一直以来,人脑的功能,只不过发挥了不足千分之一而已。偶尔其中有数人,可以发挥到千分之二的,已经是人世出的奇才了。
  若是可以把人脑的功能释放到了千分之十,甚至千分之一百,或是千分之一千,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实在难以想象--或是可以说一句:到时,所有一切不可能的事,都会变成可能。
  红绫的脑功能经过释放,也就是说,动过那个手术,在其事前,自然是她妈妈的妈妈。红绫这种脑功能特殊的情形,地球人感觉不出,可是外星人一和红绫见面,立即可以感觉得出,这种情形,屡见不鲜,康维自然也不会有例外。
  当下红绫道:"就装在我的房间之中如何?"
  康维向我和白素望来,我也自然不会有异议。把康维和柳絮,带到了红绫的房间之中,那房间虽大,可是凌乱之至。一进房间,看到了那张绳床,康维便"咯咯"大笑赶来。
  红绫并不发怒:"我做过一个时期野人,有些习惯改不了,所以爱睡绳床。"
  康维忙道:"我不是笑这个,我是说,这套设备装好之后,其先进程度,人类科学远远未能及,和这原始的绳床对比,相映成趣。"
  红绫侧头一想,也笑了起来。
  康维打开箱子,取出许多仪器来,这些设备,有的我还可以约略叫出些名堂来,但要多的见所未见,也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用途。
  怪的是康维只是略一说,红绫只消稍想一想,就能明白,帮忙装置,连柳絮在一旁,也插不上手,可是不多久,红绫已是熟手之至。
  康维连连感叹:"卫斯理,你太好运气了,什么好事都叫你占全了,这样的女儿,唉,这样的女儿--"
  他的神情欣羡之至,我心想开他几句玩笑,但一转念间,想及他只是一个机械人,若是叫他也只"生一个女儿",这玩笑未免过分了,所以就笑而不语。
  而白素却道:"你可以和她商量,用她的思想程序,作为你的女儿的主要思想……"
  康维直跳了起来:"这可使得?"
  我吃了一惊,忙道:"若是对我女儿会造成伤害,那自然使不得。"
  康维向柳絮望去,柳絮立时点了点头,康维道:"这是断然不会,只是要耽搁约三十天时间。"
  白素忙道:"孩子,你可愿去康维先生那里作客一个月,学些东西?"
  红绫连想也不想,就道:"能带鹰儿去,有酒喝,我就去!"
  康维大喜,忙道:"行!行!全无问题,卫君,你放心,断然无恙。"
  白素笑道:"只怕大大有好处。"
  康维笑:"未必,互相切磋一下,机会有的是。"
  我知道白素的用意--红绫虽然曾经过那个"手术",脑部功能大增,但是知识的吸收,也还有一个一定的过程。以红绫目前的情形而论,地球上能再让她知识增加的人,难找之至,而康维却是一个最现成的老师,难得他也喜欢红绫,自是再好不过了。
  我虽然有点不舍得女儿离开,但念及此步对红绫必然大有进益,自然也不会反对。
  至于后来红绫去了康维的古堡,竟因之而生出许多事来,当时是谁也料不到的。
 
十一、特定的一秒钟
 
  有了我和白素的见证,康维和红绫,登时关系亲近了许多,两人一面工作一面交谈,能说的话之中,我、白素听不懂的,越来越多。向柳絮望去,她也摇头。白素一拉她:"我们另外找地方说话去!"
  我也道:"弄好了叫我们!"
  我们三人到了书房,泡上清茶,白素道:"你和秀珍的那种孤寂感,我可以理解,但其实那是地球人的一种情意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柳絮望着白素:"没有法子,我是地球人啊!"
  白素也承认:"确然是,不到那一步,不知道那一步的事。"
  柳絮微微抬头,目视远方,慢慢地道:"从我懂事开始,我就不断问自己,人一定有父母,而我的父母,又是什么人,对我来说,这是一个谜,而这个谜对我意义重大之至,宇宙的奥秘对我而言,不算什么,父母是谁,才是我的切身问题!"
  我和白素,都为之默然,柳絮的来历,我和白素都知道--她的父母是何等样人,只怕没有方法可以弄得明白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自然劝也无法劝,柳絮又道:"秀珍的情形比我好,若是真能让她明白自己的父母是谁,我心中也会好过些!"
  我道:"通过康维,通过这次会议,如果仍不能弄清楚,只怕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不过,我觉得,那堆数字,未必是和她的父母有关,只怕另有含义。"
  柳絮还没有再说什么,已听得红绫叫道:"会议快开始了!"
  康维也在叫:"快来!"
