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来对《老炮儿》进行一句话判定——戏不错,故事太扯。
戏不错是演员的底子决定的。虽不知上限如何,但下限注定不可能太low。特别是冯小刚演主角的电影本就不多,在不宽的戏路中深刻挖掘最后成精,对他来讲不是什么难事。譬如这部片子里的父亲角色,就很容易让人想起20年前的《我是你爸爸》。
至于故事为什么太扯,因为整条线索提炼出来就是——一个二代因为跟10万块钱人民币过不去,暴露了一张780万欧元的账单,于是就把当某省一把手的老爹坑了;冯小刚饰演的老六把举报材料寄去中纪委,然后高潮在一伙北京老流氓们挥刀执剑,横跨冰河的牛逼场景中到来。
如《勇敢的心》一般的英雄场景的确颇具感染力,虽然除了一身腱子肉的张涵予之外,其余诸位被大衣裹得严严实实,脖子上名牌围巾在风中飘扬的老伙计们,多少都有点违和感。
但一腔热血回到该回的器官里之后,细想想这牛逼仿佛又不是那么回事儿。
谁的Bildungsroman?
不是地图炮,但《老炮儿》里的几个娃,李易峰和白举纲是四川人,吴亦凡是广东人,只有客串了一小段的张一山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对于上一辈老北京的那种情感,缺乏了必要的成长语境还真是演不出来。
《我是你爸爸》里面,也是因为一场干架而重焕父子情谊的爷俩儿,马车对马林生说:“您永远是我的爸爸!”
但是《老炮儿》里唯一一次让我感觉这句话可能要出口的场景,不是老六跟晓波父子俩在苍蝇馆子里交心的暖和劲儿,反倒是老六自知摊上事儿之后跟小飞那儿摊牌、谈判、约架,最后走时仿佛还有些意犹未尽的对手戏。到最后,也是小飞这二代在岸上面色凝重地看着老六在结冰的湖面上轰然倒下,几乎已经泪湿眼眶了——为了别人的爹。
这时候,估计满心里都是大企鹅CBA首席记者陈月泽挂在嘴边的那句:“你是我精神上的父亲。”
至于老六跟晓波的父子关系,从那姑娘偷偷把晓波给送回来开始就有些跑偏。原本以为是老哥儿几个把那场救子的茬架既当成老友重逢,又当成最后一战,然后老六战死在刀光剑影中的悲怆戏,却又横生出反腐的一条暗线来。这一转不要紧,老六最后用生命去感化最多的不是自己的娃,反而成了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官二代。
至于晓波,说到底对于父亲的情感只是接纳,而非认可。他对于父辈的牛逼缺乏认同,言语间不乏“不就是会打架”这样的表露。不知小飞父亲的背景如何,但论年纪也理应是生在红旗下,热爱敏感词,文*革时候正青春的一辈。现在能做到南方某省一把手,在那个动乱年代也必不会是省油的灯。
晓波和小飞对于父辈牛逼的理解,且不论各自的家庭关系怎样,很大程度上是基于这份牛逼有没有为儿子这辈换来在同龄人中牛逼的资本。这是赤裸裸的现实,虽然有那些暖心的细节,但晓波看着小飞那一伙儿飚着跑车,喝着洋酒,泡着姑娘,自己却连开个酒吧的梦想都要被父亲奚落的时候,心里不知道骂了多少句loser了。
至于小飞对于父亲的认知,则属于另一种困境。位高权重,身边看似热闹,实则交心的少。末了这身先士卒、杀敌向前的热乎劲儿,雇一帮人去干就行了。看似是文明人,脏活累活都有人兜着,一切都化繁为简成利益和交易。捧着一本《小李飞刀》,希冀洞悉侠之大义的小飞,也许正幻想着那样现实的人际圈外,是不是别有洞天。
“聚义厅”是被老六当成个笑话来说的,把头发染回来的小飞或许从看似不堪的老六身上发现真的侠士还是存在的,反倒是晓波傻呵呵地真把“聚义厅”盖了起来。
一个满身痞气和匪气的老头分分钟教一个二代学做人,醉了。
谁的规矩?
更何况被感化的二代还傻呵呵地说了句:“六爷,我知道你是讲规矩的。”
规矩不同于法度,因人因时因事而异不说,不可说的成分太多。晓波顶他一句“不就是会打架吗”,老六一句貌似能镇住人的“你不懂”,其实啥也没说。他所坚持的那套丛林法则,与他那些从枪林弹雨中熬过来的父辈更为接近,而在晓波和三环十二少的价值观里却显得格格不入。虽然,归根结底都是弱肉强食。
就简单粗暴地问一句,这最后一次茬架,老六守规矩了吗?说好的那张成为反腐线索的账单如何处置,依照茬架的结果各有论定,结果老六是先把举报信寄去中纪委,然后抱着烈士的心态去赴一场结果已然毫无意义的死亡之约。虽说是银幕主旋律使然,但总觉得有些自抽耳光的味道。
有人说这是守法而不守规矩,那问问40年前无往而不利的老六那伙儿,要是法律管用了他们还牛逼得起来吗?