  我,白素和柳絮,一起过去,只见仪器组合,看来十分凌乱,到处全是衔接的金属线,由窗口,撑出了一根奇形怪状的金属管,管上竟不断有暗蓝色的火花在迸射,看来颇是诡异。
  一幅极薄的,呈银灰色的屏幕上,闪着光芒,大约每隔三秒钟,便有一个奇形怪状,无可形容的图案出现,有的只有黑白二色,有的颜色艳丽之极。
  红绫道:"参加会议的星体,正在自报来历。"
  说话之间,我看到了一个三面晶体状的图案,那自然是三晶星人的徽号了。
  再接着,是一团紫酱色有触须的物体,我不禁"啊"地一声:"是海棠……的那个星体。"
  红绫在图形又变化了三四次之后,出现了一个羽状雪白的花纹时,则发出了一下欢呼声。我和白素互望,都知道那是"陈大小姐"所属的那个星体的标志。
  康维忽然问:"用什么标志来代表地球?有地球人参加,我们要让与会者知道。"
  我和白素,对这个问题,一时之间,都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在地球上,每一国都有一个标志,甚至有的家族,大大小小的机构,以及个人,都有一定的标志。可是,却没有一个标志,是代表整个地球的--这个小小的星体上,有智能的生物,似乎从未想到过,会有向其它星体表示自己身分的时候。
  在我们没有答案时,红绫已然伸手在一个有许多键盘的仪器上,飞快地按动,而在那屏幕上,也出现了一个地球的图形,而且还在缓缓转动,看来并不美丽,可是却又有无比的亲切感。
  接着,是康维最后,按出了一个金属的分子排列图案,表示了他自己的身分。
  会议开始了。
  说是"会议",但是和我们对会议的概念,大不相同。
  红绫在一旁解释:"所有与会者,都表示自己的意见,最多与会者表达的意见,会首先出现在屏幕上,且看大家最多关注的是什么--"
  她说着,康维在操纵那键盘,屏幕上各种文字闪动,都是一闪而过,最后固定了下来的文字是:"穆秀珍在什么情形下得到那堆数字?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整件事的关键,必须首先弄清楚。"
  我心中暗忖"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认为这是最主要的关键,只可惜穆秀珍芳踪杳然,这问题除她外,无人可以回答。
  康维作为会议的发起人和主持人,他也无可奈何,他给与会者的答复是:"日前无法与数字提供者穆秀珍女士联络,故无法获知情形如何--穆女士的资料如下。"
  他向红绫望了一眼,红绫立时按下了那几个键盘。我知道,通过这个动作,穆秀珍的所有资料,都传送了出去,资料之详尽,犹如在本身所知之上,因为她是如何到穆家庄去的,连她自己,只怕也未曾知道。
  康维见七叔神色迟疑,解说道:"在此之前,所有有关这堆数字的资料,也都交给各与会者了。"
  七叔表示了他的不满:"那么多神通广大的外星人,又是在地球上,应该可以知道穆秀珍的下落,把她找出来,主要的关键问题,就迎刃可解。"
  康维道:"当然正在找,一有结果,我们立刻可以知道,现在,先来看看大家对这堆数字的意见。"
  红绫补充:"大家的意见,也依同意者的多寡而排列次序。"
  在这样的原则下,第一条意见是:"有某一星体,对地球的研究,有了大突破,但却秘而未宣,请这一星体自动说明。"
  在这条意见之后,屏幕上一片空白。
  康维道:"这个星体并未与会--他们也许只是地球上的过客,略一逗留,就已离去。"
  康维也把他们说的传远了出去,看来他的意见,被与会者接受了。
  接着,出现的意见是:"开始的四个数字'一八九四',恰好是地球上计算时间的方式,即公元一八九四年,若由此推断,这堆数字,和地球上的事情有关,可以成立。"
  这条意见的发表者,标记是白色的羽状图案。
  我看到红绫和白素虽然没有出声,但是口唇都动了动。
  这个白色羽状标志,是白素妈妈现在所属的星体,这意见,是不是就是她的意思。
  我看了这项意见,所想到的是,那堆数字的开始四个,确然是"一八九四"--在其它星球人的人说,看到了这样的四个数字,很难有什么联想,但是对地球人来说,那是一开始受教育起,就已经深入脑海的纪年方式,自然就很容易联想到,那是公元一八九四年。
  由此可知,发表这项意见的人,就算不会是地球人,也必然对地球的生活,熟悉之至--当然也大有可能,就是白素的令堂大人。
  可是,除了这四个数字之外,还有八千多个数字,难道也都可以作这样了解?那岂不是从一到一九九四,都可以视作纪年,从一到十二,又可以当作是月分,从一到三十一,可以视为日,一到二十四是小时……以此类推去理解?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在这一堆数字之中,可以先清理出一部分时间来了!
  当我在这样想的时候,只见屏幕之上,杂乱无章,全是大大小小的各种数字,有的交叠,有的闪动,乱成了一团,可以想象,那是众多的与会者,都和我一样,想在这一堆八千多位数字之中,理出一个头绪来。
  常言道,万事起头难,一个蚕茧,抽丝头最难,一旦有了开始,说不定许多谜团,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我虽然说参与了这样的会议,可是我却不知道如何才能把我想到的表达给所有的人知道。所以,我便把我想到的,说了出来,而且特别声明:"把数字和地球上的时间联系起来的,并不是我,而是刚才表示意见的朋友,我同意这项设想,所以才有进一步的假设。"
  一明了我的话,康维立时把我的意见,传达了出去,从他的神情看来,他显然很同意我的看法。
  而我对自己的这个假设,也很有信心,因为那一堆数字的开始四个,是"一八九四",接下来的十个,是"○九一一一三四九五一"。
  这十个数字,本来也是一点意义都没有的,但如果照我的假设,那表示地球时间,就一目了然之至,加上头四个,总共十四个数字,意思是:"公元一八九四年九月十一日十三时四十九分五十一秒"--那是这特定的一秒钟的数字显示!
  我的意见,通过康维的操作,立刻在屏幕上显示了出来,接触到的人,虽然不知来自宇宙的那一个角落,但是在地球久了,自然也熟悉地球上的时间标示方法,所以,他们座谈都可以接受我的设想。
  果然,在又是一阵纷扰--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是那情形,和众多人七嘴八舌,各自发表着自己的意见,并无二致。过了一会,才出现了一个问题:"其余的数字呢?例如,接下来的四个数字:"八三○○"又代表了什么?也是时间的表现吗?"
  这显然是大部分与会者,在知道了我的假设之后,所产生的问题。事实上,连我自己也有着同样的问题,而且,我没有答案。
  所以,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我只是提出了一个假设,我甚至不知道应该说几个数字成一组,才有意义显示。我假设那是标示时间,数字也有四个一组--年分,两个一组--月分之分。其它的数字代表了什么意义,要慢慢研究。"
  然后,又是那雪白羽状标志发表意见:"先把有可能是展示时间的数字,全找出来。假设时间的展示,是一八九四年开始,那么,凡是出于'一八九四'的四组数字,都可以视为是年份的展示。"
  这意见,乍一看来,似乎很有道理,但是我立时觉得,大大不妥。
  当然,不止是我一个人感到了大大不妥,可以说是"众皆大哗"--屏幕上的杂乱,难以形容。
  至少经过了两分钟之久,才归纳出众人不同意的意见来:"这样说,任何一组四个数字,都可以是年分的显示了,接下来的'八三○○',岂不是公元八三○○年?当然不会是那样。"
  然后,又有一项意见:"我们先肯定了第一组十四个数字是代表了地球时间--如果那是一个特定的一秒钟,我们应该先找出在这一秒钟,在地球上有什么大事发生,然后再作进一步的研究。"
  这意见很快得到了大多数的认同--计算机"民主"之至,意见一有大多数认同,立刻就显示出来,不然,只是杂乱的一片。
  一时之间,又是一阵杂乱,然后,出现了另一个问题:"何以见得那特定的一秒,一定是在地球有事发生?"
  这一问,是要把这"特定的一秒",扩大到了全个宇宙去,那更不可能有答案了!
  我向康维作了一个手势,由我来回答这个问题:"这一堆数字,先是在一个地球婴孩的襁褓中被发现,继而又由一个地球人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取得,所以我们假设那是在地球上有事发生。"
  我的意见,竟很快得到了与会者的同意,这使我信心大增,我又道:"事情--不指是什么事情,怎在特定的一秒钟发生,但是再翔实的记载,也不可能记载到确切的那一秒,一般来说,都以'一天'为单位,所以我们想想,在那一天,甚至是那一个月,那一年,有什么大事发生,也是好的。"
  谁知道这一番话,却招来了不少讥嘲:"地球人的记载法,太不可靠了。"
  有的甚至说:"在地球的一八九四年,地球上有太多地方,甚至根本不知道有'秒'这样的计时单位!"
  我虽然没有面对着这些与会者,但是也不免好一阵子面红耳赤。
  红绫为我不平,传出了她的意见:"那么,就请记载精确的各位,例举那一秒发生的事吧!要大事,至少是值得记载的!"
  一时之间,屏幕上竟是一片空白。
  红绫逼问:"没有?在那一秒钟之内,没有值得记载的事发生?"
  屏幕上仍是一片空白。
  红绫再催:"好吧,那就只好照我说的意见,把时间的范围扩大了--那一天,有什么事发生?"