老六这一辈信奉的沙场哲学,大抵是从他们打下过江山的父辈身上一脉相承的。最后一战之前掏出压箱底儿的军大衣和东洋刀,不难猜出这是老六父亲上阵杀敌的战利品;那是“winner takes all”的年代,所谓规矩就是谁活下来谁牛逼。这一份骄傲到了老六这一辈还是倔强地坚持着,毕竟他们三观成熟的岁数几乎都是红色的,而那个时代的洗脑效果是毋庸置疑的。
张涵予也一样,从小就是练家子,干架时候拿两把利落的刺刀必然不是街头小混混的装备。这俨然就是老北京部队大院长起来的一帮孩子,如今有的发迹,有的小康,有的落魄,新的社会阶层不可避免地造成疏远,毕竟老炮儿平日也只跟摊煎饼的、蹲监狱的混得熟。但最后想传达的无非是兄弟落难仍要两肋插刀的江湖气概,甭管是出于交情还是碍于情面。
所以最后让穷的富的、五行八道的哥们儿们一道操起家伙不管死活,再一道无伤大雅地蹲了几天号子,其实也是挺扯的一个结尾。每个人所遵守的规矩都是你和你的圈子所决定的,分开多年如今太过不同,断不是一个冲锋号就能又聚拢在一块儿的。
更何况有些规矩是经不起推敲的。老六这一辈年轻时的规矩就是喊着敏感词的语录,一路使劲斗使劲骂使劲砸;稍微大点了碰上上世纪天朝思想最为自由的八十年代,只不过没好好读书的一代把自由付诸别的事儿上,此处不表。后来有了严打,就是强奸罪流氓罪都能判死刑的年代;后来又来一次敏感词,用荷枪实弹教育年轻人国家的规矩是啥。到了最后十年,伴随着社会治安的基本平复,加之老六这一代年纪也大了,老炮儿能施展规矩的舞台越来越小。
于是乃有此叹,我们这一辈的打打杀杀都是讲规矩的,你们小崽子且学着——好像又跟反腐的积极调性不符了么……
谁的不堪?
说实话,要不是《老炮儿》里老六那一家子姓张而不是姓马的话,我会以为管虎有意要把这电影跟20年前的《我是你爸爸》、《阳光灿烂的日子》串联起来,搞一出松散的北京三部曲。
但不是,老六父子俩的情感比起马车和马林生虽有相似但又太过不同,而夏雨演的马小军如今都变成《寻龙诀》里大金牙了,只留下跟他九分像的张一山演了个不痛不痒的角色。然后,让一群来自川、粤等南方省市的娃儿演出了这一代北京年轻人的代表。Again,我不是地图炮。
除了三环飙车和睡别人姑娘,这些孩子还在哪儿呢?要么在胡同口蹭痴呆老头的烟抽,要么跟着张涵予大伯强调十足地把人去楼空的汽修车间给砸了。反正没听到555的警笛响。
真正让人担心的是,《老炮儿》实则是把老北京人的情谊中最不堪的一面,用镜头、音效和京外观众不一定能听懂一半的老北京土话包装得当,以一副无比牛逼的面孔展现在对那个时代、那种环境、那一群人并不相熟的一代人面前。粉饰效果同样牛逼,我就听见有人在老六执剑狂奔、横尸冰河那一幕时候哽咽的。不仔细推敲,真会有这种效果。
有人说那一幕像极了堂吉诃德单挑风车的经典画面,但塞万提斯又何尝不是把一份难以言说的不堪,包装成了纵观几个世纪文学史的牛逼?
在老六这一辈眼中,他们的下一辈也是不堪的,虽然这份不堪归根结底只是不同而已。三环飙车和破四旧在两代人看对方时候仿佛都是一个罪恶的印记,而当事者在那样的语境下却乐在其中,但是谁也没资格说自己比对方更加高尚。每一代人最拉风的时刻在并非身临其境者看来都可能是一份不堪,一种傻逼;可以一笑置之,断没有必要以一种包装成艺术的、强充成恢弘的形式再灌输一遍——我这是牛逼唯一可能的形式。
纯粹从电影的叙述手法和艺术表现的角度而言,《老炮儿》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品质佳作。虽然我甚为怀疑如果没有反腐的支线,这部片子怎么可能通过审查的。但是纯粹从三观的灌输,以及对牛逼的阐释而言,最后能欣然买账的人恐怕并不多。
所谓规矩、所谓成功、所谓牛逼,实则都是太过个性化的东西。或许有人要吐槽,拍富足者的牛逼你们说拜金,拍老炮儿的牛逼你们说流氓,到底什么是好?
反正,我是一直坚信这世界需要的并非好人或坏人,而是守规矩的人——但这规矩,却又是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儿。散了吧。
(完)