  这一次,屏幕上有了反应。
  约有十四五件,值得记载的事,是在那一天发生的--有的事,甚至有资料列入史册。
  至于是些什么事,请各位自己去查"历史大事年表"(如果有兴趣),我自然有这样的工具书,但如果我把这些事都抄录下来,那我未免太热中于展示我的"学问渊博"了,又至于那么浅薄,所以免了。
  总之,那些事,都不见得有什么特点,而且,和后面的数字,也看不出有什么联系来。
  与会者显然都很失望,因为这个假设,显然"此路不通",难以为继了。
  我不禁长叹一声,因为在这样的一个会议上,若是仍不能解决问题的话,那么,也可以说,这个问题,是无法解决的了!
  这时,有的意见是:"这一组数字,可能另有意义。"也有的意见是:"数字是没有星际界限的,尽管有不同的计算方法,但是都有数字。"
  提出这项意见的,或许是想把事情跳出地球的范围,但是立刻遭到了反驳:"这种从零到九的数字计算方法,是地球上的数字。"
  我心中乱成一片,也不及去追问其它星体上的数字是怎样的了。
  的确,别说是一堆八千多位的数字,就算是一个八位数字,也几乎可以作为任何用途,在用途不明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做进一步的研讨。
  在一轮纷纷的意见之后,意见又渐趋一致:"不找到穆秀珍,问题无法有进展--大家去找她,谁先找到她,就主催下一次会议。"
  后来,红绫发表观感:"哼!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也早就知道,找到了秀珍阿姨,事情可以有突破。七八十种外星人,一起商讨,结果还不是一样。"
  她的话,显然有点孩子气,可是事实也确是如此,这次会议,就在这样的"结论"之中结束了。
  康维对红绫的话,也感到难以反驳,他的神情,有点尴尬。
  红绫又道:"难怪那么多外星人研究地球,也没有什么结果,原来--"
  她说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但不情之请,谁也可以看得出来。
  康维叹了一声:"你说得是,去研究一个星球,根本--或许根本是多余的事,永远不会有结果。"
  我反倒表示不同意见:"不能这样说,我就相信,这一堆数字,必然是某个星体研究地球的结果之一,只不过我们解不开这个谜而已。"
  柳絮很是失望:"数字--和秀珍的身世无关。"
  大家都沉默了片刻,我才道:"很难说,要等秀珍出现了之后--"
  我话才说到一半,书房的电话铃声响起,特殊的声响,说明是那具特别电话,有人要求通话。
  我去接电话,一拿起来,就听到了穆秀珍的声音:"卫大哥,你在找我。"
  我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怪叫:"我在我你?全宇宙都在我你。"
  穆秀珍哈哈笑,我说得认真:"一点也不夸张,真的是全宇宙都在我你。"
  穆秀珍忽然长叹了一声,声音也变得无奈之至:"全宇宙都在找我,我却在全宇宙找一个人。"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明白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道:"如果你要在宇宙间找人,我倒可以帮助,因为不久之前,就有过一次宇宙性的会议,只要你一出现,立刻就可以有第二次。"
  穆秀珍的声音更是苦涩:"好,那请你先通知所有准备参加会议者,我要找一个人,这个人本来是地球人,他的名字是原振侠,他的职业是医生!"
  这几句话一入耳,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早就知道穆秀珍想找原振侠,但是我却也一直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纠葛,还在那个小岛的时候,她在提及地想见到原振侠之际,就已经有掩不住的焦虑之色,看来,必然有十分重要的事情。
  而寻找原振侠,那是宇宙之间,最困难的事了,玛仙以爱神星的名义,吁请所有参加星际航行者进行协助,可是原振侠仍然音讯全杳。
  但是,他也不是一去无踪,在一些零星的神秘事件中,他似乎又曾出现过,甚至于有迹象,显示他曾目睹地球的形成--当真是不可思议之极。
  看来,他总是处易于时间和空间的"乱流"之中,不但没有人可以找得到他,连他自己,好象也身不由主。
  我愣住了出不得声,穆秀珍性格大开大阖,她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卫大哥,你虽然神通广大,刚才又夸下了海口,可是也帮不了忙了吧!"
  我叹了一声:"这……可以从详计议,但是我七叔又出现了--"
  我讲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穆秀珍何等机灵,立即就问:"那与我何干?"
  我道:"干系极大,我们推测,当年,就是他把你抱到穆家庄里,你的名字,也是他和穆庄主共同替你起的。"
  穆秀珍的反应,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她是那种性格极度开朗的人,这一种人对事情的反应,直接而不做作,所以也最易料中。
  她一秒钟也没有停,就道:"你等我,我这就来……"
  她竟连她如今身在何处也没有说,就挂上了电话,我想追问,也来不及了。
  知道了穆秀珍要来,红绫,白素和七叔,都显得异常兴奋。康维和柳絮也决定不离去,他立即设法和曾参与会议者联络,通知了这一新情况。
  我估计穆秀珍是在法国和我通电话的,她也恰在我估计中的时间来到。
  当她一阵风也似卷进来的时候,红绫看见扑了上去,两人拥在一起,互相拍打着对方的背部。
  然后,她又和白素和我拥抱--她说拥抱是人类行为中最体现亲热的一种。
  七叔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也盯着七叔看。先是七叔摇头--意思很明白,他无法从如今的穆秀珍身上,找到当年那个女婴的影子了。
  这是当然之事,有趣的是,穆秀珍也跟着摇头,彷佛说她也记不得七叔了。
  这种情景,自然有趣--哪有婴儿能有记忆,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看得我、白素和红绫,目瞪口呆。只见穆秀珍仍是盯着七叔,可是却取出了一张经过过胶密封处理的相片来,相片相当大,约有二十公分见方。她把相片递向七叔。
  我们还没有看清相片上的是什么,只见七叔接过了相片一看,�x时之间,口张得老大,却没有声音--也不是完全没有声音,而是自他的喉咙,发出了一阵古怪之声,接着,他人就发起抖来,连连后退,先倒在一张沙发之上。我、白素和红绫,连忙赶过去,七叔不看我们,视线定在相片之上。
 
十二、原来是他
 
  这时,我已看到,相片上是一个美丽绝俗,淡雅宜人的少妇。
  那少妇神情略带忧郁,可是桃腮如画,笑靥如花,所以一见难忘。
  我和白素,迅速互望了一眼,心中疑惑之至--看七叔的反应,这相片中的少妇,必然就是当年在船上把女婴交给他的那一位了。
  但当时莫说处于如此恶劣的环境,即使是在全世界最发达和平的地区,也不可能有如此精美的彩色摄影,然则,这相片,从何而来?
  自七叔失魂落魄的神态上来看,那少妇就是当年一见,惹他魂牵梦萦的人,殆无疑问了。
  穆秀珍站着不动,声音激动地问:"是不是她?"
  七叔又陡然震动,然后连声道:"是……是……这相片……这相片……"
  穆秀珍道:"说来话长,请先说当年的事。"
  七叔向我和白素指了一指,又向红绫作了一个手势要酒喝,他是要我们代说。
  于是,我和白素,简单扼要地把当年的经过,说了一遍,穆秀珍听得十分用心。
  等我们说完,穆秀珍问了一个我们意料之中的问题:"然则,我父亲是谁?"
  各人互望,无法回答她这一间题。
  白素先打开僵局:"我们曾研究过--"
  于是,再把七叔如何投身军营,以及我们的研究结果,同穆秀珍一一说明。
  但是穆秀珍听了之后,却仍然固执地问:"我父亲是谁?"
  这时,七叔已恢复了常态,他大口喝酒,朗声道:"谁把你母亲相片给你的,其人必知令尊是谁。"
  穆秀珍转向七叔望去,她的回答,令人感到意外之极,她道:"没有人把照片给我。"
  一时之间,人人都不出声,只是望着她,等她作进一步地解释--若没有人把照片给她,她这相片,从何而来?
  穆秀珍吸了一口气:"大约在六年前开始,我就不断做梦,梦见许多数字,醒来之后若是不记得,或是没有把梦见的数字记下来,同样的数字,就会在梦中重复出现,直到我记录下来为止。"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在我的经历之中,有不少和梦境有关,但是穆秀珍的数字梦,听来仍然怪诞无比。
  穆秀珍续道:"我多方面去追寻何以会连续好几年做这样的梦,但是没有结果。我在众多有关梦的阐释之中,采纳了卫大哥的说法--梦,有可能是前生的记忆。我于是认为这些数字,可能和我的前生有关,所以我把它们记了下来,一直记到了八千三百四十一位,数字梦才算是结束了,但是我无法知道这些数字的含义。"
  穆秀珍也喝了一大口酒,红绫抓过瓶来,直灌了大半瓶方停。
  穆秀珍又道:"然后,我就开始做梦见到她。"
  她指了指那相片:"梦中的印象,如此深刻,我在醒来之后,可以把她的容貌,清楚地说出来。我请人画了她的像,再经过计算机处理,变成有颜色的相片。"
  七叔神情紧张:"在梦中,她可有对你说什么?"
  穆秀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神情疑惑之至。
  过了约莫几十秒,她才道:"有,她只翻来覆去,向我说一句话--"
  七叔不由自主,陡然站起身来。我们也都以为那少妇在穆秀珍的梦中,所说的话,是和七叔有关的了--因为十分明显,穆秀珍的"数字梦"和"人像梦",都是由于她的脑部活动,受了外来力量的影响而产生的。
  而这种"外来力量",又显然是来自她的母亲--当年在船上的那个少妇!
  那么,这少妇对秀珍说的话,多半会和七叔有关了,当年,是她把女儿亲手交给七叔的!
  可是,穆秀珍接下来所说的话,却令得我们都莫名其妙--她在说的时候,也不由自主摇着头,可知她自己也不相信那一句话。
  穆秀珍说的是:"在梦中,她称我为'孩子',她说:'孩子,去找原振侠,只有他,才能告诉你一切,去找原振侠医生!'"
  我们都怔怔地望定了穆秀珍,穆秀珍又道:"她还怕我听不明白,把'原振侠医生'五个字,写了出来,可以让我看到。"
  这时,我们几个人一起叫了起来:"怎么可能呢?"
  那少妇,不论她的身分如何,在她遇到七叔的时候或之前,都没有可能知道有原振挟其人,因为那时,原振侠未曾出世。
  所以,"不可能"是直接的反应。
  但是,我立即想到,并不是不可能,天工大王曾以为原振侠是古代人,原振侠曾目击地球的诞生,在时间和空间的错乱之下,自然是可能的。
  那少妇,曾遇到过原振侠医生,多半,那一大堆数字,也是原振侠给她的,连她也不知道数字的含义是什么,只有原振侠才知道。
  原振侠神出鬼没,只怕连他自己也不知身在何处,在时空错乱之中,也就什么都可能发生。
  穆秀珍又道:"于是,我就找寻原振侠,我打听到他的爱人玛仙,是陶启泉的义女--这就是上次我们能够在那小岛中见面的原因。"
  事情发展到了这里,真的可以说是急转直下。只不过并不是转到了水落石出,而是转进了完完全全的一个死胡同之中!
  本来,虽然事情没有头绪,但是总以为,只要穆秀珍一现身,就可以使所有问题都解决,谁知道事情会这样?
  如今,一切问题的关键,移到了原振侠医生的身上,那真正是死路一条了--除非他自己忽然出现,不然,谁也找不到他,而更令人沮丧的是,极有可能,原振侠自己,对他是不是能出现,也无法控制!
  这时,康维已经把穆秀珍的话,通过计算机,传送出去,接到信息的各外星人,反应如何,可以在屏幕上好一阵子杂乱上看出来,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感到了失望--早在玛仙以爱神星的名义,要宇宙间帮助寻找原振侠开始,大家都已经知道原振侠处身于一个神秘莫测的环境之中。而且,他是怎么进入这样的环境中,和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竟全然超出所有星体的知识范畴之外,以致连想象也无法想象。
  所以,这件事既然要原振侠来解决,也就等于那是一个无限的谜,不会有机会解决的了。
  大家想到的都一样,所以,屏幕之上,在乱了一阵子之后,也就变成了一片空白。
  穆秀珍摊了摊手:"完了!"
  七叔首先附和:"完了!"
  穆秀珍向七叔道:"自此之后,你再也没见过她?"
  七叔苦笑:"非但没有再见过她,连她的消息,半分也无,就像根本未曾有过她这个人,就像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梦!"
  穆秀珍的性格再开朗,这时也不免有点黯然,她勉强打了一个"哈哈":"可是我这个人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不是一场梦。"
  我和白素都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红绫大声道:"你当然实实在在是我的秀珍阿姨!"
  穆秀珍抱住了红绫,她又问:"你可曾假设,她在脱离了敌人追踪之后,反倒给自己人收拾了?"
  七叔和柳絮首先点头,柳絮道:"有可能--因为那是这一方面传统的行事方式,基于八百多个原因,都可以令一个人,甚至一批队伍,完全消失。"
  穆秀珍长长吸了一口气,大声道:"不管如何,一切都早已过去了,是不是?"
  我首先鼓掌:"太对了!"
  康维酣呼:"拿酒来!"
  红绫应声取来了一大瓶酒,大家轮流痛饮,似乎一下子把事情全忘了。等到各人都有了几分酒意时,我偶然向屏幕看去,只见上面留有一项信息:"我还会尽可能去努力--明知没有用,也要去试一试。"
  留下这信息的星体,有一个白色的羽状标记,我曾假设那是白素妈妈的星体。
  我这时也不知道她如何再去努力,所以也没有放在心上。一直到了一个多月之后,又发生了一些里,才知道她的努力,起了一定的作用。
  当时,康维、柳絮和穆秀珍离去,一宗如此神秘之谜,竟然虎头蛇尾,如此没有了下文,我心头郁闷之甚,为之不欢数日。
  七叔更是长嗟短叹,好几次想要离去,是我竭力挽留,他才勉强住了下来。
  一个多月之后,他已经把他这些年来的经历,几乎事无巨细,都说完了--他所说的一切,是一部现代史,其中不为外人所知的秘章之多,多如牛毛,而更多的,是骇人听闻的事实。这些,我当然不一一列举了。
  却说那一日,七叔又提出要离去,我已想不出什么理由去挽留,忽然有了访客。来人一行三人,为首一个,是气派甚大的老者,约有七十多八十岁了,可是腰板挺直,神气十足。另外两人,则是中年人,看来很具官腔。
  我正待请教姓名,只听得七叔忽然大叫起来:"李达承,是你这老小子么?那三枪打你不死,回你老家,你会当皇帝。"
  那老者陡然一怔,视线越过我,望向我身后的七叔,神情疑惑,大叫一声:"你怎么会说这两句话?"
  七叔道:"我是韦司令。"那是七叔改头换面,改名易姓之后,若干岁月中职衔之一。只见两个老人,大声酣呼,已经拥抱在一起,亲热无比。来人虽仍有大惑不解之情,但再无疑问。
  等他们亲热完毕,七叔才向我介绍:"这位,是我当年的老战友了,一起冒着枪林弹雨,不知打过多少硬仗,他叫李达承。"
  事实上,自七叔一叫出他的名字来之后,我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他是如今世上,尚存不多的一个极权政体中的主要人物。这个政体,在极度的极权统治之下,第一号人物准备传位给儿子,那儿子于是被硬捧成为第二号人物。可是凡是独裁政权,必然有各种各样的斗争。那儿子荒淫无道,望之不似人君,威信极差,虽经一号人物硬捧,也难以服众。所以李达承这个三号人物,地位就十分微妙--他不会升一级成为二号人物,而是随时可能,跃居为一号人物!
  那极权势力所控制的地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掀起一场世界大战,倒也绰有余力,若干年前,已曾兴风作浪,几乎形成了第三次世界大战。
  这样的一个独裁巨头,竟然会折节到访,我真不知是应该荣幸,还是应该感到受了侮辱。
  只听得李达承道:"韦司令,在这里遇见你,真太好了--你样貌变了好多。唉,令侄据说是出了名地难请,有你在,那自然好办了。"
  他说得急,又讲得有点语无伦次,但总算把他前来的目的说明白了--他是来请我的。
  以他的身分来说,他代表谁来请我的呢?当然是那头号人物了。这个已是世所罕有的独裁者,为什么要见我呢?
  不但我疑惑,连七叔和白素,也大惑不解。七叔先道:"他的事,我可作不了主,你请想他干什么?"
  李达承伸手向上指了指:"他想见令侄。"
  我笑了起来:"草野闲人,如何能达异国君主天听?"
  李达承倒也爽快,他道:"有一堆数字,要和卫君你切磋一下。"
  我不禁直跳了起来,李达承又一口气念出了十四个数字来,正是那一堆数字开始的十四个。
  我正在瞠目结舌,不知所以之间,七叔陡然大叫了一声:"我明白了!"
  我却一点也不明白,向七叔望去,只见七叔的神情,感慨万千,指着李达承:"我曾和他,一起在军队中。如今要见你的那人,也曾在我军中,地位甚高,且又是异国人士,所以特别受礼遇,最高领导,也早知他必非池中之物,总有成为一国之主的可能,所以,礼遇又极其破格……是他……就是他……"
  我也明白了!
  那时,李达承他们的国家,遭到了亡国之痛,不少爱国志士,于是投身邻国的军队之中,一则和共同的敌人作斗争;二则在战火中锻炼自己,养成了一副未来出将入相的本领。如今领国之首,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当然就是他,是那少妇的"丈夫",是女婴的父亲--这也是为什么七叔说什么也打听不出其人消息的原因,因为牵涉到了国际上的关系,那是超级秘密,知道的人,不但少之又少,也绝不会传出去的!
  而那少妇的下场如何,我�x时之间,感到了一股透骨的寒意--在"国家"这个大前提之下,一个纵使是千娇百媚的美人,在"维护领袖的形象"原则下,当然可以被牺牲掉,像在黑板上一个抹掉写错的字一样--领袖是要越来越伟大的,生活上连一点瑕疵都不能有,他应该是完人,百分之百的完人。
  如今的头号人物,当时虽然不是最高层,但身分特殊也和最高层无疑,所以才引起了敌对阵营的注意,才有大规模的追捕行动。
  而那少妇,看情形,也是首号人物的同胞居多。
  白素自然也明白了,我们三个一起点头,李达承莫名其妙,不知我们在说什么。
  我已爽快地道:"好,我去见他--七叔也去。"
  李达承大喜,连声道:"这就走!这就走!"
  在他的欢呼声中,我又想到,那美丽的少妇被牺牲的过程,一定悲惨无比--凡是冤死的人,脑部有异常的活动,能量也特别强,那自然也是若干年后,能影响穆秀珍脑部,使穆秀珍有这种异样梦境的原因。
  我坚信那少妇已被牺牲的主要原因,是因为灵魂的能量,容易影响另一个人的脑部,活人和活人之间,极少有这样的例子。
  我把这一点对七叔说了,七叔道:"见到了他,直接去问他。"
  见头号人物的过程,出乎意料之外的简单,那自然是他也急着见我们的缘故,接见我们的,除了他之外,就只有李达承。
  虽然他身形魁伟,但是英雄老矣,看来和别的老人,也没有什么分别,叱咤风云的气概,在暮年看来,也只是苍凉。他摸着后颈--那是他的习惯动作,并不寒暄,就道:"达承,你开始说。"
  李达承道:"一个月前开始,我国的几座大型计算机,忽然遭到病毒的侵入--"
  我和七叔面面相觑,因为我们再也料不到话题会这样开始!
  李达承吸了一口气:"病毒令计算机出现了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数字,经过迅速地了解,才知道这种病毒,在世界各地,都有出现,并且,在数字之后,有卫君你的名字。"
  我苦笑,一时之间,难以想起那会是谁的杰作。
  李达承又道:"世上任何人,对那串数字,都不会有任何感觉,只有英明伟大的领袖是例外。"
  这时,头号人物接上了口:"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奇遇,在那次奇遇之中,我得知了那堆数字。"
  在那一�x问,我脑际灵光一闪,明白了两件事。其一,那种"出现一大堆莫名其妙数字"的"计算机病毒",一定是那白色羽状标记星体的杰作--我假设那是白素的妈妈。她这样做的目的,是想看看这一堆数字在全世界的范围出现,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现在有了结果。
  第二件事,我想起的是穆秀珍的"梦",在梦中,她的母亲提到了原振侠医生,而眼前的头号人物,正是当年那美丽少妇的情人,他的"奇遇",自然应该和那少妇有关连,所以我疾声道:"是不是你曾遇到过一个自称是原振侠医生的人,给过你这一堆数字?"
  头号人物一听,霍地站了起来,神情惊疑之极,大失领袖应有的威仪。
  他失声道:"你见过她?你……不可能见过她!"
  他说得无头无脑,但我立刻可以明白,七叔冷冷地道:"我见过她!"
  头号人物望向七叔,口唇颤动:"韦司令,那你知道,你应该知道,你一定知道……她在哪里?"
  七叔一字一顿:"你先告诉我,她在哪里?"
  这两人的问答,像是在打哑谜,但是我知道,头号人物问的是穆秀珍,他的女儿,七叔问的是那少妇。
  头号人物现出的是深切的悲哀,转过身去,抚着后颈:"她……她……为了我们的事业,她……不适宜……不适宜……"这独裁者不知曾处死过多少人,但这时,居然难以说下去。
  我冷冷地道:"她不适宜继续生存,是不是?"
  头号人物宽厚的背部,一阵颤抖:"是。"
  我双手紧握着拳,逃脱了敌人的虎口,却遭到了自己人的毒手,这种事,在动荡混乱中,虽不新鲜,但仍然令人心寒。
  七叔忽然道:"这早在意料之中--你问的她,我们不知道在哪里!"
  关于穆秀珍,七叔竟然这样回答头号人物,那大出我的意料之外,我知道七叔这样做,必有原因,所以不动声色,只当七叔说的是实话。
  头号人物疾转过身来,盯住了七叔,目光凌厉之至,七叔很是镇定:"我也一直在寻访她的下落,若你希望见她,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头号人物把手按在后额上,神情黯然:"但盼我有生之年,能见到她,把……把我的一切都给她!"
  我一听,确实吃了一惊,因为他的"把一切都给她",那是要穆秀珍去承接一个极端独裁的政权,那也是一个危机四伏的权力斗争的陷阱--我明白了七叔的苦心,他不想穆秀珍跌进这样的陷阱之中,穆秀珍毫无这方面的经验,一跌进去,将会悲惨之至。
  七叔神色不动:"那太好,我一定尽力去找。"
  头号人物忽然现出很是疲倦的神态,我道:"关于那堆数字--"
  头号人物道:"那一次奇遇……我一直以为是梦境……我和她正在热恋,突然遇了……仙人,那仙人给了我们这堆数字,说这堆数字,是一百年地球上所发生的大事,要知道那些事,只要把数字输入能译码的计算机,就会一一显示,再加上个人的生命密码,就会显示个人一生的遭遇。可是,那能译码的计算机在何处?"
  我和七叔互望,数字如果是原振侠所提供,那么,原振侠在时间的错乱之中,他所说的东西,可能要几千年之后,才会出现。
  头号人物又道:"我只把这事,告诉过最高首领--"
  我和七叔肃然--他口中的"最高首领",当然是真正的"最高"。
  头号人物续道:"最高首领一看,十分惊奇,他说:"怎么一回事,开始那几个数字,正好是我的出生年月日时。"--确然是,那一百年,是从他出世开始算起,他出世给世界带来一百年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些变化,是早已定下了的,如果能早知道--"
  如果能早知道!
  当然不能早知道!
  如果能早知道呢?其实是一样的,早知道,早不知道,事实不变。
  头号人物的声音更疲倦:"现在,知道已没有用,刚好过去了一百年,该发生的,已全发生了!"
  是的,该发生的,在数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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